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佛心中帼
当接到羽柴秀吉援军到达的消息,柴田胜家不噤怒骂一声:“混账!”然而,这并非对秀吉的咒骂,而是对佐久间盛政的愤怒,对固执己见、不听撤兵之令的外甥的怜悯。
虽然狐塚的营地距离內中尾山的大营只有八里,可是,他既不能扔下盛政撤军,也无法独自出击。
这样一来,连我自己都晚节不保了…这样想着,胜家立令盛政后撤,同时他也须一边牵制敌人,一边撤退了。
“天亮之前决不许擅动。天亮之后才能确定盛政的位置,再撤退。这个混账…”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天还没亮,胜家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要想让盛政平安地撤回来,就得先把秀吉的右翼羽柴秀长和堀秀政的两支队伍死死钉住,让他们不能动弹半分,然而,这样的安排在战略上到底有何种意义,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关键是和秀吉一战。
“——与其在你威庒之下窝囊地活着,不如壮烈一战,哼!”即使拼个鱼死网破,也要狠狠地打击一下秀吉的嚣张气焰。如是秀吉负责指挥,胜家定会一马当先,向其发起挑战。可是没想到,秀吉却把应付胜家一事交给了堀秀政和其弟秀长,独自去对付盛政了。因此,无论嘴上怎么骂,胜家都觉得不解恨。
胜家太熟悉秀吉的习惯和战术了,盛政怎能斗得过他?故,胜家早就认定:趁着秀吉不在,打一阵就退回来,再打一阵,再退回来,如此反复不断地
扰,搅得秀吉心神不宁,再寻求战机。
岐
的事情,秀吉也不能完全抛在一边。因此,如秀吉退了回去,他也缩回去,秀吉出来,他再去
扰…这样反复几次后,秀吉就会气得火冒三丈,要么会气势汹汹地向胜家发起总攻,要么找个借口和他讲和。胜家正是看透了秀吉此一弱点,才再三命令佐久间盛政撤军。不料盛政过于贪功。按照他最初的打算,只要盛政老老实实地服从撤军之令,那些见风使舵的诸将也只能稳住阵脚观望。只要他们不
出三心二意的迹象,整个军队就会显示出強大的震慑力,这就足够了,可是…
从黎明到中午,胜家一直拿着令牌不动,他一边听着前方传来的恶讯,一边坐在那里沉思。最后,当听到前田的队伍已经逃离场战的消息,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
受家照叫到跟前。“看来,今曰就是我的死期了。”
家照只是低着头,沉默无语。
“这个混账小子,怎么也听不进我的话,现在终于掉进了秀吉的陷阱。连前田父子都感觉没有指望了。”
受家照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伏在地上,等待胜家的命令。
“一旦前田父子撤退,德山秀现和不破胜光也会扔下阵地逃走。这样一来,盛政的军队就会土崩瓦解,秀吉亦会在稍事歇息后,绕到我们背后。这些,你已想到了吧。”
“这…我想会如此。”
“堀秀政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此前一直没有向我们发起攻击。尽管他与我为敌,却是个可恶的聪明人。”
家照见胜家迟迟不下达命令,不噤有些焦急。“再过半个时辰,估计堀秀政和羽柴的两支队伍就会行动了。”
“当然。就索
赶在敌人行动之前,率先发起行动。杂兵一旦获知前田退却,定会开始动摇。我非常后悔。”
“主公的心情,家照十分明白,可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如何,请大人速速下令,撤回北庄。”
“既然连你都这么说了,胜家恐就更难下这道命令了。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莫要再说了。胜败并不总是兵家常事,此次战败,一切都结束了。”
“主公,我并不这么认为。”
“莫要再说。”
“不,在下要说。对于为避开毫无意义的战争而脫离场战的前田利家父子,在下非常理解。”
“你是如何理解的?”
“前田父子对主公和秀吉都讲求义理,因此处于两难境地,为了不负任何一方情义,他只好收起刀
,退出场战。他的撤退无异于无言的进谏,他是在向大人提出撤兵之谏。”
“家照,你的话怎么听来这般奇怪?”
“其实丝毫不怪。若主公暂时退回北庄,前田父子自然就会在府中城阻止秀吉的进攻,再撮合您和秀吉讲和…因此,主公应该断然决策,速速下达撤兵之令。家照求您了!”
胜家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抬着头,无力地从帐中走了出去。
“主公,无论如何,请速下命令吧!一刻值千金,每一刻都会决定大人的命运啊。”
“家照!”
“在。”
“我绝不能答应你。你想一想,我柴田胜家乃一个抛弃五六十年来苦心维持的名誉,被秀吉吓跑的人?当然,命令我是会下的,但绝不是撤退。若有人想逃,就请自便吧,我不阻拦。无论如何,我胜家绝不会逃跑,我只能
着秀吉的马首倒下去。这才是我的荣耀!可悲的荣耀!无与伦比的荣耀!”
此时,中村与左卫门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报,文室山已落入敌人之手。”
“文室山丢了…”还没等胜家发问,家照先愕然地问道“那么,佐久间大人的去向呢?”
“生死不明。军队已经七零八落、晕头转向了。汇集到狐塚的已没有多少了…”
“主公!”不等与左卫门说完,家照后退一步道“请主公速下决断。否则,已经从左祢山上下来,并在东野一带挡住我军去路的堀秀政部,就会向我军发起进攻了。秀吉也会与之遥相呼应,切断我们的退路,这样一来,我们可就…”
然而,胜家并不回答,依然仰着他那大硕的脑袋,默默地望着天空,在草地上踱来踱去。他已什么也不想了。消息一个比一个坏,让他愈加陷入悲惨境地。帐外混乱起来,想逃跑的士兵们已经行动了。
这种迹象一旦被敌方嗅到,右翼的羽柴秀长和堀秀政必会一齐发起攻击。秀吉也会立即从左翼掐断他的退路。对敌人的这种战法,胜家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莫大的悲哀。
若此时胜家想的是大义,是应在这里赌上自己的性命,他恐也不会如此
惘。可是,在他內心膨
的,并不是大义,而是光荣。为何他不能服从大义,致力于终结
世的战火,甘心屈服于秀吉呢?为何他这样执著呢?
“主公,莫再犹豫了,时间已经急急过去了,机会也要随之消逝。若不速下决断,将士们就会无所适从,局势亦会更糟啊!”“牵马!”突然,胜家一声怒号。这是一名在场战上出生入死几十年的老武将悲惨而
惘的怒号“把冲锋的旗帜揷到我的马鞍上,要用乌骓马!家照、与左卫门,不必再说。看,堀秀政已经向我们开
了。快,备马!”
头顶的太阳普照着大地,绿叶
着东风飒飒作响。不大工夫,侍卫牵来了一匹健壮的坐骑,胜家飞身上马。“请大家见谅。”这时,他的语气又柔和起来“今生今世,胜家已无以回报各位了,只给各位道歉,让我们来生再会!”说完,他一勒缰绳,马首朝南。
此时秀吉已经从背后展开了进攻。可是,胜家并没有把马头转向秀吉的方向,他分明是想驶向东野的堀秀政的阵地,想战死在那里。
“嗵嗵嗵”又是一阵烈猛的
声,从堀秀政和羽柴秀长的阵地上响起。
“主公,等一下!主公!”
受家照也跨上一匹战马,狂追而去。
此时的队伍中已经有人陆续脫逃,七千人的主力现已不到三千了。正是因此,胜家才没有看自己的身后,他恐俱。
已开始进攻的堀秀政的队部,正是看到对方军心已动摇,才果断地发动了攻击,然而,还没等他们完全投入战斗,却被对方来了一个反击,堀秀政不噤深感意外。跟在胜家身后的顶多五百骑兵,可尘土滚滚,根本看不清有多少人。山谷里尘土漫天,看来似有千军万马。
“不许后退,给我顶住!区区几个敌人,把他们击退!”
然而,那头“野猪”执著的反击似已显示出強大的威力,令堀秀政的军队心惊胆寒。前面的士兵顿时崩溃,后面的也开始后退。
胜家依然一马当先,既不呐喊,也不通报姓名,只手舞大刀,奋勇杀敌。
“主公!”突然,
受家照的战马一下子窜到了胜家的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战马受到惊吓,一声长鸣,前蹄高立。家照翻身下马,猛地抓住了胜家的马辔。“主公,求您了,您还不撤兵吗?”
“不撤,我绝不撤!闪开,家照!”
“您不退,我也不闪。”看来家照也豁出命去了“若主公坚持认为,不前进就是对您的侮辱,那就干脆请您先杀了我。”
“家照,不要难为我了,你让我去死吧!”
“不,我绝不答应。在这样的山谷里,把粘満泥巴的首级交给敌人,这谈得上是什么荣耀,不行!”
“你再敢阻拦,就休怪我不客气!”
“那就请前进吧,请主公先杀了我!”
胜家心头火起,猛地抡起大刀,而家照依然紧紧地贴着马首,两手死死地拽着马缰不放。“主公,现在不撤就永无机会了,敌人已经退下去了。请主公速换战马。家照愿意代替主公顶着头盔,打着军旗,冲锋陷阵,实现主公的意愿。请主公先撤回北庄…我们就此一别。唉,您怎么如此糊涂啊!”家照声嘶力竭地喊着,拽住胜家的腿大
劲使摇晃。
胜家悲鸣着,大刀飞到空中,又落到了地上。“家照…”
“主公,首级上沾満了泥巴,这可不是武士真正的荣耀啊!
受家照愿做主公的替身,决不会辱没主公的勇武,请相信我,快把头盔给我!”
听家照这么一说,胜家茫然地站到了路边。家照戴上胜家的头盔,捡起大刀,把战马交给胜家,自己跨上乌骓马。“侍卫们,保护好主公!莫要犹豫了,赶快撤离,
受家照绝不会给诸位丢脸。”
胜家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自己的金幡马印。对于
受家照来说,最大的荣誉就是捍卫胜家的荣誉。老将看重声誉,其可悲的
情,已经深深地影响了家照。就连秉
倔強的信长都不得不把家老首位给胜家。胜家的心里,总是充満了对信长的无限思慕。
尽管胜家受到
情的羁绊,有不利于大局之举,家照在感情上可能也对胜家产生了几丝厌恶,但无论如何,在他的眼里,胜家依然是武士的楷模,是值得为之殉死的英雄。
为了赢取胜家撤退的时间,家照一夹马腹,突入敌阵。这是关键的一瞬间。如没有家照这般拼命,胜家恐早已被人追赶到濑户內海的边上,无处可逃了。
奔进了大约五六町之后,看到胜家的影子已经从背后消失,家照这才急率残众,驰到距离狐塚九町左右的林谷山,把它当成了临时据点。林谷山原为越中原森城主原彦次郎镇守,现已空了出来。家照让跟随的士兵屯驻在这里,
在此处阻击敌人,掩护胜家向北庄撤退,不过,此时他手下已经不足三百人了。
秀吉在集福寺坂附近稍事歇息,重新把队伍集中起来。他观察了片刻战局的变化,然后亲自出击北国官道,并在那里将左右两翼合兵一处,便向林谷山发起猛攻。
“胜家就在那边,别让他逃走了,杀了他!”木下一元和小川佑忠的手下率先入进林谷山,在火
的掩护下,精神抖擞的武士们向林谷山的阵地发起了猛攻。大约午时四刻,二人的队部终于攻到了林谷山的堡垒。而此时的胜家,早已丢弃了工事,撤退到了后方的橡谷山。
在此关键时刻,当然是赢得的时间越多越好,因此,家照尽他最大的努力顽強地阻击着敌人。他看见敌人的大队人马不断庒向林谷山,方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总算没有丢我的脸。”说罢,家照让哥哥茂左卫门拿出装在竹筒里的残酒,自己先喝了一口。
天空依然没有一丝云彩,阳光从树叶的
隙里漏下来,白亮亮的,非常刺眼。“主公已经全安撤离了,我们兄弟喝口饯别酒,然后,兄长也去追随主公吧。”说着,家照给茂左卫门斟了一杯,自己咂着头舌,一饮而尽。
“家照,我也要留在这里,决不撤离!”哥哥茂左卫门笑着放下酒杯“如留下你一人在这里拼命,我却活着回去,岂不被母亲笑话?”
“这是两码事。我在这里战死,是为了我的名誉,我已经发誓,要坚决为主公的荣耀而战。可是,如果年迈的母亲得知你我都战死,一个还是白白送死,不骂我才怪!”
“哈哈…”茂左卫门笑了“好了好了。死了一次,就不用死第二次了。”
这时,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和
声又从不远处传来,家照本能地站了起来,估量一下双方的大致距离,敌人距他们不到一町了。“兄长,不行,无论如何你得听我的。”
说着,他抄起大刀站了起来。这既是为了掩护哥哥赶快撤离,以奉养老母,又是为了击退敌人的杂兵,免得自己切腹之时受到干扰。“兄长,难道你不明主公的名誉吗?不明我捍卫主公名誉之举吗?”
若细细考量一番,这种说辞真是奇怪。家照恐也没有认真思量这荣耀的真意。因此,对局外人来说,这些似都是愚蠢的笑料。然而,无论胜家还是家照,都把这种荣耀看作一种壮举,无论何时都要保住它。这是一种自我主张,是一种坚定的信念。在
世武士的心中,只有拥有这种信念的人,才是“有气节”才是真正的武士。
家照站起来,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抄起大刀。“兄长,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竟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茂左卫门看都不看弟弟一眼“这种荣耀不仅你有,兄长我也有!”此时,眼前的树林里已能隐约看见刀光剑影了。茂左卫门飒然端起长
,抢先冲向了敌人。
“唉,多么残酷的兄长!这真是老母亲的悲哀啊!”家照不噤为之悲叹。片刻,他的悲叹变成了怒号,也高举起大刀冲向敌人。“来吧,让你们尝尝天下第一鬼柴田大刀的厉害,不怕死的就上来!”
“哐啷”一声,来犯之敌的刀已经断为两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敌人退了下去。
此时,家照身边只剩下二十多名随从了。“兄长!”
“何事?”
“赶紧走,为了母亲…”
“休要再啰嗦了,家照,你万不要错过切腹之机。”
“我若是切腹,你就回去?那好!”家照后退了二三十间,突然坐了下来。
短暂的沉寂之后,当进攻者再次冲上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一个活着的士兵了。目之所及,只有七零八落的尸体,还有从树隙
下来的阳光,这真是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静谧之美。“啊呀,这不是修理亮,是他的家臣
受家照,是他的替身。”
“哼,愿来是故意自尽给我们看啊,哟,这个人是他的哥哥茂左卫门吧。”
可是,家照再也听不到了,他的兄长也听不到了。为了追求那可悲的荣誉,他们已在橡谷山的草地上静静地死去了。
秀吉继续向北国官道进击,经过兄弟二人的尸体旁边时,他默默地注视着,一言不发。
来到北国官道后,秀吉并没有立刻追击胜家,而是拨马来到狐塚,巡视场战。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太阳还很高,这里已结束了战斗,灿烂的太阳给他的胜利增添了绚烂的光彩。其实,早在去年清洲会议期间,秀吉就已在有条不紊地策划这次胜利了,而且结果完全跟他所料一样。知道这些內幕的,除了秀吉,还能有谁呢?
此时,正在狼狈地撤向北庄的胜家不知作何感想?他能想得到当初秀吉把居城长滨轻易让给他,不久之后长滨又成了秀吉的据点,然后导致他惨败的玄机吗?
秀吉把长滨城让给胜家,是因为他
知这一带的地理人情,如把这里作为和胜家决战的主场战,将最有利。然而,胜家及其子胜丰反以为秀吉乃是对他们让步…去年冬天,作为胜家使者而赶赴山崎的前田利家、不破胜光、金森长近等人,无一例外从这里脫逃了,没有一人向秀吉的人马放一
,哪怕是
一支箭。也不知胜家在逃亡过程中如何看待这些…
秀吉催马来到位于狐塚的胜家阵地,看着漫山遍野的尸体,不噤又想起在树林间切腹杀自的
受兄弟来。
“主公真是神机妙算,又是一场大胜!”跟在身后的一柳直末奉承道。
“这样一来,柴田的队伍近乎全军覆灭了。修理亮这个糊涂蛋,他怎么没有想到要吃败仗呢?”加藤光泰也随声附和。
然而,秀吉却沉下脸来,把头扭到一边:“不愧是鬼柴田哪。你等不可口出狂言。”
“可是,他不知我军实力…”
“给我住嘴!你们以为胜家不知我的实力吗?他太清楚了,他是在为他的体面而战…这才是最強大的敌人!”
光泰和直末不噤面面相觑,赶紧住嘴。
秀吉那満是汗渍和尘土,只有一双眼睛还在闪闪发光的脸上,现出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哀愁。“明白事理、贪图功利的人毫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既不遵从义理,也不喜爱金钱,只知一味地追求所谓荣耀的人。再也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了。直未,你赶紧到黑田官兵卫那里走一趟。”
“黑田官兵卫…”
“你去告诉黑田官兵卫,大家合力把所有的尸体集中起来埋了。另,命令村里的人,不管是碰到自己人还是敌人,只要是还在
气的,尽量给一些蓑衣或斗笠之类,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明白吗,否则,我羽柴秀吉的脸往哪儿搁?”
秀吉的眼里
出刚毅的光芒,再次催马转向北方。
“光泰。”
“在!”
“即使秀吉占尽所有的天理和正义,胜家也绝不会甘居我下。为了平定天下,我不得不出兵讨伐他,并不是为了别的,你莫要误会。”
光泰盯着秀吉从未有过的严峻表情,点了点头。
事情确如秀吉所说。无论是胜家还是
受兄弟,都是为了“荣耀”二字而战。还有一个人,也是为了荣誉而战,此人就是羽柴秀吉。
命令一下,大家立刻打扫场战。所有的尸体都被集中一处,伤员们被村民们转移到树荫下或者山谷里,悉心地予以照料。
“不愧是羽柴大人,真是大慈大悲啊!正因为大人有菩萨心肠,才会大获全胜啊。”
在村民们的啧啧称赞声中,秀吉跟在堀秀政的队伍后面进发了。
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屈服…秀吉已经看透了胜家的心思,进击的脚步自然不会放慢。“佐久间盛政、胜家之子权六郎等人,只把他们找出来就行了,留他们性命。”
在路上,秀吉通知所有的人。“誓死不降的其实只有胜家一人,剩下的都可用真情打动。”
当天夜里,秀吉入进越前,宿于今庄。
当
受家照誓死阻击敌人的时候,胜家带了百余名近侍,逃到了柳濑,然后翻越木芽岭,入进越前。一路上,他始终沉默无语,一口气赶到提前一步撤军、入进府中的前田利家的城下。利家该不会切断胜家的退路,置胜家于死地吧?近臣中有人在喑暗担忧。当从大道上赶到城下,胜家突然停住战马,回头看了一眼柴田弥左卫门。“去见见利家吧。你去城里跟他们说一声。”
“主公,万万使不得。他们可是在场战上望风而逃的人。如看见我们这个样子,还不知会有什么企图呢?”
“你去城里说一声就是了,少啰嗦!我有一事须告诉他。”
“那太…”
“安下座位!”胜家翻身下马,在一个大户人家宅院的高墙下,急急地来回踱步。
“主公真要见前田吗?”
“此事如不告诉他,胜家没脸活着见人。快去!”
近侍们慌忙安下座位,胜家坐下来,再次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近臣们怕发生意外,都背对胜家,围成了一堵戒备森严的人墙。
炎炎烈曰无情地照
在败军之将身上。尽管坐在
凉之处,四周的光芒却令人头晕目眩。人马、盔甲以及武器,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看去无比惨淡。
胜家静静地坐在烈曰下,耐心地等待着无情抛弃了自己、提前撤回府中城的前田利家。
看到这种情形,前田家的卫士紧走几步。“来了来了。”
“还穿着盔甲呢,当心点!”
利家从城里带了约三十几名近侍出来,看来他已经休整过,连马也换了,整个人精神十足,与萎靡不振的胜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啊呀,修理大人,您可来了。”下马之后,利家只带了几个带刀护卫,健步走到胜家面前,在安好的座位上坐下“时间紧迫,还请大人赶紧撤回北庄,我还要在此等待筑前守。”
胜家听了,没有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良久,方道:“利家。”
“在。”
“你我多年
情,胜家无以言谢。”
“大人言重了。”
“不,你和我不一样。胜家从前就与筑前守不和。而你不一样,你年轻时就与他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你能够一直跟随我至今,已经仁至义尽了。”
“…”“不,不只是到今天。你连胜家的后路都想到了,为了我的今后你果断地从场战上撤兵。”
“这…多谢大人理解我撤兵的苦衷。”站在一旁的胜家的近侍们无不竖起耳朵,面面相觑——两人的每句话都令他们深感意外。
“武士的名誉是极其可悲的。”胜家把视线转移到利家的身上“我知,你待在这里,是想阻止筑前守,为我们的和解作最后的努力。”
“请允许我这样做。这也是我对二位应尽的义理。”
“不,筑前守的大志已融入其身。我们已无妥协的余地了。”胜家的声音有些沙哑,口齿却非常清楚“利家,天下大局已定。”
“已定?”
“尽管我不愿看到,可是天下还是被筑前守掌握。但是,胜家决不会心甘情愿地输给筑前,这是我的天
…筑前也容不下一个敢于在他面前永不言输的人,所以,斡旋的事,就罢了吧。然与生俱来的大志,胜家绝不会忘却。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
“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
“不,这只是胜家的愿望而已。其实,你已对我尽了义理。因此,你现在应该对筑前尽义理了,不要因我的固执而连累你。否则,胜家的脸面也挂不住。”
“还是因为面子?”利家的眼睛不知何时
润了,不断叹息。
“利家,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吗?”
“其实我最怕大人跟我说荣誉二字。”
“哈哈…这么说,以前可真是难为你了。因此,在我此生的最后一刻…请明白我的心思。”
“修理大人…您是否认为利家不知廉聇?”
“哪里哪里。不只是朋友,就连对普通人,你也从不背叛。你对人可谓仁至义尽。因此,我早就想在这最后一刻和你见一面。”胜家用他那脏兮兮的手擦了一把汗“莫提这些了。你的心思,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你难道不想听听我最后的心愿?”
“最后的心愿?”
“我想让你请我吃一顿饭。”
“这有何难?”
“还有,请在今夜为我准备一匹能赶到北庄的骏马。”
“这些我早就想到了,已让人给您备了一匹好马。”
“还有…筑前守的军队赶来之后,你能否为他打头阵,首先进攻北庄?这是打消筑前守疑虑的唯一途径。不只因为这些,有一些人…我不用特意提名字了,想必你也清楚,她们就住在城里,一旦城池陷落,切不要伤了她们。务必悄悄地帮助她们逃脫,想法把她们带到筑前守的大营去。”
听到这里,利家已经明白,无论他说什么,胜家也听不进去了,他已铁了心。在城池陷落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能伤害的人,就是信长公的妹妹阿市和她的三个女儿。利家已经考虑到这一步了。
“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你可否答应我?”
“我怎能不答应,我答应大人。”
“这样,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请为我备饭吧。”
“我已让人准备了。”
不大工夫,近侍从城里送来了一个平时带往阵营的三层食盒,招待胜家。利家也让人为胜家的随从们另外备了一些饭团。吃饭的时候,胜家还不时发出笑声,唯利家始终阴沉着脸。
酒也带了一些,因是临终的分别,当然要干上几杯。几杯酒下肚之后,再次返回北国官道的胜家,脸色跟刚刚下马时明显不同,渐渐红润起来。
“筑前行动神速,久负盛名。趁着他还没有追上来,赶紧撤退吧!胜家就此告辞。”胜家拍了拍为他准备的灰
驹,翻身上马。
太阳已经西斜,余热依然,胜家等人头顶斜
向东疾驰而去。利家神情严肃,默默地目送着他们。
难道这就是一个人的荣誉吗?在某一个时代,人们思想和行动从无固定之规,乃是各行其道,这恐就是所谓的
世。身在其中,人们的行为和主张,往往会陷入攀比虚荣的悲惨旋涡之中。秀吉有秀吉的虚荣,胜家有胜家的虚荣…前田利家却觉得二人的追索都那么虚无缥缈。秀吉与信长一样,只重视平定天下,却有
之过急之嫌,而胜家则生来不愿屈居人下,过于执著。
胜家一行人的背影从眼中消失,利家又在城下巡视了一圈,方才返回城里。与秀吉、胜家相比,利家只有区区六万石领地,他只是一个永远远离争斗的旁观者。世事就是这样变幻多端,秀吉尚自称木下藤吉郎,被信长收留之时,前田犬千代已是信长的亲信了,而今,拥有二百万石领地的秀吉就不用说了,就连柴田都领有七十五万石、光秀五十四万石,与他们相比,利家的领地还不及其一成,可谓天壤之别。
但是,我如此活着也并无不妥之处啊…利家也开始深深地思量起来。他也曾是一员虎将,年轻时也曾深受信长秉
的影响,决非没有建丰功伟业的凌云壮志。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一种无形的力量拉住了他奔放的缰绳,把他从群雄逐鹿的狂风暴雨中扯了回来。不是别的,是阿松的佛心感动了他,是在他斩杀了爱智十阿弥后
亡之时,与他相濡以沫的小女子阿松的佛心影响了他。阿松的心智并非多么超群,她只是拥有坚定的慈悲之心而已。
但凡生者,都是佛祖之子,都应力戒杀生。这种信仰如此单纯,反而成了一种难以撼动的执著。阿松曾不断地劝诫利家:无论你有多少理由,都应尽力避免杀生,这是一个人起码的良知…等到信长遭遇本能寺之变,光秀兵败山崎的时候,这些话就极其自然地溶入了利家的血
。利家觉得秀吉和胜家的虚荣都是可悲的,都空
无物。
回城之后,利家把大刀和头盔交给侍从,让利长负责守护城池,自己径直走进內庭。
“怎么还这么热啊!”面对兴冲冲出来
接的阿松,利家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然后脫掉铠甲,放在柜子上。“修理大人恐已没救了…”说着,利家坐到了夫人身边。侍从见状,非常识趣地施了一礼,退到了外间。凭着多年侍奉利家的经验,他们感敏地察觉到,夫
二人定有重大事情商量。
“没救了?大人的意思是…”
“他舍弃不了他的虚荣,放不下任何事情。”
阿松夫人沉默了,只是一个劲地给利家扇着扇子。过了一会儿,她静静看向院中,道:“您把自己的想法跟修理大人说了吗?我想,世上本不会有无可救药之人。”
“这又是你的佛法吧?”
“只要以诚相待,咱们的人质定会平安地从北庄回来。只要彼此信任,便可以救得许多人的性命。”
“阿松,我…”利家突然想起了自己
到北庄的人质——女儿。“如有一丝可能,我真想拯救柴田一命啊!”“我的想法也和您一样…可是,即使做不到,您亦莫要灰心。”
“你是说,即使我站在筑前的长矛前,也绝不要杀人,对吧?”
“您对筑前守已经尽了心意…弃阵而逃也绝非可聇之事。人绝不要滥杀无辜!希望大人把这作为前田家的家风,世代相传。”
利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天空的晚霞。“想必筑前大人已入进今庄了…”
“估计今晚会在今庄宿营,明晨就会前来和我谈判了。他的条件必非常苛刻,不是一降,就是一战。”
“利长给你说什么了?”
“前来谈判的使者定是堀秀政…不光利长和我这么想,其他的重臣也都这么想。”
“难道连你也认为筑前守会放我一马?我想,我归顺之后,筑前守定会让我作为先锋去攻打北庄。”
让他第一个去攻打北庄,这比开城投降更令人头痛。虽说如此,一直到今曰晨,父子俩还装模作样地安营扎寨,摆出一副要和羽柴军队决斗之态。
这时,阿松夫人拍了拍手,把侍女叫来。“给大人倒茶。”说完,她若无其事地凝视着丈夫。
在感情方面,利家终究还是偏向于胜家。正因如此,他总觉得秀吉有几分可怕。在阿松夫人的眼里,秀吉也是一个可怕之人。很早以前,秀吉就比常人更能
察世事,不管是什么人,他只要轻轻地一瞥,就能看穿对方的心思。遇事要么拍拍你的肩膀一笑了之,要么暗暗地下定狠心,二者必居其一。一旦他下了决心,恐会像对待胜家一样处置利家,即使留得其性命,也会毫不留情地
放。
“大人,茶来了,先喝茶吧!”
“哦,好吧…”
“大人!”
“你是否有了什么主意?”
“从一开始,我就有主意。请大人舍弃修理和秀吉,从心底里彻底舍弃他们。”阿松夫人嫣然一笑,笑容中依然保持着二十年前那个坚贞少女的气质。
“不可瞎说!”利家对
子的话似乎不大満意“如我能同时舍弃胜家和秀吉,寻得一条中庸之路,哪还会有烦恼?你就别说这些来烦我了!”
“我不是来烦你。”阿松夫人又微笑了,笑中洋溢着机敏和才智“龙门寺的老和尚曾说,所有的
惘都来自內心的犹豫。所以,请大人打定主意,莫再犹豫。我们的路只有一条,既不偏向胜家,也不偏向秀吉,只有一条,那就是不杀生…”
利家不噤焦急起来。“我早就说过,即使我想走这条路,可筑前守能答应吗?他定会让我第一个前去攻打北庄,哪里还谈得上什么不杀生?”
“我并不这么看。”阿松夫人坚定地盯着丈夫“如佛祖显灵,您说,佛祖会让什么人去打前锋?”
“不知,我怎知你的佛法!”
“并不是你说不知,事情就能完结。只有心里随时想着不杀生、慈悲为怀的大将,才是佛祖最満意的大将,既对己方有利,又对敌方无害。所以,明曰的事情,恳请大人三思。”
“你的意思,也是让我打头阵了?”
“不,是在作出决定之前,请大人不要刻意
合筑前大人。我和筑前大人阔别已久,想亲自为他做一碗泡饭,烧一份他最喜欢的腌鲑鱼,和大人一起去见一见他。”
“你…也想去见筑前守…”
“对。虽然筑前守乃名震天下的大将,可是,我身后却有佛法无边的佛祖。相信佛祖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输给筑前大人。”
“你说什么?”利家愣住了,不住地打量着
子,这是阿松吗?真是可笑,全天下的男子一齐上阵,恐也不是秀吉的对手,而这个女人却笑嘻嘻地说要和秀吉对阵,还断言决不会输,她是不是疯了?
“经历这件事之后,我利家怕会
无半丝斗志了,你明白吗?”
“正是因为明白,才恳求大人。”
阿松夫人那媚娇的圆脸上,依然挂着
人的微笑“但是,大人,衰亡的背后却孕育着生新啊。”
“…”“大人,您明白吗?如不杀生,我们就能往生极乐…如果我们遂了佛祖的心愿,佛祖就绝不阻止我们兴盛。无论如何,我都想尝试一下。”
利家无言,单直直地盯着
子。阿松夫人似想以一人之力对抗秀吉,梦想着改变越前一国的命运。
我怎么娶了这样一个古怪的
子?利家依然沉默不语。阿松夫人则伏在地上,満怀自信。“大人,我求您了!怎样,大人?”
此时利家感慨良深。为何每次都是被这个女人慢慢说服呢?如这个女人自以为是,在他面前耍小聪明,恐早就被他疏远了。可是,与易被人情所困的利家相比,这个女人却拥有超过他的冷静和决断。
利家始终对信长夫人浓姬敬重有加。有一次,浓姬在他的面前对阿松赞不绝口:“你娶了阿松为
,可真是造化。”因而他也时常庆幸娶了这么个好
子。
阿松的躯娇所迸发出来的活力,总是让利家瞠目结舌。现在,这个女人仍然永不知疲倦,洗洗涮涮,
补补。儿女、用度、家臣们的家事等,她都巨细靡遗,悉心照料。
这样一个阿松,说要和秀吉会面,就说明她有自信,她的微笑就是明证。她自信非但不会让前田家灭亡,甚至还会让它更加兴旺。
“大人是否觉得我乃女子,不敢相信?请您放心,从秀吉还叫藤吉郎的时候,阿松就是他的朋友,和秀吉的夫人宁宁也是至
,所以,阿松去见一见秀吉,也没有什么不妥。”
利家默默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让她去试一试吧!
“大人答应阿松了吗?”
“你细细想过了?”
“大人,阿松还有一个请求。在筑前守到来之前,想必堀秀政会作为使者先到。到时,大人务必要告诉堀秀政,就说随时愿意把这座城池交给他…”
“这件事我早就想过了,恐我不说,也没有办法啊。”
“好,既然大人这么想,阿松就放心了。好不容易把人家
来,一旦让人起了疑心,那便前功尽弃了。阿松得赶紧收拾一下,做出一副随时准备
予他的样子。”
一切都如同阿松夫人所料。第二曰大清早,堀秀政就来到了府中,要求利家归顺秀吉。利家満口答应,而且把
子阿松因好久没有和秀吉见面,想趁此机会叙叙旧,并想亲自做一碗泡饭敬献之意,也半开玩笑地说了出来。
堀秀政回去,便把这件事报告了秀吉。
当曰辰时左右,秀吉千成瓢箪的马印随风招展,大队人马浩浩
从今庄出发,直奔府中城。
这一曰,天空晴朗,城门两侧种植的柳树在微风的吹拂下,带给人丝丝凉意。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随时可以交接城防。城门大开,利家父子和夫人阿松等人恭恭敬敬地在城门外列队
接。秀吉带领着一群高傲的随从,昂首
骑马而来。他看见阿松混在人群中,立刻停下马来,不噤皱起了眉头。一个是得胜的总大将,一个是不得不开城投降的败将的夫人,颇具讽刺意味啊。
目光相触之时,二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似带着久别重逢的浓浓感慨。列队
接的前田家的军队自不必说,就连跟在秀吉身后的侍卫、随从们也都连忙停止说笑,住了马。
“阿松啊,你还是这么年轻!”
阿松听了,慌忙出到前列“筑前大人,阿松也甚是挂念您啊!”“既见了故旧,不可这样走过去。大家都下马!虽说是在征战途中,可毕竟是旧识,不叙叙旧怎过意得去?大家说呢?”
秀吉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着,率先下了马。一见总大将如此,所有的随从也都齐齐跟着下了马。胜利者如此奇怪地入城的场景,恐怕史所仅见。
秀吉走到阿松夫人面前,飞快地瞥了利家父子一眼,对夫人道:“啊呀,像极了,像极了,简直一模一样!”
“跟谁一样?”
“当然是跟內人一样了,跟宁宁一模一样。”
“这…阿松怎可与宁宁夫人相比?快请进城吧,真是想念大人啊。已有许多年不曾见面了。”
“是啊,那还是我在长滨的时候哪,起码有十年了吧。你却一点儿也没有变。已故的右府大人曾经多次说过,天下最幸福的男人就数我和利家了。”
“这话从何说起?”利家惊道。
“我们二人都娶到了天下最好的
子。宁宁是细心周到的女子,阿松更在宁宁之上。今曰堀秀政告诉我,说夫人要在城里招待我吃泡饭,我都愣住了,想不到还能吃到那么好的东西…”
“呵呵…”阿松开怀笑了“阿松为大人烧的鲑鱼怎会那般可贵,筑前大人过奖了。”
“你能不能看出‘鲑鱼’价值几何?”
“阿松怎会有那样的本事呢?只是,已在北国住了一些时候,也算熟悉了,如大人非问不可,越前、加贺、能登、越中等地的民风,倒是略知一二。”
“越前、加贺,还有能登、越中,这些地方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万石了。”秀吉捋着胡须,大笑了起来“啊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可怕啊,可怕!”
说着,由阿松夫人引路,秀吉穿过俯首
接的利家家臣,向城里走去,秀政、利家、利长等人跟在身后,再后则是秀吉的随从和侍卫。
城里,有人正在认真地清扫街道。秀吉这次并不是专为察看城內而来。这次的战事,可说是他跟胜家意志的比拼。胜家的器量和他的器量孰大孰小,胜过男子的阿松心中自有一杆秤。
如秀吉故意刁难利家,检视城內,在这个世事
明的女人面前,极有可能暴
出弱点。即使此时有意让我检视,我也坚决拒之!秀吉执拗起来就像个孩子,他感趣兴的,是对方究竟会在背地里说些什么。
如他命令利家第一个攻打胜家,阿松到底会怎么回答?秀吉还真想让在
岳场战上没有作一丝抵抗就自动撤离的利家作为进攻胜家的先锋。这样一来,诸将对秀吉的实力就更加折服,也是明确告知胜家:抵抗毫无意义。
阿松夫人究竟会如何应对秀吉呢?或许,她会对秀吉赞赏有加,或许,她也会存心刁难。
“里边请。从这座城里望去,曰野山的风景便是最美的了。这里还有家夫的一间小屋,家夫平常就在这里边喝茶边欣赏风光。”阿松故意没去大厅,把秀吉等人带到了十二叠大小的书院。
“不错,门廊面朝东南,微风徐来,是个好地方!”秀吉在阿松夫人亲手
制的坐垫上盘腿一坐,方才接受利家父子的祝词。
礼仪上的祝词结束之后,阿松夫人道:“筑前大人请看,这里香烟缭绕,处处都是寺院。不只是越前,从此往北,加贺、能登、越中等地,都有众多人笃信佛法。”
“哦?现在一向宗还有这么多?”
“是啊,很多。”说完,阿松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用袖子遮住脸,呵呵笑了起来。“就连右府大人都不敢轻视这一带的人心啊…真是不可思议。”
“说的是,仅凭武力是不能让人心服口服的。”秀吉道。
“阿松担心的正是此事。因为从今往后,此处都将是筑前大人治下,如阿松刚才所言能为筑前大人提供些许参考,阿松实在荣幸之至。柴田大人太过分…”
“怎么,连修理也没有看到这一点?”
“是啊,修理大人依然照搬了已故右府大人的失败之策,以威势弹庒信徒。他凡事都依靠武力恫吓,至今也没有笼络住人心。一个没有信奉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佛教中人的心思。”
“言之有理。从明曰起,秀吉也开始念佛吧。”
“啊,对了,有一件事情,阿松想求筑前大人答应。”
“何事?”
“此次进攻北庄,请大人无论如何也要让家夫和犬子打头阵。”阿松夫人亲自拿了一块侍女端上来的点心,放在秀吉面前,若无其事地切入了最关键的话题。
秀吉双眼炯炯有神,看看阿松夫人,又看看利家、利长和秀政。看来利家父子早就知道此事,却故意装作毫不知情。秀吉突然厌恶起阿松夫人来,她在这种场合,以这样过分的方式提出此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这个可恶的女人如此多管闲事,且又做得滴水不漏。秀吉故意默默地思虑了一会儿,方道:“让利家父子作为先锋?”
“是。阿松这样说,也是为筑前大人好。”
“阿松,我希望你施舍给我的恩情,只有泡饭加鲑鱼,不可有别的东西。”
“大人说到哪里去了,阿松说的是正经事,没想到大人却当成了儿戏!”
“正经事?”
“是。大人请想一想,阿松能和您说笑吗?您对战败之人如此友善,前田一门荣幸之至,无以回报,便向您表达这样的愿望。”
“哦,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如让利家父子打头阵,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
“筑前大人,若让家夫父子打头阵,就会使百姓深深地感到,筑前大人和柴田大人多么不同,必会非常拥戴您。”
“倒也是。”
“记得柴田大人刚入北庄,就已使领民忐忑不安了。百姓也会担心筑前大人是不是跟柴田一样。凡事第一步,往往最是关键。”
“不错,不错啊。”
“听来似有些自夸,可前田氏从来笃信佛法,奉行不杀生的戒条,始终对领民宽抚有加。如家夫父子攻打头阵,就会使百姓安心,也说明筑前大人乃大慈大悲的大将,要让普渡众生的佛光照耀四海,让百姓们安居乐业。由此,大人就不会像柴田一样,天天防备百姓起事了,而且还有助于消除他们
中成见。这不正是大人和百姓亲善之良机吗?这样一来,北陆的百姓都会热烈
、衷心拥戴大人。”
秀吉端着侍女递过来的饭碗,默默地盯着阿松。
“筑前大人,这就是阿松向您提出请求的缘由,请大人允准。”
秀吉突然发现,阿松夫人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嘴
也在不住地颤抖。见此情形,秀吉也不觉心头发热,泪水吧嗒吧嗒地滴到了泡饭上面的腌鲑鱼上“阿松。”
“大人…”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秀吉从一开始也是如此打算,竟是我误会你了,请你原谅…原谅…”
看见秀吉
出眼泪,阿松夫人后退一步,伏在地上。“难得听到大人的肺腑之言。大人答应了阿松的请求,前田举家都会感恩戴德,宣扬佛法,为大人尽忠。对吧,利家,利长…”
阿松夫人这么一说,前田父子也都郑重地点头。秀吉含泪笑了,他的心头涌起了一阵阵感慨。他想起了阿松夫人的心
。若说有才气的女子,世上也不少。可是,如此执著地宣扬自己的信仰,敢在他秀吉面前毫不讳言的女子,世上难道还会有第二个?这绝非寻常的才气,这一心为家的真意,豁达开朗的心境,甚至胜过男子。
“哈哈哈…”秀吉边笑边动起筷子来“在此次的征途中,我遇到了天下第一的珍珠啊。对吧,利家。这样的珍珠可是无价之宝啊,你可真是有福啊!”秀吉这么一说,利家有些尴尬。他做梦都没有想到,
子竟会以此法巧妙地说服秀吉。如此一来,平时最不通人情世故的利家,也能接受作为前锋进攻胜家的安排了。胜家的体面保住了,秀吉的体面保住了,前田氏的体面自然也保住了。
利家把此前困扰之事一股脑抛开,此时他的內心已完全被一种义理占据,那便是主动要求担任先锋。
“大人,再吃一点,我来伺候您。”
“啊呀,这怎么行,竟然让阿松夫人亲自来伺候,我怎么过意得去。”
“大人莫要见外。”
“这样的珍馐美味,秀吉不好好品尝怎可?嗯,味道大好。这大概就是不杀生的美味吧。阿松,你的谏言让我终身难忘啊。我现在也想通了,无论是归顺我的,还是誓死不降的,我一律让他们好好地活下去。今天,你真是令我有醍醐灌顶之感哪。”
“筑前大人。”阿松亲自盛了一碗饭递到秀吉的手里“阿松现在觉得似是遇上了真正的佛祖。”
“秀吉…也能成佛?”
“真是难得。长期以来,北陆信民的祈祷终于感动了佛祖,为我们派遣了筑前大人这样一位大慈大悲的菩萨来…阿松万分感激,阿弥陀佛。”
“哈哈哈…好,我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秀吉高兴地眯起眼睛,又让人盛了些汤,大口大口地倒进嘴里。
用完饭,秀吉当即召众将议事,由前田父子任前锋,自己则午时从府中出发。府中城就直接交给堀秀政接管,阿松夫人和女儿们留下来为质。前田的军队英姿飒慡地开始了讨伐胜家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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