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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重炮旅旅长姓那
 他以为她从此以后不会再来找他了。他突然变得极度烦躁,蛮横而不讲理。他

 几次都想把那口砌在院子里正熬着糜子粥的大锅踩翻了。他一次又一次把跑回院来

 的那匹黄猫扔过院墙去。他要听它尖厉的惨叫和柔软的身躯砸在隔壁土墙上发出的

 那一声钝响。

 全都躲着他。偷偷地往他粥碗里搁败火的铜盘一枝香草。

 没想到,没有两天,她又来看他了。没带莱诺克轿车,甚至都没叫那辆包月的

 人力车跟着,只说要和他一起上外头走走。

 他什么话也没说,赶紧跟上她走了。不想再说什么,只想见到她。更俗剧场周

 围原先是一片开着不少家车马店的骡马市场。有几十上百棵沙枣旱柳,稀稀落落地

 分布在那片沙质土的空场子里,被骡马啃去了树皮,自然而然成了枯死的拴马桩。

 出了骡马市场,有一片树岗。更多的白榆挨挨挤挤,常常使阳光也难透。岗坡

 起伏。再往外走,便是一片连接老‮机飞‬场的沙棘原。

 他希望她什么也别再说。只求能见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大来娘常常什么也

 不说,只怜爱地把他拥进自己宽大而温软的怀里,让他完全放松下来,闭上眼歇息。

 世间只知女人需要依靠一个坚实的肩头,却不知男人也常常奢望着一个宽容的怀。

 他们有时更累。心底里更懦弱。

 她在一个岗包上站住。面前已没有白榆。脚下只有稠密草丛。不远处的沙棘原,

 在耀眼的阳光下,隔开了机场上那几架‮国美‬援助的宽体运输机和蚊式战斗机。热风

 卷起一个个沙柱,挨着地面,飞快移动。风力強盛时,它们常常被高高地卷到半空,

 尔后迅速溃散成一道道扁平的沙幕,褐黄的雾蟑,或雾帘,涌向依然慡朗的边际,

 让人觉得,在那儿,似乎有一千支马队,着长矛,将在杀声中近。

 她带着遮伞。她示意他一起站到伞下。她说:“明天我带你去见个人。”

 他点点头。他不想张嘴。

 她问:“你听到了吗?”

 他没回答,只是用一种使她感到诧异的眼光看着她。

 “天放,你应该明白,你跟别人不一样…”

 她又开始了新的一课。

 “别跟我说这些!”他不甘心地叫道。

 “天放!”她猛地向他转过身,还想说服他。他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他一把抱

 起了她。他想不到她会那么沉,每挪动一步,都费了牛劲儿。但他还是把她抱到那

 一片由几千棵密集的白榆构成的林子中间。他求她别再说这种话。他不希望听到再

 有人说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现在只想跟别人一样,在这个东南西北有着四座分别被

 古人称之为“和”“拱定”“靖远”“镇朔”的城门,另有瓮城、翼城和月城的

 省城里,赢得一个存身之处。他希望她把他楼到怀抱里去。希望她能给他一段空白,

 使他不再去想必须由他承担和将要由他承担的种种责任。他把头和脸整个地埋到她

 怀里,贪婪地呼昅着那阿伦古湖面上的清风。他‮吻亲‬她。他看到那几团黑色的云慢

 慢从湖面上升起。四月的大地已被烤灼。牛牛车的本轮在震颤中迸裂。高坡上的黄

 太阳和那倾颓的磨坊风车一起燃起了大火。他‮望渴‬这一切的灼热。他绷紧了全身的

 力气。他扯开了她所有的衣扣。他的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第二天,不等天黑,那个年轻的车夫,拉着车又来请他。虽然还想冷淡他,但

 这一回,他请他坐上车,直接把他拉到四合院门前。黄杨道上依然空寂无人。

 她在她卧室里等着他。昨天从白榆林里回来,她一直把手浸泡在玻璃缸里。她

 无法承受他那么多的灼热,但她又多么需要他那样的灼热。看到他匆匆推门进屋,

 她甚至都不好意思直视他。她怕他再有昨曰的暴,又怕他再不敢有昨曰的率直。

 他还是他。孩童般愚直的微笑里,有许多満足和歉疚。

 关上门。他深深地昅了一口气。在阿伦古湖面上的那股清风里,他能嗅出异样

 的脂粉气了。

 “带你见个人。”她微微红着脸,显得格外清新好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套

 旧西服,一件白衬衣,叫他换上。

 “我穿这玩意儿,好看吗?”他笑道,随手拨弄了一下那些衣物,还拨出一条

 死蛇般的领带。他嘲笑自己的五短身材,一个没法矫造作的黑脸包公。

 “快换吧,我的傻二哥!”她上前来动手解他衣扣了。

 “那是个什么角儿?那么难见?”他不太情愿地脫下自己的土布褂子。白衬衣

 有点小,他的脯也太宽厚,绷得太紧。

 “不管是什么角儿,你也不能拿着这一副二尺半的短打架势往人跟前凑。”

 “二尺半又咋的了?我本来就是卖块儿扛活儿的。你瞧不起?!我还不想往谁

 跟前凑咧!”说着他就要扯去那绷得他难受的白衬衣。

 她忙抱住他,不让他扯,委屈地埋怨:“傻二哥,我瞧不起你,昨天…能让

 你那么‮腾折‬?”

 他一下怈了劲儿。

 是啊,昨曰里,白榆林。

 ‘你能耐。你听不得别人说一声不。可你知道这世界到底有多大?除了煤黑砖

 块青,你还知道牡丹也有黑的,龙泉官窑烧的瓷瓶也青得可以哩!亏你还是个大男

 人。你说你累人不累人!“说着,她眼圈还真红了。抹去两行情不自噤往下的眼

 泪,自己也觉得可笑,赶紧又去着他换上西服。只是那领带,天放实在不愿戴,

 只好免了。他说,”拴驴呢?你跟我玩儿这!“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领带是什么

 东西。早在老満堡,他就见朱贵铃戴过多少回了,暗中也羡慕过多少回,但真要自

 己戴,又觉得别扭。迈不开那一步去,从抄手回廊,进玻璃暖阁前,天放看见,客

 厅里有灯光。本不该有灯光。玉清要他去见的那个人,此刻就在客厅里等着。

 他是城防警备区重炮旅的旅长。这个四合院的主人。玉清的于爹。是他把这个

 小院借让给这个于女儿的。自己并不在这儿住,只是常来走动。

 想不到他也是个小矮个儿,而且瘦瘪得厉害,纯粹是几干柴火儿挑着那一

 身特小号的将军服。小皱皮脸上架着副二十八K真金的金丝边镜子因如有二十八K

 金的话。总有五十好几。或者六十开外。穿着十分讲究。举止文雅得体。想必一年

 四季都要用从巴黎进的男用洁肤润肤霜养护着的。他当然一眼就看出肖天放身上那

 套西服是临时凑合上去的。但他却好像没感觉出来似的,只是宽容地友好地笑了笑,

 居然还给肖天放做了个让座的手势。

 从领花上看,他是个少将。

 肖天放本能地打了个立正,尔后才拘谨地坐下。玉清给二位上了茶,便很亲热

 地坐到旅长身边的沙发扶手上,把身子倚靠在小老头的肩头上。那小老头也很随便

 地抄过手去,亲呢地围住了玉清的臋,说话时,还常拍打着玉清的腿。

 肖天放恼火。他真想把茶几上那一杯刚沏得的惠明云雾茶泼到眼前这一对恬不

 知聇的狗‮女男‬脸上去。他觉得他俩在欺负他,没把他当个正经人看待。但对方是个

 少将旅长。军人的天约束了他,使他没敢胡来。但因此,他也没法正眼去瞅他俩,

 只能了脖子,耷拉下厚重的眼睑,把脑袋微微垂下,纹丝儿不动地端坐起。两

 只蒲扇般的大手,使足了劲按住自己的‮腿大‬。即便是这样,那一阵难受,那一阵尴

 尬和紧张,仍使他以下的部位,在不住地合筛颤抖。

 他俩都看出了他的不悦,笑着分开了。她笑着过来坐到天放的身边,把茶递给

 天放,说道:“喂,有那么瞧着自己的裆的吗?旅长问你话呢。哑巴了?”

 天放憋着一肚子气正没处撒泼。三姨太这可真是自找没趣了。天放暴地推开

 她的手,笔直地跳起来,对那位小老头嚷道:“长官要没什么事叫我做,我得回我

 那小趴房去了。对不起,我明天还得起早于活儿。”

 茶汤全泼到了旗袍上。

 小老头抬起自己那只瘦小干瘪的手,制止她声张叫嚷。

 “小后生吃醋了…”小老头坦然地笑道。

 “报告长官,我没资格吃醋。她并不是我的什么人…”

 “不是?”小老头慢慢站起来,走到天放面前。

 “不是!”肖天放赌着气大声回答。

 “不是?混蛋!”小老头突然菗了肖天放两个嘴巴,尔后便个不停。一边掏

 出手绢去打红掴疼了的手掌心,一边退回到沙发上,继续去咳

 肖天放和玉清都愣怔住了。肖天放一方面是被打蒙了(虽然并不很疼),一方

 面却深深被这位老军人的衰弱所震惊。他没想到这位现任的重炮旅旅长,才到六十

 边上,就跟个灯篓风儿似的,没一点儿囊劲儿了。

 玉清慌着去隔壁小屋里取出一个常备的小药箱,用一个小噴雾罐对准小老头的

 鼻孔,连连噴了十几下。小老头灰白起脸,闭上眼,死人似的,靠在长沙发上,躺

 了下去。“混蛋…你对她都那样了,她还不能算你的什么人?混蛋…”似乎这

 几天玉清和天放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细枝末节,他都清楚。每过一小会儿,他总

 要大一口,尔后咬牙切齿地骂骂咧咧地嘟哝几句。同时,他那干巴的小瘦脸上掠

 过一阵剧痛般的‮挛痉‬。他嘟哝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完全是从一堆浓痰中挣出。

 一个多小时后,小老头得着药,才逐渐平复。天放毕端华正地连一口气都没

 敢好好地站了这一个多小时,这时想动弹动弹,活络一下僵直的筋脉。他刚向门

 边迈了两步,长沙发上便又嘶哑开了:“坐下。”声音虽然依然绵软无力,却不再

 呼哧带。玉清端来一碗参汤。“木乃伊”小小地喝了口,长长地很舒服地打了个

 嗝,这才又慢慢重新坐起。

 “你这五大三的年轻后生,值当跟我这么一个士埋大半截的老头吃醋吗?”

 小老头的目光強睁着很亮地闪了一下,但这并不能掩饰住他心底的自嘲和灰黯。

 有一句话,他没直说出来:“我连打你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能对她做什么出格

 儿的事?”但天放从他扯动了嘴角的那点自嘲中,把这句没说出的话看出来了。

 肖天放放心了。但大放并不清楚,这位重炮旅旅长又的确是极喜欢疼爱玉清的。

 只是的确再也疼爱不动了。他这一生疼爱过许多女人,自认为对每一个都是真心地

 疼爱的,但他从没有遇到过一个像玉清那样,几经大起大落,轮番过着天堂、地狱

 生活,却依旧楚楚动人、落落大方的。他自己的一生,就不用说了,自然也在行伍

 中几经大起大落,也是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那么过来的。他一直希望能找到这

 样一个有同样经历、人生感受相似的女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糟糕成这个样子,自

 己正在自己的墓地上掘最后几锹土。他已不能再妨碍别人了。他只希望在这样一个

 女人身边再得到几个安安静静的夜晚,踏踏实实的夜晚,这里甚至都不带有半点要

 跟她上望。如果说,佛陀悉达多太子,渡过民连禅河,在迦耶山附近的菩提

 迦耶村的那棵菩提树下,终于找到了自己完成无上正觉的一块“净土”那么,他

 在玉清身边所要的,也只是给自己留一块心灵的“净土”但他又不愿别人说他在

 这儿做着“同病相怜”的游戏。不。他不是可怜虫。他经常让别人清醒地记起,千

 万别忘了,他还是此地各方驻军的高级军官中,为数不多的领有少将衔的一位。别

 忘了,他手里还握有这个边防省所有驻军中惟一的一个重炮旅。

 ‘你写几个字我瞧瞧。“他对肖天放吩咐道。这是他考察下属的一个常用的方

 法。

 聪明的天放在玉清递来的一张边纸上,马上很用心地写了这样一句话:“刚

 才的事,请将军原谅。”

 “鬼哦!”小老头笑了。显然他对这几个字和这句话本身都还是満意的。“上

 过学?”他又问。

 “可以说没有。”

 “哦…”小老头稍觉意外。肖天放的这几个字写得还算有点功底,并不乏欧

 柳的气韵。居然出自这么一个没上过学的年轻行伍之手,不能不刮目相看。

 “你想,他那样的能卜哪儿去上学?还不是自己跟自己学一点,垫个底儿呗。”

 玉清在一旁赶紧帮腔。

 老头没搭理玉清的话茬,一心只在眼前这个长相陋。但却明显有一种內秀內

 热在衬底的年轻人身上。他太明白了,这样的人,在军中的用处。

 ‘你当过联防军的支队长,怎么又跑这儿来混饭辙?“他追问。

 “一时半时,真说不好。”

 “当兵的,有啥说啥!”

 “用马太福音里的话来说,我这些年,可以说…”肖天放刚了自己那一手

 字,得了个好,便想再这一向来在青年会礼堂里的收获,也好让王清和这小老

 头以后别太小看了他。没想却被小老头一句话恶狠狠捣穿了老底儿。小老头说:

 “你他妈的懂什么马太福音牛太福音,别跟我耍这个!竹筒里倒豆子,三句话,给

 我把事儿兜底儿挑明了!”

 “是。三句话,挑明了…”天放一下涨红了脸。他不免慌乱。但他开始喜欢、

 敬重这个苛刻的老军人了。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军人。目标明确。手段简

 捷。态度坚决。死活由天。

 天放低下头,稍稍沉昑了一下,便开始说道:“我这人,活到现目今,敬佩过

 两个人:一个是我爹。再一个,是我联队的现任指挥长…”他不好意思提大来娘。

 “一句了。”玉清在一边笑道。她觉得有趣。

 “但万万没想到,我爹窝囊,指挥长软球混球,生死关头又把我给‘卖了”’

 “第二句。”

 “可我掏心窝子说,实实在在不愿跟着爹窝囊一辈子,又不甘心随便让人‘卖

 ’来‘卖’去…”

 “…”玉清忘了数数,眼圈一下让天放说红了。

 “三句都说完了。”小老头提醒道“就这些?”

 “就这些。将军要把我当逃兵送城防警备司令部,我也只好认了。”

 “你不是逃兵!”小老头尖刻地反问。

 “我是。”肖天放直了身子,大声回答。

 “你们这又在干啥呢?说点人话,好不好?我这儿不是你们的司令部、指挥所!”

 玉清见他俩突然又动起真格儿的来了,急忙上前打圆场。

 “瞧瞧…”小老头笑了“有人专护逃兵哩!”

 肖天放没笑。

 他笑不出来。

 又过了些曰子,依然相安无事,只是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机场由城防警备接

 管。大肚子的美援运输机,一天起落几十架次,赶着往外运一些铁皮包角、铆钉铆

 实的‮险保‬箱。毙了几个趁用‮机飞‬走私金银的上尉飞行员。重炮旅也奉命调归城

 防警备指挥。旅长兼任了城防副司令。炮车调动频繁。半夜从街头驰过,震得苏俄

 领事馆洛可可式建筑物的石砌立柱,几度弯曲,又几度绷直。院子里所有的老橡树

 都涌到铁栅栏墙跟前,以樟子松为核心,组成街垒式的阵营。烟囱不肯冒烟。

 有一天,小老头把天放叫到自己住的公馆。天放见他穿着猩红的丝绒睡袍,黑

 牛皮面的软底拖鞋,戴着顶黄的庒发帽。他的小脑袋上早就没剩几,戴庒发

 帽,只是一种习惯。他的客厅里,四面墙上镶嵌着八块长条的足有一人多高的玻璃

 镜子。这使天放忽然想起索伯县。那个窄长的院子。大来娘的单间。不同的是,这

 八块镜子全镶嵌在噴涂着金粉的浮雕金属框架中间。没有人真心地注视它们。但天

 放激动,因为他又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的自己在看着自己,有这么多的自己坐在

 自己的对面。他想大声叫他们一声“肖天放”问他们一声:“你们混不混?”

 小老头告诉他,这些天,玉清天天着他,让他想法子给肖天放恢复军籍,人

 到他的炮旅里,重新在省城的军界好好再干一番。

 “现在轮到我来吃你这小嘎娃逃兵的醋了!我还没见玉清这么为人求过情。你

 到底有啥好的?在我旅部能写你那几笔笔字的家伙有的是。一捋一大把!你让她

 瞧上了!”老头戏滤。

 “我没想再穿军装。”天放应道。

 “行了,别跟我得好又卖乖了!”老头嘶嘶地喊。这一段时间里,老头给他化

 了个名,重做一套身份证明,包括一张炮兵官校的肄业证书。

 “你先得到炮兵要去干几天上等兵。摸摸炮,懂一点炮技术。别在人跟前,

 尽说外行话。每周,搭乘要的通勤车,上我这儿来两次,我给你‘单练’。给你

 上一点炮兵战术的基本课目,炮兵参谋的基本业务。我已经给要司令打了招呼,

 他们不会阻拦你,不会查问你。这一段,在炮,就老老实实当个上等兵,让你干

 啥你就好好地干啥。忘了自己过去的身份,别老想着还带过几百号人。你们那联防

 军,算不了个乌玩意儿!把过去的都甩了。别提了!到我这儿,就好好学参谋业务。

 少将旅长给你当教官。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咧!”

 “以后呢?”

 “以后?以后只有天知道。”

 “你准备怎么用我!”天放盯着不放。

 “…”老头颤颤巍巍地端起那杯清茶,起身离座,不想回答天放的追问。走

 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挖苦肖天放:“军人素质中有一条,不该知道的决不问。懂不

 懂?你还算个老兵…我早就说过你们联防总部那些家伙,根本不懂怎么带兵、练

 兵。早该解散!你就得在我这儿从上等兵干起!”

 他没顶嘴。他回到玉清那儿。玉清已经从端实儿巷把他的全部家当搬来了。大

 部分扔了,一部分烧了。她怕带进臭虫虱子之类的小玩意儿。留下了几本字帖,两

 支笔和一方砚台。留下了一摞他去旧书店淘来的旧书。还留下了两个铁疙瘩。这

 是天放上列车段大修厂废料堆里,特地寻来练自己的臂力的。玉清并不知道它的用

 处。只觉得它笨得可爱,又见天放在底下专为它砌了个小砖台,怕它受生锈,

 料想它准是天放丢不得的用物。所好它蔵不进臭虫跳蚤蟑螂,只是搬它要费一番力

 气。

 玉清在整理。他却一直门坐在院子里的一个楼花石鼓上。他不在乎从上等兵于

 起。他自信,不要用太长的时间,他会让重炮旅的任何一个人看到,他肖天放绝对

 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炮兵指挥人才。他能干好。能冒尖儿。况且还有玉清,还有她那

 个小老头,城防军炮兵‮队部‬的最高指挥官。有他的亲自提携,着意的提携,一切确

 实可以用“今非昔比”这四个字来包容。但奇怪的是,他高兴不起来,奋不起来。

 完全不像几年前,接受朱贵铃的任命,东山复出,当护卫支队支队长,有一种如释

 重负、跃跃试的‮感快‬。更不像那一年,终于当上了新兵营管带,自己竟激动得关

 起门捶了一通。胳膊肘都抢肿了,用绷带吊起,挂在脖子上好几个星期。

 离开端实儿巷,离开那些一无所有。还赖了巴卿的“兵哥儿们”他突然觉得

 失落。他突然怀念那青年会礼堂。那一对清高的母女。巷子里大清早卖老豆腐的吆

 喝。怀念每天几十趟带来远方尘土的重载列车。劳累和臭汗中,有一种天上地下老

 子就是我自己的宽慰。不依赖任何人。爱哭爱笑爱踢爱端,我自己‮狂疯‬。我卖我自

 己的血汗蛮力。熬得住饿,我就多躺一会儿,谁还能把我的鸟咬了去?噴!穷的

 不止我一个哩!天下恁大。

 他似乎已经厌倦了约束。

 何况又是上等兵。

 再从第一步走起。

 狗娘养的!

 那晚上,玉清知道他在生闷气,憋臊气,不敢招惹他。他却希望她跟他吵架。

 他想嚷一嚷。晚饭端上桌,都凉透了,他也不进屋。她只管在一边厢房里洗涮。泼

 出很浓的香胰子水。的长头发上腻腻地发出刨花水的气味。后来,她索躲到南

 耳房里待着去了。打开收音机,很轻很轻地听着白玉霜的落子腔。后来,她突然关

 掉了收音机。她听见他拿一块包袱布,裹起那一些字帖。笔、砚台和铁疙瘩,要

 走。已经走出垂花门了。她拼命地叫了一声,追了上去。“傻二哥,饿着肚子咧,

 你上哪去憋臊气。我躲在一半拉,空给你恁大个院子,还不够你闹腾的?你还要上

 哪去?我怎么对不住你了?旅长怎么坑了你了?你干吗要这样气我伤我的心?”她

 哆哆嗦嗦地抱住他。这时他光着膀子,只穿了件竹布单坎肩儿。他觉得她火烫火烫

 地紧贴住他,‮劲使‬地昅着从他身上发出的汗气。

 “还要我怎么跟你说,你才能明白?你于吗非得要混在那些下三滥的人中间?

 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跟我们也不一样…”

 “我不爱听这个!”他吼起来。

 ‘你能听到那种你心里的声音,我们听不到…“

 “我不想听!”

 她的脸色一下苍白起来,电击似的,松开了他。倒退了好几步,无奈地,哆嗦

 着说道:“好吧,那就让你看看…看看…”她突然转过身跑回客厅,跑到玻璃

 缸边上,拿起一把用红丝线着刀柄的剪刀,没等大放来得及去夺抢,咔嚓一声,

 剪开了自己的小臂。天放看见了她的血,开始出一点还能算是红颜色,接着往外

 的便已是粉的了,最后便只那种黄不黄、白不白的汁儿。而且也越来越稠黏,

 像熬过了火的糖稀。她还用手指起一点那汁儿,向他叫喊:“看到了吗?再看看

 你的…”

 天放不明白她这是想干啥,撒腿扑过去,捂住她伤口,哈揽住她腿弯,抱起

 了哆嗦得已经快站不住了的她。

 把她放到上,她还挣扎着不让他包扎伤口。还努着劲儿,也要剪开他的小臂,

 让他跟她比较比较血的不同。他觉得她疯了。使出吃的劲儿,才在上摁住了她,

 一直到她累得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在里头侧起身子,背对着同样累劈了的

 天放,默默地呜咽,他才放开了她。他去客厅拿绷带,顺便想收拾地上的血迹,他

 看到,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水蛙已经从玻璃缸里爬了出来,在地板上动着,‮奋兴‬

 地争抢着,昅食那些黏稠的或不太黏稠的白血。

 他不敢往前走。他怕这些没头没尾没手没腿,没有自己的一切,只靠玉清的血

 活着的家伙。他甚至恨它们。他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胳膊,觉得它们也爬到了自己的

 身上,在往血管里钻。他浑身的立了起来。他止不住地对它们大叫:“滚

 ——滚——”

 它们好像听到了,缓慢地竖起上身,晃动着朝天放盯视了好大一会儿,才又都

 慢慢爬回到玻璃缸里去。

 地板上的血不见了。一点都没有了。

 炮兵要全用大块的城墙砖包砌。据考,乾隆壬午年间在此建堡,周围两里,

 高三丈五尺。设都统、副都统、提督各一人;封骑都尉,正四品,禄米六百四十石

 五斗,掌漠南军务:服四开衩袍,束黄带,俗称黄带子。第二年给城墙包砖,

 建墩台。虽然自康熙时起已有汉人任副都统的先例,但此间的几位“军政首长”用

 的仍是旗人。早已改作要司令部机要处的都统府大堂,青黄琉璃,脊兽高踞,至

 今仍然是要內最令人瞩目的建筑物之一。司令夫人‮姐小‬贵婿每次来要,都要在

 大堂前那棵足有数围之的古树前拍几张合家福,寄给正在加利福尼亚留学的二公

 子。

 要里的人都学出这个矮挫个儿的上等兵有来头,绝不是等闲之辈,都对他

 客气。要司令请他吃过两次饭。榴弹炮营营长托他办过两回事。副参谋长托他给

 将军上过一个折子。通勤车一到,进城度假的军官士兵蜂拥而上抢占座位,却惟独

 不去占驾驶座边上那个空位。那位置上早有负责这趟通勤车的一位上土把着。它是

 专门留给那个“上等兵”的。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他勤谨、寡言,做完上等兵该

 干的事后,绝不过问别的任何一件事。

 到这一年的秋天,小老头忽然无心再给他上课了。甚至连着几周,都通知他不

 要进城,不要离开要。要里也在传说,解放军已经占了兰州,正坐着‮机飞‬和卡

 车,曰夜兼程,向这边近。要司令每天都往城里跑。司务长们便每天都蒸出许

 多屉馒头,切成片,晒成干,又把全要的柴油桶搜集起来,拿碱水煮过,刷洗干

 净,灌満清水,滚到‮大巨‬的地下防空里码放贮存。做出一罐罐的油泼辣子,分到

 各炮班。并把库存的蒜头,也全都分到个人手里。好像已经接到的作战命令是,必

 须使用蒜头来加药增強炮弹的穿甲能力。于是在那一段比夏天还要闷热的秋杠头上,

 全要都弥散着极其浓烈的蒜臭。连肖天放那样从小就吃生蒜长大的家伙,也几乎

 要被熏晕了过去。

 快到月底,大肚子运输机不断从头顶上飞过,降落城外机场。在炮台上仰着脖

 子数‮机飞‬的值星官,有一天把脖子都拧了筋,也没数清楚到底有多少架在天上。太

 多。但城里却又没传出战的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下令让要开炮。有时

 零零星星地听到几下声,也満不像是真拉开了阵势在跟攻城的解放军干。

 又过了几天,听说,城防军司令部已经倒戈起义。但要这边却迟迟没接到倒

 戈令。几位副司令和几位参谋长、副参谋长、后勤部长、后勤部副部长,在司令部

 关起门憋了一整天,等司令的电话。到最后也没等到,才发现,从要通往城里的

 电话线,早让沿途放羊的家伙割去了。这时,十二位副司令参谋长副参谋长联名签

 发了一道命令,让运输团发动所有还能发动的卡车,拉起大炮,往山里开。愿意一

 起去山里的,上车。不愿去的,随你待在屋里等城防司令部派人来收编,他们也不

 勉強。但也不说到底接到城防军司令部的倒戈令没有,只是把所有的馒头于、清水

 桶和油泼辣子全带上了车。

 肖天放没走。也没人顾及他。他说动了修械所的几个弟兄,鼓捣着了一辆被运

 输团撇下的老爷车,咕咕嗵嗵,一路放着“炮”往城里开去。出要时,一大批

 等着收编的弟兄都往车厢里爬。到城边上时,刚过黑山口,车厢里没剩几个了。绝

 大多数在半路上跳车跑了,去找这些年在要外头认的老乡去了。

 玉清住的那个四合院,门大开。北房客厅那八扇格子门也大开。开放磨过身来

 看,她卧室的门也开着。院子里那棵最高的海棠树,早已挂満了果。天放最后一次

 见到它们时,还绿着的果子,这会儿红了。那时红的,这会儿紫了。那会儿紫的,

 现在全跟淤结的牛血一样,黑得叫人心尖发紧。只是静悄悄一个也没少地在枝头k

 坠着。

 屋里没人。肖天放満世界喊,回答他的也只有在院墙外那一圈白杨树上的黑老

 鸽。屋里一点不。衣柜里,她那些丝的呢的麻的府绸的香烟纱的织锦缎的海虎绒

 的、三十六支七十二支一百零九支的、长的短的开襟的套头的连衣连的不连衣不

 连的…统统都在,一件不少。她四十八双尖头平跟黑漆皮红漆皮白漆皮缀金扣

 儿染羊皮儿嵌银丝高跟不高跟的皮鞋,整整齐齐一长溜摆放在大前的踏脚板上,

 一双没少。大上,枕头、被卧、单一丝不,屋里依然淡淡地弥留着她身上所

 特有的一股清香。只是不见了她的一双黑布鞋。带走了她让他写给她的一幅中堂。

 他说他的字还没练到能替人写中堂条幅的地步,挂起来看,他的字就不像个字了。

 她说,就这样,别再等了,你快写吧。他问,写什么。她说,我这一向想着学画几

 笔没骨花鸟,你就写几句石涛的话给我。他说,石涛是谁?他说什么来着?她拿出

 一张早抄齐了的小纸条,交给天放。小纸条上便是她要天放写的那段石涛语录:

 “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骨,混沌里放出光。纵使

 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写到“自有我在”这一句时,天放忽然很

 难过。刚搬到这四合院来住时,玉清整理他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梳理,也没找见一

 件大来娘留给他的东西。她觉得很奇怪,还追问过天放。大放也不知说什么好。

 “你留点什么给我?”他停下手中的笔,怔怔地间玉清。他想这一回不能糊涂

 了。

 玉清勉強地笑笑说:“大来玉娟的亲娘都没能留成,我又算个啥呢?”

 天放便留下“我”字的半边和“在”字的下半截没写,对玉清说:“你要什么

 也不给我留一点,这‘我’就只剩半个,‘在’也就在不成了。什么时候你能给我

 一点什么,我再把这两个字添全。你还不能跟大来娘比。不管怎么样,她总留下一

 对亲骨给我。你也替我生个儿子吧…”

 大概是这最后一句话刺疼了玉清,她连刚写得的这幅中堂都没拿,便跑进了自

 己的房间,一晚上都没给他开门。他在厢房的木摇椅上和衣将就了‮夜一‬,大不亮赶

 回要去销假。这是他跟她相处的最后‮夜一‬。

 现在她就带着这半个“我”和在不成的“在”走了…

 城里四处戒严。他到一个识的阿匐家,换了一套老百姓服装,进城找那位重

 炮旅旅长。玉清曾对他说过:“假如再有什么大的变动,我一定再经受不起了。你

 们就把我忘了。”

 “有我,还有你那位干爹,你发什么愁!”他托住她尖尖的下巴,抬起她満是

 泪水的脸,笑着逗她。那时他俩正躺在上。

 她不回答,不解释,只是把脸和整个身子蟋缩成一个虾球似的偎进他的怀里。

 即便在懊热的八月,她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凉。只有偎在他怀里,手脚才慢慢能悟

 出一点暖意。

 现在她真的走了。假如说,大来娘的失踪,人们还知道她最后扑向了阿伦古湖

 那终年不安的大苇。那么,玉清最后的去向,始终无人知晓。她一直显得那么能

 说会道,那么自有主张,那么饶有‮趣兴‬地做着明天后天该做的事,却谁都不知她心

 底的曰渐的亏蚀和虚空…

 那天,天放也没找见那位旅长。解放军把大阿匐住的院落保护了起来,在附近

 的街口都严密布上了岗哨。他只有很小心,才能接近那位旅长原先居住的地段。他

 看到小老头的住宅门前停着好几辆装甲车,进进出出的解放军正忙着往楼里拉新的

 电话线。他看见通讯连的战士在楼顶上安装天线,看见每一个窗户里都有年轻的打

 着绑腿的军人在往外打电话。巡逻队搜索附近的林带和绿篱的暗处,他觉得再往前

 走已没有任何意义了,便悄悄退了回来。

 又过了很多年,天放已经回到阿达克库都克,他已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年人。他

 在失去一条腿以后,自己动手,安上了一奇特的木腿。他又再度成为哈捷拉吉里

 所在的阿伦古公社响当当的大人物(他不是公社社长,也不是委‮记书‬。他甚至连

 都没人上。但他还是成了阿伦古湖畔响当当的大人物)。有一次他去木西沟农场

 管理处开会。那边的人向他请教一个有关引阿伦古湖水灌溉农田的大问题。在木西

 沟那一片古木参天、浓荫蔽地的招待所里,他忽然看到了这位重炮旅旅长。他已很

 老了,耳朵很聋,腿脚很不便利,只是脊却还没有狗倭。他和一大批起义的军官

 一起,在被收编后,便被派到木西沟办农场。同来的还有一大批解放军自己的官兵。

 都在同一道命令下,脫去军装,在同一面旗帜下,屯垦戍边。按起义的政策条例,

 他们按‮家国‬
‮部干‬分配工作。他在木西沟农场管理处做着一名副处长。他和处长兼政

 委、山东‮弟子‬兵出身的迺发五一道来看望肖天放。肖天放一眼就认出了他J老头却

 装作不认识肖天放。那浅灰的眼眸里十分紧张地闪动一种意图,暗示肖天放,千万

 别声张。吃过晚饭。天还不黑。木西沟里高耸的百年老杨树一棵比一棵壮。肖天

 放坐立不安,总觉得小老头这时在什么地方等着他。他找了借口,摆脫了管理处机

 关派来专门陪同他的一个年轻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由着心里那声音微细的导引,

 果然在马场后边那片开阔地的林带边上,找到了这位“少将旅长”他依然独身,

 管理处为他单建了一个小院,离马场不远。

 天放急着问他玉清的下落。他吃了一惊,反问天放:“她没去找你?”他愣怔

 地呆站了好大一会儿,呑呑吐吐地说:“那才怪了…那天,我派马弁去接她。她

 说她要收拾一下屋子才能走,她让马弁在门房里等着她。收拾好了屋子,她会来叫

 他的。她一直也没去叫那个马并。我总以为,她是去找你了。她跟我说过多少次,

 她只有在你身边,心里才觉得踏实。那天,你怎么也没来找我…我让人通知你赶

 快进城跟我见面,可他们说,电话线割断了。”

 “的确是割断了…”

 ‘看样子,这些年你过得不错…“

 “都一样…就是丢了一条腿。”他笑笑。

 “从那以后,再没当过兵了?”旅长又问。

 “这说来,话就长了…”

 “可惜了玉清…”旅长轻轻叹惜。看来他的耳朵并不像在别人面前聋的那么

 厉害。

 天放苦笑笑,也叹道:“她还带走了半个‘我’…”

 重炮旅旅长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再要问时,一队骑着自行车,从马场几个生产

 队赶到管理处处部看天电影的年轻‮女男‬,嘻嘻哈哈地追打着、闹腾着,把自行车

 骑得一歪一扭地向他们拥来。他俩赶紧分开。最后互相又看了一眼,一个装作继续

 散步的样子,迈动僵直碎细的步子,显得格外老态龙钟;一个则赶紧拐进黝黑的林

 带,仍不无伤感地回想刚才重炮旅旅长的那句话:“我以为她去找你了…”

 不大一会儿工夫,最后一片宽阔的火烧云已经被黑狼群般的暮色呑噬净尽。迅

 速灰黯下来的天空,低低地沉落到一望无边的原野上。刚逝去的冬末和正在到来的

 初舂,一起在滋润膨发育这块酥松润的土地,让它等待那些祖祖辈辈都不知什

 么叫辛劳的人,再一次把马拉播种机的输种软管,深深揷进它宽厚仁慈的膛里去

 …

 肖天放艰难地移动着那条木头做的假腿,走出黑杨林带。他忽然想起,这位炮

 旅旅长,姓那,好像还是个正宗镶黄旗的后代。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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