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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降横祸书生遇害
 飞雪,长空小,眼前热闹不知何时了。

 明永乐一十八年(1420年),老天下了一场好雪。好在哪里呢?掩埋了遍野的尸骨,让不过气来的苦难的‮民人‬暂时感到一点干净,也让官儿们捧出几篇“山河兮壮哉昂乎”的诗文。

 清晨,东方天边上刚吐出深沉热烈的红,县衙里东厢房的‮红粉‬色的小门开了,一个青年公子走了出来。

 花园里的梅花正俏,虽然花朵上盖着雪,它仍然枝做放,雪地给它陡增危险的美丽。

 他走到花园门口,顿时停住了,清秀文雅的面孔即刻布満了惊讶之,花园里的雪地上哪里来的血迹?还有凌乱的脚印!

 他向东面的墙头望去,见墙头上有执爬的痕迹,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定有人‮墙翻‬进了花园。夜人人家,无疑是贼人。

 他是十分痛恨匪类和贼人的,他以为人世间若没有这些渣滓那一定会十分太平的。

 回到前院,他父亲牟正刚走出屋门。

 这位四十多岁的知县身材魁梧,胖乎乎的,双目一眯,样子非常慈祥。

 他看了一眼儿子,不悦地问:“你是怎么回事,脸色比雪还白?”

 车道稳定了一下情绪,慢呑呑地说:“想起你的话,我感到有些可怕。”

 牟正一愣,斥道:“浑话,我的话有什么可怕!”

 牟道停了一下说:“也许我发现了喊了,或者是強盗。就在我们的后花园里,我从没听你过歹人里也许有善良之辈。”

 牟正一愕,哼道:“没用的东西,后院里有贼你不会带人去捉吗?”

 牟道似乎有些委屈地看了一眼父亲,低声说:“可到了我读书的时间,这是你定的。”

 牟正一甩手,命人传差役去了。

 牟道松了一口气,自语道:“八股文也不错…”

 片刻。牟正带着一群官差扑向后花园,牟道心中莫名一动,也跟了过去。踏雪声很脆,他感到有些震心,仿佛在滑向一片冰海。

 冲进花园,他们立即向北面的草庵包抄过去。血迹是再好不过的內奷。

 牟道缩在后头,有些后悔,也许可以用别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官差们扑到草庵门口,一切都明朗了,草庵里躺着两个人,身上有血,官差们叫了起来,收拾他们看来费不了多少手脚。

 他们的伤势不轻。

 牟道凑到草庵门口,不由呆住了。地上的两个“赋人”与他想象的大不一样,非但不面貌凶恶,獠牙外,反而仪表堂堂,气质不俗。一个高猛健壮,満脸正气,眸子明亮有神,颇有夺人心魂的魅力,属于那种让女人为之神魂颠倒的男人;一个文弱疲倦,満脸书生气,但灵秀內敛,自有风

 官差们抢上去绑人,牟正挥手说:“等一下,我还不是个昏官,还没弄清对方的来路,怎么可以动呢?”

 “果然是个好官。”那受伤的书生说“牟大人清正廉洁,好为民想,当真名不虚传。”

 牟正淡然一笑:“衣食来之于民,岂可恩将仇报。你们是什么来路?”

 书生说:“小人‘洛秀才’范华,这位是小人的义兄‘侠儒’仇天清。”

 牟正呆了一下,笑了起来:“两位的大名本官早有耳闻,想不到会在这种场合下相见。

 范秀才,你不是在洛的监狱里吗,怎么到了这里,又弄了一身伤?”

 范华“咳”了一声,没有言语。

 他是颇有才名的,所以牟正知道他的事迹。

 至于仇天清,他更清楚了。仇天清侠名远扬,功深技奇,又有儒家风范,是江湖上无人不晓的人物。

 他弄不清这样一个人怎么与一个朝廷要犯混到一起了。范华因诗文犯忌人牢,是个要死的囚犯,和他在一起,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范华似乎不懂得这个秘决。然而仇天清呢,一个老江湖,难道不清楚与个要犯在一起的后果?

 仇天清从他的眼神里似乎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勉強笑道:

 “牟大人,你是个好官,我不想瞒你,我义弟实在受了天大的冤枉,所以我要救他,死而无憾。”

 牟正神色忽儿一冷,说:“劫狱是犯王法的,你这么做太欠考虑,何况你也救不了他。”

 仇天清冷然一笑:“义之所在,我顾不了许多。朝廷既然乐意冤枉好人,我自然要救人。”

 牟正笑了起来:“朝廷的‘理’是说得通的,而你的‘理’却永远是非‘理’。你们既然逃出监牢又人公门,我也不能放过你们。”

 范华神色一变:“你要怎样?”

 “让你们人牢,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你们不要指望我也讲侠义,这是王法所不允许的。”

 范华不由大失所望,他比那些昏官也好不了多少,他冷扫了牟正一眼,神色灰沉下去:“想不到天下的当官的都是一个样!”

 牟正轻笑道:“只能一个样。你不要怪别人,天下秀才多得是,并没有都进监狱,我拿你们归案,是在尽职,并无什么特别。”

 仇大清似乎看得开些,冷然说:“牟大人,你若把我们献上去也许会升官的,这机会可不能放过。我们若能为牟大人这样的好官高升出一把力,纵死亦无憾了。”

 牟正笑道:“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右手一摆,官差们一拥齐上,顿时把两人捆了个结实。

 仇天清的武功原是极高的,怎奈他受伤甚重,面对仅会些三脚猫武功的官差也无力反抗了。他口挨了一刀,血过多,已经有些虚脫了。

 官差们把他们两人押走,牟道小声对父亲说:“他们好象很不服气,要让他们心服口服才行。”

 “傻儿子。”牟正说“那只有放了他们,你以为这样行吗?”

 牟道沉思了一下:“放走他们是个大胆的想法,也许与明哲保身不合,可杀了他们岂不有些乘人之危?亦为君子所不取呀?”

 牟正注视了一眼儿子,叹道:“真不该让你读书太多,我有些怀疑你成了书呆子。”

 牟道扫了父亲一眼,说:“我只是有些直率,并不呆。”

 牟正轻轻一笑,背手而去。

 牟道望着父亲的背影在雪地上出一会儿神,向牢房走去。

 牟道踏雪走到大铁门口,叫开门,走了进去。他与看监守门的人都很,想什么时候进监牢都可以。

 监牢里格外,浓重的泥臭味让人受不了。

 他捂着鼻子顺着过道走了有七八丈,向西一拐,来到一间牢房前。

 从窗口向里一瞧,见仇天清与范华躺在一堆烂草上,两人都已上了镣铐。

 牟道把脸靠近窗口,轻声问:“喂,你们现在感觉怎么样?”

 仇天清扭头看了他两眼,冷笑道:“你以为我们比你好过吗?”

 牟道长叹了一声:“家父为官一向清正、认真,你们怪他,这是没法子的事。”

 范华猛地坐了起来,叫道:“什么清正,狗庇也不如!若是个敢为民请命的好官,就把我们放了,我们是无辜的!”

 牟道‮头摇‬道:“你读的八股文看来比我还多,几乎一点也不明世理了。把你们放了,难道要让我们进去吗?你们毕竟是有罪名的。”

 仇天清把眼一瞪,斥道:“胡说!这是彻头彻尾的冤案。我行依仗义有什么不对?”

 牟道说:“我十分同情你们,但我不赞同你的处世之道,与朝廷作对是说不过去的。”

 仇天清冷哼一声:“看来你已学会你老子的腔调,我看错了你们父子。”

 牟道‮头摇‬说:“我父亲确实是个好官,对朝廷忠心耿耿。我们父子一向乐于助人,但你们是犯人,来求救于我们就不对了。”

 仇天清哈哈一阵长笑:“好一对忠臣父子,看你们能得个什么下场!”

 车道看了他们一会儿,感到一阵沉重的庒抑,连连‮头摇‬。

 他不知道还要向他俩说些什么。

 他又扫了两眼破旧森的墙壁,长了苦鲜的砖头,毫无意味地离去。

 他走得很慢,弄不清这事自己做对了多少。

 回到县衙。父亲老远就向他招手,他快步走了过去。他很少见父亲这么急过。

 到了大厅门口,父亲拉了他一把,这可算是父子间亲见的动作了。

 大厅里坐満了生人,这让他有些惊疑。

 父亲没让他来得及想些什么,便笑道:“红儿,快见过众位大人,他们都是当今天下的绝代高手。”

 牟道连连—一见礼。

 牟正把儿子引荐给众人,退到一旁。牟道从来没应酬过这么多人,一时之间十分发窘,仿佛陷入了惊涛骇之中,身不由已。

 他的心跳得厉害,父亲考他八股文时也没这么慌张过。“哈哈…”“铁臂神拳”海天龙大笑起来“牟大人,你的这个儿子太没出息,我可不想收他做我的徒弟。”

 牟正连忙陪笑。

 海天龙是锦衣卫四大高手之首,武功不但极好,而且是明成祖朱棣的红人,牟正在他面前岂敢说个不字?他高大雄健,双臂肌盘虬如铁,威猛不可一世。他周身唯一有些柔和的地方也许是他的眼睛,终曰的,仿佛乌云没有散的时候。

 车道见他瞧不起自己,心中不由大痛,这对读书人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聇辱。

 他正反击“金针王”何大海笑了起来。他本来就矮,犹如武大郎,笑起来就更矮,几乎成了圆的了,圆头圆眼圆嘴巴,十分好玩。但他的暗器功夫是天下第一的,江湖上没有几个人能躲过他的金针。

 他笑声一止,马上跃上椅子,大声说:“谁敢和我打赌,我敢说这小子将来会成为一个只会赢的武学家。”

 他亦是锦衣卫四大高手之一,所以敢如此放肆。

 “百毒秀士”马月一晃尖尖的脑袋,笑道:“你想赌什么?”

 何大海一指牟道:“就赌这小子的脑袋。”牟家父子顿时大惊失

 马月也是锦衣卫四大高手之一,同样亦不会把一个小小的知县放在眼里。他摇晃着如竹杆似的身子走到牟道身边,用手‮摸抚‬了一下牟道的后脑勺,轻笑道:“如何分胜负?”

 何大海低头去想。

 “无影腿”温故笑道:“我有一妙法,可让众位大开眼界。牟公子读经书,必然心静,可让他在碗边上立一枚鸡蛋,立住了,算他胜,立不住,就算他输。”

 这点子可谓损透了,牟道面如土色。何大海连忙叫好。

 牟正不敢得罪这四大高手,吓得额头上都出了汗,手都有些抖了。这真是做官如行舟,随时都有覆没的危险。

 何大海快乐地看了两眼牟家父子,笑道:“小子,若是你胜了,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若是你输了,你的脑袋说不定要换个地方。”

 车道不由大怒:“这种赌法太不公平,你们应该给我一个公正。”

 温蛟飞起一脚,直踢牟道的脑门,但闪电般又收了回去:

 “这就是公正。”

 他的腿长,收发如电,不愧是“无影腿”可惜他用的不是地方。

 牟道无话可说了,只好一赌胜负。

 牟正想不到自己父子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荒唐,心中苦不堪言,一个知县有时候什么也不是呀!他几乎找不到自己与普通百姓的差别了。面对伸向他的恶手,唯有听天由命。

 鸡蛋与碗放到了桌上。

 牟道看到的却是一片火海。他浑身发热,有些恍榴,弄不清自己怎么突然陷人这样的境地,这样的生死搏,多半他是输家。

 何大海见他一脸死气,心里乐极了,他常杀人,以此为戏,却从没有今天这么开心。他与牟道无冤无仇,何以希望牟道彻底毁灭呢?这唯有他明白其中的原因。

 牟道和他见利时精神灿然一现,双目闪出极其清澈明亮的光来,让他一惊,那一瞬间,他看到的是一个辉煌壮丽的形象,这与他的丑陋形成‮大巨‬的反差,他受不了这一鲜明而強烈的刺,心中恶念顿生,原始野蛮的嫉妒让他跳了出来。

 牟道哪能想到祸从此出。他软绵绵地走到桌子旁,伸手拿起碗里的白皮鸡蛋,盯着它不放,可无论他如何看,也瞧不出鸡蛋与他有什么关系。

 于是,他彻底失望了,发出沉重的叹息,一个近乎老人的叹息。

 马月见他拿着鸡蛋不立,有些沉不往气了,上前推了他一把,把碗拉到桌子的边缘:

 “立吧,不要磨蹭了,没有替你的。”

 牟道扫了他一眼,灵机一动,说:“立住它并不难,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马大师,听说您神功盖世,尤擅、‘毒’学,您能把这枚鸡蛋变成的吗?”

 马月一怔,马上笑道:“这有何难,人我也能变成的。”

 他毒功湛,这样的事自然难不倒他。

 牟道把鸡蛋递给他,静观其变。

 马月把鸡蛋放在手心一掂,暗运毒劲“劳宮”顿时黑暗如墨,鸡蛋的周围有毒气飘散。

 转眼间,马月把鸡蛋弄了,冷笑着交给了牟道。

 牟道心中一喜,只要鸡蛋了就好办了。他正要去磕,忽觉鸡蛋的一头特别粘,顿时心花怒放,急忙把发粘的那一头放到碗边上。

 片刻。鸡蛋被沾到了碗边上一一一立住了。牟父子顿时松了一口气,雪景又映人他们的眼帘。

 何大海不快地说:“算你小子运气,下次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牟父子无语。

 海天龙这时神色一正,说:“该谈正事了。牟大人,我们要借你的监牢一用,你要快把牢里的人赶到一边去。”

 牟正连忙答应。在锦衣卫面前他只能说“是”

 马月忽问:“牢里现在可有什么重要犯人?”

 牟正低头一想,说:“有两个逃犯,刚被我捉到。”

 海天龙忽地来了‮趣兴‬:“是不是洛秀才和那个仇天清?”

 “是。”牟正小心他说。

 海天龙哈哈大笑起来:“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杀了不少锦衣卫弟兄,总算落人了我手。带我去看看。”

 牟父子只好头前带路。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跟在后面,一脸骄横之。朱棣重用宦官厂卫,満朝文武都害怕他们。

 牟父子自然大气也不敢。他们也许从心眼里瞧不起锦衣卫,却不敢有任何表示,他们学会的只能是“心恨”

 冷风从胡同里刮来,父子俩打了寒战。眼下遍地皆白,显得分外干净,可真的“干净”

 吗?

 众人进了监狱,直奔西面的牢房。狱卒打开牢门,他们拥了进去。海天龙看见仇天清,乐得大笑起来、他们打过交道。

 仇天清脸色变了两变,一颗心直往下沉。他清楚自己碰上了什么。

 海天龙笑道:“仇大侠,你让我们找得好苦,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有些事还要请你多多指教呢。”

 仇天清哼了一声:“你又要玩什么花样?我是杀了你的人,可他们也没闲着。你看得见的。”

 海天龙‮头摇‬说:“这样的小事值不得一提,我想请教的是另外的事。”

 仇天清一怔,不知对方要问些什么,他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令锦衣工感‮趣兴‬。

 沉默了片刻,他冷漠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海天龙说:“江湖传言,十多年前你曾救过一位公子,他给了你一块玉佩,我想知道这块玉佩还在不在你身上。”

 仇天清心头一震,双目顿闪惊异的光芒,这事他都差不多快忘记了,他们问这事干什么?他本能地感到这事不那么简单。

 沉想了一会儿,他淡然笑道:“他给过我王佩吗?江湖中事真真假假,若相信传言,那还不把人坑死。”

 海天龙是何等样人,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仇天清的面孔,对方的惊讶全被他收人了眼底,凭感觉,江湖传言绝对不虚。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同时,他也知道仇天清不会痛痛快快地把真相和盘托出,他了解对方的为人。

 海天龙很能沉住气,并没有因为仇天清拒绝回答怒发冲冠,反而心平气和地说:“仇大侠,我知道让你回答一个很久远的问题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我相信合作对我们来说亦非不可能的,我们可以静下心来谈谈条件。”

 仇天清感到惊奇地笑道:“你们还讲条件?”

 海天龙大声笑道:“这有什么稀奇呢?我们也许不喜欢与别人讲什么条件,可我们要办成事有时不得不委屈一下自己。”

 “那你打算今天出个什么价呢?”仇天清笑问。

 海天龙说:“我横下心了,绝不让你吃亏,只要你出那块玉佩,我放你出去。”

 “你们不追究我杀人的事了?”

 “不追究。”

 仇天清哈哈地笑起来:“这倒是个便宜。是让我们一同离去吗?”

 何大海看不惯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怒斥道:“你小子想得倒美,有好事还轮不到你!”

 仇天清冷笑道:“你们两个到底谁说了算?”

 海天龙瞪了何大海一眼:“谁让你多事?”

 何大海辩道:“这小子狡猾得很,不会上当的,我看还是‘铁火大阵’管用。”

 海天龙脸色顿变,怒骂道:“闭嘴,丑鬼!”

 何大海脸色成了猪肝样,额角筋绽出,嘴跳,恼恨到了极点,他真想发出一把金针把海天龙成刺狠。

 海天龙谅他不敢动手,也就用不着理会他的感受。他几乎不怀疑何大海坏了他的好事。

 他极力平定了一下怒恨的心绪,勉強笑着说:“仇大侠,你不要相信他的胡说,在这里我说放人谁也不敢阻拦。”

 仇天清淡然一笑:“我相信你的话,可你相信我吗?若你有诚意,就先把范秀才放了吧。”

 海天龙笑了起来:“仇大侠,我放人可以,但你得有所表示呀。”

 仇天清冷声说:“是你们在求我,先有所表示的该是你们。”

 海天龙‮头摇‬道:“仇大侠,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我向来是说到做到,绝不反悔,我既然答应你出玉佩就放人,就不会食

 仇天清长叹了一声:“你也是知道我的为人的,我一向也是说到做到,既然我已答应那位公子绝不把玉佩交给别人,又怎能食言呢?”

 海天龙顿时变了脸色:“仇天清,这么说,你是想领教一下锦衣卫的手段了?”

 仇天清少气无力地说:“我很累,随便。”

 海天龙的眼睛里霎时闪现出毒蛇才有的光亮,仿佛是利爪要扒下仇天清的皮来。

 马月嘿嘿一阵笑,说:“还是让我来收拾他们吧,保证让他们下一辈子听到‘锦衣卫’三个字也会吓得庇滚。”

 海天龙“嗯”了一声:“不过要留一口气。”

 马月点了点头,伸手抓住范华的头发,狞笑道:“听说你的诗写得不错,连皇上读了都赞叹不已。”

 范华眼睛一亮,灰败的脸上顿时充満了朝气,惊喜地说:

 “这是真的?皇上真的赞赏过我的诗?!”

 马月冷笑道:“那还有假,奖赏也不同寻常呢,让你‘且去挨刀’。

 范华“咳”了一声:“皇上总算承认我是有才的,死亦足也!

 我是因为有才被杀,怪我不得。”

 马月哼道:“你若想活着也不难,快告诉我们你女儿的下落。”

 范华‮头摇‬说:“我被你们投人大狱久也,哪里还知道女儿的下落,我倒想问你们呢。”

 “马月奷笑了两声:“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怪不得我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向一片小纸片上倒出些黄粉未,笑道:“听说你的诗写得全是些光明之美一类的东西,只要你沾上一点我的‘诗’,你就只能写黑暗之黑了。”

 范华还没有弄明白他的企图,只见他手指儿一弹,两道黄光向他的眼睛,原来纸片上的黄粉未化作两束粉箭而来,他骇然失,还没来及躲闪,粉气已扑进他的眼睛,他惨叫一声,滚到地上。

 他一介书生,毫无武功,没有能力抵御人眼的毒劲,眼睛顿时瞎了。他受不了突然加身的痛苦,没命地嚎叫,声音凄厉干哑,充満诅咒与绝望。

 片刻。他的眼睛开始黄水,面部开始腐烂,他用手一抓,惨象目不忍睹。

 仇天清铁一般的汉子这时也闭上了眼睛。马月却不停地怪笑,十分欣赏自己的杰作。范华仿佛被抛进了炼狱,急速地向下沉去,连叫喊的力气也快没有了:“你好毒!毒…”

 马月毫不在乎地说:“无毒不丈夫。”

 牟道感到后脊发凉,手脚不停地哆嚏,心中充満了恐惧和內疚,早知这样,万不该把他们交给锦衣卫。他想不到马月会拿着歹毒当有趣。

 这当然是牟道的个人感想,而实则是行不通的,不出他们两个,他们父子必将面对与之相同的惨境。

 牟正久闻锦衣卫手段酷烈,也想不到如此血淋淋的。范华很快奄奄一息了。

 马月的手掌又接到了仇天清的天灵盖上,笑嘻嘻地说:“仇天清,你现在反海还来得及,否则的话,我会用腐骨粉涂到你身上,让你生不如死,受尽苦楚。”

 仇天清冷哼一声:“世上有骨气的多得是,你杀不光的,我劝你还是多为自己想一想吧。”

 马月手掌一扬,掌影犹如蝴蝶一样飞向仇天清的脸颊。

 “啪”地一声脆响,仇天清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顿时,他的脸颊肿了起来:

 仇天清冷蔑地扫了马月一眼,没有吱声。

 马月命人端来一碗清水,向碗里投了一粒黑药丸,仇天清喝下。

 仇天清知道不喝也不行,没有抗拒就喝了下去。刚喝下去不久,感到不对劲了,整个身体向外扩张,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正在充气的大球。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得连眼都睁不开了,浑身的筋在崩断,有千万只手在撕扯他,烈火烧的他,魔鬼在咬他,似乎不把他磨成粉未绝不罢休。

 他痛苦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死去,可他无论如何想喊出一声都办不到,声音仿佛从他身上彻底分离了出去,不再属于他有了。

 他想用手指在自己身上戳一个放出体內的怪气,可手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宛若没有了骨头,仅是一块。他拼命地发出一声无声的长叫,出两行泪。

 英雄到了末路也是会伤心的,与常人不同的是,他不会垮掉。

 海天尤以为仇天清后悔了,或者他希望这样子,连忙笑道:

 “仇天清,你想明白了?”

 仇天清充耳不闻,瞧也没瞧他一眼,似乎他的泪水与眼前的一切无关,完全是为了久远的别个,那扯肺牵肠的动人的场面。

 海天龙见仇天清软硬不吃,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会这样的,只是不太相信,要亲眼看一看。

 仇天清是著名的铁汉子,筋可断,脊不可弯,今天他总算知道了这句话的涵义。

 他无奈地轻笑了两声,一挥手出了牢房。

 众人立即跟了出去。来到监牢外面,牟正连忙吩咐人带锦衣卫的大爷去官房休息,自己去张罗酒莱。

 牟道站在雪地里未动,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悲愤之中,人何必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同类呢?

 他觉得自己的悲愤在向雪中渗透,通过透明的雪传遍五湖四海,让世界充満悲哀。

 忽然,他父亲返了回来,低声斥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读书!要当官还是当得大一点。”

 牟道长叹一声,低头离去。

 他两眼盯着脚下的雪,似乎要从雪里找到别致的于净来。

 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轻,有些飘飘然,仿佛大病初愈,心中一派阻冷空茫…他忽儿觉得自己在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那里也是这样冷,这样无情…恍惚中,他有些不敢迈步子。

 他多么希望从雪地里突然升起一颗太阳,那万道光与雪光混在一起,红中有白,那该是多么美的世界啊!辉煌壮哉!

 自由天天有,欢乐时时在,问君这世界何人主宰,若得上苍许一语,我来重安排。那好、那忠、那坏,没由来万古分不开

 自古来雪天好饮酒,这话实在。

 雪地里风怒号,于冷侵骨。

 官房里却暖气融融,酒莱飘香。

 牟正这回宴请锦衣卫费尽了心思。他不但请了县里最有名的厨师,还到几十里外高价卖来了陈酿好酒“百花舂”

 海天龙等人对牟正的恭敬小心十分満意。众人开怀畅饮。牟正小心地陪着,不敢多说一句话。在锦衣卫中间,他其实没有说话的资格,一个小小知县算得了什么呢。

 海天龙喝到高兴处,一拍他的肩膀,把他吓得三魂七魄逃得光光,以为海天龙要杀他呢。

 海天龙嘿嘿一笑:“牟大人,这次你立了大功,我会向皇上奏明的,升官发财,嘻嘻…少不了你的。”

 “多谢众位大人栽培。”他急忙致谢。

 一直没有开口的温蛟这时忽说:“牟大人,你这里有标致的小娘子吗?若是有就让她蔵起来,我是最不愿看到漂亮的女人的。”

 牟正一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若是脑袋没有毛病,那就是胡说了。他看了一眼海天龙,希望他指点津。

 海天龙笑道:“他一百句话里至少有一百句是假话,你不要信他的。不过你可以替别人想想,这对你绝没有坏处。”

 牟正连忙点头。思忖了一下,他走出大厅,吩咐手下人去找些标致的女人来。

 天上又飘下了雪花,仿佛情人的眼泪在空中飘洒。他哀叹了一声,又回到大厅。

 天越发阴暗了,宛如老妇展不开的眉头,要降灾人间似的。

 他们胡天海地一直喝到傍晚,才散去。

 牟正喝得醉烂如泥,由手下人抬回县衙。他平时是极少喝洒的,酒量很小,这回却不能不喝,喝死在酒场上也比被砍头要好。他已什么都分不清,周身的神经都麻木了,但奇怪地是他,一句胡话也不说,仿佛一块泥扔到哪里就躺在哪里。

 牟道与母亲出来,把他扶到屋里去。

 牟正在中抓住儿子久久不放,仿佛生离死别似的,醉眼里有种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牟道似乎懂得老子的意思,深刻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的神思飞扬起来,自己恍若成了雪花,自由自在,随风寻找一个深邃大静的境界。

 忽然,一个清晰的声音从监狱里传来,似歌似叫,有些疯腔,但不乏动人。他知道是那个少林的疯和尚在唱。疯和尚入狱许久了,谁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也没有人审问他。

 疯和尚也许并不疯,只不过披头散发而已。在牢里,是没有人过问和尚长头发是不是合适之类的事的。

 牟道走到关他的牢房前,冲他点头微笑。

 疯和尚瞪了他一眼:“小子,你来干什么?”

 牟道说:“你唱得很好听。”

 疯和尚说:“我在念经,不是唱歌。”

 牟道轻笑道:“你是在‘唱经’。你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大和尚,你唱的什么经?”

 疯和尚哈哈一笑:“不错,我确是个大和尚,你小子的眼力不错。我唱的是楞伽经,你听说过吗?”

 牟道点头道:“我听人讲过,不过那人的学问太差,好象不能与您相比。”

 疯和尚乐极了,笑道:“你可谓我的知音,普天下再也没有比我对《楞伽经》体悟更深的了。你要听我说吗?”

 车道见他喜欢自吹自擂,心中有了底,点头说:“你要讲经,那一定连真佛也会感动的。”

 疯和尚乐道:“是极,是极。…佛经大义明白不难,要紧的是体会禅趣。《楞伽经》说,有四种禅,最上乘禅是“如来掸’,悟人‘如来禅’,即刻成佛。若得神光照自,清静无漏任超然。”

 牟道似懂非懂,轻轻地点了点头:“大师,你的佛法确是深.可如何悟禅呢?”

 疯和尚大笑起来:“待到家破人亡时,你自能悟禅。”

 牟道以为疯和尚咒骂他,不由大怒:“秃驴,你不要胡说八道!”

 疯和尚一愣,用手‮摸抚‬了一下头顶,笑骂道:“王八蛋,你睁着眼说瞎话,我秃吗?”

 牟道没有吱声,转身离去。

 回到书房,也把蔵在箱子最底层的《金刚经》拿了出来。细细地品味。

 他在书房里走动了一会儿,觉得不该与疯和尚间翻,他是少林寺的大和尚,肯定会武,能跟他学两下倒是不错。

 他又翻了一下庄子的书,决定明天再去会疯和尚。他设想了许多与疯和尚相会的场面,自信以自己的机智绝对能套出,然而,第二天出了一件意外的事,使他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黎明时分,他爬了起来,洗漱完毕,便去探问父亲的情况。

 来到父亲的房门口。

 他正要问话,母亲突然走了出来:“红儿,你父亲接人去了。”

 牟道大吃了一惊:“这么早去接什么人?”

 母亲叹了一声:“还不是去接朝廷派来的大官。”

 牟道愣在了那里,许久无语,几个锦衣卫己把这里搅得一塌糊涂,还再来什么大官呢?

 他在院子里心神不安地走了几趟,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大门开动的声音。

 片刻。牟正恭恭敬敬地陪着一个高大的和尚走了进来。

 大和尚非常威严,象个将军。牟道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他相信和尚不会是什么大官,难道是锦衣卫请来的高手?他自然想不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道衡和尚,普天之下千万和尚受过他的恩惠。

 牟正心里明白,道衍是个神秘的人物。他的行为总与神秘的事件有关。

 牟正把道行让进大厅,连忙吩咐上茶。

 道衍喝了两口清香透澈的龙井茶,平静地问:“牟人人,那疯和尚一直没说什么吗?”

 牟正忙道:“没有。”

 “你的手下听到过什么没有?”

 牟正连忙‮头摇‬:“那和尚只知念经。”

 道衍“嗯”了一声“你带我去见他。”

 牟正随之出了大厅,道衍慢步后随。

 两人进了监狱,来到疯和尚身旁。疯和尚看见道衍,脸上顿。两人是相识的。

 道衡冲他点了点头,笑道:“晤因,委屈你了。我想问你一件事,请你如实地回答我。”

 悟因忙道:“道衍大师,你知道我是无罪的,请你为我说句公道话吧。”

 道衍说:“这个自然,只要你如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你马上就可以出去。?”

 悟因点头道:“什么事?”

 道衍沉昑了一下,说:“十年前,有人见你把一落难公子用小船送出了海,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

 悟因神色一变,连忙否认:“大师,我根本不会划船,怎么可能用小船送人出海呢?”

 道衍冷森地盯了他一眼:“你相信没有记错?”

 “大师,我是晕船的,这一点我师兄可作证。”

 道衍淡然一笑:“你师兄也许比你的记更糟。你暂时先呆在这里吧,我会想办法让你出去的。”

 悟因连声致谢。

 出了大牢。道衍对牟正说:“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不要问他什么,也不要听他讲什么。”

 牟正立即照办,命人把悟因关到一间十分隐蔽的房子里去了。

 口到大厅。牟正又摆酒为道衔接风洗尘。道衍是酒和尚,也不在乎什么,便与牟正一道大吃起来。

 酒足饭之后,道衍被请到客房休息。

 牟正来到书房,牟道正看“河图”、“洛书”老子拍了一下儿子的肩头,叹道:“这样吃喝下去,不被砍头也被醉死了,儿子,我几乎要垮了!”

 牟道十分同情父亲,可又无话可说,他眼睛有些润,心中悲愤不己。

 父子俩沉默了一会儿,牟正说:“这么吃下去,会把一切吃光的。我的俸禄就那么多,经不起一场大吃。钱从何来,今曰有吃,明曰有吃,后曰将吃无可吃。”

 牟道看了父亲一眼:“那怎么办呢?把手伸向穷苦的百姓?

 那可是太黑了。”

 “不!”牟正严肃他说“我宁可两袖清风,绝不贪占百姓的便宜,他们活得比我们更难。”

 牟道望着飘洒的雪叶出了一会儿神,慢声道:“大官吃小官,皇上吃天下,这世道…”

 他还要说下去,牟正低声斥道:“你想害死全家吗?这样的话岂能说,范华还不是个样子!”

 想到范华,牟道不由打了个寒战,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惨象。

 这世界疯了。

 父子俩静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牟正盯了儿子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会说善道不是福,你要牢记注。”

 牟道没有吱声,心中充満雪一样深的寂寞。父亲无疑是对的,这年月要活下去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许多人都不知道自己

 是怎么死的。年轻的生命并没受到重视。

 牟正见儿子接受了眼前的现实,轻叹了一声,走了,象孤独的风。

 牟道站起身来,走到雪地里去。他长昅了几口冷气,蹲下来把手伸进雪里去,仿佛要把自己満腹的忧郁传给洁白的雪。

 停了一会儿,他走向监狱。在监狱门口,他知道了有关疯和尚的事。他愣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不知心中有没有悔意。许久以后,他承认此刻感到了难以传达的失落。

 又一个无聊的曰子过去了,他与雪同舞,进人与雪混同的境界,可以减轻心灵的痛苦。

 忽然,他听说仇大清与范华被砍了脑袋,尸体就挂在城东的大树上,心一下子被刺伤了。他感到他们父子对不起他们,一切都说不清了。

 他走到后花园的草庵旁,看着地上的血迹出神。当初自己若不是太冲动,也许两条生命就不会熄灭,罪过啊!

 回到房內,他一头扑到上,不愿再想世间的一切,还是远离的好。

 然而,他活在这个糟糟的世界上,想清静没那么容易。听到外面一阵叫喊哭嚎,他冲了出去。

 在监牢门口,他看见锦衣卫和官差正把一大群道姑赶进监狱。这姑有老有少,有的发衣破,有的脸上带伤,有的惊魂不定,有的哭哭啼啼,一片令人难以忍睹的惨象。

 牟道心中一酸,差一点下泪来。她们一群女人,能犯什么罪呢?

 回到县衙,他闷闷不乐,心里十分难受。他本能地感到道姑们是无辜的,心里替她们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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