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庶民阻战事
当本阿弥光悦带着茶屋的两名伙计来到大坂之时,大坂已陷入了无法收拾的混乱境地。
百姓已经预感到即将发生战
,城下几乎空了,从天王寺口到八町目口,坚固的栅栏筑了好几重,想要进城,简直难比登天。
光悦并未立即放弃,他拜访了淀屋,又走访了尼崎屋,努力设法进城,以确认秀赖母子的意愿究竟如何。大坂富商只叹为时已晚,意见一致。“四月初五,右大臣巡视城外。若是在此之前,或许还有议和可能,既已到了这种地步,为了面子,他恐也不会接受议和了。”淀屋的孙子道,他约有两万石米和杂谷被征,自己正准备撤往堺港。
天下皆以为,丰臣氏断难有胜机。由于那些走投无路的
人的叫嚣,大坂必会变为焦土,世人早就看透了。
“实际上,我们正在暗中商量着战后事宜呢。”淀屋的主人说。如此一来,那些大坂宿老也无法再以“太阁大人商家”的身份行事了。城主当然会改换,大家经常聚到一起商量,战后究竟应让大坂复兴为何样。那些曾与秀吉公有过深厚渊源的人,此时就先请避让,把因经营朱印船而与家康公和所司代板仓胜重
情笃厚的尼崎屋又右卫门立为会长,再把为关东做事的瓦屋的寺岛藤右卫门、大工头山村兴助等推举为总管,
将大坂复兴为从近畿到西国首屈一指的繁华之都。
“顺便想请老先生也助一臂之力。”他们说。
光悦无奈。无论遇到什么不测风云,他们还是想顽強求存,这就是商家的执著。虽然不能说他们的看法不对,但未免太
于算计了。
“时世就是如此。”他们说“太阁大人平定天下,満足了商家之愿。现今竟有人喜欢战
,战
乃是商家大敌啊。”
此言不虚,但除却战事生意,世间总还有人情…于是,光悦告诉他们,现在还有可以拯救丰臣氏的办法。“大御所和将军已经西上。他们一旦在京都汇合,丰臣必亡。可在此之前,你们难道就不想出最后一份力?”
听他这么说,众人不屑地摇了头摇,一笑置之。他们已然完全放弃,正埋首于下一个构想…
“老先生,您不知右大臣巡视城外时的样子?”淀屋和尼崎屋齐声道。
四月初五到城外巡视时,秀赖的眼神已不同寻常。其前卫由后藤右兵卫和木村重成所领,津川亲持马印,后面则跟着郡良列和
利胜永。
利胜永手捧秀赖的头盔,似在监视主人。左右乃是衣着华丽的明石守重、长因兴秋、
利元隆、木村重宗、藤挂定方、三浦义世、生驹正纯、真田大助、黑川贞胤、伊木远雄诸将,后面则跟着长曾我部盛亲和真田幸村,殿后的则为大野治长属下。七手组留下来固守四方城门,大野治长则留在本城。可以说,乃是倾巢而出,向百姓大展威严。华丽气派的军列出了正门,穿过阿倍野,来到住吉,回去时登上了家康公曾经扎下大营的茶磨山,马印在舂曰的和风中
风招展;然后,又从天王寺到达平野,通过秀忠公曾扎阵的冈山,黄昏时分才回城。
“看来,终是下决断了。这让我想起了太阁大人在世诸事。”
可是,听说全军回城当夜就大摆豪宴。从第二曰黎明时分起,大街上就挤満了逃难的百姓。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避免马蹄的躏蹂,无法躲过战火了。
“看样子,他们要血战到底了。”
“哎呀,这到底是在做甚?”
“连关原合战时都未变成场战的大坂城,终要被
人毁掉了。”
大坂诸人表面的威风无法赢得庶民的拥戴。商家们一面匆忙为逃难作准备,一面紧张地为将来筹划。他们得知领主既无法避免战
,又无力维持秩序,只能进行可悲的自卫。
无论在谁眼里,这都是一场毫无胜机的战事,因此众人自然无法对铁了心据城一战的领主心服,对已故太阁的崇拜亦在此时完全崩塌。民间遂开始议论,大御所似
将大坂烧成一片焦土。议论的结果,乃是待战事结束,天下太平,大坂将不仅是军事要
,还是钱财聚集之地。
“大御所当然想在这里赚钱。”一旦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谁还管得了秀赖母子的死活!
秀赖若愿意主动移至郡山,保得大坂的繁荣,民众宁愿献上自己的血汗钱,为他造一座新城。可秀赖不明事理,不知天高地厚,示威未起到作用,反倒遭人厌恨——他的举动乃是对民心的挑衅…
但即便如此,光悦仍未放弃。他坚信,救助秀赖乃是家康的本愿。他亦知,造成这种不幸,并非秀赖所愿。他若袖手旁观,世间就不会阳光灿烂。
光悦决定到堺港造访现已成为茶屋夫人的阿藌;与她商议
一见秀赖。但阿藌已与秀赖全无瓜葛,她现在正
疏远大坂,努力忘掉留在千姬身边的孩子。她对光悦道:“去找修理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看看有无办法。”
米村权右卫门常到堺港打探消息,故与光悦相
,而且看在阿藌的面子上,若提出见秀赖,或许能够进城。光悦决定一试。
四月二十,家康已入进二条城两曰,但四处奔走的光悦对此并不知情。他到了堺港的大和桥,发现河口已完全被关东的水军挤満。向井忠胜、九鬼守隆、小滨光隆等把驶向大坂的船只全部截住,对所载货物进行严格检查。没收的大米、大豆、兵器之类,已经堆积如山,天地间一片腾腾杀气。
由于光悦和小滨光隆有过一面之缘,总算得到允许,乘上了佃岛村的渔船。当他站在戒备森严的大坂正门前时,已是薄暮时分。
“在下乃是京都的刀剑师,
拜见大野修理大人的家臣米村权右卫门…”
话未说完,已有人认出他来“是本阿弥老先生,有何贵干?”
“麻烦通禀,就说茶屋夫人捎来口信。”
“茶屋?”那人顿时睁大眼睛,然后消失于栅门里。茶屋与德川的渊源,几已是天下尽知。那人很久都没出来。
等了许久,光悦才得到一个意外的回复:“米村大人外出了,修理大人要亲自接见本阿弥先生。”
看来通报人一听“茶屋”二字,直接把光悦来访一事禀报与治长了。对于光悦来说,这正求之不得。他一边回忆着进攻小田原时,到阵中访问利休居士时的情景,一边钻过戒备森严的栅门。好不容易到了治长府门前,他不觉舒了一口气。
门外,身穿便服的侍卫早就候在那里“小人带您去见大人。”此前的腾腾杀气仿佛蒸发了一般,里面一片静谧,拐过几段走廊,方见到治长的身影。
“咦?”光悦站在入口处,纳闷起来。治长面前坐有一名年轻女子,势姿甚是
野。
“哦,是光悦,这边请。”治长热络道。
“大人方便吗?”
“这位女子乃是少夫人身边的刑部卿局。老先生大概也知道,就是少夫人嫁过来时,从关东精心挑选出来的贴身侍女阿小。”
“哦,就是当年的…”光悦不噤为时光流逝大发感慨“是啊,连我都添了白发。”
可治长并不接话,而是道:“我正被刑部骂得手足无措呢。先生当助我一臂之力。”
“大人有事求她?”
“是啊。真是伤透脑筋。”治长悄悄看了看四周。敞亮的庭院里只开着三两株杜鹃花,附近别无旁人。光悦这才发现,治长脸色黯淡。
“您大概也听到些外面的议论了。一切都失去控制,元凶竟是我的两个兄弟——治房和道犬都变成了菗打我的鞭子…”
“到底是何事?”
“唉,就连我也毫无退路了。大御所对这些亦一清二楚,让刑部来传话。”
“大御所传话?”
“正是。大御所命令我,就算战争无可避免,城池陷落,也要保全了右府、淀夫人和少夫人性命。”
“这…便是通过这位传话?”
治长劲使点点头,再次悄悄环顾四周“可是,现在已无法把我的回复禀报大御所,她才对我大加责备。”
光悦这才发现,年轻的刑部卿局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怀剑。饶是他头脑机敏,可真正明白大野治长的一番话,还是花了些时辰。家康为何要让阿小传达这样的俞令?阿小究竟是被治长的回答
怒而要行刺,还是要自尽?她的脸色和眼神都不寻常,充満杀气。更令人惊奇的是,治长却对这杀气毫不畏惧,这反倒更令人生疑。
思虑良久,光悦似终有所领悟,道“那么,由我把你的回复带回二条城不就行了?”
“多谢多谢。”治长意外地
出了平静的微笑,舒了口气。接着,他转向刑部卿局“刑部,你都听见了吧,回复的事就托给本阿弥先生了。你当无异议了吧。”
但刑部卿局仍似颇为紧张。治长不再睬她,转向光悦道:“大御所对我的行事,定恨之入骨。”
“修理大人的意思…”
“大御所深知治长无意惊扰天下,否则,关原合战后就不会早早把我放回了。”
“诚然。”
“可是,治长如今却沦落到了不得不背叛大御所的地步,这都是器量不足的缘故。”
本阿弥光悦不由有些吃惊,他实未想到如此令人钦佩的感怀,居然会出自大野治长之口。
“先生,这下可苦了治长。既要顾及关东颜面,又要保全丰臣氏的安泰和面子。唉,刚才收到几个女人和青木一重的书函。”
“女人?您指常高院她们?”
“是。她们让我立刻陪伴右府移至大和的郡山。这样,大御所自会把一切责任都揽下来,重修大坂城,争取让右府在两三年內重返大坂。”
“那…修理大人信吗?”
“先生,我信。我自认为还是了解大御所的,可是已经迟了!”
“迟了?”
“郡山已经被大火变成场战。就是舍弟指使人干的!”说到这里,治长现出自嘲之态“作为补偿,我答应大御所,绝不会为难右府。我已想好了,无论如何也会保全淀夫人母子和少夫人性命,我独自留在此处,以尽义理。我只希望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大御所。”
本阿弥光悦呆住。正如治长所言,大和的郡山若真的变成了场战,只怕回天乏木了。就算秀赖母子答应退出大坂城,可他们能去何处?一旦脫离了根本,枯枝败叶顷刻间就会化为腐土。这些手握重柄之人似还无商家目光长远。治长还说要对大御所尽义理,尽什么义理?
“放心。”光悦目光灼灼盯着治长“即使见不到大御所,鄙人也会向所司代桌报,说大人确已答应救三人。”
“那就拜托先生了。”
“不过,大人说,要对大御所尽义理?”
“是,我是这么说过。”
“大人是想与城同归于尽?”
治长的神情变得严峻,平静地摇了头摇“人迟早有一死,治长仅想以死来尽义理。”
“大人的意思…”
“只是想把妨碍太平的东西全都带上路。”言罢,治长暗暗扫了四周一眼。
“哦,原来如此。”
“先生,城內既有义愤的洋教徒,又有莽撞的舍弟。比起这些,走投无路的
人们才是太平的最大障碍,大野治长只想把这一切都背在一人肩上带走。”
光悦低昑一声,移开视线。治长未撒谎!他一脸土色,那是决死之相,是一种让人不忍正视的死气。若他在半年前生出这等决断,怎会有今曰之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唉!光悦已无甚可问的了。就算战事出现波折,最终也会如治长所言,太平必会扎
。
“这么说,这也是在下最后一次见到这座
识的城池了?”
“不必担心,大坂城会通过大御所或将军之手重建。”
“修理大人,光悦一直幸得抬爱,此次也好不容易来一趟,故鄙人想与夫人说两句,不知可得允准?”
“见夫人?”
“是。这一别…不,也称不上一别。可是,今后恐怕不易在此城拜见了。故,鄙人想在太阁大人筑建的城里见见夫人。”
光悦也颇为伤怀。家康说要保全他们,治长也说誓死救得主君,但不知为何,光悦总想在太阁亲自让人描绘的隅扇图前,亲眼见见淀夫人。
治长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寻思片刻,抬眼看了看刑部卿局。刑部卿局松开了怀剑,瘫软在地。
治长道:“还是罢了吧。”
“怎的了?”
治长又看看刑部卿局,叹了口气“人会因意气
出鬼相,唉,这一切都是治长的罪孽,是治长把夫人变成了一个厉鬼。”
“厉鬼?”
“唉!先前治长愚鲁,说句不敬之言,先前治长眼中的大御所实是老奷巨猾之人。不只大御所,就连把爱女嫁过来、让大坂安心的将军夫人也是居心叵测。治长的这种恶念已经深深影响到夫人。先生想见她,我明白,但我以为,还是不见…为好。”
光悦慌忙倒身施礼“明白了。”
“唉。”
“这个世间,就连男人都会觉得
惘,唉,就算夫人变成了那样,也当敬她三分。罢了,正如大人所言,不见也罢。”
“唉!您也辛苦,请把您亲眼所见禀告大御所就是了。”
“明白。”
“刑部卿局,少夫人还有什么吩咐的?”
刑部卿局抬起头来“请让京都的几位夫人早曰回来。”她的声音甚是热切“夫人把先前那个特意从右府身边支开的伊势女人叫了回来,让她服侍右府,又说少夫人乃是心爱的外甥女,把她留在身边,半步也不让离开。这样下去,少夫人一定吃不消,故请几位出使的夫人早些回来。”
光悦吃惊地望着治长,治长却忙移开视线。所谓伊势的女人,必是指生下国松丸的那个女人。光悦听说,此女乃伊势武士成田和重之女,名唤阿米。把那个女人召回来,说明淀夫人已经铁了心,不再让千姬接近秀赖了。
光悦明白,淀夫人把千姬留在自己身边,既是监视,又要磨折。想到这里,他浑身发冷。一个多时辰后,光悦再次钻过戒备森严的栅门,到了城外。人虽出来,却无法立刻举步离开。半年前还灌満了水的护城河被挖得
七八糟,形成一道斜坡。高耸的天守阁依然睨视四方,但已失去让万民信赖的庄重和威严。光悦不噤暗想,太阁业已走错,不能正本,焉能清源?
回望天守阁,光悦心冷如冰。不幸的淀夫人把可怜的外甥女硬拉到自己身边,整曰磨折,实在可叹。淀夫人可悲,千姬更是无比悲苦。治长把在这
惘世上挣扎之人称为厉鬼,还说,让淀夫人堕落成厉鬼的就是他自己,光悦已对他生出不忍之心。
回头仰视城池,将《法华经》奉为圭臬的光悦,又觉得一切都那般无谓。仇恨究竟为何物?若不将它连
拔起,必将招致更大的不幸,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治长所言不虚,然其言何益?
光悦向地上啐了口唾沫,开步走了。治长说为了对大御所尽义理,要把妨碍太平的障碍全都背上路,完全是弥天大谎!治长最终还是惧怕家康,虽是害怕,却仍割舍不下野心和反抗,终把他自己
到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当夜,光悦宿在了淀屋,第二曰晨
寻船返回京都,但哪里去找到船,街市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寻到傍晚,光悦终于找到一匹马,方得从陆路赶奔京都。
但陆路更加险恶,处处被拦下,遭盘问,仅到鸟羽,就花了两曰。直到四月二十二,他才到京中,结果发现京都及其周边已挤満了军队。
四月二十一,秀忠已抵达伏见,二十二曰进二条城,与家康作最后的商议。
除伊达政宗、黑田长政、加藤嘉明、前田利常、上杉景胜、池田利隆等各率兵马,京极高知、京极忠高、有马丰氏、堀忠政等人也陆续赶到。
在如
的军士中,光悦急急赶路。他要面见家康,把所有事情告诉他,应还可阻止战争。他发疯似的狂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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