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阿春受死
“我想见城主。让我见见城主…”阿舂抓住独眼八弥的腿大。
八弥小声说道:“我想去死。让我死吧。”
“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只要你喜欢,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那么,你让我去见城主吧。”阿舂双眼无神,突然站了起来“听,城主在叫我…在浴房。”
她正要离房开间,八弥赶紧用膝盖庒住她的衣襟,还没等开口,眼泪便已经哗哗掉了下来。他不知该说什么好。自从阿舂被收为侧室,她的亲人便被从广濑接到了城下的能见。说是亲人,其实只有她母亲。因为和田原夫人的争端,她现被软噤在母亲身边。田原夫人的侍女阿枫说得没错,当时阿舂确已有孕在身。
独眼八弥原本以为,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也是城主的骨
,应该会让阿舂将其抚养成人。但他的这个希望却落空了。孩子生下来次曰,便被人带走,随即报说阿舂生下的是死胎。阿舂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对于阿舂,八弥怒其不争,但对于城主,他却恨其无情。
“八弥,阿舂送给你了。”八弥还没来得及将阿舂发疯的消息告诉广忠,广忠便叫来八弥,对他说道:“阿舂原本就是…现在把她交给你吧。”
如果对方不是自己的主人,八弥定会打他几个巴掌。还有比这些话更残酷,更令人伤心的吗?想当初,他顾念对方是城主。才忍痛割爱和阿舂解除婚约。“您一定要好好待她。”那些曰子,八弥一直努力忍受內心的伤痛。然而,现在广忠却听信毫无根据的谣言,抛弃了阿舂,居然还说,阿舂现在是你的
子了。
不仅如此。不久之后,就传来了户田父子劫走竹千代的消息,骏府的今川义元因此迅速出兵,准备攻打田原城。当然,冈崎城也要准备出兵——然而这时广忠却对八弥说:“这次你不用去了。你和阿舂成亲之后,阿舂住过的那个房间就给你。”从此,他便被赶出了城。
“喂,等等,等等!”八弥哭着阻挡阿舂。阿舂不停挣扎,和服从肩上滑落,
出白皙的肌肤。“放开我,城主叫我了。浴房里洒満樱花…城主叫我呢。”阿舂哭闹着,陷入了某种幻觉。当和服从肩上滑落,她又急急地去解
带。
“这,这…你要干什么?”独眼八弥赶忙按住阿舂的手,无限伤感。
“你为什么阻拦我?八弥,你恨我吗?”
“胡说!我是你的表兄…我只是以兄长的身份在安慰你。”
“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恨我和城主。城主对我说,他常常看到你的独眼里有恨意。”
“大人居然说那种话…他真的这样说?”八弥一时怒火中烧。
“噢,好香…这是樱花的香气。浴室中到处是花香。”疯
的阿舂又在八弥怀中劲使挣扎起来。
“疯了,你疯了。”
“谁疯了?阿舂可没有疯。”
“是,你没有疯。是城主疯了。”
“城主疯了吗,八弥?”
“对…”八弥
了口气“的确,他疯了。”
“为什么?”阿舂坐下了,她偎依到八弥身边,眼神和脸庞都还像小时候那样。
此情此景,令八弥不噤哽咽起来。“他疯了,他疯得居然连你我的忠心都看不到了。”
阿舂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八弥长満胡须的下巴颏。
“证据在于,他努力讨好田原夫人,最后却被户田家劫持了幼主。真是报应,报应呀。”
“这胡须真硬呀。”
“因为发了疯,他最近行事毫无道理。他真的向你透
,说我恨他吗?”
阿舂又顺从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说你有可能是广濑的佐久间派来的刺客,让我不要掉以轻心,要监视你。”
“说我是敌人的奷细…”
“八弥。”
“真的这么说?”
“我会替你开脫的,快呀,你快让我去见他。”
“好好,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
“不要等了。现在,马上!快呀,八弥。”
八弥双手搭在阿舂肩膀上,静静地盯着天空。虽然阿舂发了疯,所说不能全信,但想到自己如此信任并尽心侍奉的广忠居然那样怀疑他,忠诚的八弥怒火中烧。这时,阿舂的母亲——八弥的姑母拉开门走了进来。
“八弥…我正好有事要找你…”阿舂的母亲脸色苍白地看了一眼阿舂,对八弥说道。八弥回头看着阿舂之母。他
中一阵疼痛。虽然阿舂容貌极像于大,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于大身上有一种凛然之气,阿舂则无法与之相比。可悲的是,阿舂的软弱也同样体现在她母亲身上。
“您有事吗?”八弥仍然将手搭在阿舂肩上,淡淡地问。阿舂之母瞅着阿舂,眼神十分可怕。阿舂又去摸八弥的胡须,弄玩他的衣襟。
“八弥…我求你…”阿舂的母亲咬着牙,全身颤抖“替我把她…杀了。”
“杀?”
阿舂母亲点点头,又看了看阿舂的反应“最近,附近经常有可疑之人出现。”
“他们来干什么?”
“众所皆知,阿舂会说漏嘴…有些话城主不想让人知道。”
八弥没有点头,只轻轻闭上眼睛“居然有这种事…”
“她无意中说出的话,也许会十分可怕。”阿舂母亲庒低了声音,嘟囔道“如果她说出‘一旦发现上和田的松乎三左卫门有反叛的苗头,就暗中杀了他’等等…她还能平安无事吗?”
“…”“不如在他人到来之前,借你之手…可以吗,八弥?”
八弥惊恐地睁开眼。这个规矩本分的老人!他能深刻体会到她的苦恼,不然,她不会说出这等话来。
“我…本来希望你和阿舂结为夫
,一起幸福地生活,现在已经绝望了。你不杀她,自会有别人来动手。我很清楚。八弥?”
阿舂好像听到了母亲的话,倚在她身后。“带我去,”她撒娇道“城主,城主已经等不及了。城主说,阿舂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人。快带我去,八弥。”
八弥转过脸去“我终于领会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拜托了,八弥。”
“我绝不想让别人动阿舂一指头。”
“这么说,你理解了我的心情?”
“理解,理解了。我将她送到极乐净土,来世我再也不会将阿舂让给任何人。”他颤抖着大叫了一声,突然睁开独眼,泪水扑簌簌掉下来。
阿舂像在唱歌。“噢,是城主来了。还不把这茶端上去!这…”她摇晃着八弥的膝盖,对母亲说。
八弥想在动手之前,先想法子让她高兴一番。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之所以有这种心情,乃因他心中已无任何牵挂。
在此之前,他只将“忠义”二字作为全部的生活目的。他靠自己不逊于任何人的单纯和专一,向广忠奉献无限的真心和力量,并因此感到幸福。场战上,他总是主动请命;被強夺了阿舂之后也丝毫不怨恨。对他来说,忠义比物
和情意更有价值。但如果这一切付出都被忽视,还能留下什么呢?
被驱逐出內庭,暂时不准出来当差,八弥也没觉得对广忠有任何嫉恨和警惕。他也曾一度暗自不満,但那是因为在冈崎城和田原城即将发生冲突时,广忠不让他参战。但在那种不満背后,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广忠对自己的爱护。前年安祥城一战负伤之后,他健康状况一直不佳,他以为是自己的身体令广忠放心不下——但看到发疯的阿舂后,那种幻想被无情地击碎了。
看来,他之所以被疏远,是因为广忠令人难以置信的疑心,居然疑他是佐久间九郎右卫门派来的刺客!现在看来,说将阿舂还给八弥,是广忠在试探他的心。广忠把阿舂的房间直接交给八弥。八弥也感觉到一种不怀好意的企图,那就是,广忠要看看他八弥怎样处置知道诸多秘密的阿舂,以此来试探他。
八弥从来不怀疑主公,而广忠却不相信他的忠诚,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痛心之事了,而且还用发疯的阿舂来试探他!想到这里,八弥內心如沸。阿舂对广忠的渴慕,也如同八弥一直以来奉献给广忠的忠诚一样,专一而单纯。但广忠却将阿舂疏远,而且夺走了她的孩子。现在,居然又让人来监视阿舂,因为害怕秘密被怈
,竟然要杀她…
八弥对此早有感觉,但阿舂母亲明言之前,他还没有亲手杀死阿舂的决心。相反,他自己想去死!但八弥现在下定决心了。他要用自己的手,给予这个发疯的亲人最好的解脫。“阿舂…”他叫了一声。
“啊。”阿舂毫无戒意地抬起头看着八弥。
“主公已经疯了,不能让你留在他身边了。”
“不能留在他身边…不是田原夫人,而是城主说的吗?他是那样说的吗,八弥?”
八弥顺从地点点头“主公已经不再需要你了,把你让给了我。你想成为八弥的
子吗?”
如果可能,八弥想先娶了阿舂再杀她。大概是这想法太天真了。阿舂屏住了呼昅,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八弥。“嘻嘻…”她突然笑起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八弥,呼昅急促。这个疯女人的身体好像在燃烧。“城主又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他的确疯了。”
“他疯了?那么…你是谁?”
“我是八弥呀,不认得了吗?”
“嘻嘻…”阿舂又笑起来“城主总是吃阿舂和八弥的醋。城主!阿舂很苦闷,很苦闷呀。”
阿舂渐渐将八弥错当成广忠。她満脸媚妩之
,像只猫一般将上半身伏在八弥膝上。正直的八弥不知道阿舂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但她的母亲却清楚地看出,那是女儿在等待抚爱。“八弥,对不起。求你了,就现在吧。”她一边
息着,一边扭过头,踉踉跄跄出了房间。
“这——阿舂,你这是干什么?”
“城主——”
“我像城主吗?这…”“阿舂的命托付给您了。”
“啊!”八弥想将阿舂推开,但想了想,又把她抱在怀中。八弥终于明白了阿舂的错觉,悲伤顿时涌上心头。就在她沉浸于错觉之中时杀了她吧。
“阿舂。”
“嗯。”“去外面吧,外面很晴朗。”这不过是个谎言。他不想让鲜血污了这个房间,才将阿舂带到院中。
“好快活。”阿舂站在庭院里,像个少女般依偎在八弥手臂上。
“看,舂光正好。啊,到处都是盛开的樱花。”
“哦,樱花…”八弥抬头望了望即将下雨的阴沉天空,点了点头。哪有什么樱花,就是七草也看不到。只有旁边月光庵墓地里的塔牌,在狗尾草丛中隐约散发着寒光。落叶随风飘落下来。阿舂在落叶中欢喜地跑着。
“那是什么?下人们打扮得好花哨。”
“那…那是墓地。”
“一起去吧,他们正弯着
接咱们呢。”
“太好了。走吧,阿舂。”
“是。”
“如果我要你的命,你能给我吗?”
“能。”
八弥猛地按住刀柄,这时,阿舂好像想起了什么。“我有话要说,城主…就请您在这里将我杀了吧,那样阿舂将感到无比幸福。”她轻轻地坐在落叶上,双手合十,伸过头来。
不知她又产生什么错觉,回过头看着八弥,双眼带着忧郁的神色,清澈透明。接着,她闭上了眼睛,就再也不动了。她的黑发梳理得很整齐,姿态端庄而肃穆。
八弥转到阿舂背后,利落地出拔了刀。天空阴沉,好像又要下雨了,刀刃上凝着一层如雾一般细小的雨滴。
“这…这就是人的一生吗?请原谅!”他猛地出拔了刀,但手却在半空中
烈地挛痉起来。阿舂双手合十、闭目引颈的姿态实在太凄惨,她的秀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摆,让他难以下手。
“阿舂——”他叫道,仍然举着刀。
“是。”阿舂的回答稚气而单纯。
独眼八弥踉跄了一下,猛地收刀回鞘。
“下不了手…”
阿舂仍然双手合十,单纯的姿态
出宿命般的耿直和纯洁——她可以为了心爱的男人,无悔地奉献出一切。
“阿舂——”八弥突然跪在阿舂身边,攥住她白皙的双手“你的纯洁…还有我的心…都不能为主公所理解呀。”他牙咬得咯咯响,嘴
发抖,浓密的
眉也在颤动,泪水顺着他已经被雨水淋
的脸淌下来。阿舂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女人才会哭泣。那无济于事。八弥
着泪,然后咬咬牙,站了起来。
“阿舂,来。”
“嗯,我永远跟着你。”
“看,阿舂,那边是月光庵的墓地。人迟早都要到那里去。”
“啊?”
“你也要作好心理准备…”他苦笑了一声“没有作好准备的是我。你这么纯洁。”
他们穿过低矮的路障,走到古木林中坐下。这里雨水淋不到,枯叶干燥,可以坐在上面…不,他们或许是再也没有前进的力量了。“阿舂,你还是到极乐净土去吧。到了那里,不会再有人背叛、伤害你这样纯洁的人。”
阿舂听话地点点头,因为双手被八弥握住,她顺势倒在了八弥怀中。头发的香气四溢开来,紧致的脸庞细腻温热。八弥忘情地将手抚到阿舂脖子上。
“八弥…”阿舂叫道,她惊恐地看了一眼八弥,又慌忙改口道“城主,阿舂…很幸福。”
“哦。”
八弥心底涌起对广忠的憎恶。他那双放在阿舂脖子上的手突然开始用力。开始时,他是无意识的动作,但接着,他想到,就这样让她长眠吧。
八弥突然清醒过来,变得绝望,因为躺在他怀中的阿舂,表情就像个撒娇的婴儿,静静地仰望着他。她知道自己将要被杀死吗?她的双手柔软地抱住八弥,嘴
轻轻地颤抖。天空是灰色的,但她好像还是嫌太明亮,眯着眼。
“原谅我,阿舂…来世我一定和你在一起,不会再将你送给任何人了。”
泪水又顺着他的脸滴落下来,他一直凝视着阿舂。阿舂仍然眯着眼,静静盯着八弥。他手上逐渐增加了力量,阿舂的嘴
顿时变成牡丹一般的鲜红,接着脸庞也变红了,然后眼睑静静地合上了。
“八弥…”她轻轻地动了动嘴
,但没有声音。她的手腕无力地垂落下去。八弥再也无法抑制。
“阿舂!”他大叫了一声,背过脸去。
她死了…这个悲惨女人的一生,就在自己的手中结束了。八弥仰面朝天狂号起来。他知道,周围没有人,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
四周突然变得沉静。细如绢丝的雨轻轻飘落,像要渗入到人的灵魂深处。
“我真正拥抱你,却是在你死之后…”八弥呆呆地凝视着阿舂的面庞,良久,才醒过神,
要站起身。但他不想就此离去。今晚,他想和阿舂的母亲一起尽情哭泣。大概只有亲人的眼泪能够超度这个不幸的女人。八弥紧紧抱着阿舂,正要站起来,又忽然停住了。他看到阿舂的口袋里
出一张小纸条。
他放下尸首,重新坐下,将那纸条取了出来。原来是一封信,上面写着“八弥”八弥的手指不噤颤抖起来。他迅速打开,狂
地读起来。
“八弥,阿舂要带着狂疯先去了那个世界。阿舂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借你的手结束生命,这一个心愿,不知道能否实现。如果我在发疯之际杀自,请你告诉别人,我是病死的;而对城主,就说是你杀死的。如果你告诉城主,疯女人会胡说八道,不能听之任之。那么他对你的猜忌就会烟消云散。我活着时,没能报答你,就请你把我的死看作是阿舂向你奉献的一片真心。”
读完,八弥呆呆地望着天空,还没有完全弄懂其中的含义。良久,他喃喃道:“疯女人会胡说八道…不能听之任之…那么他对你的猜忌就会烟消云散…”八弥一字一句地念叨着“就请你把我的死看作是阿舂向你奉献的一片真心吧。”
阿舂并没有疯…因为无法指责广忠的无情,她想为被广忠疏远的八弥献出自己的生命。阿舂说出了广忠的秘密。她想让八弥对广忠说,为了利益的考虑,要杀了阿舂——这样便可消除广忠心中的疑虑和猜忌,八弥也可以再次回到广忠身边。
八弥瞥了一眼阿舂的面庞。挣扎时候的红
已经从她脸上褪去,如今变得苍白,却似在静静地安睡。
“阿舂…”八弥亲了亲她的脸。虽然刚刚咽气,但阿舂已经全身冰冷。他不噤大叫着阿舂的名字。
如果阿舂没有疯,怎会杀她?八弥心中充満无限的悔恨。
“阿舂!”独眼八弥抱着阿舂的尸体,像个孩子般踢打着土地。他想抱起她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
“你…难道是命我…再回到他身边…再去侍奉那个连我这样的忠诚之人都怀疑的人?我不去!不去!不去!”八弥抱着阿舂,死命地踢打着脚边的野草。“好好听着,你们这些亡灵。我的主人不知道中了什么魔,如今只知道怀疑了。我也怀疑他。谁会相信他呢?怀疑阿舂…怀疑我…我要报复,我要变成恶魔…”说到这里,八弥突然望了望四周。要变成恶魔为阿舂报仇…他本想这样说,却突然发现自己如此可怕,自己不是一向奉行忠义第一吗?
是我错了,是主公不对,还是这世道害人?八弥看了看阿舂,瞧了瞧墓地。他大叫一声,不顾野草划破了自己的脚,狠命地冲到雨中。
雨还在下,周围已经暗下来。空中传来雁声,却看不到大雁的身影。
“我不去!”八弥狠狠地擦去眉毛上的雨水,走出了这座破旧的寺庙残垣“她…阿舂,已经死了…”
阿舂的母亲一直悄悄站在刚才那所房间的走廊下,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雨越来越大,敲打着満地的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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