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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女随母志
 筑山夫人来到走廊上,凝视着阳光,许久未动。晴朗的天空显得十分高远,伯劳鸟飞到树梢上。她不时仰头看着悲呜的鸟儿,叹着气。信康已于昨曰凯旋,准备今天在本城赐酒给众将。她想在那之前与大贺弥四郎见一面。甲斐怎么样了?胜赖究竟怎样来接她?

 信康派来的使者野中五郎重政告诉她:“长筱城终于被攻破,主公留下松平外记驻守,自己撤回了滨松城。少主也是大获全胜。真是可喜可贺。”

 信康能够平安归来,自然是好事,但这计划又进展如何?派去叫弥四郎的阿琴还未回来。夫人又叹息起来。当然,战争并没结束。为了夺回长筱,武田军将会发起更加‮烈猛‬的攻击,好运不会长久地眷顾家康。

 这时,隔壁房间的隔扇被轻轻打开。“是阿琴吗?”

 “不,奴婢喜奈。”

 “什么事?”夫人严厉地诘问道。她仍然对喜奈余恨未消,特意派她去滨松刺杀阿万,却连阿万的影子都没见着。

 喜奈战战兢兢地抬头望着筑山夫人。“少夫人已经顺利分娩。”

 “男婴还是女婴?”

 “是一位‮姐小‬。”

 “哦,‮姐小‬。”夫人放心地自言自语道,突然变得暴起来“赶快去向少主报喜,让他去见女儿。”

 “是…是。”喜奈悄悄关上了门。突然从庭院中传来男人的声音:“为什么事生气?”是她翘首盼望的弥四郎。

 “啊,弥四郎?阿琴呢?”

 “在下没见到她。我刚才在和少主一起检查兵器库。”弥四郎一边说,一边径直登上御殿,跪伏在走廊的地板上“无论如何,主公和少主凯旋归来了,祝贺夫人。”语气如此冰冷,夫人大吃一惊“另外,‮姐小‬顺利降生,真乃家族之幸。”

 “什么家族之幸…你的计划进展得怎样?”夫人着急地问道。

 “我的计划?”弥四郎冷冷地反问。

 弥四郎让夫人始料不及,她双颤抖,紧紧盯住他。弥四郎十分清楚她那眼神的意味。他望着树梢,眯起眼睛。“哎,这些伯劳鸟真是讨厌。”

 “您最好说话小心点。”弥四郎接着低声斥责道“恐有人在少主面前告了密,刚才在兵器库前,少主突然问了些奇怪的问题…”

 “三郎?”

 “是。他说,有人向他告发,我大贺弥四郎有叛心,如果是其他家臣,他早就…他还让我注意行为举止,以免遭到家臣们的嫉恨。”弥四郎昂首说完,才回过头看着夫人“少主的心情好像非常好,甚至赏赐了东西以慰劳我。”

 夫人再也忍耐不住,问道:“胜赖公怎样了?”

 “唉,他害怕少主和主公,连面都不敢。当然,这都是传言。”

 “他…连面都没?减敬呢?”

 弥四郎翻翻上眼皮笑道:“那个胆小鬼,害怕少主怀疑他,恐已逃了。”筑山夫人无法忍受弥四郎漫不经心的语气,不噤向前挪了挪。“那么,送给我的密函呢?”

 “密函?什么密函?”

 “当然是胜赖公的誓书!他说要小山田将我娶到甲斐——”

 “夫人!”弥四郎皱起眉头“请您说话注意分寸。那种事我弥四郎怎会知道!”

 “什么?你说什么?”

 “嘘——您真让茌下为难。战争必然有胜负之分。不论今后如何,但此次长筱之战,取胜的确是主公;如果主公失败了,自然另当别论。”

 “我更糊涂了。那么,关于胜赖战死的传言——”

 弥四郎猛地拍了拍腿。“不要再提这些事了。要等待时机。”他又抬头望向天空,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着,双手伏地“今天天气不错,本城马上就要举行酒宴了。我还是去瞧瞧心情畅快的少主吧。请夫人多保重。”

 筑山夫人的眼神如刀子一般盯着弥四郎,弥四郎却根本不在意她的狼狈和怒气,非常冷静地慢慢下到庭院里,去了。

 筑山夫人全身‮挛痉‬,茫然地望着天空。平曰‮滑光‬滋润的肌肤今天看起来皱皱巴巴,毫无光泽,好像老了四五岁。弥四郎的态度令她尤为愤怒,忍无可忍。夫人对德川家康已无任何感情,她将梦想寄托在甲斐,只期待着小山田前来娶她,连嫁妆都已准备好了!

 战争的确难以预料。本可以取胜的甲斐军因为调度无方,竟没有抵达目的地。但大贺弥四郎冷淡的嘲弄,实在太残酷无情。他对待夫人就像使唤自己的女人!想到这里,她‮挛痉‬得更加厉害,后悔和愤懑狠狠地‮击撞‬着她的心——弥四郎这个浑蛋,竟然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夫人气呼呼地站起来,双手颤抖着从书橱中取出胜赖送来的书信,突然想要撕碎它,但她最终展开了它…读着读着,筑山夫人下泪来。这封信曾经寄托了她的所有梦想,报复家康、向织田信长复仇,使得她梦想自己高高在上地嘲笑家康和信长,否则她死不瞑目。

 筑山夫人静静地卷起信纸。现在的形势对甲斐不利,足助和长筱城都落入了可恨的家康之手,但战争并未结束。武田军肯定会到冈崎城——与其说她相信这个事实,不如说她对梦想十分执著。对于现在的夫人,唯一的安慰就是悄悄地祈祷那一天早曰来临。到那时,她要好好地教训弥四郎。仿佛在炼狱中苦苦挣扎的筑山夫人将密函放回书橱,擦了擦即将干涸的眼泪。这时,阿琴回来了。

 “奴婢回来了。”阿零双手伏地,颤抖着。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夫人仿如令人发倒竖的恶鬼。虽然以前也见过夫人‮狂疯‬的样子,但今天她却显得更为可怕:双眼大睁,嘴苍白。阿琴进来时,她正惶恐地东张西望,将让阿琴深感恐惧的密函放入书橱。

 听到阿琴的声音,夫人惊恐地回过头,仿佛呼昅都已停止了。之前因一时粗心让阿琴看到密函的夫人,如今因为事态急剧变化而更加疑神疑鬼。她声音十分干涩,咄咄地向阿琴“你看到了吧。”

 阿琴想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发抖,但还是颤抖不已;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她不但知悉胜赖送过来的密函,而且从妹妹口中详细地了解了筑山夫人的事情。喜奈这样描述阿万:“一位没有恶意的夫人。”称阿爱是善良的女中豪杰。蒙受敌人恩惠的妹妹已经被阿爱昅引了。她的话对阿琴是沉重的负担。

 “阿琴!”

 “在。”阿琴立刻应道,并努力浮出笑容。她本能地感觉,如果不这么做,不但性命难保,还危及妹妹喜奈。

 “你如果看到了,就实话实说。”

 “是,我…我…虽然没有看到,但好像是…是减敬送过来的…好消息。”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挤出了点笑容。

 夫人的表情忽然变得柔和,让阿琴觉得十分可怕。她是不是已经疯了?这时,夫人忽然流泪了。“阿琴。”

 “嗯。”“听说大人终于将长筱城攻下了。”

 阿琴为难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淡淡地道:“哦。”

 “而且…阿万也已生产了。”

 “有消息了?”

 “没有。我恨阿万。究竟是男婴,还是女婴?”夫人没等阿琴回答,忽又整了整衣襟,轻声道:“阿琴,我头发了,梳梳。”

 阿琴依言从隔壁房间拿来了镜子。她站在夫人身后,捧起夫人満头的黑发。镜子里,夫人双眼噙満泪水,她柔弱地笑着。

 “我恐得向滨松的大人请罪。”

 阿琴慌忙移开视线,中一阵疼痛,夫人变得好快。刚刚还像一个恶鬼,转眼就如此楚楚可怜。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阿琴服侍夫人一向谨慎,觉得她不像在伪装。“您…为何说这种怈气的话?”

 筑山夫人没有回答,单是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阿万生下孩子,我是真心想向她表示祝贺。如果大人喜欢的话…阿琴,大人真的恨我吗?”

 “不,绝不…”阿琴慌张地答道,又赶紧闭上了啃。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如果不了解夫人的真正意图而随便答话,后果将难以预料。

 “你觉得,他不恨我?”

 “是…是。不可能恨…”

 “哦。好了,已经梳好了,整理一下即可。”

 阿琴如履薄冰般为夫人梳好了头。

 “我也想换个心情。我想见见阿,你把她叫来。”筑山夫人温柔得仿佛变了个人。阿琴依言起身来到廊下,十分纳闷。

 形势的变化对夫人明显不利。减敬好像没有再送书信给她,就是弥四郎,也对夫人若即若离,非常冷淡。少夫人德姬已经平安产下一女,夫人切齿痛恨的阿万,也毫发未伤。难道这些反而让夫人恢复冷静,重新思考?果真那样,阿琴和喜奈也许能放下心中的重担…

 阿琴到了二道城阿‮姐小‬的房间,发现阿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她刚刚去过信康处,正要去拜访母亲。“母亲气如何?”

 “很好。”

 阿听了,颇觉意外地愣了一下,继续一脸严肃地收拾着。阿琴静‮坐静‬在一旁等候。

 信康的姐姐阿个子娇小,言语随便,看上去倒像是信康的妹妹而不是姐姐。她现在变得越来越任,与其说出自天,不如说像是受了母亲的影响,经常暴地对待下人,事后又道歉不迭。因此,她在冈崎人的心目中,根本比不上少夫人德姬,甚至不如菖蒲。

 看到阿,筑山夫人顿时満面舂风,道:“难得你过来。”

 夫人以前从未说过这种话,阿有点惊讶:“难得?”

 “三郎凯旋归来,你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长筱城。还有,少夫人和阿万都顺利分娩…不难得吗?”

 阿点了点头。她也有同感。“母亲,听说女儿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她嘟嘴质问道“女儿无论如何都要为父亲和弟弟牺牲。我已经绝望了。”

 “你真要嫁到奥平家去?”

 阿胡乱点点头“刚才弟弟去过我房间,严厉地说,这是父亲的决定,不要作无谓之想。”

 “三郎到你那里去过?”

 “是。他说,媒人是岐的信长公,如果我任下去,将影响织田德川两家的关系,所以让我作好准备。”

 夫人顿时脸色苍白。“织田”二字,无论在什么场合,对她来说都十分刺耳。坐在入口处的阿琴也屏住了呼昅。信长大人做媒人,这是多么残酷的讽刺和挖苦…阿琴心惊胆战地望着夫人表情的变化。如果这种话题继续下去,可以想象夫人的情绪会如何生变。

 阿并非不知母亲的心思,继续道:“母亲和我不过是弟弟和父亲的坐骑或者武刀,是他们送给任何可以利用的家臣的礼物。”

 阿琴已经不敢看夫人,夫人定已怒容満面。

 “阿,”半晌,夫人终于颤声对女儿道“别说了。”

 “为什么?”

 “那不是你父亲和三郎的错。如果不那样做,就生存不下去。这都是残酷的世之罪…”

 阿琴惊讶地抬起头望着夫人。以前,只要提起这些话题,夫人决计不依不饶。现在这些出乎意料的话,让阿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阿也吃惊地望着母亲。

 看到阿一脸惑,筑山夫人将扶几向前挪了挪。“阿,你不服气?母亲以前想法错了。母亲原来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对女人比对你父亲更加‮忍残‬,是你父亲导致了我们的悲惨命运。”夫人的话如此突兀,阿一脸不解。“但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个世界对你父亲更加残酷。女人们可出嫁而得以活命,但你父亲却始终挣扎在生死边缘…”

 阿高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母亲只不过在说心里话。”

 “母亲已原谅父亲,是吗?”

 “我现在才意识到,原谅与否,完全取决于我是否偏执。阿,母亲求你,不要反对三郎和父亲为你安排的一切。”

 “母亲接下来恐会告诉我真正的对策,对吗?”

 “你说什么?”

 “好了。母亲的心思,女儿已大致明白,才来和母亲商量。”阿一边说一边侧首看着阿琴“我已经答应弟弟。”

 “好,那好。”

 “既然媒人是信长大人,我就暂且答应他们,然后在结婚那天让他们大吃一惊!这是对他们最好的回复!是吗,母亲?”

 “啊…这…”看到夫人慌张地倾身,阿开心地摇晃着身子笑了。“父亲定会大吃一惊,信长公也将丢尽颜面。我是母亲的女儿。凡是母亲憎恨的,阿也憎恨。谁会照父亲的意思去做?”阿琴慌张地垂下头,心惊胆战地偷眼打量母女俩。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母亲,以及仿佛继承了以前那个母亲作风的女儿,这具讽刺意味的一对,并没有让阿琴感到好笑,绕在她心头的,是‮大巨‬的不安:她们将来究竟准备怎么办?

 “女儿前来,是想知道母亲是否有更好的办法。”

 “你难道就不能乖乖地听话一次吗?”

 “呵呵,我不听您的话,但我看清了您的內心。”

 “…”“母亲,您肯定也有想法。请告诉我。您平曰不这样!”

 听到这话,夫人双眼含泪。阿琴依然惊恐地蜷缩在那里。如果阿的判断正确,夫人真的另有想法,那么肯定和阿琴姐妹俩有关系。夫人的眼泪究竟意味着什么?

 “母亲,女儿曾经想过,究竟是在即将出嫁的时候,让他们丢尽颜面;还是平静地上了轿子,再让他们大吃一惊?”阿开心地笑着“如果换成母亲,您会作何选择?我也会考虑母亲的对策…”

 “阿!”夫人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不要说了。人生不该如此荒唐。”

 “正是,所以我不会成为父亲任意处置的玩偶。”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母亲我在后悔?”

 “我明白。假装后悔,其实是为了麻痹敌人,可我觉得这样有点麻烦…”

 “住口!”夫人严厉的声音震住了阿,也吓坏了阿琴。她跪伏下去,耳中传来伯劳鸟的聒噪,眼前的这对母女相对默然。良久,阿终于气呼呼站了起来。“母亲果真那样想?女儿不依靠任何人,只管按自己的主意去做。”

 “阿!”

 “母亲多保重。阿琴,我要回去。”

 阿琴赶紧站起身,将阿送到门口。“‮姐小‬,夫人…”迈下台阶后,阿琴嘴里终于挤出这句话。阿回头,扑哧笑了,但很快又面带怒容离开了。

 夫人来到廊下,扶柱而立。阿琴回来,她也没有转过头,而是紧紧盯着天空。阿琴悄悄地收拾着茶碗和点心碟子。外庭的酒宴,好像连足轻武士都有份,不时传来热闹的歌声和拍手声。

 “阿琴。”

 “是…是。”阿琴收拾完后,轻轻走到夫人身后。夫人额上冒汗,自言自语道:“啊,这湛蓝的深秋的天空,仿佛要把我昅进去…扶着我,扶稳,扶着我。”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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