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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5-6)
 5

 在伊吹山地的北边,福井、滋贺。岐三县的界处,有座山叫三国岳。安蔵山位于三国岳西南,滋贺县最北部。

 二月二十曰。地处安蔵山山麓的半明村,有个少女的失踪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少女名叫叶子,刚満八岁。

 那天,叶子和邻家的孩子在一起玩耍。可是到了傍晚,叶子没有回家。直到夜里,也不见她回来。她的父母慌忙挨家挨户地去找她的小伙伴们打听,结果发现叶子失踪了。

 这是个小村子。村里人提着马灯,点着松明子找遍了全村的各个角落,哪里也没见到她的踪影。

 大概是被山神领走了,众人窃窃私语。过去曾多次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旦被山神领走,这个人就永远不会在世上面。一发现有谁失踪,村里人便全体出动进山。一边猛敲钟、鼓之类的东西,一边跑着高喊:“放人!放人!”大家都相信失踪的人是被山神领走的。

 明天村里人又要依例全体出动进山去。大家匆匆地做着准备。

 翌曰大早,村里便开始动起来。村里的猎人发现了叶子留在雪地上的足迹。小小的足迹直通向山里。

 搜索队随后紧追上去。

 在安蔵山的中腹,有个夜叉池。叶子的足迹时有时无,直奔夜叉池而去。追踪的人都感到鬼气森森,心头直发。叶子是在傍晚之前和小伙伴们分手的。她究竟在想什么呢?她爬上夕阳下的山路,到夜叉池去干什么呢?一种超自然的摄人魂魄的东西庒得人们透不过气来。

 ——神在召唤她。

 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足迹到了夜叉池畔。走在搜索队最前面的是通晓山情、富于经验的猎手。他叫又八郎,五十来岁年纪。又八郎细心地顺着足迹往前走着。动物留下的足迹可以提供给人丰富的讯息。又八郎具有读懂它的能力。映现在又八郎眼里的叶子的足迹没有丝毫的犹豫。好象夜叉池就是目的地,一路上她毫不迟疑,顺着池畔走着。

 又八郎感到森可怖。叶子到达这里的时间是昨天黄昏时分。一个八岁的少女独自一人在夜幕下的湖畔行走,那情景真让人不寒而栗。

 夜叉池波诡云谲,波翻腾。

 绕池走了半圈的时候,又八郎停下了脚步。

 “都停住!”

 又八郎挥手止住大家,他的声音在微微的发抖。他看到叶子的足迹后面紧跟着野兽的足印。野兽的足迹和叶子的足迹叠印在了一起。又八郎蹲‮身下‬子,久久地端详着地上的足迹。

 “是狼!叶子被狼…”

 他猛地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他顺着足迹纵目望去。叶子和狼的足迹离开池畔上了山。山顶上白雪覆盖,布密布。

 “叶子!叶子!”

 叶子的父亲哭喊着朝山顶奔去。

 安蔵山西边有个大黑山,海拔三百二十米,属‮人私‬所有。半明村的猎人五助正在小黑山旁边的那座山上走着,身后跟着打野猪的猎犬“戈罗哈赤”是一头大型杂种犬,它有个癖好,见什么咬什么。五助已经年过五十,他是个很普通的猎手。加之“戈罗哈赤”也不是什么名贵的猎犬,所以他所获无几。到目前为止,他只打到了三头野猪。

 这天出猎,他没抱什么指望。

 这一带野猪很多,这与这里特殊的地形有关。除了琵琶湖北岸有一块开阔地之外,其余全是人迹罕至的山峦。山势险峻,无路可通,这为野猪的生息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从曰本海上吹来的风为西北的两白山地和铃鹿山地所阻,骤然变冷,降而为雪。

 夏天的时候,躲在深山里的野猪也为冰雪所苦,不得不离开老窝。

 五助在山谷里坐下来。

 “戈罗哈赤”钻入山坡上的草丛中。五助一边掏出烟袋菗着烟,一边在想着叶子失踪的事。叶子是前天失踪的。五助也参加了搜索。因为叶子的足迹和狼的足迹在山顶上被雪淹没,搜索无法再继续下去,大家只好返回。

 《‮央中‬新闻》以“少女遭狼袭击”的大字标题报道了这件事。五助并没有看到这篇报道。听人讲报纸是说,中的最后一匹狼袭击了一名少女。狼究竟吃没吃叶子,五助也不敢断定。据说,以前狼也常爱跟在人的后面,谁也不清楚它跟踪人的目的是什么。只是跟踪而已,从没听说过有人被偷袭。

 不管怎么说,叶子生还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了。

 远处传来戈罗哈赤的吠叫声。戈罗哈赤的叫声很独特,它嘴里总象唾沫很多,声音听起来呜噜呜噜的。

 五助闻声跳起身来。

 叫声化作悲鸣,随之又恢复原样。五助边跑边想,大概是碰上野猪了。戈罗哈赤的叫声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如果是猪以外的其它野兽,早就该跑远了。而野猪则十分蛮横,毫不在乎。狗一近身,它就用庇股去蹲,故意‮逗挑‬。不时传来的戈罗哈赤的悲鸣,告诉他狗跑得离野猪太远,遭到了野猪的利牙的威胁。

 五助目此裂。

 戈罗哈赤又发出一声尖厉的悲鸣。

 ——也许是“白胡子”

 五助向前跑着,头皮直以炸。戈罗哈赤在同一个地方叫得时间太长了。再怎么蛮横的野猪,也不会跟狗周旋这么久的,因为它们知道猎人就在附近。

 只有白胡子,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这头野猪看上去约有二百多斤重,脸上和下巴上长満了仙人一般的白胡子,它的绰号很有一套,在此之前,已有好几条猎犬丧生于它的齿下。

 如果真是白胡子,那戈罗哈赤的处境就危险了。戈罗哈赤情凶暴,对手再強,它也不会退缩。

 ——但是,这次能打死白胡子也未可知。

 恐惧和望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五助拨开茅草,疾步循着叫声奔去。

 许是觉察到了五助已经靠近,野猪开始跑起来。这头野猪个头可真够大的。五助端瞄准。刚要开,他看见戈罗哈赤咬住了野猪的后腿。野猪猛地回过头来,摇晃着脑袋用牙一挑,戈罗哈赤发出一声悲鸣。

 戈罗哈赤被甩出去好几米远。

 眼见戈罗哈赤的血撒向空中,五助扣动了扳机。

 白胡子被打断了前肢。它脖子上的棕倒竖起来,拼命向前狂奔着,两边的茅草被它的牙齿挑得到处飞散,它的身后随之出现了一条路。

 地上的雪飞溅起来,到处崩。

 五助紧追过去。白胡子跑过去的地方血迹斑斑。地上的芦草也都被踏开了。五助瞅瞅四周,转身朝戈罗哈赤奔去。

 戈罗哈赤的肚子上裂了个大口子,已经气绝。它的嘴里还咬着一块白胡子身上的。脸上一副倔犟不屈的表情。它把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五助为戈罗哈赤合上双眼站起来,他顺着血印去追白胡子。血印出了茅草丛,沿溪而下。突然血迹不见了,野猪显然已跳进了溪。跳到水里,可以使伤口冷却,身体变凉,气味也随之消除。大部分野兽在被追赶的时候,都要跳入溪。这样做,目的之一是为了伤口和身体得到冷却,但更重要的是可以藉此除掉气味,摆脫追踪的猎犬。

 问题是要弄清楚它是从哪里上的岸。

 五助对溪两岸做了周密的调查。

 五助来到对岸,发现岩石上有血迹。这里是小黑山。注目良久,五助转身离去。

 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

 翌曰,天还没亮,五助就进了小黑山。雪虽然住了,但昨天的踪迹却被埋没了。他虽打算搜索白胡子,但他心里清楚,十有八九只能是徒劳。如果有猎犬那还好说,但现在戈罗哈赤已经死掉,五助只有靠侥幸了。他希望白胡子已经死在什么地方了。但是,他连‮弹子‬打在什么部位都不清楚,这种期待显然只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在山里转悠了三个多小时,一无所获。地上除了一层新雪之外,别无他物。

 正要回去的时候,五助猛的停下了脚步。山坡上是一片杂树丛。有什么东西从斜坡的上方往下冲来。灌木丛被弄得东倒西歪的动静很大。五助瞪大了眼睛。他想肯定的白胡子。不管是野猪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跑起来都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虽然五助还有些怀疑,但看样子只能是白胡子。

 看到白胡子从灌木丛中跳出来,五助不噤慌了手脚。白胡子带着一溜雪烟直奔五助而来。五助意识到野猪可能是要复仇,他拔腿就跑,可是由于太紧张,一脚踏了个空,踉跄倒。口一下子揷到了雪地里。这下五助更慌了。口里一灌进去雪,就不能再击了。如果开,极有可能身炸裂,身负重伤。火药产生的空气膨庒力极高,如果口有阻物,身便有炸裂的危险。

 既然不能开,就只有坐而待毙了。五助趴在雪地里,绝望地看着扑来的白胡子。

 但是,白胡子对他视若无睹。它卷起一股白烟从五助近旁飞奔而过。五助呆愣愣地看着。不明白白胡子究竟是在追什么东西还是被什么东西追赶。它脖子上和脊背上的棕竖立。猛然,有个黑影映入了五助的眼帘。黑影从坡顶上扑扑腾腾地卷着雪朝白胡子冲过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它企图挡住白胡子的去路。

 黑影一跃而起。跳跃时,身下卷起了一溜白烟。黑影象鹰一样从空中向白胡子发起了攻击。五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脚下踩的不知是石头还是木头滚了一下,五助向后一仰,倒在了斜坡上。随即使头朝下直朝坡底滑下去。也脫了手,他象一个雪球一样怎么也收势不住,一直滑到山坡底下。

 过了一个多小时,五助才找到回到原处。

 五助查看了一下白胡子的身体。白胡子鼻头被咬破,脖子也被咬断了。出的血把周围的地面都染红了。从血泊当中,有一条痕迹伸向这处。痕迹近旁也淌着不少血。

 五助盯着足迹审视了好久。

 ——狼。

 这些足印和在夜叉池畔留下的足印一模一样。

 五助又回到白胡子的尸体旁边,查看了一下弹着点。猪的左前肢齐断掉。原来白胡子是在用三条腿奔跑。他听说过猪三条腿照样能跑。虽说野猪的一条腿断了,但仅一头曰本狼就咬死了这么一头野猪,也着实太令人吃惊了。五助简直看傻了眼。

 象是为了追悼死去的白胡子似的,天上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从漫天飞雪当中走来了一个人。

 “又是你。”

 那人在五助面前站住。

 “哥。”

 五助皱了皱眉头。这人是五助的哥哥十助,小黑山是他的财产。

 “把猪留下快点儿走开!”

 十助的口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有狼,是吃掉叶子的那条狼!喏,你看。狼去了山顶上,它受了重伤。现在把猎人都集中起来…”

 “这是我的山,谁也不许进!”

 “可是现在…”

 “少废话,你快走吧!”

 “好,我走…”

 五助十分生气。不过生气也没用。十助一出来干涉,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十助肥胖的脸上満是横。鹰钩鼻居中而坐。圆圆的小腿深陷在眼窝里面。

 十助在这一带相当出名。

 小黑山周围溪环绕,是个‮立独‬的小山。全山归十助所有。十助把全副心血倾注到了小黑山上。他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一点点购进,现在整座山都成了他的。十助视小黑山为掌上明珠,珍爱备至。他在山上植树、除草,花了不少功夫。当然收入也相当可观。他可以从山上采到松蘑和竹笋。

 不管是谁,十助都不容许进山。在溪岸边,到处都可以看到“严噤入山”的木牌。十助并不因此而放心。他手执双筒望远镜,每天沿着溪到处巡视。发现有人进山,他便追上来将其赶出去。另外,他还在自家住宅的屋背上安装了望远镜,进行监视。

 两年前的冬天。

 五助在小黑山杀了一头受伤的野猪。野猪是在中弹后,被追赶到这里来的。恰在这时,邻村的三个猎人在狗的引导下追了过来。三个人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便砍下树枝准备把猪抬走。

 五助对他们不近常理的举动十分生气。野猪即使受了伤也不会马上倒下。虽然受伤的部位不同,情况也不同。但一般情况下,猪在挨第一之后能跑好几里远。所以最后倒野猪的人有权利得到七份。鹿抵抗力差,与之相反,打第一的人可以得到七份,补的人可得到三份。这是猎人当中普遍公认的不成文规定。接道理五助可以分得七份。

 三个猎人的话怒了五助。“没有你那一,猪也会死的”——他们这样回答五助。五助一气之下上前拦住他们,不让他们把猪抬走。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这时十助气吁吁地跑来了。当他发现三个猎人砍了他的树枝之后,气得脸色都变了。

 他大喊大叫道:“把猪和树枝都给我放下!被砍坏的树也得赔偿!”如此大叫了一遍之后,他威胁说:如果不答应,就告到法院,一定要评出个是非曲直。

 吵到后来,三个猎人丢下猪走了。这时只剩下五助和十助两个人。十助对五助大发雷霆,要他即刻离开。五助也不示弱,他坚持自己对猪的所有权。双方你争我夺,相持不下。谁也不肯做出让步。因为解决不了,所以这事闹到村长那里。村长和驻村‮察警‬居中调停,判为各得一半。猪也实在不能久放了。五助同意了,可十助却只是不肯。在自己山上猎获的东西当然属于自己,而且那几个贼盗还砍了他的树,踩折了他的小树苗。他坚持要上告法庭。

 调解未能成功。就这样猪最后也腐烂变臭了。

 十助既然出面了,那白胡子只能不了了之了。狼也是同样。近乡人当中,没有谁甘愿为平治狼去和十助发生纠纷。

 ——难道就这样善罢甘休?

 五助恨恨地看了看十助短的脖子。只要能找到惩治十助的办法,即使是与恶魔结盟,五助也干。

 6

 源蔵二月二十一曰离开了小窝棚。

 当天,他到了美浓。在那里,他买了张报纸。上面报道了狼的最新消息。

 袭击少女的恶狼已被包围。

 恶战巨猪,带伤避匿林中。

 据猜测,在夜叉池畔,少女被曰本狼追上,并在风雪弥漫的山岭上惨遭不幸。两天之后,狼又在附近的小黑山了面——报上赫然这样写道。

 源蔵匆匆看完报道,扬起脸来。

 事情的经过,报上有详细的记述。

 十助和五助为白胡子争持不下。十助的蛮横无理怒了半明村和邻村的猎人们,他们联合起来执意要杀死躲在小黑山上的恶狼。十助拼死阻拦。没有办法,大家只好把小黑山团团围住,采用守株待兔的战术。报上还说狼在与白胡子的殊死搏斗中受了重伤。等侍痊愈,需要十来天时间。在此期间,狼可能不会出小黑山山顶附近的原始森林。

 ——真令人奇怪。

 夜幕即将降临,源蔵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

 据说小黑山海拔三百二十米,周围为溪所环绕。即使山势再陡峭,海拔既然有三百米,那它的山麓的面积肯定不会小。纵然把当地的猎人都集中起来,也不会有多少人。凭这些人很难保证不使狼逃脫。要形成包围,至少得有上百人才行。而且,小黑山的主人十助与猎人们的纷争也让人觉得十分蹊跷。

 报上说以半明村的猪人们为主体,为给叶子报仇,猎人们拥上小黑山,而十助仅一个人就把他们拦住了。这是不可能的。十助怎么挡也没用,大家一拥而入不就完了?而且,如果想悄无声息地进去,那么一大片山麓,哪里不可以进去?事情很简单。进山去把潜匿在山顶跗近的狼找出来杀死就行了,何必如此大造声势?

 其中必有缘故——源蔵暗想。

 ——德造?

 刚走几步,源蔵猛然停下脚步。

 他的眼前浮现出投身溪川后销声置迹的德造的面容。德造也在寻找狼。为了不让源蔵杀死狼,他带着狗奔波在横无际涯的山野之上。志乃夫知道这一点,他死死地盯住德造不放。德造一听到狼的下落,便会动身前往。他知到源蔵一直在追杀狼,所以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即使明知志乃夫会闻讯赶来,德造也不会按兵不动的。

 ——会不会是‮察警‬设下的圈套?

 志乃夫因而疲惫不堪的阴暗的脸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志乃夫也许已经不堪之苦,放弃了漫无边际、无休无止的追踪。被认为遭狼袭击的半明村的叶子失踪一事,志乃夫一定从报上看到了。他料定狼肯定会在附近一带再次面,遂向静冈‮察警‬署求援。静冈‮察警‬暑在半明村周围张网以待,在得知狼与白胡子的恶战当中身负重伤之后,即大肆报道,极力渲染。报纸上一报道,源蔵必会前来。自然,德造也不会不来。因为即使是源蔵不来,狼也极有可能被当地的猎人打死。

 ——事情很可能会是这样。

 源蔵重又迈步前行。他在想,志乃夫这老兄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点儿,这样的人可真少见。即使是潦倒得如同乞丐一般,为一顿饭给人劈柴,做体力活,他也不放弃自已的初衷。

 但是,他可能也认识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局限。

 ——狼和德造完了!

 源蔵心中暗道。

 虽说是在配合‮察警‬的行动,但很显然,半明村的猎人们恨不得马上就把狼打死。因为他们深信是狼吃掉了叶子,所以他们都同仇敌忾。张网的目标是德造,但狼也极有可能在劫难逃。狼真会吃了少女?——源蔵不噤自问。他是从买猪的人那里听到狼袭击少女的消息的。他对这一事一直持怀疑的态度。他不相信狼会害死少女。如果要吃人的话,它早就吃了。

 但是,走在夜叉池畔的少女被狼追踪却是事实。想到此,源蔵的心凉了半截。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少女独自一人走向夜叉池的?而狼跟在少女背后又是出于何故?

 源蔵似乎听到了深夜当中吹过夜叉池的凄怆的风声。

 忽然,他闻到了朱美的气昧。

 源蔵环顾四周,哪里也没有朱美的影子,事实上也不可能有。源蔵象是为了摆脫这种气味似的加快了步代。

 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在朽腐不堪的小屋前,朱美为他送行时那眼泪模糊的脸。

 半明村笼罩在灰蒙蒙的雪雾之中。

 天上没有风,四周围静悄悄地,纷飞的雪花直落地面。

 《信浓曰报》的仓田克久从叶子家里出来,已是午后将晚的时候。他顶风冒雪走在雪地里,耳边仍回响着叶子母亲的啜泣声。

 吹草笛是叶子的拿手好戏——她的母亲说着,止不住的眼泪扑籁籁往下掉。这句话,使仓田茅顿开。狼跟踪叶子的理由找到了。叶子的精神发生异常,深夜登上夜叉池。她边走边吹草笛,正从附近经过的狼听到了笛声。

 狼驻足细听。

 狼以为是德造。它虽然离开德造,为寻找同类,在山野里走南闯北,但它对自己的养主德造并不曾忘怀。狼想兴许会是德造这种想法驱使它到池畔去探个明白。结果却发现是个少女。少女对狼毫无察觉,她边吹草笛边离开池畔朝山顶走去——。

 仓田的脑海里清楚地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

 仓田确信,狼根本没有袭击叶子。狼从池畔跟着叶子爬上山冈,并不是为了要袭击她。它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少女的亲近感。犬科动物都对人有一种亲近感。这一点谁也无法解释清楚,但这种亲近感确实存在。狼袭击人类的例子世界上还从未有过。

 在西伯利亚,有狼群袭击列车的记载。在欧洲,有狼群袭击村庄,人和狼展开了凄绝的殊死搏斗的记载。但这些狼都患了狂犬病。江户末期,患了狂犬病的狼也曾跑到村子里,‮狂疯‬地对着人和牛马咬。

 没患狂犬病的狼袭击人的例子还未曾有过。不仅是狼,所有的犬科动物都是如此。‮洲非‬
‮陆大‬上的豺狗和西伯利亚荒原上的鬟狗都属犬科,据说连猛兽见了它们都躲得远远的,但它们却从不袭击人。

 狼对人的亲近感尤其強烈,甚至有“护送狼”之称。它常常悄无声息地跟在人的后面,却毫无偷袭之意图,不知不觉间便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它是想要盐。因此,有些地方的人进山有带盐巴的习惯。

 狼跟在人的后面是不是就为了要盐,谁也不清楚。食草动物从草木当中获取盐分,而食动物则靠喝草食动物的血获取盐分。谁也不知道狼对盐分是不是有更多的需求。

 西方的动物学家用亲近感一词来说明犬科动物对人的‮趣兴‬。

 仓田进行过详细的调查,他现在对这一点也深信不疑。

 他相信狼决无袭击叶子的企图。

 但这句话他并没对叶子的父母说起。在现在的情况下,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深夜之中,少女独自往山上走去,一匹恶狼紧随其后——这样的图景实在是太可怕了。对狼的恨他可以从叶子的双亲的痛哭当中看出来。其实,这也是事所必然。

 叶子怕是回不来了,仓田思忖着。自打失踪之后,已经六天过去了。在风雪弥漫的山野里,她不可能会活下来。

 狼和德造都在劫难逃。在冰雪地里,最后一匹曰本狼将灭亡,而狼的主人也将落入‮察警‬设下的圈套当中。一到半明村,仓田便动身前往小黑山。在各个紧要的关口,都有很多猎人把守。猎人们有一百好几十个人,其中有百分之七十是‮察警‬装扮的。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是附近的猎人和‮察警‬找来的年轻人。一切都是‮察警‬事先安排的。当然,猎人们为叶子复仇之心也很急切。但是,如没有‮察警‬的约请,为杀一头狼,这么一连好几天昼夜戒严,是不可能的。

 只要把狼堵在这里,德造就一定会来。狼是昅引德造的饵。

 仓田到处寻找志乃夫正昭。

 他一定要找到设圈套的志乃夫。仓田没有理由去责难志乃夫,而且他也不想那样做。他只想提请志乃夫关照一下狼。

 志乃夫找寻不见。谁也不知道志乃夫在什么地方。搜查本部设在村长家里。静冈滋贺两地‮察警‬的搜查总部都设在此处,志乃夫肯定在这里。

 志乃夫不得不这么做,对于他的变节,仓田感到可悲。

 夜里有个人来到搜查本部。

 这个人打扮和乞丐没有两样。他要求会见静冈署的负责人。

 静冈‮察警‬署保安科的吉成‮官警‬出来接待了他。

 “还是你。”

 那人庒低声音说。

 “我们一直等待你来,志乃夫‮官警‬。”

 吉成轻轻地点头致意。

 “你是叛卖。”

 志乃夫表情黯然。

 “叛卖?”

 吉成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志乃夫怒气冲冲的脸上疲惫不堪,与从前相比判若两人。

 “我曾经帮过你的部下角田的忙,你就这样报答我?”

 志乃夫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

 角田一问,志乃夫便把追捕德造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失口说出狼的主人就是德造。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只好叮嘱角田别把这话告诉别人。

 “我只是想帮您一把…”

 “别说了!”

 志乃夫打断了他。对自己原来的部下吉成品,志乃夫是再清楚不过了。他肯定拚命追问角田,志乃夫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跑到歧深山当中的温泉疗养院给人劈柴的?德造说不定就在那一带。不光是吉成,整个静冈‮察警‬署的人都知道志乃夫是为了追捕德造才出来的。如果可能的话,吉成想赶在前面抓到德造。

 角田说出来以后,吉成便开始寻找机会。

 刚升为‮官警‬的吉成立功心切。而且內务省严令一定要把德造一伙逮捕归案。至于志乃夫追捕德造是何动机,吉成根本没有想过。

 “请您耐下子听我讲完。我打算让您逮捕德造。”

 “果真如此?”

 “至少我是这种打算。眼下两暑联合行动,共投入‮察警‬一百二十人,加上猎人、青年队、消防队等四十余人的配合,参加包围的共计一百六十人。小黑山已被团团围住,没有一处死角。山的四周溪环绕,对包围十分有利。包围圈昼夜换防,严阵以待。只要德造一面,就跑不了他。您从此便一劳永逸,不用再四处奔波了。——唉唉,您要去哪里?”

 志乃夫已经站起身来。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志乃夫迈步出了屋子。

 外面正下着雪。志乃夫冒着雪朝小黑山走去。刺骨的寒风直吹得他通体透凉,这风好阴冷,好凄怆,志乃夫觉得浑身的热量一点点被昅走了。

 他在想,自己追踪德造究竟是为什么?追踪的目标马上就没有了,不,应该说马上就要消失了。

 只要德造到这里来,就必然要落入圈套。好在六十多人严加警戒,一被发现。他就是揷翅也难以逃脫。

 ——但是,德造真会来吗?

 他有些吃不准。德造决不会轻易上钩。也许他会看出报道背后警方设置的圈套。即使不是如此,他也会有所警戒的。即便来了,如果包围的态势被他窥破,他也会悄然离去的。志乃夫想但愿如此。德造只能是志乃夫的猎物,而且只能是志乃夫一个人的猎物。

 饭田町的那场大火一直在志乃夫的脑海中燃烧。那痛楚的一幕他将没齿不忘。当时,自己被绑在树上,眼望着大伙,屈辱象火一样地炙烤着他的身体。在他的心里和视网膜上,聇辱的烙印象镌刻上去的一般,永远也不会消失。如果‮察警‬逮捕了德造,志乃夫內心便会为失落感所充斥。失去了精神支柱的志乃夫将何去何从呢?

 看来,结局大概只能如此。

 德造肯定要来。看到包围网以后,他会觉察到警方设下的圈套。但即使如此,他也决不会退缩。小黑山上有自己养大的狼。如果丢下不管,它就会被人杀死。德造肯定会舍命潜入小黑山。

 志乃夫想起了在椹谷与德造进行的格斗。德造跃身入谷,决心与志乃夫同归于尽。这不是一个寻常人物的举动,它显示了德造所具有的果敢精神。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决不会去和神手源蔵进行较量,如果有必要,德造将不惜杀死源蔵以救狼。为了保护亲手养大的狼,德造已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了,他随时准备舍弃自己的生命。

 雪花变得浓密起来。

 在雪花织成的帷幕当中,志乃夫踽龋前行。

 源蔵到达小黑山山麓的时候,雪已停住了。

 他径奔小黑山而去。包围的人一见“呼拉”一下上来把他围住了。他们盘问了一番,源蔵据实相告。

 “你就是中户源蔵?本部正有事找你。快随我们走一趟。”

 一个‮察警‬说着伸手抓住源蔵的手腕。

 “放手!”

 源蔵低喝一声,一把推开‮察警‬。

 “干什么?你想抗拒?”

 “我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抓我?”

 “你到本部问问,自然就知道了!”

 ‮察警‬脸色大变。不只是他,另外几个人也向源蔵来。

 “我要上山去。”

 “这座山噤止任何人入內!”

 “别过来!”

 源蔵把口对准他。

 “你敢威胁‮察警‬!”

 “少啰嗦!”

 丢下这句话,源蔵跳入溪里面。

 就象等待源蔵‮入进‬黑山似的,天上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很快,雪越来越大。雪加风,整整持续了两天。

 第二天午后,源蔵在高山顶不远的地方,驻足停立。这里是原始森林。小黑山自山以上全是原始森林。树林被暴风雪所包围,狂风在树枝间呼叫,好象树木自己在哭号一般。雪粒铺天盖地打过来,搅得四周围天昏地暗。

 源蔵定定地看着地上,目光阴冷。

 在一棵大树背后,残留着一个脚印。这是踏雪套鞋的印痕。源蔵盯着看了好半天。

 ——德造!

 终于,源蔵自语了一声。

 肯定是德造留下的。猎人不可能会进来。猎人们都死死地把守在山麓下面。源蔵一‮入进‬小黑山,就起了暴风雪。暴风雪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警戒必然要松懈下来。德造便可乘机摆脫监视。

 德造乘下雪的工夫溜进了小黑山。也许老谋深算的德造早就潜伏在附近,等待暴风雪的来临。

 源蔵又迈动步子。

 他眼睛充血,显得十分焦燥。小黑山只有一点点儿大小。狼隐伏在山以上的原始森林当中,潜伏场所更是狭小。德造吹着草笛,不须半曰即可转过来。如果赶得巧,他很有可能马上就见到狼。现在也许德造和狼已经汇合一处了。那个残留下来的脚印大概是三、四十分钟以前留下韵。如果过去一个小时的话,那么即使是在大树背后,脚印也会然无存的。

 如果让德造带狼出去,那就什么都完了。德造纵使长三头六臂,带着狼从这重重包围中溜出去,也是没有指望的。狼注定要被打死。

 源蔵在林中穿行着。

 他在雪地上艰难地跋涉,整个神经全都集中到了耳朵上。林中寒风怒号,他想从这声音中分辨出草笛的声音,但这根本无济于事。耳边只听风声呼啸,就如成百上千的鸟在狂噪。源蔵恍然大悟,在这样的情况下,吹草笛只能是徒劳。细细的草笛之声根本就传不出去。

 搜索本部‮入进‬了紧张状态。

 黎明时分,包围人员发现了雪地上‮入进‬小黑山的足印。足印从溪边直通到山坡上。其实与其说是足迹,还不如说是一条深沟。看上去象是熊划拉出来的。夜里,更加上暴风雪,无法进行监视。接到报告以后,本部大为震动。德造必然已乘隙‮入进‬了小黑山。

 吉成和大津署的烟田‮官警‬临时从邻近的村子里強行召集了不少人。德造这是自投罗网。如果再让他跑了,实在有损‮察警‬名誉。

 过午以后,动员起来的人陆续到场。本部连稍稍休息的时间都没给,就把他们投入了包围阵中。新加入一百人,总人数已达二百六十名。半明村的女人们全力以赴烧水做饭。二百六十人全部上阵,昼夜戒严。如果吃不到热乎的东西,这么冷的天谁也受不了。小黑山山麓‮入进‬了临战状态。绝对不能放过!就是一只老鼠,也不能让它跑出小黑山——本部下达了这样的死命令。

 吉成现在已忘掉了志乃夫。听说志乃夫在包围阵中不停地走动,那就随他去好了。吉成也双眸充血。

 一种难以遏制的‮奋兴‬在他心头

 源蔵停下脚步。

 他看到前面树丛当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举直指过去。树林当中依然风怒号,小小的雪花化作雾状随风飘。刚才的动静发自于前面不远处朦的雪雾当中。

 ——狼?

 源蔵凝神细看。

 什么东西又动了一下。

 源蔵的口悄悄一转。

 黑口直指向那个移动的东西。随之源蔵又放下来。原来是条狗。是德造带在身边的那条纪州犬。狗也发现了源蔵,透过雪幕,可以看见它正窥视源蔵。

 源蔵十分惊讶。他万没有想到德造会如此疏忽大意。他一个人尚且不容易混出包围网,他居然连狗也带了进来。对德造的意图源蔵有点儿弄不明白了。

 德造可以把狗寄养起来。他只消吹吹草笛,就能够把狼叫出来。

 德造想带着狗和狼从包围网中突出去,他想得也太简单了。源蔵不噤有点儿来气。

 ——或者,德造老糊涂了?

 源蔵又迈动步子。

 狗已经消失在雪织成的帷幕当中。它的身后留下了一道深沟。源蔵尾追其后。树林当中一片混沌,深深的印痕象一条通向冥界的路。

 源蔵停下脚步,同时急速地掣身后退。在他刚刚走过一棵大树的时候,从树干背后,突然有个黑影向他扑来。

 “看刀!”

 黑影发出一声低喊。

 正是德造,他右手当中的匕首划破了源蔵的身体。源蔵横倒在雪地上。

 “老子跟你拼了,源蔵!”

 德造朝源蔵直扑过去。

 倒地时,源蔵的口揷到了雪地里。他端向德造,却不敢开口灌进雪以后,如果开身肯定要炸裂。德造的匕首直向他的口刺过来。

 源蔵就地一滚,躲开了匕首。德造一刀刺了个空,也倒在了地上。他们都穿着踏雪套鞋,雪又很厚,行动起来极不灵便。

 “混蛋!德造!”

 源蔵挑掉背包,滚了几滚,终于站起身来。

 德造也已经站了起来。

 “开吧,源蔵!”

 德造想自己必死无疑了。他没能刺死源蔵,匕首只划破了源蔵身上的熊皮大衣。

 源蔵端站在那里。他手里有,德造只能徒唤奈何了。

 我命休矣!德造已经死了心。

 “杀焉用宰牛刀,收拾你我用不着!”

 源蔵放下。然后,朝前迈出一步。

 “你也太不自知了,源蔵!”

 德造也朝前迈出一步。

 两人中间狂风怒号。树梢上不断落下来的雪遮住了视线。

 “你这个可恶的強盗!”

 源蔵又上前一步。

 “胡说八道!你惨无人道地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生命!你拿杀害这些生灵,有什么乐趣!动物也有自由生存的权利,你却一直在‮杀屠‬它们。你于心何忍?源蔵!”

 “…”德造的喊叫声发自肺腑,源蔵无言以对。

 “你怎么不说话?源蔵!”

 “你快闭嘴!”

 “你身上没有一丝慈悲。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你!我生来还从未杀过生。今天我很高兴能开开杀戒!”

 “德造,你少废话!”

 “哼!”德造照着地上的雪飞起一脚。

 源蔵也不甘示弱。他抬起穿着踏雪套鞋的脚踢在德造握刀的右腕上。匕首飞落在雪地里,源蔵自己也因用力过猛,收势不住,摔倒在地。

 德造骑在源蔵身上,两手紧紧地卡住了他的脖子。源蔵又把他掀翻在地,两人抱在一起在雪地上滚来滚去。

 一大块雪落下来,劈头盖脑地把源蔵和德造埋住了。腾起的雪烟在四周飞散开去。

 林中的风吹得更紧、更急了。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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