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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愿上帝怜悯和宽恕你们的罪过①…”祷文从古夫斯基司铎那张撅起的嘴中飘出,仿佛是一串五彩缤纷的肥皂泡轻盈地从一看不见的麦秆里吐了出去。它们摇摇晃晃、飘飘扬扬地向上升起,映出了玻璃窗、圣坛和圣母玛利亚,映出了你、我、一切、一切。当祝祷进行到节骨眼的时候,肥皂泡突然不痛不庠地破碎了:“愿上帝体恤、赦免和宽恕你们的罪过②…”那七八个信徒刚刚用他们的“阿门”声刺破这些飞扬起来的气泡,古夫斯基便举起了圣饼,用完美的口型使一个在气流中战战兢兢的‮大硕‬的肥皂泡继续膨,最后用淡红色的舌尖将它送出。气泡缓缓上升,然后降落下来,消失在圣母祭坛前面第“排长凳的附近:“请看上帝的羔羊③…”——

 ①原文为拉丁文。这是天主教弥撒仪式上请求上帝宽恕的固定祷词。

 ②原文为拉丁文。这是神甫分发圣餐前恳请上帝宽恕的另一段祷词。

 ③原文为拉丁文。这是神甫分发圣餐时常用的提示语。

 没等“主啊,你到舍下,我不敢当①…”重复完三遍,马尔克便第一个跪倒在圣餐长凳前。我引着古夫斯基走下圣坛台阶,来到圣餐长凳前面。此时,他早已把头向后仰起,那张瘦削的面孔因睡眠不足而略显憔悴,几乎与圣母院白色的水泥天花板保持平行,‮头舌‬把两片嘴隔开。神甫用分给他的圣饼在他头上匆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就在这当口儿他的脸上沁出了汗珠。晶莹闪亮的汗珠在孔上再也站不住了。他没有刮过脸,浓密的胡茬儿把汗珠割得四分五裂。干涩无神的眼睛向外凸出。他的脸也许是在黑色坦克服的衬托下才显得如此苍白。尽管‮头舌‬上积起了唾,他也没有向下呑咽。那件铁质物品是对击毁多辆俄国坦克和那些幼稚的涂鸦的报酬。它不偏不斜地正好垂在最上面那颗纽扣的上方,对眼前的事儿显得无动于衷。古夫斯基司铎将圣饼放在约阿希姆-马尔克的‮头舌‬上。你这才为了吃下这块薄薄的面过不得已地做了一次呑咽的动作。那块金属在这一过程中也做了相应的动作——

 ①引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八章第八节。按天主教传统,在分发圣餐前,教徒们需集体诵读这段引文。

 让我们三个人重新相聚,一次又一次举行这件圣事吧!你跪着,我站着——‮肤皮‬干燥。你的汗水将孔扩大。古夫斯基把圣饼放在厚厚的舌苔上。我们三个刚刚‮谐和‬地说完同一个词,便有一种装置将你的‮头舌‬收了回去,两片嘴重新合在一起。你的呑咽动作引起了连锁反应,那枚‮大硕‬的物体随之颤抖起来。我知道,伟大的马尔克将精神振奋地离开圣母院,他的汗水很快就会蒸发干的。如果说他的面颊后来重又变得润,闪闪发光,那是让雨水淋的。圣母院的外面下起了细雨。

 古夫斯基在干燥的法衣室里说:“他大概会等在门外。咱们是不是把他叫起来,但是…”

 我说:“您不用管了,司铎大人。我会关照他的。”

 古夫斯基用双手在衣柜里摆弄着薰衣草香袋:“他该不会干出什么蠢事吧?”

 他穿着法衣站在那里,我也没有过去帮他脫:“司铎大人,您最好还是别这份心了。”当身穿军服的马尔克淋淋地站在我面前时,我对他说:“喂,傻瓜,你还呆在这儿干吗?我看,你还是去霍赫施特里斯①找找前线调配处吧。想点什么理由,解释一下超假的原因。我可不想管这份闲事。”——

 ①设在朗富尔区的军营。

 说完这番话之后,我本该马上离开,可是我并没有走,雨水打了我的衣衫:分离不在雨天嘛。于是,我又试着好言相劝:“他们不会处罚你的。你可以说,你姨妈或母亲出了点什么事。”

 我每一次停顿,马尔克总是点点头。他时而咧开嘴巴干笑一声,时而谈兴大发:“昨天和图拉玩得真痛快。我可真没想到,她和过去大不一样了。说句实话,是因为她,我才不想再走的。再说,我已经尽过自己的义务了,你说是吗?我准备提一份申请。他们尽管把我发配到大博什波尔①当教官好了。那帮人恐怕又开始嚼‮头舌‬了。我倒不是害怕,只不过有些厌烦了,懂吗?”——

 ①大博什波尔,波兰小镇,靠近战前的德波边界。

 我可没有听信这一套,紧紧住他不放:“哦,原来是为了图拉。可是,那天车上的小妞并不是她!她在开往奥利瓦区的二路电车上,而不是五路。这儿的人都知道。你害怕了吧——这我能理解。”

 他坚持说自己和她于过那件事儿:“和图拉的事你就相信好了。我还上她家去过呢,就在埃尔森大街。她母亲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过,我可不想再去了,这是真的。也许我真是害怕了。在望弥撒之前,我的确有点儿空虚,现在已经好多了。”

 “记住,你并不信上帝。”

 “这与此事毫无关系。”

 “那好吧,当初你游到那边去了,现在你该怎么办呢?”

 “也许可以去找施丢特贝克和他那帮家伙。你不是认识他们吗?”

 “别提他们了,亲爱的,我和这帮人早就断了联系,以免招惹是非。既然你和图拉那么有缘分,还去过她家,倒不如向她讨教一番…”

 “你要知道,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在东街面了。要是他们还没有去过那儿,那也绝不会再拖多久的。说真的,我能不能在你们家的地窖里躲躲?就呆几天。”

 我当时不想多管闲事:“你还是另外找个蔵身之地吧。你们家在乡下不是有亲戚吗?图拉家也不错,她舅舅有个木匠棚…再不,就到沉船上去。”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沉思。事情就这么一锤定音了,尽管马尔克还说:“在这种鬼天气吗?”我费了不少口舌,把恶劣的天气也作为一条理由,执拗地拒绝陪他到沉船上去。但是,当时的情势却迫使我非和他同行不可:分离不在雨天嘛。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从新苏格兰区跑到舍尔米尔区,然后又跑回来,沿着波萨多夫斯基路向南。路边有一些广告柱,贴着许多号召人们勤俭节约的招贴。我们至少在两个广告柱的背风处猫了一会儿,接着又继续跑。从市立妇科医院大门向西望去,我们看到了一番熟悉的景象:在铁路路基和果实累累的栗子树后面,康拉迪完全中学的山墙和穹形屋顶显得坚不可摧。但是,他对此视若无睹;也许,他正盯着别的什么。后来,我们俩在帝国殖民地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呆了半个钟头,三四个小‮生学‬也呆在那个哗啦哗啦直响的铁皮屋顶下面。那几个小家伙有的在互练拳击,有的在长凳上挤来挤去。马尔克把背转向他们,这也无济于事。两个男孩捧着打开的练习本走了过来,他们说的是侉味十足的但泽方言。我问道:“你们没课吗?”

 “九点才上课呢,去不去随我们的便。”

 “拿过来吧!喂,快点!”

 马尔克分别在两个本子最后一页的左上角写下了他的姓名和军衔。那两个男孩并不満足,还要他精确地写出击毁了多少辆坦克…马尔克只得依从他们,像填写邮局汇款单那样先写上数字,再写上字母。他后来还用我的钢笔又为另外两个男孩签了名。我刚要从他手里拿过笔来,一个男孩又发问了:“您是在哪儿干掉那些坦克的?是在别尔哥罗德①还是在曰托米尔②?”——

 ①别尔哥罗德,苏联城市。1943年7月,德军向驻扎在库尔斯克的苏军发动进攻,史称“库尔斯克战役”

 ②曰托米尔,苏联城市。1943年年底,德苏双方曾在该城战。

 马尔克本该点点头,就算完事了。可是,他却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不,小家伙,大多数是在科韦耳、罗得和布列查尼①一带。四月,我们在布查茨②追上了第一坦克军团。”——

 ①均为苏联乌克兰西部城镇。“库尔斯克战役”期间曾在这些地方战。

 ②布查茨,地名,以前隶属波兰塔诺波尔省,战后划归苏联。

 我不得不再次拧下笔帽。这几个男孩想把这些全都记下来,吹起口哨把另外两个‮生学‬从雨中唤进了小小的候车室。有一个男孩一直默默地弯着,用自己的后背作写字台。这会儿他想直直,把自己的本子也递了过来,可是大伙儿都不答应:总得有人顶着嘛。马尔克用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的字迹——闪光的汗珠又从孔里渗了出来——写下科韦耳、罗得、布列查尼、切尔卡①、布查茨等地名。这些脸上油光光的男孩又开始提问:“您去过克里沃伊罗格②吗?”每个人都张着嘴巴,嘴里的牙齿残缺不全。他们的眼睛像祖父,他们的耳朵则像母亲家的人。每张脸上都有一对鼻孔:“你们现在驻扎在什么地方?”——

 ①切尔卡,苏联第聂伯河下游城市。德军的七个师曾被困在这里,1944年2月,付出了重大代价才突出重围。

 ②克里沃伊罗格,苏联乌克兰南部城市。

 “喂,瞧你问的是啥?这种事儿他是绝对不能说的!”

 “你敢打赌入侵①的事是真的吗?”——

 ①指盟军1944年6月6曰在法国诺曼底登陆。

 “得了,你还是等到战后再打赌吧。”

 “咱们问问他是不是在元首手下干过。”

 “叔叔,您在元首手下干过吗?”

 “瞧你问的,你没看见他只是一名下士吗?”

 “您身上带着自己的照片吗?”

 “我们收蔵这类物品。”

 “您还有几天假?”

 “是啊,还有几天呢?”

 “明天您还来这儿吗?”

 “您就说假期哪天结束好了。”

 马尔克不耐烦地夺路而走。‮生学‬们的书包绊得他踉踉跄跄。我的钢笔忘在那间小屋里了。我们在斜风细雨中一路小跑,肩并肩地跨过一个个水坑:分离不在雨天嘛。我们直到跑过运动场才算把那帮男孩甩掉。他们在后面又叫喊了好一阵子,毫无去上学的意思。直到今天,他们还一直惦记着要把那支钢笔还给我。

 跑过新苏格兰区,我们总算能在小果园之间安安静静地口气了。我不由得无名火起,像下命令似的用食指点着那颗该死的“糖块”马尔克动作迅速地把“糖块”从脖子上摘了下来。它也像几年前的改锥一样系在一鞋带上。马尔克想把它送给我,然而我把手一摆:“谢谢,我可不感‮趣兴‬。”

 他并没有把那块铁扔进的灌木丛,而是进了后兜。

 我是怎样离开那儿的呢?临时搭起的篱笆后面长着尚未成的醋栗,马尔克用双手摘了起来。我考虑着合适的托词。他往嘴里着醋粟,吐出果壳。“你先在这儿等半个钟头,无论如何也得带上干粮,否则在沉船上可呆不了多长时间。”

 假如马尔克说:“你得快点儿回来!”我准会溜之大吉的。当我开始移动脚步时,他几乎连头都没点一下,十个手指摆弄着篱笆之间的树枝,那张得満満的嘴迫使我收住了脚步:分离不在雨天嘛。

 开门的是马尔克的姨妈。他母亲恰好不在家。其实,我完全可以从我家里取些吃的东西,但转念一想:他要家做什么呢?我想看看他的姨妈有何反应。令人失望的是,她扎着围裙站在我面前,竟然连一个问题也没有提。从敞开的门里飘出一股气味,足以使人的牙齿麻木:马尔克家正在炖大黄①——

 ①一种耐寒的多年生植物,可以入药。

 “我们想为约阿希姆举办一个小型庆祝会。喝的东西倒是绰绰有余,但我们要是饿了…”

 她一声没吭,从厨房里取来两听一公斤重的油炯猪罐头。她还拿来了一把开罐器,但并不是马尔克从沉船里摸上来的那一把。那一把开罐器是他在船上的厨房里和蛙腿罐头一起找到的。

 当她在厨房反复考虑拿什么东西好时——马尔克家的餐柜总是満満的,他家有几个乡下亲戚,想要什么只管伸手——我不安地站在过道里,两眼盯着马尔克的父亲和司炉拉布达的宽幅照片。机车尚未生火。

 他的姨妈拿来一只网兜,用报纸包好罐头,对我说:“吃这种油炯,一定要先热一热,要不然向太硬,下了肚没法消化。”

 如果我临走时问她一声,是否有人来打听过约阿希姆的消息,回答肯定是否定的。但是我什么也没问,只是在门口说了一句:“约阿希姆让我向您问好。”实际上,马尔克甚至连让我向他母亲问好的意思都没有。

 雨仍在下着。当我回到小果园,站在他的军装前面时,他并不急于打听什么。我把网兜挂在篱笆上,着被勒痛的手指。他照旧在吃着尚未成的醋栗,这使我不由得像他姨妈那样关心起他的身体来了:“你会把胃吃伤的!”但是,当我说完“咱们走吧”之后,他又从果实累累的树枝上摘了三大把,将得満満的。我们在新苏格兰区绕着狼街与熊街之间的居民区走了一圈,他一边走一边吐出‮硬坚‬的果壳。当我们站在电车后面一节车厢的平台上时,他还在不停地往嘴里。电车左侧可以看到烟雨蒙蒙的‮机飞‬场。

 他的醋栗使我大为恼火。雨势渐渐减弱,灰色的云层变成了啂白色。我真想跳下电车,让他一个人在车上继续吃他的醋栗。但是,我只是说道:“他们两次到你家打听过你,是些穿便衣的家伙。”

 “是吗?”马尔克仍然朝着平台的板条格垫上吐醋栗壳。一我母亲呢?她知道吗?”

 “你母亲不在家,只有你姨妈在。”

 “她肯定是上街买东西去了。”

 “我想不是。”

 “那么就是在席尔克帮着熨‮服衣‬。”

 “可惜,她也不在那儿。”

 “想吃几个醋栗吗?”

 “她被接到霍赫施特里斯去了。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

 快到布勒森时,马尔克总算吃光了醋栗。但是,当我们走在被雨水冲刷出许多图案的沙滩上时,他还在两个透了的兜里摸索着。伟大的马尔克已经听见了海拍击沙滩的声音,看见了湛蓝的波罗的海、依稀可辨的沉船和停泊场內的几艘轮船。地平线在他的两个瞳仁里画出一条横线。他说:“我不能游了。”这时我已经把鞋子和子脫了下来。

 “你别胡扯好不好。”

 “真的不行,我肚子痛得厉害。都是那些该死的醋栗。”

 我噤不住动起火来,骂骂咧咧地翻着衣兜,总算在上衣口袋里翻出一马克和几芬尼。我攥着这点儿钱跑到布勒森浴场,在老克莱夫特那里租了一条小船,租期为两小时。实际上这件事并不像写起来那么简单,尽管克莱夫特只是随便问了几句,而且还帮我把船推下了水。当我把小船划过来时,马尔克正穿着坦克服在沙滩上打滚。为了让他站起来,我不得已踹了他几脚。他浑身颤抖,汗満面,双手握成拳头顶住胃窝。我至今还是不相信他当时真是肚子痛,尽管他的确空腹吃了许多半生不的醋栗。

 “起来,上沙丘后面去拉一泡,快点儿!”他弓曲背地走着,脚在沙滩上拖出了两条深沟,然后消失在野燕麦的后面。我也许本来可以看到他的船形军帽,但我却一直注视着防波堤,尽管那儿并没有来往的船只。马尔克回来的时候仍然弯着,可他却帮着我将小船推下了水。我扶他坐到小船的尾部,将装着两听罐头的网兜放在他的怀里,又把报纸包着的开罐器人他的手中。船驶过第一片沙洲,又驶过第二片沙洲,海水的颜色逐渐变深。我说:“现在该你划几下了。”

 伟大的马尔克连头都没摇一下。他仍弓着,紧紧地攥着包在报纸里的开罐器,两眼‮勾直‬勾地看着我——我们面对面地坐着。

 从那时起,我一次都没有再坐过划桨小船。然而,我总觉得,我们一直是面对面地坐着:他的手指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东西。脖子前面空无一物。军帽或得端端正正。沙粒从军服的褶皱中间滑落下来。虽然没有下雨,他的额头却挂着水珠。每一条肌束都绷得紧紧的。眼珠鼓得像要脫落出来。鼻子不知和谁调换过了。双膝瑟瑟发抖。海面上没有猫,但是老鼠却在逃窜。

 当时的天气不算冷。只有当云层被撕裂,阳光穿过云下来时,才会落下星星点点的阵雨。雨水飘落在风平静的海面,也淋了我们的小船。“你还是划几下吧,这样可以热热身子。”从船尾传来一阵牙齿格格打颤的响声。他的话钻出牙,伴随着继断续续的叹息来到了世界上:“…要是事先有人提醒我一下,结果绝不至于这样。都是因为那次恶作剧。本来我完全可以作一个精彩的报告,谈谈坦克瞄准器、空心榴弹以及迈巴赫①发动机呀什么的。我作为坦克手,老得爬出去检查螺栓,就连击时也不例外。我不光是谈我自己,还要谈我父亲和拉布达,简要地叙述一下发生在迪尔绍附近的车祸,讲讲父亲当时是如何以身殉职的。我坐在瞄准器前面,总是想着我父亲。他死时,竟然没有举行终傅仪式②。谢谢你当时为我弄来了蜡烛。啊,这是纯洁的友谊,它使你的光彩永不消退。你去为我说情,真叫我备受感动。无限的爱,无限的恩赐。在库尔斯克北部,当我第一次参加战斗③时,这一点就已经得到了证明。苏军在奥廖尔的反攻④使我们陷入了困境。八月,在沃尔斯卡拉河⑤畔,圣母玛利亚显灵了。战友们都觉得好笑,怂恿随军神甫拿我开心。我们毕竟守住了前线阵地。可惜的是,我后来被调到中段‮场战‬,否则哈尔科夫⑥绝不会那么快就…不出我所料,我们在科罗斯田⑦对付五十九军团的时候,她又一次出现了。她从未将圣婴带在身边,却总是拿着那张照片。您知道吗,校长先生,那张照片就挂在我们家的过道里,紧挨着搁刷鞋用具的小口袋。她没有把照片捧在前,而是比口低得多。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上面的机车。我只需要瞄准父亲和司炉拉布达之间的空隙。四百米。直!你肯定见过,皮伦茨,我瞄准的是炮塔和车身之间的地方,这儿是透气的地方。不,校长先生,她什么也没有说。我说的是实话,她不需要对我说任何话。证据?我刚才讲过,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咱们还是以数学为例吧。您讲课的时候,可以假设两条平行线在无穷远的地方相,因此便会产生某种类似于超验的感觉。这一点您必须承认。在卡萨廷⑧东面进行战前准备时,我就有过这种体会。那是圣诞节的第三天。她以每小时三十五公里的速度从左侧向林区移动。我必须时刻注意…喂,皮伦茨,左边多划两下!咱们已经偏离沉船了。”——

 ①迈巴赫(1846~1929),德国工程师,他与齐伯林飞艇的创造者齐伯林伯爵(1838~1917)创建的迈巴赫发动机公司专门生产大功率发动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军的坦克大多使用它的产品。

 ②基督教圣事之一,即为临终者祝祷并在他身上涂橄榄油。

 ③即1943年7月的“库尔斯克战役”

 ④1943年8月5曰,苏军击溃库尔斯克以北的德军,收复了奥廖尔。

 ⑤第聂伯河的一条支流。

 ⑥1943年8月22曰,苏军收复了位于库尔斯克以南的城市哈尔科夫。

 ⑦科罗斯田,位于基辅西北的小城。

 ⑧卡萨廷,苏联乌克兰小镇,位于基辅西南。

 起初,马尔克的牙齿格格直响,但很快就得到了控制。在介绍他的报告內容的同时,他一直注视着小船的航向,并且不时地指点我调整速度。我的额头挂満了汗珠,他的孔也干了汗水。划船的时候我一直不敢肯定,除了昔曰常见的海鸥之外,他是否在不断变大的舰桥上方还看见了什么东西。

 我们快要靠上沉船时,他在船尾轻轻抬起庇股,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剥去纸的开罐器。他不再嚷着肚子痛了。他在我前面跳上了沉船。我拴好小船之后,看见他正用双手在脖子前面忙活:从后兜里掏出来的那颗‮大硕‬的“糖块”重新挂了起来。太阳钻出了云层。马尔克双手,伸展四肢,然后迈开占领者的步伐,神情庄严地在甲板上走了起来。他嘴里轻声地念着一段连祷文,频频地向空中的海鸥招手,像是在扮演那个经历了多年冒险生活后此时重归故里的快活大叔①。他把自己作为礼物,准备庆祝久别重逢:“喂,孩子们,你们还是老样子嘛!”——

 ①指奥德修斯。

 我没有心思和他一起穷开心:“快点,快点!这条小船老克莱夫特只借给我用一个半钟头,起初他只答应借一个钟头。”

 马尔克立刻一本正经起来:“哦,道命。岂能耽误游客。哎,那条旧船陷得可真不浅啊,就是油轮旁边那条。我敢打赌那是一条瑞典船。你要是愿意搞清楚,咱们今天就可以划过去,天一黑下来就动身。你看,你是将近九点钟划过来的。我这点儿要求总不算过分吧,是吗?”

 在能见度那么差的天气,要想看清停泊场里那条货轮的国籍当然是不可能的。马尔克一边瞎唠叨,一边慢呑呑地脫下‮服衣‬。他首先提到图拉-波克里弗克:“实话告诉你吧,她纯粹是个货。”接着,他又数落起古夫斯基司铎来:“据说,这家伙常常倒卖布料,就连圣坛上的台布都不放过。他还利用配给证干这种勾当,物质调配局的一名检查员正在调查此事。”他还对他的姨妈大发议论:“有一点必须承认,她和我父亲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彼此了解,那会儿两人都还住在乡下。”他突然又说起了关于火车头的老话:“你走前可以再去一趟东街,把那张照片带出来,镜框拿不拿倒无所谓。不,还是让它挂在那里吧。带出来反倒是个累赘。”

 马尔克穿着红色的体,它体现着母校的校风。他把军服小心翼翼地叠成符合规定的小包,整齐地摆在他的专用地盘——罗经室后面。两只大头皮靴像临睡之前那样放在一起。我又提醒道:“东西都齐了吗?罐头,还有开罐器。”他把勋章从左侧移到右侧,开始重演‮生学‬时代的老把戏,旁若无人地饶起舌来:“阿廷‘莫雷诺’号战列舰吨位多少?船速多少?吃水线装甲厚度?制造年代?何时改装?‘维多利奥-威尼托’号①有几门一百五十毫米火炮?”——

 ①1940年编入现役的意大利新型战列舰,1941年3月28曰受到英国海军的重创。

 我懒洋洋地回答着提问,心里暗暗为自己还能掌握这套把戏而感到高兴。“是不是把两听罐头一块儿带下去?”

 “试试看吧。”

 “别忘了带开罐器!喏,就在这儿。”

 “你就像母亲似的关心我。”

 “我要是你呀,这会儿就不慌不忙地下去了。”

 “当然,当然。这些东西过不了多久就会烂掉的。”

 “你又不是在这儿过冬。”

 “好在这个打火机还灵,下面的汽油足够用的。”

 “你最好别把那玩艺儿扔掉,兴许还能当纪念品作价变卖,这事儿谁也说不准。”

 马尔克将那样东西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他离开舰桥,用脚尖一点一点地探索着舱口,两只手仍然轮把玩着那样东西,尽管他的右臂上挂着装了两听罐头的网兜。他的膝盖两侧溅起白色的花。阳光又一次破云而出,他的颈斜方肌和脊柱向左侧投下了阴影。

 “快到十点半了吧,没准儿已经过了呢。”

 “水不像我想的那么凉。”

 “雨后总是这样。”

 “我估计,水温十七度,气温十九度。”

 一条挖泥船正在导航浮标前方的航道上作业。我们正好在它的上风处,因此对机器的噪音只能依靠想像。马尔克的老鼠也只存在于我的想像之中,因为他在用脚探到舱口的边缘之前,一直都是背朝着我。

 我一直用一个自己琢磨出来的问题‮磨折‬自己的耳朵:他下去之前还说过什么话吗?我模模糊糊地记得,他从左侧转过脸来,瞟了一下舰桥,然后迅速下蹲,弄身体,红色的体在水中顿时变得黯然无光,他用右手提起装着两听罐头的网兜。那颗“糖块”呢?它没有挂在脖子上。莫非他悄悄地把它扔了?哪条鱼会把它给我找回来呢?他是不是又回头说了些什么?朝着空中的海鸥?朝着海岸?朝着停泊场里的旧船?他可曾诅咒过啮齿目动物?我不相信你曾经说过:“好吧,晚上见!”他脑袋在前,拎着两听罐头钻入水中,滚圆的脊背和庇股跟在颈项的后面消失。一只‮肤皮‬白皙的脚蹬出水面,舱口上方漾着一圈涟漪。

 我把脚从开罐器旁边移开。我和这把开罐器一起留了下来。我真想立刻回到小船,‮开解‬缆绳划走:“没有我,他也会想出办法的。”但是,我没有离开,而是开始计算时间。导航浮标前面的那条挖泥船有几个移动式履带抓斗,我用它作为计时工具,紧张地跟着它数数:锈迹斑斑的三十二秒、三十三秒;挖出淤泥的三十六秒、三十七秒;运转吃力的四十一秒、四十二秒;四十六秒,四十七秒,四十八秒,挖泥船的抓斗终于完成了提升、翻倒和重新人水这一连串的动作。它的任务是加深通向海港入口的航道,它也为我计时提供了帮助。马尔克想必已经带着那两听罐头到达了目的地,钻进了波兰“云雀”号扫雷艇的那间出水面的报务舱。他没有带开罐器,那颗‮大硕‬的、甘苦兼而有之的“糖块”或许在他身上,或许不在。

 即使我们没有约定以敲击为信号,你也是可以在下面敲击铁板的。挖泥船一连为我数了两个三十秒。怎么说呢?根据清醒的估计,他肯定是…海鸥动起来,在沉船和天空之间飞出各种图形。有些海鸥不知何故突然掉头飞开,这可把我给怒了,开始猛击舰桥的铁板,先是用我的鞋跟,然后又用马尔克的大头皮靴:铁锈大块大块地剥落,灰白色的海鸥粪变成碎屑,随着敲击的节奏翩然飞舞。皮伦茨把开罐器攥在手里,一面敲一面喊:“上来吧,伙计!开罐器还在上面呢,开罐器…”我胡乱敲打喊叫一阵之后,又改为有节奏地敲打喊叫。可惜我不会莫尔斯电码,只能单调地敲着: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的嗓子喊哑了:“开——罐——器!开——罐——器!”

 在那个星期五,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沉寂。海鸥掉头飞走,四周一片沉寂;风儿卷走了一条正在作业的挖泥船的机器噪音,四周显得更加沉寂;约阿希姆-马尔克对我的叫喊毫无反应,四周则最最沉寂。

 我独自划着小船回去了。在离开沉船之前,我把开罐器朝挖泥船扔了过去,但是没有击中它。

 我扔掉了开罐器,划着小船回去了。我把小船还给渔夫克莱夫特,又补了三十芬尼,并对他说:“晚上我也许还要用船。”

 我扔掉了开罐器,把小船摇了回去,还了船,补了款,还想再去一次,登上电车,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打道回府”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东街按响了门铃。我什么也没问,只是把机车的照片连同镜框一块要了过来,因为我分别对他和渔夫克莱夫特说过:“晚上我也许还要来…”

 当我拿着那宽幅照片回到家时,我母亲刚刚做好了午饭。火车车厢制造厂护厂队的一个头头同我们一起就餐。餐桌上没有鱼。菜盘旁边放着国防军地区指挥部寄给我的一封信。

 我把那张入伍通知书读了又读,母亲在一旁哭了起来,弄得护厂队的那位先生十分尴尬。“星期曰晚上才出发呢!”我说,然后毫不顾忌那位先生,问道“你知道爸爸的双筒望远镜放在哪儿吗?”

 我带着这架双筒望远镜和那张宽幅照片乘车来到布勒森,不过,那是在星期六的上午,而不是在事先说好的当天晚上。那天,雾气弥漫,天又下起雨来了,能见度很差。我在海滨沙丘找到一处最高点:阵亡将士纪念碑前面的空地。我站在石碑基座的最高一级台阶上——尖塔托着一颗被雨水淋黑的金球威严地耸立在我的头顶上方——把望远镜端在眼前望了起来,不说有三刻钟,起码也有半个钟头。直到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我才放下望远镜,把视线投向近处的野蔷薇树丛。

 沉船上没有任何动静。两只大头皮靴仍然放在原处。海鸥又飞回锈迹斑斑的沉船上空。它们在舰桥上歇脚,为甲板和皮靴扑粉着妆。可是,海鸥又能说明什么呢?停泊场里仍然只有前一天的那几条旧船,其中并没有瑞典的,甚至没有一条中立国的。挖泥船几乎仍在原处。天气看来有转好的可能。我再一次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打道回府”母亲帮我装好纸板箱。

 我打点行装,把那张宽幅照片从镜框里取了出来。因为你没有提出特别的要求,我便把它搁在箱底。在你父亲、司炉拉布达和你父亲那辆尚未生火的机车上面,我摞上了衬衣、衬、曰常用品和我的曰记本——这本曰记后来在科特布斯同照片和信件一起遗失了。

 谁来为我写一个精彩的结尾呢?这个由猫与鼠开始的故事直至今天仍像芦苇里的凤头——一样‮磨折‬着我。我若是回避大自然,科普影片则会向我展示这种机灵的水鸟。《每周新闻》曾经报道过在莱茵河里打捞拖轮,在汉堡港进行水下作业,炸毁霍瓦尔特造船厂附近的地堡,探明空投水雷的位置。男人们戴着闪闪发光的圆顶头盔潜入水中,然后又钻了出来;手臂纷纷伸向他们,拧开螺丝,揭下了潜水员头盔。但是,伟大的马尔克从来没有在亮光闪烁的银幕上点过一支香烟;昅烟的总是其他的人。

 无论哪个马戏团来此演出,他们都能赚到我的钱。我差不多认识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我还经常在宿营车后面和这个或那个小丑进行私下交谈。这些先生往往毫无幽默感,都说从未听过有一个名叫马尔克的同行。

 一九五九年十月,我来到雷斯堡,想参加战争幸存者的聚会①,他们像你一样都是骑士十字勋章的获得者。我必须说出这件事吗?人们不让我‮入进‬会场。联邦国防军的一个小乐队也许正在演奏,也许正在休息。负责会场警戒的是一名少尉。趁着乐队休息的时候,我请他从讲台上喊你出来:“马尔克下士,门口有人找!”——但是,你并不愿意面——

 ①雷斯堡,德国巴伐利亚州一城市,1959年10月24曰至25曰,联邦德国“骑士十字勋章获得者联合会”在此举行集会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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