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父亲在五十六岁那一年,一纸命令被宣布提前离休了。像父亲这一级别的军人,正常情况下是可以干到六十岁的,并且还有荣升的可能。但父亲却在区军参谋长的职位上提前离休了。
父亲被宣布提前离休,有两件大事和他有关系,也就是说这两件事构成了父亲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一件是,他把队部装备的车军卖给了老家的县里。父亲卖车军不是一辆二辆,而是一批!在这之前,老家的县里导领几次三番地找到父亲,让父亲帮助买一些能够运输的卡车。父亲的老家很偏僻,一直没有能够通上火车,交通的任务,只能由汽车来完成。由于交通的下发达,直接影响了父亲老家所在县的落后。这是件大事,父亲也在为老家的落后贫穷而着急。当时的经济情形是,一切都在计划经济下运作,一汽生产的解放牌汽车。由家国统一分配,别说父亲老家所在的县,就是省里一年也得不到几台这样的汽车。
老家的人为交通着急,父亲更急,终于有了机会,军委为父亲所在的队部配备了一批车军,文件落在了父亲手里,父亲眼睛一亮,他想都没想,便大笔一挥,在文件上批示这批车军支援给了地方。地方当然就是父亲老家所在的县。在老家县內的每条公路上,都可以看到染着草绿色的车军,在忙碌地奔驰。
父亲没想到的是,这会是件错误。他了解队部的装备,此时队部的装备比几十年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令父亲感到很満意。他盼望着新的一轮战争打响,可他等了十儿年也不见有什么战争,于是父亲失望了。没有战争的队部,要那么好的装备干什么?简直是浪费!还不如让这批装备去支援地方建设。父亲理由充分地把这批车军卖给了老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亲老家所在的县,为了感谢父亲多年来的厚爱和关怀,在父亲老家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为父亲建了一座宽大豪华的墓地。父亲对这块墓地却一无所知,这是县里导领背着父亲做的。原因是,父亲曾不止一次他说过,将来死后要安葬在老家,而不去什么火葬场。这又是父亲思想的一种局限。那块墓地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着父亲“叶落归
”了。按照县导领的想法这也没啥,家乡出了一位将军,这是儿百年没遇到的大事。将军死后回到家乡,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将军又力家乡谋了那么多的好处,为将军修块墓地又算得了啥?
纸里包不住人,两件事加起来,事情就闹大了,先是区军
导领知道了,区军
导领觉得这件事情非同一般,又上报了军委。军委在出派工作组调查了两件事之后,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一个命令将父亲召到了京北,由总部导领亲自找父亲谈了话。在事实面前,父亲哑口无言,但父亲不明白的是,这怎么能算是错误?!在父亲从京北回来不久,便被宣布离休了。
离休后的父亲一下子就苍老了。他闲在家里一时竟无所事事,他不知该干些什么才好,更年期综合症降临到父亲身上,他开始不停地发脾气,冲母亲,冲孩子。
那时,林和晶都己参军,家里只剩下了海一人在读书。那一年,母亲四十刚出头,她已舂风得意地当着文工团的团长。孩子们都大了,家里也没有什么需要她
心的了,她还満怀热情地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事业之中,她要把年轻时耽误的时光补回来。
父亲在家里经常一个人发脾气,他先是摔碎了自己正喝水的杯子,然后又揪扯自己过早花白了的头发,他的火气因没有对象而不得不但旗息鼓。然后他就从这个房间
窜到那一个房间,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并一遍遍他说:等你们回来,看老子下收拾你们!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了,包括母亲收拾好的房间。结果是,他谁也收拾不动了,他真的老了,他的心老了。
剩下的是,他只能下停地菗他的喇叭筒烟,喝高粱烧。他的酒量也大不如以前了,他看着酒,力不从心了,喝了儿口酒就醉了的父亲,
下了英雄泪。然后,天还不黑,倒头就睡,庇照放,牙照咬,脚不洗,牙不刷。母亲对父亲这一切,已经受够了,她无法再忍受了,于是、母亲提出了和父亲分居的想法。令母亲大感意外的是,她这一想法,得到了父亲热烈的响应,其实,他也早就受够了母亲的管束,这么多年他也被管够了,他要翻身求解放,他要畅快地呼昅自由的空气。很快,父亲便和母亲正式分居了。那时,家里的房子多的是,随便找一向,父亲便逃离了母亲。
父亲在职时,最愉快的工作是站在沙盘前或者作战地图前,研究假想敌。他把假想敌已经研究得烂
于心了,包括我军的部署,可一直没有派上用场。但这并没有影响他这一爱好,他想,现在用不上,迟早有一天会用上的。说不定到那时,军委导领会再次请他出山,让他指挥千军万马和真正的敌人大干一场,他一想起这些,便热血沸腾。
于是,父亲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制作沙盘和绘制作战地图上来了。他对沙盘和地图早已烂
于心,做制这些对父亲来说是轻车
路。很快父亲的房间便被一个又一个沙盘和一张又一张作战地图占据了,父亲在拥挤中得到了安慰,父亲在他的假想
中独自激动着。他长时间地沉浸在自己的亢奋中,只有吃饭的时候他才走出自己的房间,母亲对父亲所做的一切一直采取不闻不同的态度,这正合父亲的心意,那一阵子,父亲和母亲一直和睦相处。
后来,区军文工团
简整编,母亲也过早地退休了,母亲一时也闲在了家中,父亲和母亲同时闲在家中,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母亲仍然受读书,母亲喜欢读的大都是一些古老的爱情故事,她仍常常为书中的爱情故事所感动,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摘下老花眼镜去擦拭眼睛。不读书的时候,母亲就望着舂夏秋冬的窗外发呆,她一次又一次想起了她梦想中的枫,这时母亲的內心感慨万分。她时常会看到窗外的路上,一对又一对老年夫妇相扶相携地在黄昏中走过,这时她多么希望枫在身旁,陪伴着她在黄昏中走一走哇。
在流逝的时光中,父亲不仅头发全白了,动作也开始变得迟缓了。他有许多事情需要求助于母亲了,他有求于母亲时,便喊:丫头,过来帮帮我呀!
母亲听到父亲的喊声,总要擦净自己的泪水才走过去,帮助父亲这样或那样,不管母亲的态度好或不好,父亲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离不开母亲的帮助了。有一次,他有些害羞地提出要和母亲同住。他没料到的是,母亲同意了。这使父亲很高兴,从此老年的父亲,又在母亲的管教下开始生活了,母亲不许他再昅喇叭筒了,父亲同意了,母亲让他洗脚他就洗脚,让他刷牙他就刷牙,在没有母亲的监督下,父亲有时也会偷工减料,然后为他阴谋的得逞而嘿嘿傻笑,母亲见父亲这样,只能背过身叹气了。
有时父亲看母亲不在自己的身边,燃后就大呼小叫地喊:丫头,快来帮我呀!等母亲赶过来,父亲就嘿嘿笑着说:也没啥事。母亲望着父亲就长叹一口气。
晚年的父亲,不再和母亲有什么擦磨了,他变成了母亲一个听话的孩子,但父亲有事没事总爱喊:丫头,来帮我呀!母亲在他的身旁,他才感到踏实。
在父母晚年空寂的生活中,父亲不停地喊:丫头,快来帮我呀!
然后是母亲匆匆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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