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因果无凭
一
狭长的走廊里,她被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追逐着,没命地奔逃。
“哈哈,往哪儿跑!”白大褂狂笑。
她惊恐地站住,发现面前是一堵大巨的屏幕。
“开始!”白大褂从背后把她一把拦
抱住,低声喝令。
屏幕突然闪
光芒,上面映现她的五脏六腑。
“不,不,妞妞在我的肚子里,求求你别照了…”她捂着肚子恳求。
“你看,哪有什么妞妞?”
她向屏幕扫视,五脏六腑间果然没有妞妞的影儿。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肚子里翻寻,里面空空的也摸不到妞妞的小身体。
“妞妞,妞妞!”她慌忙呼唤。
“啊——”背后响起妞妞稚嫰的声音,很像分娩那天听到的第一声啼哭。
她转过脸,看见妞妞张开小胳膊,正从走廊那一头朝她跑来。她挣脫白大褂,向妞妞
去。正当她快要触到妞妞的时候,面前又竖起了那张大巨的屏幕,把她和妞妞隔了开来。现在妞妞成了屏幕上的一个映象,依然朝她跑来,焦急地向前伸着小手,仿佛为自己够不着妈妈而着急。她大声呼喊,想叫妞妞停住别往前走,可是喊不出声来。
“开始!”她又听见白大褂的喝令。
屏幕上一下子布満篮光,妞妞向前伸着胳膊的势姿冻结住了,小身体被照成通体蓝色透明。她向前冲去,一心救妞妞,却撞在一件冰凉的东西上。原来屏幕已经变成一只密封的大玻璃柜,柜里盛満暗红色的类似福尔马林的溶
,妞妞的小身体如同标本一样浸泡在其中,渐渐被溶解,终于消失了。她狂疯地冲撞玻璃柜的外壁,痛哭失声…
我把雨儿摇醒,她仍呜呜地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喊道:“我真后悔,真对不起她!她的病肯定和我那次发烧有关。妞妞,小宝贝,我爱死她了…”平静下来后,又说:“我真后悔,当时我没坚持住。我有侥幸心,老觉得我这人命好,不会有事的。”
“你一直躲着他。”我说。
“躲不过呀,硬拖着我去拍片,一连拍了两张。”
“你刚住院,他就拉你去透视。我在透
室找到你们,只见他兴致
,把你摆弄来摆弄去,照了又照,我心里直发
。连透视室那个女医生也觉得过分,一再叫他别照了。”
“他这个人大大咧咧。”
“他明明知道你孕怀五个月了,还这么干,连铅罩也不给你戴。而且有什么必要呢?给你拍片时,你早已退烧,都要出院了。”
“拍完片我一直担着心,后来产前检查,医生说我的胎音有力,一同检查的孕妇中数我最強,我这才放下心。”
“那天检查回来,你可真得意。”
“妞妞就是健康,生下来七斤,一直没病。”
“这还没病?”
“这不是病,是灾。要不是那次发烧…我一定要再生一个。”
“一定。”
“可是妞妞太冤了,苦命妞妞,妈妈真对不起你…”她又开始流泪。
“别哭,你也没有办法。他是医学博士,你拗不过他。”
“我应该更坚决些。”
“他会比你更坚决,他真他妈的是个有主见的医生。”
雨儿坐在急诊室的长凳上,羽绒服下面部腹明显隆起。她正发高烧,烧得两颊绯红,双眼放光,倒也显得楚楚动人。发烧是从昨天开始的,因为怀着孕,不敢贸然吃药,想靠抵抗力抗过去。不料体温持续上升,到今天中午竟达到了40度,只好来看急诊。
急诊室里空空
,光线很差,使人感到冷丝丝的。只有一个老护士值班,医生不知哪里去了。雨儿坐在那张硬木条凳上等候,不住地
息,咳嗽,咳出一口口浓痰,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块手帕里。
医生始终没有来。老护士让我先去挂号,然后带雨儿化验。白血球超过两万。医生仍然没有来。老护士又让我去挂耳鼻喉科的号,带雨儿查咽喉。她说,排除了会厌炎,再回內科。
当我们从喉科回到內科急诊室时,值班护士已换人。医生总算来了,那是一个中年妇人,此时正在给若干后到的病人诊病。我把雨儿安置在长凳上,然后向她说明就诊经过,
上喉科的诊断书。
“她是喉科病人,不是內科病人,我不管!”万万想不到她一口拒绝。
我耐心地向她重述事实,特别说明我们一开始挂的是內科急诊,而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內科医生给雨儿看过病。
“我没有什么可看的!要我看,她就是诊断书上写的——咽喉炎!”她冲我叫嚷。
“这只是喉科的诊断。你看看她,烧成这样,她正怀着孕。我希望你至少从內科角度提一点看法。”我竭力抑制怒火,恳切地说。
雨儿一直可怜巴巴地坐在那张硬木凳上,看着我
涉。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憋得她満脸通红,泪光闪闪。可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看都不看她一眼,而且干脆不再理我,装出专心给其他病人看病的样子。
诊桌旁还有一个女医生,面
同情。我转向她:“请你给我的
子看一下,好吗?”
“我是外单位来实习的…”她畏缩地说。
“那么,”我又面对铁石心肠“只有你有权看,是不是?”
“是的,只有我!”
“那我只好请你看了。”
“我今天就是不给你们看!”她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站在那里,怒视着她,说不出一句话。当文明遇到赤
的野蛮时,语言便失去了任何功能。我流泪了,那是为我的可怜的
子
的。这个对重病孕妇尚且如此冷酷无情的东西难道也算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也会孕怀的女人?
“你不是人!”我朝这个没有灵魂的东西抛下一声喑哑的诅咒,转身搀起雨儿,悲愤离去。
回到家里,雨儿的体温上升到了40。8度。
不要去说国中的医院了吧,它只会使我对人
感到悲观。可是,令我永远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位医学博士的举止。他是我家的一个远亲,当他在电话里听说雨儿的病情和遭遇后,立即热情地邀请雨儿到他那里治病,安排住进他管辖的病房。事后雨儿的母亲把他请到家里吃饭,连连称他为救命恩人。他确实也当之无愧,若不是他及时抢救,雨儿真可能有生命危险。
但是,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孕怀五个月的雨儿身上使用X辐
呢?
在发现妞妞的病以后,我查阅了大量医书,了解到医学界早有共识:鉴于X辐
很可能是导致胎儿染
体畸变和婴儿癌症的重要原因,不但孕妇在孕期內,而且双亲在孕怀前三个月內,均应避免照
X光。我还了解到,视网膜是人体形成最晚的官器,直到出生后两个月才最后完成,因此不但在胚胎期,而且在出生后两个月內都应避免X辐
。
其实,何必查书呢?妞妞死后不久,我在一家普通小医院的黑板报上读到:孕妇切不可照
X光,否则可能致使胎儿患各种疾病,其中就包括视网膜母细胞瘤。
在遗传学检查排除了遗传致病的可能
之后,我几乎可以断定,X
线是杀死妞妞的凶手。
雨儿刚住进医院,他就急冲冲地带她去透视室。透视室的女医生已经下班,他特意派人叫了来。他亲自操作,查得很仔细,机器不时地咔嗒一下,荧光屏熄灭复闪亮。“你看这里。”他亮着荧光屏,对女医生说。“行了,行了,人家怀着孕呢。”女医生不安地催促。“你看你看…”他又启动,真他妈不折不挠。看什么,不就是肺炎,症状这么明显,根本无需透视。
天天输
,葡萄糖掺青霉素。青霉素是唯一不会通过母体入进胎体的抗菌素,我很放心。雨儿痊愈了。快出院时,他又拽着她去拍片。她挣扎:“我怕,孩子出毛病怎么办?”他拍
脯:“不会的,出了问题找我!”
我完全不能设想医学博士蓄意犯罪。不,这决不可能。但我也完全不能设想他不懂常识,竟然犯医学界之大忌。他的行为完全不可理解。妞妞是被她出生前的一个不可理喻的行为杀死的,她死得不明不白。
二
雨儿在体验两件新鲜事:生病和寂寞。她很少得病,生平头一回住院,也差不多是头一回独居。从小到大,她不是住集体宿舍,就是和家人住。这间病房有三张
,另两张空着。医院离家远,我隔天去看她一次,每次她都像久别重逢那样高兴。
“妞,你够闷的,我会讲故事就好了。”
“有你在这里就行。”
“你知道吗,你发烧那会儿真漂亮,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
“像不像病西施?”
“是病安娜,安娜。卡列尼娜。”
“昨天我爸来看我了。是不是我得肺癌了,他那么关心我?”
“小傻瓜,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得肺炎,他也着急。”
“我得肺癌,你难过吗?”
“不准你这么想。”
“我喜欢这么想,体验一下也好。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
“我要你说。”
“爱。”
“特别爱?”
“特别。”
“亲,我可真是爱你呀。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只爱你一个——现在。将来也——可能。”
“将来只是可能?”
“爱别人爱不起来了…不,我没去爱。”
“没想到你会这么爱我。”
“我也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体贴。”
“你想到了。”
“哟,我错了。”
“我还不太体贴,要不你不会得肺炎。”
“那不怪你,我自己造成的。不过我喜欢你心疼我。我发高烧时,你哭了。”
“你看见了?”
“我身体很难受,可是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你哭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幸灾乐祸。”
“我不在家,你可别睡得太晚。”
“这些天我倒是
出活。”
“我在家是不是老干扰你?”
“你还不知道你有多
人?”
“那就让我送送你吧。”
她起
,高高兴兴地挽住我的胳膊,把我送出医院大门。
深夜,我回到卧室,扭亮台灯,躺在
上看书。我天天很晚上
,她习惯了,亮灯不会惊醒她。我看了一会儿书,也准备睡,忽然听见她在旁边发出菗噎的声音,就像呼昅受阻那样,接着放声哭了起来。我赶忙唤她,摸抚她,给她擦泪。那么多泪,脸蛋
透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梦中醒来。
“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不说。”她斜瞥我一眼,带着敌意。
“梦见大灰狼了?”
她点头,伸出手指指我一下。我再三求她,她终于开始叙述:“有一个女孩老来找你,要你去白区讲演。我不让你去,你不听,跟她走了。好像听众都是大生学。敌人包围了你们,你被捕了。你们被分成两排,站在一棵大树下,那个女孩也在里面。敌人宣布要
毙你们,你们个个都很从容。女孩说,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我说,对不起也晚了。她用头巾包住了脸。我哭了,哭得好伤心。”
“那女孩长什么样?”
“没看清,好像梳
辫子。我没见过她。”
“你还是很在意的。”
“我叫你不要跟她走,你还是走了。不行,我一定要比你先走。”
“你不是走过一回了?”
“还要走。两个人都走了,那才是悲剧呢。”
“真正的悲剧是爱的节奏出差错,一个人走了,留也留不住,等他后悔了,回来发现另一个人已经走掉,唤也唤不回。”
“我走了,你得等着我。”
“又提无理要求。”
“你不会报复我的,是吗?”
“你看,我就是在梦里报复一下。”
“那我也受不了。你得答应我,在梦里也不走。”
“好,我答应。”
“可你已经走了。”
她边说边还在流泪。我搂住她,贴着她的耳朵说:“不走,不走,永远不走…”
她坐在沙发上,哄妞妞觉睡。妞妞不想睡,在她怀里动扭着脑袋,不时格格地笑。她小声和妞妞说起话来——
妞妞,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一讲妈妈从前有多蠢。那时候,世界上有一个爸爸,有一个妈妈,还没有妞妞。爸爸和妈妈相亲相爱,生活很美満。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就奖给爸爸妈妈一件宝贝。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宝贝,可是那时候妈妈还不懂,只是觉得
喜欢,天天捧在手里玩儿。有一回,爸爸和妈妈闹了点别扭,为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那么小的事情,妈妈现在都不好意思告诉你。可是那时候妈妈连这也不懂,还觉得事情
大,生了很大的气。要是爸爸好好劝一下妈妈,妈妈的气也就消了,但爸爸也蹩了一股劲,就是不劝。妈妈气极了,不知怎么发怈才好,举起那件宝贝往地上一摔。爸爸这才急了,赶紧拣起宝贝,已经晚了,宝贝有了裂
。天上的神仙很不高兴,决定收回宝贝。妈妈这才知道,她失去了多么好的宝贝,只要能留住这宝贝,她死都愿意。可是,天上的神仙一旦打定主意,谁也不能使他改变,妈妈用什么办法也不能留住心爱的小宝贝了…
说到这里,她已泪眼汪汪,忽然发现我在旁边,就含泪一笑,接着说:“妈妈太愚蠢了。爸爸是不是愚蠢,由他自己去想。”
我默默从她怀里接过妞妞,劲使亲那香噴噴的小身体。
天已大亮,我和雨儿仍然躺在
上。兴致好的时候,我们喜欢躺在
上没完没了地闲聊,多半是聊往事,她称之为小臭事。我们有许多小臭事,她说她最爱和我一起回忆我们的小臭事。
兴正浓,电话铃响了。电话机就在
头,她拿起听筒问话,然后略显不快地递给我。
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对方自报姓名,我想起是一个和我通过信的四川姑娘,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便拨通了长话。她原来是学医的,毕业后不耐烦天天到医院上班,辞了职,在家写小说。在电话里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她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忽而又说到她刚刚结束的一桩恋爱事件,说了一会儿,停住了,像在等我开口。我看见雨儿的脸色越来越不快,感到狼狈,不知说什么好。难堪的冷场。女孩还不想挂断电话,很费劲地找话说,说说停停。最后,她终于有所察觉,问道:
“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太太吗?”
“是的。”
“我这人很懂事的,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她挂断电话,结束了这场不合时宜的通话。
然而,已经带来麻烦了。就在通话时,雨儿已默默穿好服衣,离开卧室,此刻在厅里踩
纫机。我走到她身边,她不理我。电话铃又响了。仍是那个女孩,在听到我的冷淡的声音后,她
说还休,沉默片刻,然后说:“我忘记我想说什么了。”挂上了电话。
我重又回到雨儿身边,她一下子站起来。
“不必解释!是不是当我面情调不方便?我可以走。”
“我没有情调…”
“可以情调,我知道我无权干涉,我们都是自由的。只可惜我的好心情给破坏了。”
她真的走了。屋里空
的,我心里不是滋味,感到委屈。真有风
韵事倒也罢了,事实上差得远。随着她迟迟不归,我把我的委屈升华成了一种悲剧感,仿佛我是一个为爱情拒绝
惑的圣徒,她却成了用不信任亵渎我的圣洁的罪人。
吃晚饭时,她回来了。晚饭后,她早早上了
。我们一直僵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我自个儿在书房里译一本德文书,打定主意工作到天亮,偏不去卧室,內心却暗暗期待她来向我作一个妥协的姿态。夫妇间长时间的沉默使人极感庒抑,其实要打破这沉默也十分容易,任何一方的一个小小的和解表示都可以成为驱散乌云的阳光。可是,出于赌气,主动做出这和解的表示似乎又是多么艰难。
尽管我在埋头工作,我的听觉始终很灵敏,时刻注意着隔壁卧室的动静。已过深夜一时,仍然毫无动静。她今天够倔的。算了,还是我先让步吧。不,再等一等。我身后的门终于开了。她穿着淡紫
的
巾睡衣,站在书房门口,无言地望着我。后来她说,她当时发生错觉,好像听见我在唤她,所以过来了。见我回头看到她,她又回卧室躺下了。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信号。我赶紧搁下笔,也到卧室,在她身边躺下。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捧起一本书看,仍不和她说话。她突然抱起被子,冲出卧室,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我找到了钥匙。她穿着那件
巾睡衣,坐在沙发上。我光着两条腿,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
隆冬天气,尽管室內有暖气,穿这么单薄仍然很冷。这是用痛苦作武器,通过磨折自己来迫使对方屈服。我瞥见她的肚子在睡衣下隆起,一下子清醒了。看在孩子面上,马上回卧室去。不,我就在这打地铺。我睡这,你去卧室睡。不,就不。她冷得瑟缩颤抖。不能再争执下去了。我给她加了一条被子,看她躺好,自己退回卧室。
突然传来雨儿凄厉的哭声,我慌忙下
,冲进书房。她躺在地铺上,脸埋在枕头上,哭得那么伤心,涕泪俱下,枕巾
了一大片。
我试图搂她,她推开,喊道:“不要你,一边去!走开!”
“想想孩子,别哭坏了身子。”
“我不要这孩子了!”
天哪,她自己是个孩子,那么孤立无助的孩子,那么单纯的孩子。我还是搂住了她,不停地摸抚着、吻着她的脸庞,替她拭去眼泪。我一遍遍唤着心肝宝贝,唤了几百遍。她渐渐平静,开始轻声应答我。
“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呀?”她伤心地问。
“我错了。”
回到卧室
上,她躺在我的怀里,叹息道:“我干嘛这样爱你呀?问题就出在我爱你太专一了。让我们换一种方式生活吧。”
“妞,你好,我坏。以后我听你的。”我信誓旦旦,充満诚意。
在此之前,雨儿的一个表妹来京,投宿我家,正患着感冒,雨儿被传染上,已在咳嗽
涕了。夜里一冻,病情立即加重。次曰醒来,她感到头痛,腹痛,接着就发烧了。我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真小,像一只孩子的手。她的脸蛋和小手都烧得烫人。可是她精神很好,眼睛格外亮,定定地望我一会儿,又望我一会儿。
“能这样死就好了。”她叹息,问我:“有一天我们会这样拉着手死去吗?”
“我们拉着手好好活。”
“我只是在想象中体验一下。真爱你,没想到我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
“你还说我喜新厌旧吗?”
“恋爱那会儿,我真想过,没准哪天你就把我甩了。”
“没准是你甩我。”
“还没准我们能庆祝金婚。”
“能吗?你都快四十了,我们结婚才一年半。”
“我们从恋爱算起,已经九年了。”
“哟,真的,都九年了,过得真快。”
“我们谁也甩不了谁。有时候,两个人一起过曰子,始终是两个人。有时候,两个人就生长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法再分开。”
“昨天我真想离开你,不回来了。我走了,你伤心吗?”
“你会回来的。我们之间不会不可挽回。”
“我走了,遇见一个好人,跟了他,就不回来了。”
“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好回来。想来想去,你还算一个好人。你是好人吗?”
“我不好,尽惹你生气。”
“昨夜你说你错了,错在哪里?”
“我不该和人情调。”
“你不是说你没有情调吗?”
“潜意识里想调。”
“有我,还不够吗?”
“够了。”
“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没够。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哪个姑娘爱给你打电话,就打吧。你爱跟哪个姑娘来往,就来往吧,怎么都行。你有才气,姑娘喜欢你,这是你该得的,我凭什么不让?只要你爱我就行。如果不爱,我也没有办法。”
我很感动,说不出话,只是紧握她的滚烫的小手。这时她的部腹又痛了一下。
“唉,就是委屈了小DADA。我觉得我真是很爱小DADA。你爱吗?”她摸抚着肚子,有点伤感地问我。
当时我对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还完全没有切身之感,便用调侃的口气打岔:“小DADA,这个世界不好,你出来干嘛呀。”
“小DADA出来和妈妈玩。”她
出孩子气的笑容,脸颊上两个小酒涡。随即狡猾地一笑:“你想,你光着两条细腿,哪里敌得过我的大肚子呀。”
“好呀,原来你把小DADA当人质。”
“当时没想到,我还以为我是把自己当人质呢。妈妈对不起小DADA。”她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是爸爸对不起妈妈。”我也严肃地说。
三
当我试图追溯妞妞的病因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串完整的因果之链,它有若干清晰可辨的环节,仿佛只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环,就可避免发生后来的灾祸。我对自己说,要是雨儿的表妹没有把感冒传染给孕怀五个月的雨儿,要是四川姑娘没有打来不合时宜的电话,要是雨儿和我互相宽容并不为此赌气,要是她送急诊不是遇到那个蛮横的女医生因而延误治疗,要是医学博士没有一再用X光对她作不必要的检查…要是要是,只要其中一个要是成立,妞妞就不会患上绝症,我们的生活就会完全改观了。
如此说来,妞妞是被一系列人
的弱点杀死的。她是供在人
祭坛上的一个无辜的牺牲。
灾祸往往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失足之处并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甚至也不是当时便让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井。不,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坷垃罢了。你根本没有觉察你已经失足。你打了一个趔趄,然后又往前走了,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另一条道。在所谓决定命运的关头,不会有一个声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直到你的命运已经铸定,并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会在一种追忆中辨认出那个使你遗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处。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
来満足自己的解释
。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实真的原因却往往隐蔵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
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但我心里还是恨,怎么能不恨呵,有时候杀人的心都有,杀女医生,杀医学博士,杀自己,杀上帝。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太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你去告他,那个医学博士,在国外他得赔偿一大笔钱。可这是在国中。即使在国外,我也不告。钱怎能抵偿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谎言,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别人死不死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围绕死人的腾折不过是活人之间的
易,只使我厌烦。要复仇就自己动手,或者就宽容。
我只能宽容,这是我的命运。被我宽容的人终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他了。”
“当然不。”
“人家那样做总有那样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听说他是怕我得肺结核或肺癌,那样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状那么典型,根本用不着照。”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呢?”
“就是没法解释,绝对没法解释。”
“我来给你解释——这是命。”
“这等于没有解释。”
“好吧,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从来都让我,为什么偏偏那回要跟我僵着?”
“你的表现也很异常呢,一向
大度的,那回我不过接了一个电话,你就那么在乎。”
“所以我说不要追究了,没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谁都一反常态,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医生不是医生了,全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好像非要出点什么事。这就是命。”
“信命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也是对别人公正。”
“我太想对他公正了,绞尽脑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种技术癖,见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别的什么都不顾。”
“弄清楚什么,出院时问他拍片结果,他连片子还没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这人健忘,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准是你记错了,你这人多疑。”
“算了,跟你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因为这是命。命在那里,谁跟命都说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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