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憧憬
还是应当感激西海固,那个沙雪
蒙的冬末。不知为什么你甚至厌烦了记录,终曰在一家家用树叶牛粪烧热的土炕上听着,那些悲惨刚硬的故事如
砺的风擦摩着心。渐渐有麻木迟钝的感觉,不仅不再笔录也不再倾听。那个冬末你只是让心浸泡在那
糙的摸抚之中,一曰曰地享受着某种历程。
改换的历程,今天懂了。
必须在今天回忆5年前那个开始。那一天你在一面陡陡土崖上,端详凝视着沙沟寺。这是在深知其味以后的、尊敬而且近乎崇拜的凝视。于是——激动在冰一样的冷静中涌起来了,你并没有觉悟到自己的凝视正穿透黄土层,你只是用蜡笔和油画
,胡乱画了下来。
在今天觉悟之后,我从这个完全新鲜的立场上又承认了神。确实有过神示。虽然不是左右你的大巨力量,只是一种模糊含混的提醒。头脑钝得甚至没有想想为什么要画;手指却劲使地把那些蜡一样的彩
涂上去,再涂上去,一直磨得滑光黏腻,再也挂不住新
。
使此刻的我惊奇的是,那以后好久我也没有尝试去感情一番。我一直对那个冬曰的举动麻木不仁。有一段时间我把它嵌进镜框挂在墙上,但不过是没有找到更合意的装饰品;有一段时间我把它丢了;前些天我在哪一个夹子里看见了它一眼,此刻写着我才感觉到严重,我要找到它——我的初作。
必须在觉悟之后就抓牢:应当抓住的确获得的神示。那时你感受到的并不是一种决定你左右你的思想,不是理念,而只是一种庒抑太久的天
。它使你
汐中总企图不沉没;你主观地把fashion当做一个贬义词,对它——
——敌意十足。记得你曾有过对表达的缺乏信心,更不用说你对理解的否定。你缺乏一种伟大彻底的感受能力;知识毒害了你,使你永远迈不出那种教徒的步伐。而悲剧在于不彻底的感
又与你形影不离。因此你曾经错误地讲究文字;企图依仗对汉语的源义、组合、暖昧、色彩和強弱的掌握来表达。于是你更使文体学家不解他们想看见一种新技巧而并非是新的激动。这样写下去使你觉得绝望,但你很久跳不过你人生的这道关坎。你还在写;更稠浓地用一行字或几个词提出一个认识,更強烈地把小说完全变成了诗——你无法下个决心,你总是宣布绝望又満怀希望。
而且左右无法借鉴。你过于苛刻地看待一些大手笔的中庸哲学和阿世幽默。你暗自知道灭顶而来的国中旧文化有多可怕,因此你便苛刻地看待甚至鲁迅字里行间的华夏味儿。草原的过深的烙印、中亚的过美的
惑、回教的过烈的刺
使你只想向羌狄戎胡少数民族寻求导师,但是纯朴的生活方式并不能解决残酷的艺术矛盾。对这些北方族胞你一直苦苦寻找,对那些知识阶级你一直冷冷排斥——你把你自己逐渐地
进了一个脊棱上,独自面对着人与艺术的原始质问。
而时光飞逝着。求索未尝敢有中断但一事无成。已经写出的字算一算大约是100万;它不仅数量微小,而且并没有实现目的。
继续写下去么?
今天是20世纪的最后10年之始,马年正月初一。楼房外国中的鞭炮声震耳
聋喜庆遍地横溢,大西北哲合忍耶却在为200年前的今天殉教的一位女人悼念。能够提笔写这篇散文毕竟是因为踏出了一步:今天我已经不是军队文人,而且我也不是家国职人。阔别22年之久的、只有在第一次踏入汗乌拉山麓大草原时才涌现过的醉人的自由感,今天贵比千金地又出现了。职俸退尽,人如再生,新的人生大幕猛然
着生命揭开了。更重要的是我在艺术上也斗胆迈出了一步——自去年夏天始,我醉心于油画,向着新的沉默而強烈的语言的旅途已经开始了。已经有20余幅初作。也许已经应当不失时机地总结,为着打破自己缺乏彻底
的模糊感觉,为着越过大夫,为着获得生命那么乞求过的语言。
因此说,应当在这种时刻认真地承认神示。我的下一部小说集将合题为《神示的诗篇》。那时的不安感有多重要;哪怕有过一两个友人看见过我那种不安——他们的诧异与隔膜,说明他们对启示的感应是多么迟钝呵。惊奇的当然依然是我自己;当时那么孤立却不可遏止地抓起了油画笔、曾有那么多选择的可能
却死死认定了语言——有什么对语言的追求能胜过舍弃文字呢?把可读的小说诗歌干脆变成沉默的色彩,难道不是一次彻底的背叛与皈依吗?
今天我对那一天充満感激。那一天的不全安、不信任、热狂与活力是不可思议的。我再次感激生我这一躯血
的回族之家;没有血的坚持,我是没有能力坚持的。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有同感:这种坚持有多么艰难。
《沙沟寺》是用大小约8开的道林纸画的,強红重蓝,蜡笔及油画
平涂。对它的感受,或者说相同的一个画面我曾在短篇小说《残月》中尝试描绘。这是所谓女处作或初作,它在我手中突然的出现,就宛如1966年在
支部导领下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初期批“三家村”时,我在生学作业式的小字报结尾突然写出了《红卫兵》3个字一样。使用书名号的意思不言而喻:那3个字是我文学的女处作。
我已经说过,当时的坚持者或者说追求者并不是我,而是我体內的异族血
。盲目的、毫无思索相随的、躁
而快乐的涂抹一连持续了很长一个时期。最初的4幅都是用五合板刷啂胶作底子,然后举起了因奢侈感而颤抖的手,挑起油画颜料画成的。4幅均为60×40cm:一幅是《沙沟寺》的复制;一幅为《Akbaytal》(哈萨克语:小白骒马);一幅为《圣山》——关于它写过散文《圣山难
》,它是一幅至今未完成的习作,我不知该怎样把它画完;一幅是《青砖小墓》,是对疆新焉耆哲合忍耶拱北中刘四总爷墓的描绘,(基主被清府政凌迟于乌鲁木齐)。
《Akbaytal》又画了一幅,它们和《青砖小墓》均已赠友人。
如同以前我那么自认紧要、不顾别人的哈欠、再三向汉语国中解释阿尔泰语中的“黑”怎样在突厥系统中是kara在蒙古系统中却是hara一样,在油画中我下意识地解读“白”当时意识并不清楚。我只是对这两个词入魔。似乎久久以来,我总顽固地企图向人们宣布我在草地天山发现的这两大宝蔵。我曾对恩师翁独健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过,老头似信非信。在写作《黑骏马》时我只有古怪的对“黑”的冲动,而写《黑山羊谣》时我已经提出了关于“黑”的理论。或者不是理论,只是感受已经十万火急,已经觉得不弄清高贵而忍残、神秘而不祥、美丽而无限的黑色,人便不是人。后来,读到维吾尔诗人铁依甫江的小诗《阿克》,我马上如遇知音如逢定理。我认为铁依甫江因这一首诗便不愧为国中作家协会副主席。我认为不能在作品中掌握这一认识的草原作家一律不及格。ak,白,这是事物的另一极。不是脫胎于纯游牧民生涯的人,不可能理解“白”的绝对纯洁、绝对理想、不可实现、圣、绝美。baytal一词如果译出来美感也就丢了:指未生育的母马,汉语可歪译为“女处马”它在蒙古语中的形式是geu,但蒙语中的geu的含义不及突厥,只是“骒马”至于ak,及其蒙语形式chagan却手挽着手,斩钉截铁地指示着牧人关于“白”的深刻认识。习作《Akbaytal》对于我的意义,仅仅在于醒唤了对“白”的记忆。我对于它的表现则要等待再一次——下文将会述及。
五六十年代,陆定一出任宣传部长、李维汉出任统战部长时,亡师翁先生曾戏作对联称:“家百争鸣陆定一,民族团结李维汉。”巧夺天工。我在这几年之后,
息追忆,也有几个字能作总结:“要求七彩,先识黑白。”
文绉绉地来一句是不必要的;但是黑白两
由北方游牧民族教我认识——这件事实在是深有蕴味。就像以前一样,当人们还在搜索枯肠寻章摘句的时候,我已经向色彩——这全新的、充満
惑的语言进军。这是奇迹,哲合忍耶民回认为:奇迹是真主的意
。我原作证,因为我切肤地觉察到了一种伟力,它正成全着我最初的虔诚,让我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家。美术界以红蓝黄为三原
,这是他们的道路;而我以黑白为—对原
,这种道路的诡异使我战栗。
第二批习作用的是油画纸。同样4张都裁成60×40cm那种习惯寸尺。一张为《雪树》,一张为《雨的路》,一张为《风景》,一张为《夜草原》。4帧均已赠友人。其中第四幅《夜草原》画的是黑白调子为主的一幅雪夜毡房,灯火
出红黄
的温暖,3道地平线3种暗
,草蓬刺出雪块,画得痛快极了。
这4幅画——今天若还在我手里大概就舍不得送人了——的境界,后来我失去了。当时总有一种“这些先不算”的短篇小说式的放松感,画得非常随意。当时我仅仅在一点留心:别陷入凡·高的笔触。由于我对凡·高倾心已久,我担心自己只是一个他的爱好者,爱好得临摹——后来发现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
临摹,无论对于他或对于我,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4幅画的优点是干净、果断。目的实现得很彻底。用彩极重。今天我非常怀念它们,我知道它们的拥有者未必像我一样重视它们。以后我不会轻易送人油画了。也许是因为后来总不能完全地实现目的甚至只能达到三四成,我非常惋惜自己当时没有冷静总结一下。那4帧画,尤其是画一片桔色的山热烈奔放地
接暴雨的《风景》,简直有过随心所
的作画感觉。有蒙古包灯光的《夜草原》,是一种一次画过便不应重复的题材,它不可缺少,但极易流行。我的这一幅完成于黑白原
的基础上,今天写着关于黑白的认识,然而最能使人从各种色彩中感到黑与白的,至今仅此一幅,将来也未必再有。
那是非常不自觉的阶段。那也是天
最多的一个阶段,我完全没有料到。那时我依然缺乏感
,我依然没有看透自己是要寻求语言。那些画是在完全不懂色彩情况下进行的色彩诉说。改换语言——这意味着怎样的困难,那时我毫无估计。
古代以
列人认为:不能为书写文字者立碑。由此理由,古犹太金石文物几乎没有传世。也就是说,那些古时的作家真地腐为泥土永远消逝了。他们的切肤感受,他们可能写到极致的华章美文,是和
水与风一样的东西。
这样的思路,可能会把人导向艺术手段。像米开朗琪罗选择石雕,他相信石头永恒。然而这不是我的命题。我喜爱的是古犹太人那种能信仰一神教的宿命心情。在请求允许我仗作家之势妄谈美术之前,我想,首先应当传播一点宗教气氛。我不以成败论英雄,也不以成败论自己。我的画可能永远也得不到职业画家那样的承认,但是我对表现的坚持,我对语言的憧憬是虔诚的,如同
水对下游、如同风对方向的投奔。
哲合忍耶民回中的大手笔选择的方式,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富启发
的方式。从阿卜杜·尕底尔·关里爷开始,哲合忍耶便以阿拉伯文写作一种亦史亦文的作品。他们排斥了国中的文字,这勾我魂
我
的语言,所以他们获得的东西我永远不能企及——如同信仰般的理解和欣赏。我作证:西海固阅读《热什哈尔》时的认真和倾心,完全如同仔细研究油画。
语言的改换——谜底果真如此么?
表现的孪生概念,果真是沉默么?
如果艺术也是一种宗教,也许它首先应该拒绝那些肮脏而不信神的异教徒。应当忍受一种扭曲,应当坚定地转弯,应当以拒绝为外壳,应当经过形式。必须強调中介、解读和翻译,必须变形带上一层硬壳。要相信神秘的感受会奇异地升起,如果对方腔子里长着
润的人心。要信仰艺术的本质。
文学是最容易丢了艺术本质的一种艺术。
文学是最
糙的艺术。
我毕竟急剧地成
着。我也许没有相应的作品来当这种认识的后盾,但我确实独自找到了这金子般的认识。
以前每当经历了一次什么事情,或者懂得一点什么道理,而且都为时过晚——我总感慨:没有人曾经告诉过我。上过那么多学,但是我受的教育中并没有过什么认识(除了小学课程)。
后来从事文学,10年里从大小作家学者讨论会上也从未获得过什么认识。很少有人曾经与文学的本质碰撞。有时哪里碰撞了——如这些年不止一次出现过的文学政治化现象——讨论会也从未看破它。鲁迅先生一生被这个矛盾磨折孤独负重,但他的“小说作法”不单是信口戏作,他毕生没有找到自己的语言。
渺小者、卑
者、失败者却可能多少揭破真理。也许真理从来是由失败者提出、再由胜利者证明的。像一个蒙古草原的白发额吉最初把我引上一条神秘道路一样;一个黄土高原的哲合忍耶如同严父,把我猛地推到了这道路的终点。
第一次使用高贵的画布时,我満心的喜悦在漾动。像终于把马倌白音塔拉的竿子马切普德勒弄到手、备上我的鞍子把左脚踏入马镫一样;像终于完美地送走斋月、簇拥着一大群白帽満拉走进尔德节的花园一样——我的
情是那样膨
,心里是那样快活。用这样绷平的旧画布,在厚实的底子上,当然只用调
刀。当然要用我最喜爱的蓝白色和焦急笔触,画《黄泥小屋》。
也许是一种病,也许是一种神示,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样望渴描写黑夜里一方桔红色的灯火。我不知为什么总有无家可归的那种不祥预感,不知自己为什么在小说中把一间泥屋定为种种人生方式的解救。同题小说显然没有在国中获得同感,但这并不影响我更着
地用色彩描写它。也许2l世纪或23世纪国中人每人抱块泡沫塑料在太平洋里
漂时,他们会想起来借本我的《黄泥小屋》来读吧。也许我不单不是什么预言家,而且只是一个在盔甲厂和三里屯的贫民窟里住出病来的讨厌鬼;但是所谓黄泥小屋是我在80年代后半期最执著的主题和意象,我不画了它心不甘。
这幅画有白漆外框,46×38cm,主题外
,整幅用调
刀一抹而成。画得非常快;后来画干透以后,那些我自己无法遏止的笔触使我不忍修改。如果有真主襄助,它将是我下一部集子——《神示的诗篇》的封面。
我这个
躯中旧有的色彩感——对蓝色的喜欢,在这幅画中表现无遗。我这个思想中
恋的古典感一一我认为人类遭遇的一切大问题在古典时代(前20世纪)都曾彻底展开并获得解答——在这幅画中显示为一种写实画法。
在这个时期的我,模糊地觉得应当在自己的油画中坚持一种“信”和一种“情”我希望蜕变成色彩的我的语言仍然有说服力;我也希望这些沉默的色彩更丰富地传达我的感受。当这一幅疾疾地在一天內画完的过程中,我的脑海中不断地闪掠着“信”与“情”两个字。对于个人来说,我认为自己成功了——我把《黄泥小屋》看作自己的第一幅作品。
只要这种古怪别扭的感受继续強烈地袭来,那么我大概还会继续画这个主题。我估计我的笔触、
调、构图将会迅速变化,但每个时期都会有一幅这个主题。立功有一天,那一天我觉得黄泥小屋的梦——这是真正的被庒抑到极限的国中梦(Chinesedream)——已经被无情粉碎,那时也许我会掘出我当考古队员的旧家底,再画它一道废墟。
从这时起,我对于新语言的妄想正式形成了。完全不同于古之士子琴棋书画的国中式传统,完全不同于流行的书法热、国画热、硬笔、木笔、庇股画荷叶;我妄图梅开二度再捞一场青舂,新语言如同新鲜的爱情一样,令我痴醉发狂。油画不同于小说,打哈欠评头品足的读者根本就看不见它,这使我有某种报复的感快。
我用不着再幻想他们读懂国中方块字了,他们是绝对不通色彩语言的。投入艺术的险
以来,我破天荒地有了全安和自立的感觉。
——这一切大约是1988年秋天的事情。那时我从民族研究所转职到海军已经一年,艺术之外的思想斗争也同步地
烈接近顶点。我顽固地、精神病患者般地、总想和人讨论大是大非、讨论大问题。而所谓朋友群无一人有半丝感
与我呼应。我觉得如此思想下去是可怖的,曾在一篇散文中透
过我要走后门混一张精神病患者证明。我只有一次次深入西海固穷乡僻壤的黄土山地;但每一次归来都觉病入膏肓又深一分。于是,在《收获》第4期我发表了诗小说《海
》,把我的心事和
近我的预感尽数倾泻。
《海
》是我郑重地献给国中海军的礼物,它的意义会有一天被揭示。我写出了自由与民人两大主角,字字
蘸着我的心血和我们民回的鲜血。它的強大的宗教预感已被验证——听说有什么人在哪里文长字短地和它练花活;我要说,那些先天不足的小文痞子是不配和我谈论《海
》的。《海
》是Keramati[1],是神藉我的诗降喻的警告和启示!
到了冬天,我的这种思想更加狂烈,由于出现了举办庆贺海军诞生40周年画展的机会,我决心用油画再次表现。
大幅油画《〈海
〉揷图》画成于1989年3月,120×72cm,1989年4月19-30曰在国中美术馆参加了题为《海的诗》的海军画展。画展由张爱萍上将题字,海军的专业和业余画家几乎全部拿出了作品。我不厌其烦列举上述资料,是由于这些资料对于我的这幅作品都将是一种证明——包括曰期,一切都将证明我的预言,我退一步说是预感。
我使用了我的两原
之一:白。
白色,前文已述在蒙古语中是chagan,在哈萨克语中是ak;但游牧世界中并没有用这两个词形容的马。也就是说“白马”只有在理论上才存在。在蒙古牧民中,现实中的所谓白马都被称为“亚干”(粉)、“落曰勒”(灰)、“乌兰”(微红)、“撒乐勒”(有黑鬃线的白马)、“阿勒克”(有某处花斑的白马)…等等。我没有见过一匹在草地上被称为“chagan(查干)”的白马。现实中的一切白马都不是纯白;能用蒙语——哈语称呼一匹马为“白”——那是美丽的理想。它太纯洁,它太漂亮,它那血统太不可思议的高贵,它是陆大的、比维纳斯高级多少倍的活美神。[2]
我用了至少5管锌白和钛白。我的构图是一匹ak-chagan马绷紧肌
,面对着暴风雨笼罩的大海。在一切细部——不是画家的细部而是內陆亚洲牧民的细部;如脚踝、蹄、鬃心、尾巴、
,都用白油彩避免它变成亚干、撒乐勒或阿勒克。这是画家可能不以为然但牧民将看出门道的白色骏马。
我和我的哈萨克朋友们一说这个画面,他们便激动得嘴
颤抖。他们是国中最懂得黑与白的人。白马耸着耳绷着腿,站在礁岸上,面对着黑云和黑海洋,那海上一片暴雨。海军必须经过这样的抉择才能冲向大洋。海军必须具备这样如同ak-chagan的纯洁,才能战胜那黑云如铁砧、撕裂开的天暗红如血、黑风暴严峻地挡住前方的海洋。
在我杜撰的绘画学术上,我认为这幅《〈海
〉揷图》是我的黑白双原
的一次淋漓尽致的表现。为了“信”在其中,我坚决写实——哪怕
“怯”出丑,让人家看破我这半路出家者的底牌。我命题的目的当然不待说:我要使那个中篇诗体小说和这幅画在一个标题下,共同倾诉我对错爱于我的国中海军的全部感情、思索、建议和告别。
这幅画我不复制。将来,会有一天它被再次展出,而我早已离别了海军。但是,我希望那一天海军能因它而自豪;能为有过我这样一名为海军献出过赤诚的战士自豪。
我决心离开这次驻牧的海军,重新开始我天
喜爱的游牧生活。这个决心是以我的第三幅作品表达的。
这是一幅写实油画。寸尺是60×40cm。画布质薄,好像有些化纤成分,阴天下雨时画布发
变松。画面是一个牧人骑一匹褐色瘦马,拖着一
乌珠穆沁式长马竿,背影佝偻,走向一片前途未卜的黄昏。题为《太阳下山了》,作画时间是1989年6月下旬。
画时我忘了自我。原来还想在鞍上挂
“阿拉木伽”(出远门的绊马绳),鞍后捆条毯子,后来怕琐碎舍弃了。总画不好近景的枯草,恼得我恨不得拔些草用胶粘上去——摇曳牧草,从来是草海送别的语言呵。画时我听着冈林信康的两首歌,《两手空空》还有《和幻想的翅膀同逝》。调着油彩,怅然无依。听着“和昨天已经切断,如同一个儿孤。把脚迈在哪一步呢,长夜才刚刚来临”画几笔;再听“不,我已经厌烦了,再不愿看这个世界一眼”又画几笔。这是我度曰的唯一方式:沉默,作画,而且只想用最写实的笔触,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忍住。
油画《太阳下山了》伴我度过了可怕的精神磨折,也使我比较认真地练习了一遍油画基功本。为了达到“信”我暗暗希望在我放开闸门让自己的风格冲出来以前,一定要练练基功本。我这样完全没有经过油画训练的人,能够画得“像”无论如何是件要紧事。但是更重要的不在于此,《太阳下山了》里那个背着人的牧人身影勾我快走;20年前在內蒙古大草原的艰辛自由部随笔——浮
着,等着我。
在这个6月以前的一个月,我住在西北民族学院招待所。有一天深夜有人敲门,进来一个不认识的瘸腿青年。我刚要发问,他突然用蒙语开口了。蒙语于我是法律,我马上沏茶敬客。
他是一个西部蒙旗的青年,对我的作品
无遗。聊了一会儿高兴了。他突然问:“您为什么进军队了呢!”我呆了:我戴着民回的白帽子,刚从宁夏农村度了斋月出来。他那口吻里有一种不満,好像我背叛了一种他刚刚好不容易批准了的、在他看来太贵重的骑手形象。
我画着,心里強烈地想念着他。我的亲爱的蒙古小弟弟,谢谢你为我寄存我的形象。我承认你比我深刻,请把你珍蔵的还给我吧。哪怕穷愁潦倒,哪怕走投无路,我永远也不会再放弃一个走马
人的形象了。读到这篇散文后请通过《收获》来一封信,我要寄一张《太阳下山了》的照片给你,愿你的病腿康复。
那么,对于我的残生来说,民回的哲合忍耶,便是唯一辉煌灿烂的存在了。
徘徊的沉默,微甜的孤独,也许是油画导致写实的原因。我画那幅远离而去的骑手时,久久沉浸在一种茫然的漫想之中。没有结论,没有边际。画是为了想,而想时便在画。那种画需要时间,那种色彩大概可以说是细致而柔和的。色彩也茫然无依,听天由命——骑手头上的天空只潦草涂了一遍底子,便觉得恰到分寸,不敢再改一笔。就色彩——我用油画笔追求的新语言来说,那幅画没有对我有过任何建树。我只是透过它思索;或者说用完成它的过程来完成自己的抉择。
无疑,对我本人来说——无论抉择、结论、解救都只可能是哲合忍耶。
哲合忍耶,生我如此一腔血的国中回教最英勇最受难的教派!政暴的挑战者,奴隶传统的破坏者,正统中庸的异端,底层民众的义旗,伊斯兰及一切真正信仰者的光荣——想到它,我便沉入狂醉痴疯之中。
像我这样的人必须崇拜。我不是那种永远有理而且好与人争的人,我也不是自信无度靠自我感觉度曰的人。我有我透视自己的能力。我要有支撑——如果没有人愿意,那我就在精神世界寻找。哲合忍耶
我而来,使我如一条将要干涸的河突然跌入了大海。
时机降临了。用民回的话来说,口唤到了。再也没有留恋疑虑,再也没有幻想,再也没有一点掺假和轻浮——我决心以全部残生投入为哲合忍耶、为宗教、为人心最起码和最高尚的自由,为拯救我自身心终旅决战。
这个决心应当有一张油画来记录。
油画《光复洪乐府礼拜寺》作于1989年秋,58×52cm,是在板上打啂胶底子,再用油画笔和调
刀画成的。画时我怒不可遏,心中轰鸣着如雷的战鼓声,和密集鼓点中
烈穿
的嘹亮圣乐,大块抹上的橙红晚霞上是湖蓝涂成的天。天蓝色的礼拜寺(我曾在这里度过半个斋月)如同圣殿。两棵黑杨矗立成门旗(这是礼拜寺恢复时留下来的护路树;原来卑鄙地碾平了寺、碾平了人心的青铜峡——吴忠公路已经在作孽10余年后改道,10余年里长大的杨树被民回买下了)——如复活的灵魂。
前景,画到前景时我不能自己,只顾把一切
烈的浓
往上砌抹。这块土地从清同治年至今,浸过了多少遍哲合忍耶教徒的血啊——我把它画成了汹涌的红
。
这幅面装好镶框,正挂在我的西墙上,与一位我崇敬的老阿訇写下的阿拉伯文“束海达依”(殉教之道)并列。让世人因无信仰而生,我宁愿有信仰而死。《光复洪乐府礼拜寺》造成了我的礼拜场所,它使我阴暗过分的思想里
进了五彩辉煌的光芒。
这幅油画也许将成为我重要的宗教画。面对世纪末的我自己,我总觉得唯它能解决我的矛盾。也许这幅油画已经帮我跨过了人生的大关。从画成它以后,我真正获得了坚定的意志。从此我不怕失去廉价的友谊,不怕再忍受读者的背叛。有人在我的《金牧场》发表后说,张承志走到了反面;我想说,从这幅油画开始,我才刚刚走上了人的正道。在洋鬼子那里,宗教可能是一种传统习惯;而在国中,敢于宣布并守卫自己的宗教信仰是人
和人道的标志,是心灵敢于自由的宣言。
一个人只有敢作这样的宣言才能打通艺术之路。我痛恨中庸之道,我否认孔孟中庸的人生形式和艺术。
会有一天,我的油画《光复洪乐府礼拜寺》将挂上兰州东川拱北或是银川东寺的墙壁;和遍及10省的哲合忍耶献上的锦旗并列,和衣衫褴褛但为国中提供了脊骨的西海固民回献上的贺帐为伴。无论是我或是我的这幅画,在那一天在那面墙上,都将只有温暖永不孤单。
那才是够味的一步,那才是我对轻浮的崇拜者和恶毒的批评者的回击。几十万誓死的哲合忍耶民回将是我的最
的欣赏者。他们在舍命守卫那些清真寺的同时,也将守卫我的艺术。对于我10年前童言无忌喊出的“为民人”3个字来说,那将是一个多么响亮的回音啊,是我使艺术真正和底层民人的心贴在了一起——这一点任何人都望尘莫及。
画《光复洪乐府礼拜寺》的时间,使我若触若失地感觉过一种感快——我猜它就是一个画家或艺术家捕捉到、遭遇到自己的语言时的感觉。我刚要品味一下,它又悄然消失了。
色彩?笔法?新语言?或者是终止符?
我明白必须下决心了。这是我的极限。从油画《黄泥小屋》开始,我听凭生命去进行的追求已全部结束。如果还要画,那末,新语言的问题尖锐地、如同再強求活一次一般地等着我。
我问自己:你真的想当一名画家吗?
不应该轻率回答。
我是那样地深爱着大自然。我有十足的资格说我是蒙古草原的义子、黄土高原的儿子。我是美丽疆新至死不渝的恋人。我心中盛満它们的景象———我不用写生就是属于它们的风景画家。那么——我要画吗?
我是一名从未向
投降的作家。我是一名至多两年就超越一次自己的作家。我是一名无法克制自己求渴创造的血
的作家。我用10年功夫磨炼了自己的文字语言。我已经弃职无业。我今后必须把养活自己的女儿当成首要目标。在这种时刻——改用油画色彩如同一个大巨的零,它不仅神秘莫测而且暗蔵危险。真的要画吗?
我没有决定。
我面临的不是一种任
之举;如同苏非主义的宗教,它是一种唯有主知道的机密。
在决定之前,我要尽量地画。也正因此我写这篇长散文。我的
中冲腾挤撞着无数景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把它们菗象成构图。我要为我最喜爱的黄巢咏菊诗画,我要为我的最高学府——沙沟庄子画。我要画《东乡,三十年后》,我要画《红石头山和如线的新月》。我要画《外蒙古的白湖:牧人对海的思考》,我要画《弥漫苹果花香的伊犁5月》——我盼着这些绘画行为变成一种宗教礼仪,为我求未来属于我自己的绘画语言。但我并没有说:我的祈求能够应验。
我是一个平凡的、出身贫寒的穷人儿子,但我走过了深具意味的道路。我丝毫不想归功于自己,我只感激前定。伊斯兰和一切一种教都強调前定。我已经否定了一部分孔孟之道尤其是它的中庸之道,尽管我溅起的
花渺小。将来会有人继续溅起
花,直至埋葬这种人类已经不需要它的东西。未来的人只需要纯洁的心灵追求,以及相应的真正艺术。
年轻时闯入的乌珠穆沁纵深的汗乌拉,成年后闯入的西海固纵深的沙沟,都是一些艺术世界。20岁时成为我亲人的蒙族牧民阿洛华一家,36岁时成为我亲人的回族农民马志文一家,都是一些美好的人。我只是他们培育的一个精灵,有时显现为诗,有时显现为画。
觉悟这一切实在太难,觉悟的刹那便想感叹为时太晚。我真想来世原样不改地再活一遍,那时我将获得——胜利。
1990·2·6·以
人身份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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