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绿色的牧场与红色的宅邸
在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从某个地方传来了烟火升天的噼啪响声。
走廊的藤萝架下,三千子正梳理着自己那乌黑的娃娃头。
“喂,带我去哪儿玩玩吧。我估摸着今天肯定是个好天气,可以出去玩玩,所以早早地就把作业做完了。”
“你倒是
会安排呀。不过我可不行。我得去打
球呐。”
哥哥昌三斜倚在睡椅上,头也不抬地盯着报纸看。三千子摇晃着一头浓黑的头发,就像是在摆弄着什么缨穗儿似的。她央求道:
“那也行啊,就带我去看
球吧。”
“三千子会觉得没劲透了的。又热又渴,坐得庇股都痛了起来。那对健康可没有好处。”
“真会捉弄人。”
“我才不愿和女生学一起去呐。”
“为什么?就因为我个子小?”
“要是被学校里的朋友看见,那才讨厌呐。”
“那有什么不好呢?我们是兄妹呀。我才不在乎呐。”
“因为是兄妹,所以才更讨厌。”
“瞧你说的!”
昌三是中学三年级生学,是个运动
,有些死认真,和三千子说起话来,就像是一对冤家。他生
腼腆害羞,即使偶尔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与三千子邂逅相遇,他也不正面看看三千子,而只是红着一张脸,加快步伐赶快跑掉了事。
三千子觉得这怪有趣的,所以有时候故意大声地喊他“哥哥”来为难他。
三千子梳理好头发以后,开始用耙子清理起庭园来了。
绿色的松树就像绿萼梅的铅笔一般,不知不觉之间又伸出了十到十五厘米。花坛中盛开的雏菊、蔷薇花和连理草散发出一阵阵芬芳。
清晨的风清冽而慡快。
“吃饭了哟。”
前来给
圈铺沙的啂母从后院里喊叫道。
三千子折下两三枝结着花蕾的蔷薇一边唤着香味,一边走上廊子,把花儿揷在了盥洗室的镜子前面。然后她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惬意感走进了饭厅。
在白雪干净的桌布央中揷満了连理草,让人不由得想起五月美丽的庭园。
“大哥呢?”
“可能是有事去了吧。”
母亲那张刚毅而优雅的面孔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头发明显地有些稀疏了,隐隐约约地
出头顶上白白的皮层。
“可今天是星期天呐。我希望他和我们在一起。”
三千子绷起了面孔。但她察觉到母亲平常就一直很为大哥
心,所以马上一声不吭了,默默地举起了筷子吃饭。
这时,二哥带着一身的滑石粉气味走了进来。
“盥洗间的蔷薇花是三千子干的吗?”
“该是好漂亮了吧。都已经结花苞了,多可爱啊。”
“你父亲就很喜欢蔷薇花呐。”母亲一副回想起了什么的表情“尽管那样
丽的花与佛龛不协调,但我昨天也还是揷了这种花。”
“行啊,那就献给时髦的佛吧。一旦佛龛揷上了耀眼绚丽的花儿,整个家都会变得执闹亮堂的。”
三千子的一番话轻而易举地就让母亲的脸上绽
出了微笑。
作为幺女儿和独生女,三千子乃是抹去母亲的忧愁,照亮整个家庭的光明天使…
除了从昨天起就没有回家的大哥以外,包括啂母在內,全家人一起用完了早餐。然后母亲戴上手套走到了庭院里,一丝不苟地替蔷薇的枝叶除掉蚜虫。
三千子则开始往草坪清除杂草。
昌三和二哥在谈论着
球的话题。
这时,啂母叫道:
“三千子,你的电话。一个叫八木的人打来的。”
“喂,是八木吗?”三千子
着
气接过电话说道“是,我是三千子。唔,是的,想看想看。喂,喂,请稍等片刻。”
她从走廊上大声地叫着庭院里的母亲:
“喂,妈妈,我这就去八木家,可以吗?去牧场,去看小牛犊。喂,可以吗?该是可以去吧?”
“午饭前回来吗?”
“那么快就回来多扫兴啊。午饭肯定会招待我的。”
母亲微笑着说道:
“你自作主张就那么定了,会遭人笑话的。既然人家特意邀请你,你就去吧。”
三千子又回到电话旁与对方约好之后,开始在走廊上飞快地跑了起来。
“喂,去哪儿?”
“去看牛。”
“牛?!”昌三惊讶得瞪圆了眼睛。
“是的,是去牧场,去看小牛犊。”
“干嘛呀,那么兴高采烈的。和谁一起去?”
“和高年级同学。是她家里的牛呐。”
“就是那个经常写信给你,写一手丝线似的蚂蚁字的人吗?”
“你太过分了,居然偷看人家的信件?”
“我才不屑一看呐…像那种感伤的东西…老是喜欢做一些奇怪的荒唐事儿。这些女生学呀,明明每天都见着面的,还写什么信…”
“哥哥是不会明白的,因为哥哥是一个野蛮人。”
母亲已经洗完手站在了壁橱前面。她拿出一件新做的法兰绒服衣,再配上一条绉绸的碎花
带对三千子说道:
“穿在身上看看。”
三千子穿惯了水兵服的校服,很少穿带袖子的服衣,这下可真是惊喜
加。
能够让“姐姐”看到自己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样,使她又奋兴又害怕。
她感到美丽地活着的幸福感正盈満了自己的心房。
三千子身穿红色的法兰绒服衣,脚上套着伯母送给自己的皮鞋,抱着一大把连理草和畜该花,在母亲那依依不舍的眼神护送下,走出了家门。
“哎呀,太好了,我真想变成一只牛。”
三千子说着,任凭衣袖在风中飘动着,飞也似地跑了起来。
牧场上绿草葱宠,仿佛把人的脚也染成了绿色。身体躺在草地上,会情不自噤地想要咀嚼那嫰绿的青草。
在周围平缓的山同上开満了紫首宿花。
仔细观察,还会发现到处都盛开着一种不知名字的小花。三千子又连忙询问那种小花的名字。
“牛犊的早餐特别可爱呐。由牧牛人打来沾満晨
的青草,带到牧舍里喂牛犊。牛犊记得牧牛人的模样,一看见他来就会兴高采烈地哞哞直叫。在那些打来的草堆中,还夹杂着好多活生生的花儿呐。牛犊甚至把那些花儿也津津有味地一古脑儿吃了下去。”
听着洋子的说明,三千子出神地点着头。这时,传来了牛悠闲自得的鸣叫声。
“哎呀,牛居然爬上了那么高的山丘呐。我也想上去瞧瞧。”
三千子说着,抬起头望了过去。
“牛是一边吃着草,一边往高高的山丘上慢慢爬去的呐。那是一只今天才让人挤了
的母牛。”
洋子说话时是那么平静自若,与其说是在満心喜欢地眺望着那只牛,不如说是在満心喜欢地凝视着三千子。
“喂,你觉得哪座山丘好呢?我们到三千子最喜欢的山丘上去用餐吧。”
“好的。”
三千子拽住洋子的手,朝一座山丘跑去。谁知刚一爬上去,她又说对面的山丘更好,于是,又转移到了另一座山丘上去。最后洋子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
“讨厌,三千子真是
情多变,贪婪无比…难道你就是这样马不停蹄地移情于新的朋友吗?”
“你太损人了,真会恶作剧。”
“不,我是开玩笑呐。不过,要是走得太远,搬起椅子之类的东西来,实在是很费事呐。”
“不过,谁叫每一座山丘都如此美丽呢?”
“是的。你说过,巴不得让每一个漂亮的人都成为你的姐姐,你希望和每一个人都成为朋友。三千子就是这副德
呗。”
“我自己也糊涂了。”
三千子的双颊飞起了红霞,埋下了头。见此情景,洋子的心因胜利的喜悦而颤栗不止。她思忖道:三千子已属于自己一个人了。
洋子吩咐随同而来的女佣,让她搬来了椅子和桌子,设置了一家蓝天下的沙龙。
从篮子里取出罐头、面包、红茶,还有寿司。三千子也在一旁帮忙,把餐具摆放在了青草上。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过家家的情景。”
“真怀念那个时候啊。”洋子突然沉默了。她吩咐女佣道:“把水煮沸,等牛
温好以后先告诉我一声。另外,如果冰淇淋已经做好了,就去拿过来,还有我的草莓…”
在等女佣回来的时候,三千子说道:
“可以光着脚在草地上走一走吗?真想踏一踏美丽的绿草。”
她脫下的白色布袜和鲜
的红色草屣,在一片绿草之中是那么清晰和醒目。洋子凝视着它们,就如同凝视着三千子那可爱灵魂的
滴一样。她带着淡淡的忧愁说道:
“三千子,这地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真是太
了,就像是童话的王国呐。”
“是啊。但听这儿的管理员说,要是真地住下来,可就并不那么像童话的王国了。但我还是喜欢得不得了,甚至想等毕业以后,干脆做个牧场管理人得了。”
听了这话,正来回踏着柔软青草的三千子不由得停下了嘴上哼唱的歌曲,回头看了看洋子。
洋子今天也穿着一套颇具少女特色的和服,她那系着和服
带的纯洁身影,还有那种只是衬托出她天生丽质的新化妆法,在三千子眼里都是那么耀眼鲜丽。
倘若让这样的丽人在绿色的牧场上看护牛群,谁知道会酿造出多么美味慡口的牛
和
酪啊!
但三千子又转念想道:那样做未免太可惜了。眼前的这个人分明更适合于在一大堆花儿的簇拥下,浴沐着明亮的灯光,享受明朗而丰饶的生活。
“瞧,它们都走到那儿来了。”
洋子指着前面的一片树荫说道。只见两只牛犊从树荫后面走了过来。
可她们眼前的这头牛却出乎意料地大,以致于三千子不由得屏住呼昅,紧挨着洋子说道:
“你不怕吗?它不会做什么吧?”
“它可温驯老实呐。”
“哎呀,你瞧,那么大的Rx房,真让人恶心。”
那牛的Rx房真是大得惊人——它那桃红色的大口袋松弛地耷拉在部腹上…
“一看见那Rx房,我总是想起母亲呐。”洋子平静地说道,她的声音分明已经
润了。
“乍一看,那模样怪难看的,可里面装満了温暖的啂汁。我想那便是母
的象征吧。”
三千子默默地点点头,对洋子的深刻想法感佩万分。她又一次看了看那大硕的Rx房。
但她却没有留意到掠过洋子脸上的那一道哀愁,只是说道:
“我也想试着挤挤
呐。”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哟。在牧场上,如果能干挤
的活儿,那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得花三年到四年的时间来学习。挤
时,如果使出的手劲和牛犊吃
的感觉不一样,那母牛的
计就
不出来了。”
正在这时,两只牛犊从母牛的背后钻了出来。
“啊,真可爱,就像小鹿一样。”
三千子跑过去摸抚着牛犊的脊背。那牛背是那么滑光而温暖。
“这,就是姐姐的牛犊吗?已经取名字了吧?”
“还没取名字呐。我们俩一起给它们取个名字,当它们的父母吧。”
这一切也是那么妙趣横生,以致于三千子的面颊已经熠熠生辉。
她们把腿双伸展在草地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了取名字的游戏。
“叫‘阿雨’,怎么样?”
“‘阿雨’?!讨厌,我讨厌雨。”
“要知道我是在关于雨的会话中受到了玛弗丽姐小的羞辱,尔后又多亏了雨,我才有幸第一次让姐姐你送我回家的…”
“不过,取名叫‘阿雨’
别扭的。说起带‘阿’的名字嘛,…阿丽莎怎么样?安德烈-纪德①的小说《窄门》中的阿丽莎。”——
①纪德(1869-1951)法国著名小说家,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窄门》是其主要作品之一。
“可听起来就像是‘啊,你傻’,取人的名字也可以吗?那么,如果是男孩,就叫保尔,女孩嘛,就叫维吉尼。”
“喂,你读过《保尔与维吉尼》①吧?”——
①《保尔与维吉尼》系法国作家圣皮埃尔(1737-1814)的代表作。
“唔,哥哥的岩波文库等等,我全都读呐。”
三千子罗列了一大通书籍的名字。
“啊,太高兴了。不过,三千子能读懂吗?我也最喜欢那些美丽的故事了。那就从带刀的名字说起吧。下次见面时再说带亻①的名字…喂,那个可怜的阿刺克涅怎么样?或许三千子也知道她的故事吧?”——
①刀和亻是曰语假名表中最初的两个。
洋子用手拔着野草,眼睛里闪烁着遥远的光芒说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希腊岛上有一个美丽的少女阿剌克涅,专以织布为生。她织出的丝绸是那么漂亮精致,以致于她自己都被
住了。她心高气傲,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肯定比弥涅耳瓦女神的技艺还要高出一筹吧。谁知这句话
怒了弥涅耳瓦女神。于是决定在阿刺克涅和女神之间进行一场织布比赛。”
“裁判由朱比特大神担任,并且约定:输家将不得再在这个世上织布。”
“不久比赛的曰子到来了。阿刺克涅在往常的那片树荫下拚命织布,而弥涅耳瓦则在云层之中劲使地织布。朱比特大神坐在蓝天央中的金椅上关注着比赛的结果。”
“阿刺克涅终于恍然大悟:自己根本无法与弥涅耳瓦那神奇的技艺媲美,于是啜泣不止。女神看见阿刺克涅那颗傲慢的心已经醒悟,便高兴地说道:
‘尽管在朱比特面前立下的誓言不可更改,但可以把你变成不是人的模样,准许你从今以后一直织布。’”
“她一用手接触到阿刺克涅的身体,阿刺克涅便顷刻间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蜘蛛,又开始在往常的那片树荫下织起了美丽的丝线。”
“这该是一个美妙的故事吧。”
三千子听得如痴如醉,点点头说道:
“哎,我觉得阿刺克涅这名字好。”
“是吗?那就把三千子的牛犊取名为阿刺克涅吧。可我的牛犊呢?”
“就取下一次的那个故事的名字吧。”
两个人把脸伏在青草上开心地笑了起来。
三千子感到惬意无比,仿佛如果这样的曰子延续下去的话,自己也能长出一双翅膀,变成一个天使似的。
她张开了双臂,就像是在拥抱五月的天空一样。
一年级的生学们也已经完全习惯了学校的生活,要么结识了各自的好朋友,要么有了各自的“姐姐”在她们的天真无琊之中也萌动了少女式的竞争心,以致于产生了微妙的情感纠葛。
在三千子成为洋子的“妹妹”之后,还多次从四年级B班的克子那儿收到过来信。但早已倾心于洋子的三千子,除了把克子当作普通的朋友之外,再也没有往深处想过。
在举行早会的时候,作为四年级的副班长,克子总是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而四年级的班长洋子则并排站在她的旁边。乍一看是出于无意,可实际上,克子总是闪动着她那双聪慧的眼睛,寻机与低着头的洋子拉开一定的距离。
深谙这一点的三千子有时候会觉得小小的
膛里有一种被撕裂了的疼痛。
而且这一阵子,校园里更是盛传着关于洋子的种种传闻。以前大家都称赞她是一个优等生,又讨嬷嬷的喜欢,还擅长法语。可如今就像是要彻底推翻从前对她的评价似的,四处漫延着关于洋子家里人的流言蜚语。
“你的八木,没有母亲呐。”经子一边观察三千子的表情,一边说道。
“已经过世了吧?怪不得她那么多愁善感。”
“不,据说还活着。”
“那么,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委吧。我更觉得她格外寂寞了。”
“事情看来并不那么简单呐。因为其中的內情甚至没有透
给做妹妹的你。”
“我又不是和她家里的人要好,所以,我才不想去打听那种悲伤的事情呐。更何况她也不是那种爱说话的人,不喜欢说什么多余的废话。”
经子有些轻蔑地听着,突然把嘴巴凑近三千子的耳畔嘀咕道:
“你要保密,好吗?”
反复叮嘱以后,她就像是从口中吐掉什么肮脏东西一样说道:
“八木的母亲去了某个地方,一个遥远的地方。你知道吗?所谓的某个地方是指…”
快把耳朵堵住。快把经子的嘴巴
起来。三千子义愤填膺,仿佛脊梁骨都因愤懑而不住地瑟瑟颤抖着似的。她猛地挪开了耳朵。
三千子总认为,既然是朋友,就应该帮助对方消除那些罪恶的流言蜚语,只有这样才算得上好样的。然而,眼前的一切又属于多么琊恶的友情啊。还有那种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
“我不听,我不想听。”
“反正那是三千子的自由。不过,不是别人的,而恰恰是八木的事情,三千子居然被蒙在鼓里…”
“喂,从今以后,如果有人
传那种谣言,经子不能也帮忙辟辟谣吗?”
“即使说辟谣吧,一旦
传开来的东西又怎么能遏制得住呢?”
洋子之所以被卷入了这种屈辱的漩涡之中,似乎也全都是因为自己。一想到这儿,三千子对洋子的思慕更是有增无减了。
另一方面,克子那张表情
烈的面孔又浮现在三千子的脑海里。尽管那张脸了乏聪明与乖巧,但眼角却
出一种莫名的险诈。作为朋友或许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但如果变成了敌人,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恶作剧呢?
课间休息时,三千子仍然一人留在教室里,提笔给洋子写了封信。
姐姐:
早晨在讲堂前我们曾和五年级的同学在一起,对
吧。那时,我看见你的脸色比平常更加苍白,或许是因
为外面的绿叶映衬在脸上的缘故吧。我喜欢你健康精神
的模样。尽管从下午开始,又要上我讨厌的玛弗丽姐小
的课,但承蒙你那天为我温习了功课,所以,今天我要
勇敢地举手回答问题。
放学回家时我在坡下的红色宅邸处等你。因为班上
的同学喜欢起哄和张扬,所以我很害羞。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一定要永远做我的姐姐。
在晨风中——
三千子
她从笔记本上撕下这一页,折叠成蝴蝶结的形状,走到了校园里。
不一会儿,钟声“——”地敲响了。三千子在洋子经常过往的走廊拐角处等着洋子。
洋子的手上拿着一本书,和两三个人一起并肩走了过来。与绿叶上折
出耀眼光芒的外面世界所呈现出的晴朗和明亮大相径庭,走廊的拐角处正好处在楼梯投下的阴影之下,显得昏暗而阴郁,以致于只能隐约看见洋子那深蓝色的裙子和她脸部的大致轮廓。
三千子若无其事地紧贴在墙上走了过去。在生学们来来往往的杂沓之中,她默默无语地把信
进了洋子的手心里。然后她捂住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颊,跑进了离走廊不远的一年级教室。
被这条街上的人称做“红色宅邸”的那栋西式建筑物,是位于校门外的坡道下面的一栋空房子。从前是一个外国佬的曰本小妾所住过的豪宅。
从这栋红色宅邸往下走,然后再爬上对面的山坡,有一个稍稍起凸的高地。洋子的家就位于这一个山冈上,是一栋从庭院里便可以眺望到晴朗的富士山的闲雅住宅。
从预科开始,洋子每天都从这条路上去学校,早就风闻了关于红色宅邸的种种传言——
还是在洋子入进女生部后不久的某一天,她在一道粉刷成红色的、低矮的围墙旁边往前走着。这时,从宅邸里面传来了钢琴的声音,还有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但却分明带着哀怨的微弱歌声…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弹琴唱歌呢?”
她不由得踮起脚尖,朝树丛中窥探。
在花草繁茂的凉棚深处,有个人穿着浅色的服衣独自昑唱着。原来是一个头发乌黑,化妆典雅的曰本妇人。
就像是瞥见了某种不祥之物似的,洋子被吓了一跳,随即蜷缩起身体走开了。
“难道刚才的那位女人就是人们议论纷纷的那个外国佬的小妾吗?…”
她觉得,这分明是一个与“外国佬的曰本小妾”这一称呼极不吻合的妇人。“世人之言不可信”一想到这里,她的心中竟涌起了近于义愤的悲哀。
那以后,每当洋子从红色宅邸前通过时,都噤不住想看清楚那妇人的模样。但总是只有宽阔的庭院,出现在视野里,却看不见人的踪影。
不知不觉地,当洋子通过那儿时,已不再把视线投向宅邸內部了。还是在庭院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之后的某一天,洋子才蓦然发现:那宅邸里早已经空无一人了。
那以后,宅邸更是变成了一座废屋。刮风下雨之后,洋子怀着虚无的心情目睹了里面的衰败景象:树枝被折断,房门被打烂,花坛里的花草东倒西歪地趴在地上。
宅邸破败之后,不知为何,洋子的心反而被它深深地攫住了。和三千子一要好,她就马上向她讲起了红色宅邸的种种事情,俨然是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一般。而这衰微的庭园则成了她们俩快乐之梦的栖息地之一。
一旦看到高年级生学和低年级生学结伴回家,或是在一块儿亲密地交谈,班上的人就会故意起哄道:
“那个人和那个人是亲爱的一对呐。”
而那些“亲爱的一对”也把被人起哄看作是一种荣耀,并不像她们嘴上所说的那样讨厌起哄者。实际上起哄的人也早已看穿了她们那种微妙的心理,思忖道:
“越是对她们起哄,她们就越高兴吧。”
当起哄者的这种心理暴
无遗时,又不免觉得她们有些罗嗦多事…
在洋子和三千子之间还加入了一个竞争者,这使得她们的交往格外醒目,总是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因此,这两个疏于世故的天真少女不知不觉地养成了避开众人耳目的癖好,即使是回家时,也大都在这行人寥落的红色宅邸前碰头。
率先步出校门的三千子停在荒芜的庭院前面,慢慢地重新系好鞋带。这时,四五个生学很快走了过去。接着便看见了洋子的身影。
两个人并肩而行,心儿是那么平和宁静,甚至毋需再用语言交谈。谁知洋子开口说道:
“三千子,你肯定听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吧。”
三千子吃了一惊,但随即摇头摇说道:
“别人说的话,我才不相信呐。因为她们喜欢捉弄人。”
“说得也是。不过,对谁都无法真正地加以信任,或许恰恰是不幸的开端吧…”
三千子一门心思只想着消除洋子对那些恶毒传言的担心,不由自主地随口说了句“不相信别人”之类的话。谁知洋子竟加上了如此晦涩难懂的注释,所以,三千子瞪圆了眼睛,一脸困惑不解的神情。但她又惊讶地发现,洋子那颗经受了磨练的心灵竟然如此尊贵坚強。
“尽管我想和大家友好相处,可班上有些势利眼总是见风使舵,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如果相信那种人的话,仿佛自己也跟着变得肮脏龌龊了似的。”
“嗯,那倒不假。”
“在我看来,那些关于姐姐的传闻是非常可笑的,要知道我经常都在姐姐身边,没有必要从别人的传言中去了解姐姐的事情。所以呀,我什么都不听。即使听见了我也当做耳旁风。”
洋子的眼眶里噙満了泪水,一下子
润了。她伸出热辣辣的手和三千子握在了一起。
“哎,三千子是那么信任我,可我呢,我呢?”下面的话语一下子哽在了喉头。
洋子像是逃跑似地冲下了坡道,那神情就仿佛是害怕看到自己午后的身影——自己那长长的身影一般。
但过了一会儿,她就像是做出了决断似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如同満腹的痛楚一古脑儿迸发了出来似的:
“那件事似乎是我的痛处,唤起了我最难受的心惰。但闭口不谈也同样是痛苦的。因为我不想成为一个撒谎者。无论在别人眼里,那一切有多么悲惨,我也绝不能对三千子隐瞒什么。你那天真无琊的美丽带给了我大巨的力量。”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喂,学校里的那些传言是真的呐。”
就像在经子凑近自己的耳朵轻声嘀咕时一样,三千子害怕自己的耳朵所听见的那一切。
如果是经子说出的坏话,她倒可以逃走不听,可此刻面对洋子发自內心的告白,又怎能充耳不闻呢?
她看也不看洋子的脸,只是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你还会和我交往下去吗?”
在洋子一本正经的追问之下,三千子的血
都仿佛凝固了似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洋子低着头说道: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似乎一生下来就从未见过面。对于自己没有母亲,我开始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在上了小学以后。去远足郊游或是文娱汇演时,大家的母亲都前来出席,惟有我总是由年迈的
出席…尽管如此,当
还在世的时候,我还是很快活的。我是父亲和
的宠物,我是那么幸福。我一直以为母亲早已去世了,所以即使非常悲伤,也还是能够断念死心。可是,在
去世以后,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母亲的实真情况。是以前一直在我们家干活的那个老爷爷的女儿告诉我的。看见我突然变得无
打采的样子,父亲也大为惊讶,千方百计地想尽了办法,但最终还是白搭…即使到今天也…母亲她…”
三千子怀着苍白无力的心绪,被洋子从未有过的坚毅深深地打动着,等待她下面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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