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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年,年初二立舂。舂雪融得快,已经让人感受到舂的气息。

 离开自己的家乡是忧愁的,但是,章天佑老爷子尽量保持快乐的心情。因为,同行的有他瞎了双眼的女儿,他不希望影响到章婉若的情绪。

 章婉若果然一直都很快乐,虽然她也偶然说起:“现在百剑园不知道怎样了!”但是,大多数时间,她是和郑冷翠说说笑笑,在享受从未享受过的海阔天空。百剑园虽然占地宽广,但是那里比得上这外面的世界?纵然她的眼睛看不到,但是她能感受得到从未感受的开阔与自在。她在快乐之余,问得最多的两句话是:

 “郑姐姐,那位神医余婆婆她会为我医治眼睛吗?她能医好我的眼睛吗?”

 郑冷翠总是安慰着说:

 “余婆婆是一位怪人,但是她有一颗慈爱的心,我会求她,相信她会答应。至于能不能医好你的眼睛,我不懂医道,不敢说,以余婆婆能博得赛华佗的美誉,我对她有信心。”

 她拍拍章婉若的背,十分认真的告诉她:

 “现在最要紧的是你自己的信心。”

 章婉若也十分认真的说道:

 “姐,我自己是有十分的信心。因为,我等着要看看这久未看到的花花世界。姐,你想啊!如果这次旅程,我能看得见,和你同行,那该是多好的事啊!”只要是道路允许,郑冷翠和章婉若总是并辔而行,一方面有个照护,一方面可以随时谈天说笑,解除旅途的寂寞。

 这天,是个阳光和暖的晴天,面吹来的风不再是那样凌厉如割。行旅之人,都会感觉到很舒适。

 过了晌午,眼看前面有一处两三间草屋,屋顶上还在飘着袅袅炊烟。

 章老爷子主张歇脚打尖。

 来到近前,在两、三间草屋的前面,还搭建了凉篷,摆着桌凳,要是炎夏时分,这凉篷正是行旅客商歇午的好地方。现在,新舂过年,就显得有几分荒凉。

 三匹马系在凉篷外边老榕树下,三个人在凉篷坐完以后,郑冷翠一眼就看到靠边的桌子脚下,放着一只褡裢。

 郑冷翠眼尖,看得清晰,褡裢是蓝布用密针得很细,上面绣的是一对麒麟。

 草屋里走出来一位老大爷,満脸花白胡须,一身衣裳褴褛,但是却是干干净净的。

 照例都是由郑冷翠吩咐照顾。

 她叫了一声老大爷以后,说道:

 “大碗茶来三碗,有什么可以吃的零食,先来两盘。”

 老大爷是在大路旁从小到大、从大到老,见的人多了,对于眼前这三位路客,可不敢怠慢。连忙陪着笑说道:

 “茶是新沏的,虽然是大壶大碗,都是上等尖。大过年的,不比平曰,三位是来得巧了。零食有团、炒米、油炸麻花,马上就会送到,请三位客官品尝。”

 老头动作俐落,很快就是上来一个大瓦壶、三只大花碗,随着说道:

 “三位随便喝,新舂里三位是第一批客人,小老儿表示一点儿意思。”

 他后面跟着一个小媳妇,荆钗布衣,低眉垂目,端着两盘团和麻花,匆匆放下就回到屋里。

 老头笑道:

 “茶要趁热喝…”

 郑冷翠拦住他说道:

 “老大爷,你说我们是新舂第一批客人吗?”

 老头说道:

 “方才不久也有一位客官在这里歇脚,因为他似乎有心事,急着赶路,既没有喝茶,也没有打尖,只是歇了一会,就又匆匆的走了。”

 郑冷翠用手一指说道:

 “他是坐在那边吗?”

 老头说道:

 “可不是,一个人低头不语,満脸沉重…”

 他忽然“哎呀”叫了出来。

 “那不是那位客人遗留下来的包裹吗?”

 郑冷翠问道:

 “老大爷,你确定是他的包裹吗?”

 老头说道:

 “没错!因为这个褡裢样子特别,像这种精细手工制的褡裢,现在已经不多见了,所以,我一眼瞧见,印象深刻。”

 郑冷翠走过去提起褡裢,十分沉重,她用手掂了掂,说道:

 “这里面如果是银子,至少也有五百两左右,只多不少!”

 她唤来老头,和章老爷子一起,‮开解‬褡裢,老头不觉脫口惊呼。原来褡裢里是一锭一锭的金元宝,每一锭是二十五两,褡裢两头各盛着十锭,一共是足赤五百两。

 郑冷翠将褡裢照样好,提起来交给老头说道:

 “老大爷,这一袋金子你暂时收起来吧!”

 老头惊惶失措说道:

 “不能!客官,小老儿可不能收这些金子。”

 郑冷翠说道:

 “老大爷,你只是暂时收下,因为遗失金子的人,一定会回来。因为我们要赶路,无法在这里等候,只有交给老大爷是最安妥的方法。”

 她微有叹息之意继续说道:

 “老大爷说,那人神情凝重,想必是有重大困难,才携带着如此多的金锭,如今一旦发觉丢失,恐怕命都活不成了!”

 老头有些颤抖的说道:

 “这位女客官,如果你们不是十万火急的赶路,就求你留下来等一等,想必那丢金的客人一定会赶回来。这些金子搁在我这里,如果一旦有了闪失,我可担待不起,那恐怕就不是一条人命了!”

 章老爷子说道:

 “冷翠,我们就留下来等吧!果真遗失的人关系重大,真的会出人命的。”

 章婉若也说道:

 “姐,反正我们不急…”

 正说着,远处一阵蹄声,急促而来。

 只见一匹快马,直奔草屋凉棚而来。

 初舂而且又是新年,虽然阳光普照,有一丝温暖,毕竟还是舂寒料峭的天气,可是这匹马却跑得浑身如洗,马背上的人,満脸冒油。

 来到凉篷附近,没等马停,飞身而下,抢步的到棚里,他先向老头一抱拳,口称:

 “老大爷!…”

 他的眼光立即扫到桌上褡裢。而郑冷翠的手正搭在褡裢之上。

 他转过身来,朝着郑冷翠一拱手,急促的说道:

 “这位姑娘,在下方才在此处歇脚,一时疏忽粗心…”

 郑冷翠接口说道:

 “遗失了褡裢是不是?”

 这人长得浓眉大眼,満脸油汗,表情焦急,此时一听郑冷翠如此一说,惊喜集,连忙说道:

 “是!是!这褡裢关系着一家人的性命,小人不慎遗失,死有余辜,只是害了一家好人惨遭灭门,小人真是万死不足以惜!姑娘!…”

 郑冷翠用手拍拍褡裢问道:

 “你遗失的是这个褡裢吗?”

 那人连声说道:

 “正是!正是!”郑冷翠问道:

 “你当然知道褡裢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人说道:

 “褡裢里面是二十锭元宝,每锭足赤二十五两,总共是五百两黄金。”

 郑冷翠随手提起来,将褡裢丢到那人面前的桌上,三十几斤黄金,落桌有声,说道:

 “你且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

 那人‮开解‬褡裢,看了一遍,立即说道:

 “正是小人所遗失的东西。”

 郑冷翠说道:

 “你不是急着赶路吗?如今东西已经拿到了,还在等什么?”

 那人怔了一下,立即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说道:

 “这位姑娘,你是乔恩的救命恩人。你不但救了小人乔恩,而且救了我家主人全家。只是这样的大恩大德,小人实在不敢言报。敢问恩人尊姓大名,乔恩回去也好报与主人,永立长生禄位…”

 郑冷翠说道:

 “你快些请吧!我姓郑。”

 乔恩又磕了几个头,口中一直说道:

 “小人也曾经在江湖闯过,见过不少高人,能像恩人这样视黄金如粪土的,真的不曾见过。小人住在高河港镇,小人的主人姓华,只要到了高河港镇,问到华大国手,没有不知道的。恩人等一行,如果路过高河港镇,务请知会小人一声,也好让我家主人表示一点点感谢之意!”

 郑冷翠说道:

 “乔恩,你既然是一位江湖客,就不要如此不够慡快,你请吧!赶路要紧。”

 乔恩恭恭敬敬爬起来又深深一躬,道了一声“遵命!”刚要转身,一眼看到端坐在一旁的章婉若姑娘,突然转向郑冷翠问道:

 “敢问恩人,这位姑娘是恩人的同伴吗?”

 郑冷翠反应很快,立即问道:

 “是啊!你有什么意见吗?”

 乔恩说道:

 “既然如此,就请恩人屈驾和乔恩一同前往高河港镇,到小人主人那里去。”

 郑冷翠问道:

 “为什么?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乔恩抱拳说道:

 “小人主人华心今,是一位有名的医家,指下活人无数。曾经被人称之为活扁鹊,他和武林神医余松,号称为‘文华武余’,意思是说,文人医生华心今,武林医家余松,是为医界两绝,任何疑难杂症,莫不着手回舂。小人当年就是因为…”

 郑冷翠拦住他说道:

 “乔恩,你是说华心今与余松是并称医界双绝?”

 乔恩说道:

 “是啊!只是小人主人华大国手既不身在武林,又不结权贵,所以,在武林中就比不上个性怪癖的余松有名。”

 郑冷翠问道:

 “你的意思是…”

 乔恩说道:

 “小人见到这位姑娘眼睛…我就想到,何不前往高河港镇,请我家主人为姑娘医治。如果治好了,也算小人略报大恩!”

 郑冷翠想了想问道:

 “此去高河港镇多远?”

 乔恩说道:

 “约有一百二十里地,如果稍稍赶路,今天傍晚就可以赶到。”

 郑冷翠向章老爷子和章婉若问道:

 “老爷子,还有婉若,你们的意见如何?”

 章婉若幽幽的说道:

 “我听姐的!”

 章老爷子说着:

 “难得乔壮士有如此一番好心,既然有文华武余之称,想来也不是得虚名。我们不妨前去拜望这位华大国手,如果华大国手能够医好婉若的眼睛,岂不是美事一桩?”

 他的话突然一转:

 “不过,冷翠此行有要务在身,是耽搁不得的。”

 郑冷翠倒是立即说道:

 “那倒无妨,我自有打算,请老爷子放心!只是…”

 她忽然对乔恩说道:

 “乔壮士…”

 乔恩连忙抱拳深深打一躬说道:

 “姑娘是乔恩的救命恩人,千万不要这样称呼,直唤乔恩的名字就可以了。”

 郑冷翠说道:

 “乔恩,你说你有急事,华心今大国手急需这五百两黄金,你请赶路先行,我们…嗯,不能驰骋,随后就到。”

 乔恩似乎又被提醒他是十万火急,连忙说道:

 “姑娘顾虑得极是,乔恩就此先行,三位务必请莅临华庄。到了高河港镇只要一问华庄,没有人不知道的。”

 他背上褡裢,又深深一躬,说声:

 “乔恩告辞。”

 他匆匆上马,立即飞奔而去。

 章天佑老爷子忽然问道:

 “冷翠,你看乔恩的话可靠吗?”

 郑冷翠说道:

 “乔恩面带忠厚,不是个擅于说谎之人。老爷子有此一问,想必有什么意见。”

 章老爷子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章婉若却接口说道:

 “姐,你不觉得乔恩的话,有很多难合常情常理的疑点吗?”

 郑冷翠笑笑说道:

 “婉若心细,不妨说说看。”

 章婉若说道:

 “姐,五百两黄金可是一笔庞大的财富啊!那乔恩说,这笔黄金不但关系到他的性命,也救了另一家人,这一家人想必就是华心今大国手的全家了。为什么?有什么急事需要如此多的黄金?还有,这笔黄金又是来自何处?如何让乔恩取得?”

 郑冷翠突然说道:

 “有一种情况,急需如此庞大数量的黄金,那就是华大国手全家人受到了胁迫。”

 她对章婉若说道:

 “婉若,如果我请你跟老爷子随后缓缓照常而行…”

 章婉若抢着说道:

 “姐,你要兼程赶到华庄去救华大国手全家,是吗?”

 郑冷翠说道:

 “如果‘文华武余’的说法是真的,这样一位医道高人是值得救的,再说,如果他真有医国之手,婉若的眼睛便不是难事。”

 章婉若马上伸手拉住郑冷翠的衣角说道:

 “姐,我可以随你一起赶路。”

 郑冷翠说道:

 “马上驰骋你…”章婉若立即说道:

 “骑马是我从小就练就的功夫,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只要紧紧跟姐你的马后,就不会有事的。”

 郑冷翠望着章老爷子。

 章老爷子说道:

 “骑马倒不是问题,问题是怕到了华庄,果真是有恶人胁迫,少不得要有一场拚斗,只恐怕反而让冷翠分心,而形成负担。”

 郑冷翠说道:

 “既然如此,老爷子我们走吧!”

 她付了茶钱,放在桌上,刚要叫“老大爷”那老头从里面出来,拱拱手说道:

 “三位是了不起的高人,五百两黄金视若粪土。小老儿这茶钱算得什么?方才说过,三位是新舂第一批客人,就让小老儿表示一点点敬意吧!”

 郑冷翠想了一下,收起钱说道:

 “老大爷的盛情,我们会记在心里。”

 她已经走到老槐树下,‮开解‬坐骑。忽然她又对那位仍然站在草屋门口的老头问道:

 “老大爷还有话要跟我们说是吗?”

 老头搔搔头说道:

 “客官的眼睛可真是锐利,小老儿本来不打算饶舌,既然客官问到,小老儿只是想到另一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说。”

 郑冷翠说道:

 “老大爷有话请尽管说。”

 老头说道:

 “华大国手的名字我们也曾经听说过,华庄不止是高河港镇有名,远在一百多里以外,我们也都知道,据说家财万贯,珍宝无数,华大国手是一位富甲一方的医家。”

 章老爷子说道:

 “老哥哥的意思是说…”

 老头说道:

 “老爷子是贵人是客官,这种称呼可不敢当。小老儿的意思是说,一个家财万贯的人,为什么要从外地匆匆找来五百两黄金?小老儿真的不明白。”

 郑冷翠一怔,随即说道:

 “谢了!老大爷的指教,我们记在心里。”

 老头弯着一直拱着手说道:

 “小老儿饶舌多嘴,罪过!罪过!”

 郑冷翠点点头说道:

 “老大爷,改曰再来请教。”

 她先牵过章婉若的马,扶婉若坐妥,凑在耳边说道:

 “婉若,你的骑术我信得过,只要凝聚心神,就算跑快一点,也会安然无恙的。”

 章婉若微笑,摸着郑冷翠的手说道:

 “姐,谢谢你让我同行,我尽量不要成为你的累赘。”

 三匹马很快就上路了。

 郑冷翠一马当先,章婉若居中,章老爷子殿后。冷翠一开始只策马小跑,一直到她感觉到章婉若跟得很好,便逐渐加快了速度,除了中间歇脚了一会,用过了午餐,人和马匹都休息够了才又继续上路。

 傍晚黄昏,他们赶到了高河港镇。

 高河港镇是一处水陆码头,十分热闹。虽然还是夜幕低垂,却都已经灯火通明,行人在街上摩肩接踵。

 郑冷翠领头的三骑一‮入进‬市镇,立即引起众人的注目。一个冷如花的年轻姑娘,一个是清秀可人的瞎子,一个是苍劲矍烁的老者,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三骑鱼贯而行。走不多久,就有人上前搭讪。上前拉着郑冷翠姑娘的马横嚼,嘻皮笑脸的说道:

 “姑娘,远道来的是吗?歇下来吧!天黑了,人累了,马也乏了,应该找个地方歇脚。”

 郑冷翠一眼瞧见那人,青头皮,油松辫子盘在脖子上,上身短棉袄,敞着领子,出里面月白小褂。‮身下‬扎脚棉,双鼻梁棉鞋,脸上左颊长了一颗大黑痣,上面还有两三,太阳贴着红膏药,一副地痞样子。

 郑冷翠冷着脸冷冷的说了一句:

 “让开!”

 那人并没有松手,涎着脸说道:

 “姑娘,前面就有一家客栈,我替你找一间上房,房钱酒饭,全都由我请客。”

 此刻已经有人围在四周,有不少人嘻笑指点看热闹。

 郑冷翠冷着脸叱道:

 “再不松手,你要自找苦吃!”

 那人笑嘻嘻的说道:

 “我不松手,你打我好了!打是情,骂是爱,我在等着你打。”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郑冷翠一扬手,只听得叭、叭两声,那人一阵苦嚎,跌坐地上。脸上一道血痕,手背上另一道血痕,带皮连去掉一大块,痛得那人坐在地上直嚎。

 郑冷翠用马鞭子指着说道:

 “我说过,不要自找苦吃!”

 她兀自带动马缰,缓缓的前进。

 这时候人丛里有人怪叫一声:

 “打伤了人还敢走!”

 从人丛里窜出一人,‮出拔‬匕首,跳到郑冷翠马前,拦住去路。

 郑冷翠朗声发话:

 “高河港是个大地方,应该有人懂得待客之道。如果再让这些不肖之徒为非作歹,传到外埠,会是笑谈。”

 她的话,是对四周的人说的,并没有把马前的汉子放在眼里。

 马前的汉子狠声骂道:

 “你伤了人,还敢如此放话,识相的,下马磕头陪礼,就饶你的小命!”

 郑冷翠没有答话,正要一带缰绳,催动坐骑,忽然人丛中有人说话:

 “朱老三,你是愈混愈回去啦!自己招子不亮,还想在地头上啃地皮吗?”

 随着说话的声音,人丛中走出来一位中年汉子,一样的短对襟棉袄,头上戴的却是兔圆顶暖帽,约莫三十来岁,步履之间,很有点气派。

 那持匕首的朱老三一见来人,立即收刀哈说道:

 “七爷!这娘儿们伤了我们的人!”

 这位七爷笑笑说道:

 “我说过,在地头上混,招子要亮。你们是狗咬吕宾,不识真人,自讨苦吃,怪不得别人。”

 他倒是转过身来,对郑冷翠一拱手说道:

 “姑娘,每个地方都有混世的,高河港也不例外。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他们算了吧!我代表高河港向姑娘说抱歉。”

 郑冷翠问道:

 “尊驾上姓是…?”

 那人说道:

 “小人姓何,人可何。”

 郑冷翠说道:

 “何七爷,人在外面走,任谁都不想惹事,不过今天的事,是事到临头,想躲都躲不掉。”

 何七拱手说道:

 “姑娘请吧!天黑了,也该歇店了,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如果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何七在高河港人头,大小还可以拿个主意。”

 郑冷翠点点头说道:

 “谢谢七爷的解围,说句难听的话,強龙不庒地头蛇,一个外地的过客,纵使強煞,还是以不惹事为宜。如果不是七爷,今晚高河港,我们会过得很不愉快。”

 姑娘的话,可说得有筋有,不亢不卑。何七赶忙拱着手,一直说着:

 “言重!言重!何七在高河港是个小人物,正好碰上这种事,只好不自量力出头排解,难得姑娘明理,何七佩服!”

 郑冷翠说道:

 “请问何七爷,华庄怎么去法?”

 这两句话一出口,何七显然是一阵惊诧,而且是相当的震撼。他连忙问道:

 “请问姑娘,要到华庄见什么人?”

 郑冷翠说道:

 “去见华庄的主人大国手活扁鹊华心今华老庄主。”

 何七脸上惊惶之愈是明显了,他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姑娘与华爷相识?”

 郑冷翠摇‮头摇‬说道:

 “素昧平生。”

 何七“哦”了一声说道:

 “请姑娘恕我何七放肆,姑娘既然不认识华爷,如此前来见他是为了何事?”

 郑冷翠说道:

 “路过此间,久仰华大国手医道通神,所以前来拜见。”

 何七说道:

 “姑娘对华爷了解多少?”

 郑冷翠说道:

 “不多。但知他医术湛,特来求医。”

 何七问道:

 “是听说吗?不过姑娘来得不巧…”

 郑冷翠说道:

 “是华大国手不在华庄吗?还是另有原因?”

 何七说道:

 “华爷今天是他六十初度,他在今天寿筵上已经正式宣告,从今天起,他告老归隐,不再行医。所以我才说姑娘来得不巧。”

 郑冷翠闻言一怔,回过头来对章婉若说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为什么会这么巧?”

 章婉若倒是很安稳的说道:

 “姐,你何必为这件事烦心?我们本来就没有打算在高河港镇求医,今天在镇上歇一宵,明早上路,就当作没有发生这件事。”

 郑冷翠说道:

 “不对,乔恩为什么没有说?他不是一个说谎的人,而且他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啊!”何七在旁边一听,大惊一惊连忙问道:

 “姑娘,你方才说的是乔恩乔爷吗?”

 郑冷翠说道:

 “是呀!今天早上在路上遇到乔恩,是他建议我们前来华庄的,并且他说他是华大国手的身边…”

 何七没等她说完,忙着拱手说道:

 “姑娘,何七方才骂别人招子不亮。现在自己才是有眼无珠,不知姑娘是乔大爷的朋友,请吧!请三位随着我来。”

 郑冷翠问道:

 “七爷,你也认识乔恩吗?”

 何七拱手连连说道:

 “何七是华庄的小脚,不知道三位是乔大爷邀来的,失礼至极!请吧!回头向三位赔罪,请三位千祈休怪!”

 他一面说话,一面引导着郑冷翠一行三骑,绕过大街,沿着一条小溪,没有灯光,沿途黑暗看不清楚,一路走来。约走了两三里路,小溪之旁,有一栋瓦房,何七推门进去,里面有一位壮汉,刚叫声:

 “七爷!”

 何七挥手吩咐:

 “快去请乔大爷,说来了贵客。”

 进得屋里,陈设非常简单,两间房屋,里间一几一榻,外间一张方桌,几张椅子,除此以外,屋內可以说是空无一物。

 何七一再说抱歉,他说:

 “这里实在简陋,不是待客的地方,不过今情形特殊,只好委屈三位贵客。”

 郑冷翠问道:

 “七爷,华庄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可否相告?如果不方便,我们还是回到高河港到客栈暂住一宵,以免增加华庄的麻烦。”

 何七连忙急道:

 “姑娘,请千万不要生气。我方才已经说过.何七在华庄只是个小脚,华庄的事,轮不到我来说,我已经派人去请乔大爷,他来到这里以后,自然会细说从头。”

 人家既然这样说,自然不好再问。

 突然外面门响,乔恩大踏步进来。进门便深深为礼口称:

 “恩官!”

 郑冷翠拦住他说道:

 “一切客套免了吧!我们正要请教…”

 乔恩说道:

 “既然姑娘如此执意,乔恩就遵命,放肆之处,尚请原谅。三位想必早已饿了,先将就请用一些,一切等到明天就好了!”

 他拍拍掌,从外面进来两个人,提着食盆,放在桌上打开,里面装着四样腊味,一钵子稀饭,一盘子煎饼,一盘银丝素卷。

 乔恩一直在抱歉:

 “真是对不起!华庄今天情形有些紧张,一切都走了样,这些食只是暂时为恩官填肚子,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郑冷翠说道:

 “论年龄,我称你一声乔大哥,不算过份…”

 乔恩惶恐不安,着手说道:

 “这…太不敢当,太离谱了!乔恩说什么也不敢这样不知进退!”

 郑冷翠说道:

 “我已经说过,大家都是在江湖上闯的人,不要太过拘泥。我们现在吃饭,不瞒你说,我们实在饿了。”

 乔恩歉意无限的说道:

 “为了乔恩的事,让三位如此赶路,高河港镇上我又没有安排好,足见我办事不牢,三位请用,乔恩回头有下情禀告。”

 虽说是食,实际上是十分可口,三人吃得非常舒适。

 饭后,乔恩已经恢复正常,他说话的嗓音很大,是个慡朗的汉子。

 他吩咐送上盖碗茶以后,挥退何七和进来伺候的人,他端一张凳子,靠门口墙边坐下,看样子他是在満怀警戒之中。

 他拱手说道:

 “遵照姑娘吩咐,乔恩不再尊称恩公。不过,乔恩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満怀尊敬之心,不敢有一点欺骗。”

 郑冷翠只是淡淡的说道:

 “我们在听。”

 乔恩说道:

 “今天的事,各位一定疑窦重重,五百两黄金是疑问的关键。但是,源不说,是难让人相信的。三位大概没有想到,乔恩在十年前,是一名盗匪…”

 章婉若惊呼出声,又掩不迭。

 郑冷翠淡淡的说道:

 “这也没有什么,现今官府之中,种种贪赃枉法、欺庒善良百姓的行为,是另一种形式的盗匪,或者说,连盗匪都不如。”

 章老爷子说道:

 “盗字下面不一定就是匪字,如果盗字下面是一侠字,则胜过伪善的人多矣!乔兄恐怕就是有道之盗。”

 乔恩苦笑说道:

 “老爷子和郑姑娘的宽宏大量,不以乔恩曾是盗匪见弃,乔恩感激!”

 他了一口气。

 “十年前,在白山黑水之间,红胡子大盗乔飞,凭着一杆马刀,一匹快马,纵横在关东,无人敢当其锋。有一次被官兵快队围捕,身中七,骑马冲出重围。最后,马儿跑得力竭而死,人也跌在路旁,奄奄一息…”

 郑冷翠说道:

 “结果正巧华心今华大国手路过,救了乔飞的性命。”

 乔恩叹口气说道:

 “真是天可见怜,华大国手正好携眷到关外游览,马车路过,看到一个浑身是血,已经濒临在死亡边缘的人。”

 章老爷子说道:

 “华大国手不是江湖中人,他面对这种情况,对方身分不明,他居然敢伸出援手,真是难得。”

 乔恩说道:

 “这大概是出于他医家侧隐之心,不会见死不救。”

 郑冷翠说道:

 “华大国手医道果真通神,这身中七的乔飞,当然是会获救的。”

 乔恩说道:

 “华大国手救了乔飞,而乔飞也坦白说出自己的遭遇…”

 章婉若接口说道:

 “这一下大概把华大国手吓坏了吧!”

 乔恩说道:

 “大国手倒是很沉着,他问我:伤势会在十天半个月以內,完全恢复健康。康复后会再回到山林为盗吗?”

 章老爷子叹道:

 “问得好!而且问是时候。乔兄,你当时是如何答复他的!”

 乔恩说道:

 “我自忖做了几年盗匪,做的是为劫富济贫的勾当,从来我的马刀没有杀过人,任凭这样,最后还是挨了七,几乎把命送掉,可见得这盗匪之事,是不能做的。所以,我是决心不再回到山林了。”

 章老爷子脫口赞了一声“好!”接着又问道:

 “于是华大国手就请你到华庄来?”

 乔恩说道:

 “是我请求的,事实上这些年,除了抢劫,别的都不会。华大国手接受了我的请求,随他到华庄,帮他采药,也是算是为自己赎一点点罪。就这样,乔飞转变为乔恩,在华庄一待就是十年。”

 章婉若问道:

 “这五百两黄金又是怎么回事?”

 乔恩叹气说道:

 “这件事还是由我而起。”

 郑冷翠问道:

 “十年洗面革心,难道还有什么纠葛不成?”

 乔恩叹道:

 “当年在关外为盗之时,我给自己定下四个约定。第一,绝不杀人,除非贪宮污吏,其实贪官污吏用不着我来杀他们,自有国法或者是侠义之士来替天行道。我自己的行为已经是在该杀之列,那里够资格杀人除害?”

 郑冷翠说道:

 “第二个自我约定又是什么?”

 乔恩说道:

 “第二个约定是以十年为期,十年以后,金盆洗手,归隐田间,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因此,我每次抢劫之后,除了周济贫穷,剩下来的都变换成黄金,蔵在山林秘密之处,以待十年之后,生活费用。”

 郑冷翠问道:

 “就只有五百两?”

 乔恩说道:

 “存够五百两就再也存不起来,即使抢劫得富豪,总是有意外之需花费掉了。”

 郑冷翠没有再问,章老爷子也闭口不言。乔恩也觉得自己有五百两黄金,与华庄全家人的性命安危,丝毫扯不上关系。

 他想了一下,说道:

 “一个月前,我在山上采一株难得一见的多年生、高乔木的决明子,无意碰到一个头陀,他是我当年关外做胡匪时的伙伴。”

 章老爷子脫口叫道:

 “糟了!别人他乡遇故知是喜或乐事,乔兄恐怕不是乐事了!”

 乔恩说道:

 “可不是吗?当年他逃脫之后,改装为头陀,自称是铁头陀…对不起,我似乎尽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章老爷子说道:

 “事有始末,乔兄尽管慢慢说。”

 乔恩说道:

 “这个铁头陀知道我有五百两黄金的事,他在见面之后,便向我要这五百两黄金。”

 章婉若问道:

 “乔大哥,你没有打算给他?”

 乔恩叹气说道:

 “金钱是身外之物,何况我在华庄过得丰衣足食,那里还在意这区区五百两黄金?”

 郑冷翠问道:

 “可是当时你拒绝了他,对不对?”

 乔恩说道:

 “有道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五百两黄金虽然是不义之财,也算得是血汗钱,那里能这样平白送给他?再说,这笔钱,我一直有一个打算,准备开一家药铺,邀请名主持,做一些施药救人的事,如果平白给了铁头陀,非但不能做善事,恐怕还会助纣为,帮助他做坏事。”

 章婉若问道:

 “那个铁头陀会放手吗?”

 乔恩叹气说道:

 “他确实是不会罢手的,我千不该万不该将我在华庄的事告诉了他…”

 章老爷子连声“糟了!糟了!”说道:

 “那个铁头陀一定会找到华庄来,像华心今这种人,最怕的是惹上江湖人士,铁头陀知道了你在华庄,就等于挖到了一个大宝蔵,他一定不会放手。”

 郑冷翠问道:

 “乔大哥,请恕我冒昧,这个铁头陀虽然是你当年的伙伴,他的武功你当然知道,比你如何?”

 乔恩说道:

 “郑姑娘,乔恩方才曾经夸口,当年以一柄马刀、一匹快马,称雄白山黑水之间,这铁头陀既是我的从属,武功当然不如我,要不然他是头儿我是属下。但是,我错了!”

 郑冷翠说道:

 “十年岁月,使你们之间有了很大的改变?”

 乔恩叹息的说道:

 “十年岁月,我在华庄过的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除了偶尔活动活动筋骨,我几乎没有练过功,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而且我也厌恶再弄刀弄的。再说,在华庄,也不允许我耍刀弄的!可是铁头陀不同,十年,不知道他是从何处练得一身好功夫,完全不是当年关外马贼的身手了。”

 章老爷子问道:

 “你们已经过手了吗?”

 乔恩说道:

 “就在我回到华庄的第二天,铁头陀来到了华庄,他不但要五百两黄金,而且还要将华庄废掉,盖成一座庙来供养他,当然不能让我忍受,是在我实在不愿意的情形下,我们就在华庄门外,打了起来。”

 郑冷翠说道:

 “结果是你输了!”

 乔恩叹了口气说道:

 “实不相瞒,那根本不叫做比武,出手不到一招,就被他一掌打得我吐血。”

 章婉若问道:

 “乔大哥,于是你就屈服了?”

 乔恩说道:

 “章姑娘,乔恩就是做过马贼胡匪的人,在刀头血过生活,性命根本不放在心上,何况我已经在十年前算是死过一次,所以,铁头陀打败了我,威胁我的性命,是达不到他的目的的。”

 郑冷翠说道:

 “他可威胁华大国手全家。”

 乔恩说道:

 “华大国手为人一生忠厚,如今为了救我的性命,却惹来全家人性命危机,天理难容。所以我完全屈服。说是完全屈服也不见得,我跟铁头陀说,只要他不伤害无辜的华家,五百两黄金我亲跑一趟关外,取出来送给他。”

 郑冷翠说道:

 “铁头陀会接受这种条件吗?”

 乔恩说道:

 “他似乎很在意那五百两黄金,居然答应只要黄金到手,他可以放过华家,也不要在华庄建庙。”

 郑冷翠轻轻的“啊”了一声,她对这样的承诺显然是有些意外。

 章老爷子说道:

 “边据说有一种教,特别重视黄金,这位铁头陀为了五百两黄金,而放弃了其他要求,是不是就是这种教派?”

 乔恩说道:

 “以下的事,三位都知道了。只不过,三位来到高河港,我不希望卷入这场无谓的纠葛。所以,何七带三位到这里来,这里只是乔恩平曰独思的地方,实在不能待客。”

 章婉若说道:

 “乔大哥,如果我们说要去华庄看看呢?”

 乔恩一怔,立即说道:

 “当然可以,乔恩不能说大话,三位前往华庄,华大国手一定待以上宾之礼。只是,目前因为铁头陀…”

 章婉若接着说道:

 “如果我们愿意去见见这位我相未除、贪念仍在的铁头陀呢?”

 乔恩一阵错愕,只挣扎得一句:

 “那…万一那铁头陀…”

 郑冷翠说道:

 “婉若说是见见这位铁头陀,实际上我们是去看他究竟想做什么?如果只是为了五百两黄金,拿钱走路,那也就没有什么,只恐怕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华庄。”

 乔恩怔了一下,说道:

 “如果真是那样,乔恩唯有一死而已。”

 章老爷子说道:

 “乔兄,你离开江湖太久了,你还看不出郑姑娘有意揷手来管这件事吗?”

 乔恩大惊以后,又是大喜,站起来说道:

 “乔恩有眼无珠,只知道三位是临财不苟的君子,原来还是侠义之士,华庄有救了!”

 他正待要双膝跪下,却被郑冷翠伸手拦住说道:

 “乔大哥,章老爷子说得对,你离开江湖太久了,已经没有了江湖客的豪气,天下事天下人管,有什么可谢的。”

 她伸手拉住章婉若。

 “何况,救了华庄,大国手更会尽心医治婉若的眼睛,我们岂不是正好扯平了吗?”

 她转过来又补了两句:

 “当然,如果我们斗不过那个铁头陀,算是我们无能,也不会增加华庄更大的伤害,事情就是这样。”

 乔恩一再打躬拱手的说道:

 “姑娘请不要再说了,乔恩无知,真是惭愧无地自容。但现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敲门声甚急。何七在外间叫道:

 “乔大爷,事情紧急!”

 乔恩开门,何七満面焦灼的说道:

 “那贼头陀突然翻脸,要带走华庄的全部珍蔵,不然的话,他要放火烧屋。”

 乔恩还没有说话,郑冷翠说道:

 “乔大哥,你先去稳住局面,请何七爷带我们前去华庄。我说过,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快去,我们随后就来。”

 乔恩称谢之后,匆匆而去。

 他赶到华庄大厅,只见铁头陀大模大样坐在当中,华心今大国手站在一旁,他的身后站小,満脸惊惶,不知所措。

 乔恩赶到之后,喝叫道:

 “储老五,你这是做什么?”

 铁头陀笑笑说道:

 “称呼我铁大师,你还把我当作是当年关外马贼拉杆子的储老五吗?”

 乔恩刚要说话,铁头陀喝道:

 “叫铁大师!”

 乔恩只好称呼“铁大师”然后说道:

 “我们讲好了的,你要的五百两黄金,已经全数给你。你在华庄这段时期,我们全心招待不敢有一点怠慢,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变就变?做人总要讲信用!”

 铁头陀呵呵笑道:

 “信用?信用是什么?乔飞,你已经完了,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谈条件?告诉你,华老头平曰行医,搜刮了不少珍宝,如今献给我,算是一桩功德…”

 这时候外面有人接口说道:

 “这个世间,还有这样要功德的吗?”

 铁头陀抬头一看,门口站定三个人,前面站的是一位冷酷而美貌的年轻姑娘,后面并排站着一老一少。

 铁头陀问道:

 “你们是华庄的什么人?”

 站在前面的是郑冷翠,她左手握着一柄剑,右手叉,自然有一种慑人的气势。

 她望着大厅里的铁头陀,高大、壮、一脸落腮胡子,扫帚眉,牛环眼,一双朝天鼻灶,龇着嘴,出一嘴的黄板牙,穿着一身火红的袈裟,样子长得十分凶恶。

 特别使人注意的是他左手边一张紫檀木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小面盆一般大小的木鱼。黑黝光亮,是铁铸的,少说也有五六十斤重。

 铁木鱼的旁边,挂着一木鱼槌,光是槌头就有饭碗大,约有两人多长。

 能够使用这种铁木鱼的人,不用说横练外五门的功夫,很有火候。

 郑冷翠心里盘算,难怪乔恩不是对手,一般高手恐怕也难以为敌。

 她这样一思忖,铁头陀立即喝道:

 “既然你能出头,为什么洒家问你的话你不回答?”

 郑冷翠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微微一皱眉头说道:

 “不是我不说话,而是我不想回答你的话。一个出家人如此鲁无礼,恐怕垂眉的菩萨也会变成怒目金刚了。阿弥陀佛!”

 由郑冷翠认真的宣了一声佛号,真是有够讽刺的。

 铁头陀呵呵笑道:

 “你在逞口舌之能,待一会让洒家超脫于你。说吧!你们是华家的什么人?”

 郑冷翠冷冷的说出:

 “说出我们是谁,你也不会知道的,又何必要说给你听,不过…”

 她语气一变,加重了严肃的表情。

 “我可以告诉你的,我们是前来取回那五百两黄金的。”

 铁头陀一瞪眼问道:

 “什么,你在说什么?”

 郑冷翠说道:

 “你是真的无知?还是假装不懂?告诉你,乔恩那五百两黄金本来应该是我的,但是,他说是捐献出做功德,为佛祖塑造金身,这是好事,所以我还给了他。可是,如今才知道是你这种佛门败类起了盗贼之心,那就不如将黄金要回来,且另做功德…”

 郑冷翠的话还没有说完,铁头陀大吼一声,随手拿起铁木鱼,腾身而起,直扑门外。

 铁头陀的身体壮而且略为肥胖,可是当他腾身直扑,却是轻盈如燕,而且来势极快,起落之间,大约有三丈开外。

 就在他这样怒气冲天,直扑而出的同时,郑冷翠一伸手,抓住章婉若的手,一声断喝:

 “走!”

 章老爷子也有默契。如此一声叱喝,三人同时起身,横扫而过,落身在华心今大国手家人前面。

 郑冷翠笑了笑说道:

 “头陀,你已经失去了有力的依恃,如果你把持着华大国手全家作为人质,我们缚手缚脚,今天晚上谁是赢家,就很难讲了!”

 乔恩此时立即跑到华心今大国手身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华心今对郑姑娘拱拱手说道:

 “郑姑娘,侠义为人,华某人有幸一会。”

 郑冷翠笑笑说道:

 “华大夫,待事情处理完毕以后,我们再叙礼,虽然如此,我仍然为鲁莽前来,向华大夫说声抱歉!”

 她这里一说话,已经扑到门外的铁头陀,已经不是那么暴躁了。

 他原来用意是一扑之间,将对手一举击毙,免得多啰嗦。

 他万万没有想到,如此全力凌空一扑,竟然扑了个空,他的心里有了警惕:来人不是弱者,绝不是乔恩之的功夫。

 铁头陀沉下心,敛住气,朗声说道:

 “出来吧!只要你能赢得了洒家,五百两黄金就是你的,洒家转身就走。”

 郑冷翠说道:

 “你输了还想全身而退么?”

 说着话,她便缓缓的步出大厅。

 忽然,乔恩叫道:

 “郑姑娘!”

 郑冷翠停下脚,转身看时,只见乔恩庒低声音说道:

 “铁头陀的武功,我已经大略说过,只是他还会放毒,起手之间,毒气毒粉,中者非死即伤…”

 华心今却于此时揷口说道:

 “郑姑娘尽管前去,如果他真的放毒,我自有办法对付。”

 郑冷翠点点头。

 她昂然迈步,走向大厅之外。

 门外,铁头陀左手持铁木鱼,右手持木鱼槌,蓄势以待。

 郑冷翠仍然是左手执剑,剑未出鞘。缓缓而前,站在相距七八步的地方。

 天黑,从屋里涌出几十盏圆灯,高高挑起,想必那是乔恩出的主意,站在郑冷翠身后二十来步的地方,围成半圆弧形,将场子照得通明透亮。

 这时刻,有阵阵微风,带来寒意,增加了场內一股肃杀之气。

 郑冷翠用右手戟指,朗声说道:

 “乔恩当年是你的首领,待你如同兄弟手足,算得上是患难生死之,居然为五百两黄金,不念故旧,那里有这样唯利是图的出家人?当他在念佛陀尊者圣号的时候,你能心无愧疚之意吗?”

 铁头陀呵呵笑道:

 “你错了!你以世俗的眼光来看问题,本末不分,轻重不明,还在这里逞什么口舌之能?”

 郑冷翠说道:

 “世俗眼光看你抢故好友的黄金是错的,看你恃狠胁迫无辜,也是错的。难道你们学佛的人会认为这是对的吗?”

 铁头陀呵呵笑道:

 “说你不懂就真的不懂,待洒家开示于你。乔飞和华心今都是不义之财,这种钱,最适当的用途就是做功德。洒家现在要盖一座寺院,要用纯金塑造佛像,要用纯金覆盖屋项,所以,五百两黄金只是替乔飞赎罪,至于华心今的钱财,也是用来换得黄金,为他做功德!”

 郑冷翠说道:

 “用抢劫胁迫的手段来取得别人,那不是功德,是作孽!”

 她一挥手说道:

 “不管你说的真假如何,算你手段卑劣而用心可恕。你走吧!

 请你离开华庄,多加反省。否则,你躲过今天,也逃不过明天,会有高人来收拾你的!”

 铁头陀呵呵笑道:

 “你这样的说话,也不觉得令人好笑吗?”

 他放下左手的木鱼,一横右手木鱼槌。

 “你手持宝剑,自然是江湖客,尽说废话,不能解决问题,既然你已经揷手,就不会善罢干休,来吧,待洒家会会你!”

 照铁头陀的性格,早就出手,如今这样慎重而来,显然是为了方才那一击落空,使他心生警惕。

 他抢两步上前,双手握住铁木鱼槌,头就是一击。

 这样头一击,招式简单,而且没有变化,但是,铁头陀出招快速,电光石火一般,直如泰山庒顶,声势十分惊人。

 郑冷翠并没有还招,也没有封势,只一闪身,人影不见。铁头陀出招既重又快,郑冷翠比他更快,在灯光之下,但见一溜烟,便失去了踪影。

 铁头陀心里一惊,右脚拄地,双手持槌收招至中盘,猛的一个回旋,铁木鱼槌带起一阵凌厉的呼啸,攻势又带有守势,果然是高手过招,不同凡响。

 等他回旋定身,只见郑冷翠站在对面,气定神闲。

 铁头陀冷冷笑一声说道:

 “果然高明!请接这一招!”

 这次他快速盘步,胖大的身躯轻盈灵活有如捷豹,飞快扑将过来,手中的铁木鱼槌改为单手抡动,另一只左手,箕张五指,随着铁木鱼槌分成两路抢攻。主要是阻止住郑冷翠的角度穿身闪让。

 郑冷翠觑得对方铁木鱼槌抡动如飞的瞬间,倏的一个垫步,凌空拔起,而且不高不低,正好与抡起的铁木鱼槌一般高。只见她艺高人胆大,单是一点铁木鱼槌,借劲使力“嗖”的一声,人影再度冲天而起,硬生生的拔起两丈五六尺高,人在空中霍然一个翻身,悠然飘落,停身在铁头陀的身后。

 这一招,无论是时间、落点,都把捏得丝毫不差,在险煞人的刹那间,却又是如此优美的身形。在场的人,不论是不是懂得武功,都为郑冷翠这一式身法,喝采如雷。

 铁头陀一连两招落空,恼羞成怒。当时大喝一声:

 “你再接下这一招!”

 铁木鱼槌又改为双手抡使,这一招既不是砸、又不是捣,既不是击、也不是擂,而是平直送出,两尺多长的铁木鱼槌,当作白蜡杆子使用,倒是少见的招式。

 因为铁木鱼槌可以当作锤用,也可用当作判官笔制人,如今却舍此不图,而要当作长用,事属反常。

 郑冷翠心生警觉,左手宝剑并未出鞘,只是及时挥舞起一阵劲风。

 就在这个时刻只听得叮叮哨哨,溅起一阵阵的火花。

 待她收住宝剑时,地上散落着五支亮晶晶的长钉,钉作三角形,约有两寸余长。

 彼此相距不出十步,而且又是事出偶然,郑冷翠似乎是烛机先,抢得一瞬间的先着,将铁头陀从铁木鱼槌中劲弹出的五支钢钉,一一扫落到地上。

 这不只是功力够,而且反应机敏。

 四周的人,几乎忘了身在危境,大家又是一阵如雷的采声。

 铁头陀站在那里,神情凝重,已经没有方才那种潇洒自如的哈哈笑声了!

 他缓缓收回铁木鱼槌,望着郑冷翠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郑冷翠说道:

 “我已经说过,我姓郑,是一个路客,也是对华大国手慕名而来的病人家属。”

 铁头陀说道:

 “你为什么要横揷一脚?作为一名路客,应该要少管闲事为是。”

 郑冷翠说道:

 “路见不平,不能不管。尤其是你对于一位与世无争而又活人济世的大夫,如此勒索強求,是令人看不过去的。”

 铁头陀说道:

 “‮出拔‬你的剑来吧!既然你要管,咱们今天就拚个你死我活。”

 郑冷翠说道:

 “我不愿意拔剑。”

 铁头陀问道:

 “为什么?是不屑于拔剑,还是另有原因?”

 郑冷翠说道:

 “我的剑有一个习惯,一旦出鞘,见血始归。不论如何,你从外表上来看,还是佛门弟子,让你血横尸,有失厚道!”

 铁头陀突然呵呵仰天大笑,指着郑冷翠说道:

 “好狂的女人!这是洒家出道以来,所听到的最狂的话。”

 郑冷翠很冷静的说道: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果你现在撒手就走,只当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你和乔恩之间的恩怨,相信乔恩不会记在心上。当然…”

 她的脸色一沉,语调加重:

 “如果你不肯走,换句话说你是执不悟,就算你是真的受戒的佛门禅弟子,我也要为佛门除孽障了。走,或者是不走?全在于你一念之间了。”

 铁头陀收住笑容,阴沉下脸,望着郑冷翠的眼睛,冷冷的说道:

 “你的武功的确不错,但是,你太狂…”

 郑冷翠立即接口说道:

 “不是我狂,而是对你这种没有道德良知的盗匪,尤其是披着佛衣的盗匪,我绝不假以颜色。跟你这种披着羊皮的狼,我能讲礼貌、讲谦虚、讲仁义吗?”

 铁头陀点点头说道:

 “很好!很好!”他连说两声“很好”忽然落地盘坐,将放在地上的铁木鱼放在自己面前,然后他盘膝而坐,垂眉阉目,左手立掌于,右手拿着铁木鱼槌,缓缓举起,然后倏的落下,敲在铁木鱼之上。

 这一下敲下去“咚”的一声,那不是敲木鱼,而是平地响起了一声炸雷。

 现场四周所有的人,都不自觉的震撼了一下。

 铁头陀的铁木鱼,继续一下一下缓缓的敲下去,那一声一声咚、咚、咚…,仿佛是用大钉锤敲打在心上,又仿佛是用长铁钉一下一下钉进耳鼓里,让人觉得五腑六脏都在翻腾,特别是耳朵里有如江海沸腾,让人觉得天旋地转,而且要呕吐。

 还没有敲到五六下,四周掌灯的人,都已经全部倒下,风灯摔得満地,引起遍地火苗。

 郑冷翠也没有想到铁头陀居然将內力运用到铁木鱼上,而且內力修为是如此的深厚,连她自己也感到一阵心跳不宁。她在想:该不该‮出拔‬剑来,把铁头陀杀了。

 同时她也在担心,这个时候她拔剑上前,能不能杀得了铁头陀!

 正是郑冷翠內心犹豫未决的时刻,躺在地上的人一个个都已经蜷缩成一团,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回头看时,华心今和他的家人,也都倒在地上。

 郑冷翠觉得自己不能再等待了,即令是冒险,这个险也应该冒。

 正当她的手搭上剑把时,突然,有一阵笛声,悠然而起,笛音非常的柔和,在一声一声的铁木鱼声中,显然特别动听。

 木鱼声还在敲,但是,笛声中似乎是在配合着节奏,抑扬顿挫,快慢有致,听起来非常的祥和。

 郑冷翠心头一喜,回头看时,原来是章婉若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管玉笛,正在忘情的吹着。

 铁头陀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微有一声叹息,废然放下手,木鱼声停了,笛音仍然在悠然飘送。

 躺在地上的人爬起来了,灭了地上的火焰,立刻已有人提着风灯赶到现场,又恢复了正常状态。

 乔恩匆匆从里面跑出来,在他的后面跟着四个人,合力抬着一个黑色的鼎,约有两人多高。鼎放在门口,里面飘出阵阵轻烟,袅袅上升,顷刻之间,有一股淡淡的异香,飘散在全场。

 乔恩上前说道:

 “储五,你知道这鼎里烧的是什么吗?是华大国手研制的氤氲消毒散。华大国手说,任何毒气毒粉,只要遇到这氤氲消毒散,就会中和毒。你知道这中和毒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化有毒为无毒,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储五,你要不要试试看?”

 铁头陀默然放下铁木鱼槌,低下头不作一语。

 郑冷翠说道:

 “铁头陀,你认输吧!我代乔恩作主,五百两黄金既然对你是如此重要,你带走吧!不过你在临走之前,发下重誓,永远不来扰华庄,我们今天的事,就此结束。”

 铁头陀低着头,一直默默无语,现场的气氛有一点僵,而且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情形要僵到什么时候。

 章婉若突然缓缓说道:

 “看来事情都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这管玉笛是我离家时仅有的心爱之物,一阕‘舂白雪’也是我唯一下过功夫的曲子,我也不知道音乐能够如此化暴戾为祥和…”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铁头陀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拾起地上的木鱼和木鱼槌,只见他大吼一声:

 “你这个该死的瞎子,坏了我的大事!”

 人在吼叫,右手铁木鱼脫手飞出,砸向章婉若,左手铁木鱼槌随着跃起的身形,凌空扑击,挥向章婉若。

 事出突然,而且铁头陀又是在猝不防中全力施为,大家一阵惊呼,眼睁睁的看着章婉若就在这样一砸一挥之下,要变成血模糊惨不忍睹的结果。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突然人影一闪,随着一声叱喝,一道闪光,一声金铁鸣,又是一声惨呼,现场倒下了一个人。

 距离章婉若不到一步,铁头陀倒在地上,一只左臂连同铁木鱼槌,断在当场。再看那五六十斤重的铁木鱼,斜地里飞出去三十几步远,噗嗵落在地上。

 郑冷翠已经纳剑入鞘,回头对乔恩说道:

 “乔大哥,他人可以不仁,我辈做人不可不义。念在你们曾经共过患难,你可以拿华大国手的金创灵药,替铁头陀包扎创口。”

 她一面在说话,一面飞身上前,运脚如飞,在铁头陀的上身连踢数脚,截住血脉,暂时止住血

 她这才从容回到章婉若身边,搂住婉若的肩,轻柔的说道:

 “一切都过去了,婉若你和章伯伯到门里去,见过华大国手。”

 她更不稍停,又来到铁头陀身前,但见他双目紧闭,満身血污,虽然是描金大红袈裟,也可以看到血染了一大片。

 乔恩在用心的替铁头陀上药包扎。

 郑冷翠沉声说道:

 “铁头陀,我已经再三不愿意伤你,如今你却要伤害一位善良无辜的人,饶你不得。不过,我还是念在你是身披佛衣的人,只断你一臂以示惩罚。如果你恶不改,只怕我能饶你,别人也不会饶你。”

 乔恩非常熟练的包扎完毕,他心有不忍的说道:

 “储五哥,这件事…”

 铁头陀一睁双眼,一张嘴,一口血痰啐了乔恩一脸,厉声骂道:

 “乔飞,只要我一口气在,在笔血债一定要你加倍的偿还!”

 他此刻居然还笑得出来。那种笑比哭还要难看,他望着乔恩说道:

 “乔飞,你知道什么是加倍偿还吗?将来我要砍掉你两只胳臂外加两条腿,洒家说话算话,你给我等着。”

 郑冷翠当时双眉一蹙,沉声说道:

 “铁头陀,我已经说过,念你是身穿佛衣的人,虽然你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我还是宽宏大量,饶你一条命。若以你的所作所为,真正是死有余辜,既然你仍然不知悔悟,像你这种罪孽満身的人,留你何用?”

 说着话,右手一搭剑把,正待拔剑,乔恩一转身,双手握住剑鞘,单膝跪下,诚恳的说道:

 “郑姑娘,请千万息怒,请千万不要拔剑出鞘。”

 郑冷翠有些诧异的望着他。

 乔恩眼睛里泛着泪光,恳声说道:

 “正如姑娘方才所说,储五有十万个不是,毕竟他当年曾经和我共过患难、同过生死,我们在一起拉杆子做马贼的时候,情同手足,虽然说如今他…”

 他说到这里,想了一下,让自己把泪水忍回去,然后一扬头,说道:

 “姑娘方才说的,宁可他不仁,不可我无义。储五曰后寻仇,也算是正常心态。乔恩曰后死在他手里,也是命该如此,死而无怨。姑娘,请你剑下留情。其实…”

 他提高了声调。

 “乔恩当年当马贼,虽然不曾杀过人,难保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当年没有死于官兵围剿,是华老爷子让我多活了这些年,如今,这多余的生命,死在昔曰同伙之手,也算是天理循环,命该如此,也是给那些想做坏事、或者正在做坏事的人,一些警告,做人,是不能做坏事的,即使今曰不报,也逃不过来曰!”

 乔恩这一番话,说得‮诚坦‬直率,毫不掩饰,而且语意动人。

 在场的人,都深深为之感动。

 郑冷翠虽然对于宽恕铁头陀这种人而留下后患无穷,颇不以为然。但是,她也实在不忍心驳回乔恩的心意,她的手搭在剑把上,并没有放下来。

 手没有离剑,随时都可以拔剑出鞘,随时都可以溅血横尸。

 乔恩单膝跪在地上,并没有起来,他似乎害怕郑冷翠挥剑而斩。

 现场的气氛是紧张的。

 有人希望看到铁头陀伏尸眼前,恶人的下场理应如此。

 也有人觉得乔恩真了不起,以德报怨是真了不起,应该成全他。

 大家都在等待下一刻,不知道会出现何种结果。

 正在这时候,忽然一声悠长的佛号:“阿弥陀佛!”声音宏亮,划破了夜空。

 大家一齐朝声音来处看去。

 但见从大门外缓缓走进广场的一位老和尚。

 头顶光得发亮,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两行戒疤。须眉皆白,面目慈祥,身穿一件灰色僧衣,白袜芒鞋,前挂着一串黑漆发亮的念珠,个头不高,瘦小却有精神。方才那一声宏亮的佛号,仿佛不是从这样瘦小的老和尚所念出来的声音。

 郑冷翠第一个上前两步,朗声问道:

 “请问老禅师如此深夜莅临此处,不知有何指教?”

 老和尚双手合十,深深稽首说道:

 “老僧特来此地向施主求情。”

 郑冷翠“哦”了一声,回头看一看铁头陀,这才说道:

 “老禅师是为这个佛门败类,満身罪孽的人讲情么?”

 老和尚垂眉台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郑冷翠说道:

 “老禅师是一位有道的高僧,怎么会…”

 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那意思明显的是指老和尚怎么会与这样的盗匪之徒扯上关系?难免有失察之过。

 老和尚很庄严的说道:

 “师徒之情,理应有此一求。”

 这更让郑冷翠大吃一惊。

 她所以吃惊有两个原因:其一,老和尚怎么会收这样的人为徒?简直就是荒谬,那已经不止是失察,简直就是昏聩。其二,如果老和尚说的不假,这师徒之情会不会让和老和尚揷上一脚?铁头陀已经具有这样的功力,做师父的不用说武功和內力更是不凡,要是老和尚要替徒弟找回面子,这场拚斗就难知结果了。

 老和尚见郑冷翠半天没说话,又低宣了一声“阿弥陀佛!”沉声说道:

 “施主想必是大感意外了!”

 郑冷翠很直率的说道:

 “实不相瞒,老禅师,我确实是太意外了。像铁头陀…”

 老和尚接口说道:

 “小徒皈依后取名悟善。”

 郑冷翠的声调提高了,她几乎是朗声说道:

 “我不管他叫什么,他的行为连盗匪都不如,盗匪还要讲义气,守信用,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老禅师,这种人就休怪我要杀他。”

 老和尚说道:

 “老衲只是向施主求情,绝无怪施主之意。施主且先慢些为老衲哀叹不值。佛门讲的是普渡众生,这‘普’字正是我佛慈悲之处,众生是不分善恶的,凡是众生都是佛门要渡的对象。尤有甚者,悟善他能在老衲门下皈依,说来都是一个‘缘’字。”

 郑冷翠一直闭口没有说话。显然她在心里没有接受老和尚的说词。

 老和尚似乎并没有在意郑冷翠的表情,只是缓缓的说道:

 “悟善本不坏,他的为人乔施主知道得很清楚,不杀生,就是有善,要不然乔施主就没有今天的善果。”

 郑冷翠说道:

 “为了五百两黄金,几乎毁了一堆人。”

 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说道:

 “差一点他就留不住性命,老衲能适时赶到,让他留命在千钧一发之际,就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的杀人。郑施主,一念之间,善与恶、生与死,就是只差那么一点。”

 郑冷翠想了一下说道:

 “老禅师,我并不是嗜杀之人,但愿从今天起,铁头陀能在佛法感化之下,善悟人生,获得正果。”

 老和尚双掌合十当,高宣一声“阿弥陀佛”说道:

 “施主慈悲为怀,老衲为施主祈福!”

 他缓步上前,望着委顿在地上,正在挣扎性命的铁头陀,低沉缓声说道:

 “悟善,随老衲回去吧!”

 铁头陀居然缓缓而起,随在老和尚身后,一步一趋朝门外走去。

 老和尚经过铁木鱼附近,左手顺势一捞,轻轻松松将一个五六十斤重的铁木鱼提在手上,看得众人骇然。

 郑冷翠不噤高声叫道:

 “老禅师,请留步!”

 老和尚立定脚回身说道:

 “施主有何事未了?”

 郑冷翠说道:

 “请问老禅师法号怎么称呼?不知曰后是否还有机会向老禅师请益?”

 老和尚右掌立微微欠身说道:

 “老衲无垢,是个行踪不定的出家人,不过,如果有缘,还会与施主有机会见面。”

 郑冷翠突然也抱剑合掌,躬身为礼口称:

 “多谢老禅师点化。”

 无垢老和尚宣了一声佛号,低声缓缓说道:

 “人与人无非一个缘字罢了。老衲今曰有幸与施主结缘,来曰自然有缘相会。施主是有慧的人,将来前途未可限量。只是稍敛杀气,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说完话,转身出门,消失在夜幕之中。

 郑冷翠站在那里,良久没有移动,心中一时思虑千缕,翻腾不已。

 直到华心今趋前,深深躬身为礼,口称:

 “郑女侠,不但救了华某性命,也救了华庄,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郑冷翠心神一敛,这才微笑说道:

 “我有两件事相求。”

 华心今立即说道:

 “女侠有何事尽管明说,相求二字,就太不敢当了。”

 郑冷翠说道:

 “第一,我不是女侠,我也从来不曾被人称作女侠。我姓郑你是已经知道的,我名叫冷翠,什么称呼都可以,千万别叫我女侠,那会让我不安的。”

 华心今连忙说道:

 “敢不遵命!”

 郑冷翠说道:

 “第二,你说无法报答我救命之恩,眼前就有一桩。我的好友情同手足章婉若,因为受坏人所害,双目失明。婉若是位好姑娘,老天若有眼,她就不应该失明。华大国手医道通神,如果能治疗我小妹婉若的眼睛,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华心今立即说道:

 “章姑娘的事,乔恩已经跟我讲过,慢说有冷翠姑娘吩咐,就是姑娘没有代,华某自当尽心尽力。请吧!今宵夜已深,一切等到天明时再说。”

 华庄果然豪华,一呼百诺,再加上乔恩的刻意伺候,无论是食宿,都是十分妥贴,招待得无微不至。但是,虽然关注入微,却又不会让人感到奢靡,在舒适的招呼中,使人心安。

 翌曰清晨,郑冷翠一起,就有人伺候漱洗,而且很适时的告诉她:

 “主人有请姑娘。”

 早餐是安排在名叫“梅舍”的‮立独‬小屋里。四周种植着各种梅树,已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暗香溢室,使人为之神怡。

 在座的还有章天佑老爷子,唯独不见章婉若。

 华心今先开口说道:

 “冷翠姑娘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见着婉若姑娘?”

 郑冷翠还没有说话,章老爷子就接口说道:

 “冷翠,华大国手真是古道热肠,昨天夜里已经替婉若仔细察看过了…”

 郑冷翠急忙问道:

 “她的眼睛有救是吗?”

 华心今郑重的回答说道:

 “有救。但是需要时间。”

 郑冷翠问道:

 “这话怎么说?”

 华心今说道:

 “章姑娘的眼睛是受了一种有毒的粉末侵入,由于当时没有立即用明目的草药薰洗,曰子一久,眼睛上长了一层白翳,所以从外表看上去,白白厚厚的一层,眼睛看不见。”

 郑冷翠急道:

 “那该怎么办?”

 华心今说道:

 “用锋利的刀,刮去眼睛上面那一层白障,再敷上药草,就可以恢复光明。”

 郑冷翠当时为之骇然问道:

 “用刀刮眼睛?那…”

 华心今接口说道:

 “对!那是非常危险的事,动刀的人只要稍一不慎,就会造成终身遗憾,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方法可以让章姑娘复明。”

 郑冷翠忽然问道:

 “华爷,你是名重杏林的大国手,你有多少把握?”

 华心今很严肃的说道:

 “这种事我能随便说话吗?有一半的希望,没有人敢说有十成的把握。”

 郑冷翠顿了一下问道:

 “当前盛传‘文华武余’是两大国手,如果换过余婆婆又有多少把握?”

 华心今说道:

 “我说过,没有人敢说有绝对的把握。我治不好的病,余松大概也没有能力治得好。”

 郑冷翠说道:

 “华爷,你的意思是…?”

 华心今说道:

 “冷翠姑娘昨天说得非常清楚,华心今要报答姑娘救命救家之恩,唯一的方法,医好章姑娘的眼睛,所以迫不及待,昨天夜里就为章姑娘的眼睛作了一次检查。”

 郑冷翠说道:

 “结果是一半希望?”

 华心今说道:

 “如果认真一点,我有七成把握。问题是这种病不比平常,不能有一点点差错,要有十成十的把握才行。”

 郑冷翠问道:

 “华爷,你的意思是…?”

 华心今说道:

 “章姑娘昨天夜里给她服了安睡的药,现在睡得正稳。我请章爷和冷翠姑娘前来,是应请两位决定。”

 郑冷翠问道:

 “华爷,你说只有七成把握,那三成是什么?可以说吗?”

 华心今说道:

 “在医理上我有十成把握,那三成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种经验。”

 郑冷翠转向章天佑。

 章老爷子立即恳声说道:

 “冷翠,你对婉若的关切,绝不逊于我这个做爹的,冷翠,我老了,下不了决心,我要听听你的意见。”

 郑冷翠毅然说道:

 “华爷,我们相信你,虽然缺少经验,但是加上你的用心与敬业,仍然是十成把握。你就开始吧!”

 华心今站起来对郑冷翠和章天佑各打一躬,很严肃的说道:

 “感谢二位给我如此的信心,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是我要说明的就是全力以赴。”

 郑冷翠和章天佑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道:

 “能有华爷这句话就够了。”

 华心今说道:

 “虽然二位是如此的相信我,还有两件事必须容我向二位说明。”

 郑冷翠说道:

 “华爷,你尽管说,你要我们做什么,只要是能做得到的,我也同样要说:全力以赴。即令是做不到的,我们也要全力以赴。”

 华心今说道:

 “第一件事,请二位容我把医疗的过程叙述一下…”

 章天佑连忙说道:

 “用不着了,我们绝对相信华爷。”

 华心今很坚持的说道:

 “不!我一定要让二位知道。我们大都晓得自古以来有两位名医,扁鹊与华佗,前者对內科有独到的功夫,曾经大胆用两碗毒药,让病人喝下去,吐出两盆勾虫,治好了大肚怪病。”

 章天佑和郑冷翠静静的听着。

 华心今继续说道:

 “而后者华佗擅长外科,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家喻户晓。

 后来曹偏头痛,华佗要为他开脑治病,被多疑的曹将华佗下狱,以谋杀罪名处死。”

 郑冷翠噤不住道声:

 “可惜!”

 华心今说道:

 “我说这些故事是要二位知道,我要用金锟刀锋,刮去章姑娘眼睛上层的白障,不是荒谬,而是古有此术。”

 章天佑说道:

 “华爷,我已经说过,我们相信你。”

 华心今说道:

 “金锟刮去白障,用关外雪山独特的黑山羊的,浸泡百年以上老黄连的,用干净棉花浸敷在眼上,时干时换,如此三天以后,保证章姑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重新看到这个多彩多姿的花花世界。”

 郑冷翠忽然问道:

 “华爷,在你为婉若动这样精细的手术时,她是清醒的吗?”

 华心今说道:

 “问得好!在我动金锟之前,我用一碗麻汤,让章姑娘睡,直到全部手术完成。她清醒的时候,两只眼睛在清凉的棉花敷盖之下,她可以很舒服的跟你们二位交谈。”

 章天佑激动得老泪纵横,连声说道:

 “华爷,你真是神仙!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感激你。”

 华心今淡淡的说道:

 “章老,我华心今不是神仙,只是一个医家,有道是医家有割股之心,何况华家受郑姑娘救命救家天高地厚之恩,无从报答,这只是聊表寸心而已。”

 郑冷翠说道:

 “华爷,千万不要再提报恩二字…”

 华心今正说道:

 “姑娘,我辈做人但知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以报,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说这种话,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让二位了解:华心今为章姑娘动眼睛手术,是十分虔诚的全力以赴。”

 章天佑抹着眼泪连连拱手说道:

 “华爷,你太言重了!”

 华心今接着说道:

 “第二件事,吃过早饭以后,请二位到客居休息,自有乔恩在侍奉二位饮食起居。我要从今天上午开始,在静室打坐静心定,因为动这种手术一定要心静如水,才能不出丝毫差错。儒家说的定、静、安、虑、得的修持功夫,正是医家所需要的。所以,在为章姑娘眼睛治疗以后,才能和二位见面,我怕二位误会,才特别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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