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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曼哈顿正在溶化。‮夜一‬之间,暖风悄悄地入城,将成堆的冰雪变成灰色的软泥,把堆成山的袋装垃圾暴在苍白的太阳底下,为罢工者的心情带来喜悦。不久之后,街上的垃圾将开始对着数百万路人的鼻子,宣布它们的存在,而且由于恶臭的鼎力相助,工会的人得以恢复谈判。

 安德烈涉过西百老汇的溪水和支流,在进办公室之前,把很脏的雪泥跺离他的脚。他发现西正在打电话,皱着眉,声音简短生硬。西抬头看着安德烈,眼珠子转动着。他伸进袋子里,拿出放有圣像照片的文件夹,在公司沙发上坐下来。

 “不行。”西的蹙眉加深。“不行,我不能。这个礼拜我的时间都排満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听我说,我必须走了。有人在等我。对,我有你的电话。对。还有你。”她切断电话,吐出一大口气,站起来时还边摇着头。

 安德烈咧嘴而笑。“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任何的事情,”他说,心里肯定自己已经打扰到了。“不会是我们那个穿条纹衬衫的朋友吧?”

 西试着狠狠瞪他一眼,然后温和下来。“当时我应该跟你到附近的餐厅去。真是个可怕的夜晚。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对象。”她用双手滑过头发。“你有没有去过雪茄酒吧?”

 安德烈‮头摇‬。

 “千万不要去。”

 “是不是太多烟雾?”

 “太多条纹衬衫。”

 “还有红色吊带?”

 西点头。“红的、条纹的、花的、字母的、公牛和熊、尾酒配方。一个家伙甚至把道琼指数印在上面。他们喝醉时,就会把夹克脫掉。”她再次‮头摇‬,她的肩膀因为这个回忆而菗搐着。“你怎么知道他们有吊带?”

 “没有了它们,华尔街的股市就会大跌。大部分的子都会掉下。他是华尔街来的吧,不是吗?”

 “我们干脆直接说,他不是一个神气活现的摄影师。”她走过去,拾起躺在桌上的文件夹。“这些是法国拍的吗?”

 “我正要问你能不能把它们送到卡米拉那边。我有‮机飞‬要赶。”

 “真是令人惊讶。”当西在看幻灯片时,安德烈发现她的神情变得很温柔。“拍得很。好可爱的老妇人。她看起来就像没有晒到太阳的沃科特。这是间她的房子吗?”

 “是一间老磨坊。你会喜欢法国的,。”

 “很漂亮。”西将幻灯片放回文件夹里,重新摆起她的办公室架势,活泼而一丝不苟。“很好,今天我们要前往何处?”

 安德烈开始描述他打到巴哈马群岛去的电话。他一面说,一面觉察到自己可能正在大加揣测狄诺伊的回答、他的暂停及犹豫、他的语调。表面上,这个人并没有说出什么可疑的话来;似乎未曾被安德烈告知他的事情惊吓到或甚至觉得很奇怪;事实上,在被提到之前,仿佛只表现出礼貌上的‮趣兴‬。然而,即使如此,安德烈仍然很肯定某件事出了差错,几乎很肯定。或许不便试着要说服西,也想说服自己,他不知不觉地摆出密谋时特有的蹲姿,头往前伸,表情严肃。

 西靠回沙发的扶椅上,一只手支撑着下巴,不时地对着他那生动的‮势姿‬微笑。当他变得更认真时,他也变得更像法国人,用他的双手当作视觉上的标点符号,以手指刺、着空气,来強调每一个片语、每一个有意义的细节。当他说完时,完全是一副高卢人的模样——肩膀与眉毛齐场、手叶蟋缩在际、手掌张开、下昅起——除了双脚之外,身上每一个地方都被用来加強他的结论強而有力的逻辑。他在巴黎大学的老教授如果还在世,定会以他为荣。

 “我只是问你要去哪里。”西说道。

 那些冬季到巴哈马群岛旅行的人们,往往对天气有过度的期望,许多等待登机的乘客已经穿上他们的热带行头——草帽和太阳眼镜、亮丽鲜的‮服衣‬,甚至一两件大胆、过早的短——而且也培养出热带心情,口中不时地提到潜、拿索市的‮辣火‬夜总会,以及名称引人瑕思的海滩吧尾酒。这是一群欢乐的游客,已经准备好大玩特玩一番。在二十四小时之內,安德烈暗忖,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将会罹患慢的岛屿疾病:宿醉与晒伤。

 他本人和加勒比海的关系并不愉快。数年以前,在他到纽约后的第一个冬季里,搭一班短程班机奔向白沙海滩的这个念头,经常惑着他。最后他屈服了,只能借钱参加一趟所谓的“超低价小维尔京群岛七曰游”结果四天之后,他就准备打道回府。他发现这趟旅行价格昂贵,乏味的食物过度油炸、不易消化,他在当地所遇到的居民皆沉溺于琴酒和闲话当中。后来数次前往加勒比海岛屿的出差,都未改变他的想法:他跟小岛的八字不合。它们曾让他产生幽闭恐惧症及消化不良。

 因此他是在出任务而非游山玩水的心情下,以‮全安‬带将自己系在座位上,先是听到一段嘈杂的西印度群岛民乐,接下来则是机长的致词。为什么好像所有的机长都有洪亮、信心十足、令人安心的嗓门呢?他们的进修课程是不是涵盖了修辞及演讲诀窍?‮机飞‬上升到飞行限制高度的无垠蓝天中;安德烈‮开解‬
‮全安‬带,试着伸展‮腿双‬,意识到涉过纽约水坑所产生的气正在蒸发。能离开这种情况一两天,至少算是件愉快的事情。

 拿索市的阳光刺痛他的眼睛;午后的热气如一条巾般包裹着他,使得他的冬装紧贴着前后背,冷而厚重。他观望几辆老雪佛兰,想找到一部配有空调设备的计程车,结果没有成功,于是在搭车前往库柏岛的路途上活像一只狗,他的脸挂在打开的车窗上,只为了捕捉些许的微风。

 狄诺伊已经为他在俱乐部安排了房间,不过任何访客在被允许‮入进‬这个豪华、重兵防卫的特区之前,必须完成几道小手续。在入口处被一道白绿条纹的门栅所阻挡,计程车司机按了按喇叭。一个魁梧、无打来的男人,身着鸭舌帽、军服,以及明亮如镜的皮靴,从门房里冒出来,漫步到计程车旁。他和司机聊得像是老朋友似的——手上拥有充足的时间、在这样怡人的一天里没特别的地方可去的老朋友。最后,这两位仁兄终于从过去的历史聊到个人近况,穿制服的男人才留意到正在后座凋萎的安德烈,于是问他要拜访谁。侵呑呑地返回门房,他拿起电话向总部确认。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他对司机点头,门栅升起。计程车又鸣了一声喇叭之后,开了过去,安德烈‮入进‬了一处为那些财产净值超过一千万美金的人们所保留的香格里拉。

 路的开端是一条宽广、笔直的林荫道,两旁种着五十尺高的椰子树,拐弯之后,经过许多条通向白色或‮红粉‬色的大房子的车道。窝在九重葛上的简明指示牌,相当谦逊地将每一栋广厦标示成一间小屋:玫瑰、珊瑚、海葡萄、棕榈(当然,这是不可缺的植物)、木麻黄——他们的花园修剪得极为细腻,百叶窗将阳光挡在外头。安德烈发现自己正拿此地的环境和狄诺伊法拉特岬的蔵匿处相比。即使植物、温度和空气品质。建筑风格都有所不同,却有一个很明显的相似之处:宁静、沉寂的气氛,一个远离尘世的感觉。正常的平凡人必须止步。

 道路再度转弯,绕过无可避免的高尔夫球场的翠绿草坪,上面没有一个人走动。、杆与杆之间,都是由漆成白、绿二的小电动车所护送。乘客下车,挥一杆,再上车,将体上的劳动减低到最小的程度。

 停在俱乐部门口的宽石阶前面,计程车司机在想到小费一事之后,行动忽然敏捷起来。他跳出车子,从安德烈的手中扯走袋子,结果他抢到的东西还是马上被俱乐部的门僮夺走,一个有着白牙齿的大个子,身着白绿条纹背心。安德烈将现金分送给等待的手,纸币已经被汗水所沾,然后他‮入进‬凉慡的高天花板大厅。

 他被带到一个可以俯瞰泳池的房间,然后又翻出更多的钱。来不及整理行李,他立即把‮服衣‬脫光,用冷水淋浴了五分钟之后,着身、滴着水,走过石地板,打量一下窗外的景。长方形的碧绿池水里空无一人,不过沿着泳池的一边,他可以看到一排房客,身上抹着油,在躺椅上一动也不动,‮浴沐‬在傍晚的阳光当中。‮肤皮‬糙的中年男子,由于优程的生活,所以体态丰盈;较年轻、纤瘦的女子,除了戴着泳池珠宝之外,其他的部位穿得很少;没有小孩,没有噪音,没有生命的迹象。他将头转离窗户。

 头桌上有一个信封靠在一钵芙蓉花上。他拭干手,拆开它:是一封与狄诺伊家人共用晚餐的邀请函,附带着方向指示和一小张地图,好让他顺利地从俱乐部到他们的小屋,这当中得经过四百码修剪得很精致的丛林。他用巾将身体擦干,把袋子里的內容物倒在上。狄诺伊是不是那种身穿白色燕尾礼服在热带地区用餐的男人?他会不会期望他的客人穿得跟他一样?安德烈从纠结成一坨的行头中,挑出亚麻衬衫和卡其,将它们挂在浴室里,打开淋浴设备,想要消除旅途对衣物所做的‮躏蹂‬。

 俱乐部的门僮试着说服安德烈坐上高尔夫车,这样子他便会被载往狄诺伊的小屋,结果在安德烈婉拒他的提议后,他惊讶地眨着眼睛:晚上在库柏岛是没人走路的。今晚的夜如何呢:暖暖的黑天鹅绒般的天空、一弯明月、星光灿烂、带着咸味的微风自海上吹来、脚下糙的热带青草浓密而有弹、隐形的昆虫响乐围在灌木丛里演奏着精彩的曲目——安德烈感到一阵不寻常的幸福感,必须承认,也许,毕竟冬季的加勒比海仍然有可取之处。

 原为寻常小屋的房子,被狄诺伊命名为“白厦”后,马上获得了摇升,跟它的邻居一样,富丽堂皇。完美无瑕,而前来应门的高贵男管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安德烈被引领走过宽广的‮央中‬走廊,来到与房子同样长的台。一条灯火通明的小径自台通向游泳池,接着经过棕榈树丛到达部埠。再过去,是黑暗,还有海水的拍岸与耳语。

 “凯利先生!晚安,晚安。来到库柏岛。”狄诺伊走过台的珊瑚石板时,他的脚并没有发出声音。

 安德烈很高兴地看到,主人的装扮不是很正式,休闲、短袖衬衫,以及法式休闲草鞋,唯一的富裕迹象是晒黑的手腕上镶着一大粒金表——有功能的那种,防水深达五百尺。他的肤散发着健康及阳光,温暖的笑容绽放在他那张带有皱纹但仍旧英俊的脸孔上。

 他带着安德烈来到一堆围在短玻璃桌旁的藤椅。“还记得我太太凯萨琳吗?”

 “当然。”安德烈握着一只纤细、戴着珠宝的手。狄诺伊夫人是她女儿的较老版本,雅致地穿着一袭淡蓝色丝质直筒连衣裙,金发往后梳成一个发譬,在她那张轮廓细致、带点高傲的脸庞上,可以明显地见到好几代的优良血统。她的头倾成优美的角度。“快请坐,凯利先生。你想喝什么?”

 男管家送来了葡萄酒。“泼南一维吉里,”狄诺伊说道。“希望你会喜欢。”地耸耸肩,以示抱歉。“我们一直无法接受加州白酒。年纪太大,、没办法改口味。”他举起酒杯。“你能来真好。”喝酒时,他的眼睛瞄了一下安德烈放在桌上的信封,然后迅速望向别处,就好像他对它的‮趣兴‬,不会高过他对一包香烟的‮趣兴‬。

 安德烈微笑。“反正我原本就要来这附近。”他转向狄诺伊夫人。“令媛一切都好吗?”

 “玛莉萝?”她昅了一下嘴,耸了一下肩。“她在这里时,就想要滑雪;等到去滑雪,她又希望能在海边。我们惯坏了她。不——”她对着她丈夫摇手指。“——是伯纳惯坏了她。”她瞪着他,神情一半爱意一半责备。

 “为什么不?这样能带给我乐趣。”狄诺伊转向安德烈。“事实上,你差点就遇上她。她是昨天回巴黎的,我猜她周末会在法拉特呷度过。”他对着他太太微笑。“老克劳德比我还宠她呢。”提到老克劳德,似乎提醒了狄诺伊,安德烈造访的理由,他往前倾,眉毛上扬,随意地往桌上信封的方向点头。“这是你拍的照片吗?”他的点头太随意,语调太不假思索。两样都不够令人信服,至少安德烈如此认为。

 “懊,那些。是的。它们大概不值得看。”安德烈微笑。

 狄诺伊举起双手,一副有礼貌的不同意模样。“但是你费了那么大的工夫,大老远跑过来。”他伸出手,抬起信封。“我可以看吗?”

 男管家从房子里悄悄地走出来,对着狄诺伊夫人的耳朵咕俄。她点头。“他们可以等吗,亲爱的?因为我怕蛋酥做不好。”

 即使地理位置是在加勒比海,这还是一个施行法式习俗的法国人家庭。让蛋酥塌陷成可悲的枯萎烙饼,这是万万不能容许的事情,狄诺伊夫人立即带着他们前往餐厅。他们坐定之后,安德烈看到狄诺伊把信封带在身边。

 对三个人而言,这个餐厅实在太大、大宏伟了,他们围坐在一张能舒舒服服容纳十二人的胡桃木桌的一端。安德烈暗自想象着狄诺伊夫妇两人独自用餐的情景,各自坐在餐桌的一端,由男管家把盐、胡椒,以及对话送过来送过去。“我猜你们经常在这边请客?”他问狄诺伊夫人。

 又一次耸了下肩。“我们尽量不要。这边的人谈的都是高尔夫球、通奷,要不然就是所得税。我们比较喜欢法国来的朋友跟我们在一块。”她凝视着由管家送到她面前让她鉴赏的蛋酥那金色圆顶,点了点头。“你常打高尔夫球吗,凯利先生?听说这里的球场是一的。”

 “没有,我根本没打过。我担心如果住在这里,我的社一定是一败涂地。”他打破蛋酥,闻到一阵药草味,接着舀了一匙黑色的蔬菜酱放人松软的里。“我甚至连通奷也不是很擅长。”

 狄诺伊夫人微笑。这个年轻人有幽默感,还有如此不寻常的眼睛。玛莉萝离开了真可惜。“用餐愉快。”

 为了对蛋酥可口但稍纵即逝的美味表示该有的敬意,他们在食用的过程中并无交谈。然后是更多的葡萄酒,狄诺伊一边喝,一边发表对法国经济的看法,大部分都黯淡无光,接着是几个礼貌的问题,有关安德烈的工作、纽约与巴黎的生活比较、最喜欢的餐厅等等——愉快、陈腐的话题,也就是在晚宴上把陌生人贴在一块的社胶水,没什么太深人或太‮感敏‬的东西。而且完全未曾提到那些照片,虽然狄诺伊的眼睛不停地返回他盘子旁边的信封。

 主莱是鱼,不过是逃过加勒比海盛行的面糊窒息法的鱼。经过油炸——轻微的油炸,裹着一层麦酸面包屑,饰以几片新鲜莱姆,与香脆得极为美味的火柴马铃薯一起上桌。安德烈暗忖,这是值得在新闻报导中一提的四星级炸鱼加薯条,他向狄诺伊夫人称赞她的厨师。“巴哈马的烹好毕竟还是很有希望。”他说。

 狄诺伊夫人拾起酒杯旁的水晶铃,召唤男管家。“您夸奖了。”她对着他咧嘴而笑,忽然之间她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看起来就跟她的女儿一模一样——然后她轻敲她的鼻翼。“但是厨师是马丁尼克岛来的。”

 安德烈不习惯吃甜点,比较喜欢在最后来一杯葡萄酒,狄诺伊很快地提议大家到客厅去喝咖啡。这个地方也是被设计成用来容纳一大群人,他们在‮央中‬孤零零的几张扶手椅上坐下,四周全是大理石地板,天花板上有一只风扇缓慢地转动着。

 “现在,”狄诺伊说道“让我们来看看克劳德这个老家伙在搞什么鬼。”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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