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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937年的爱与痛
 一

 舂天又来到了汉口。一连下了几天细雨,天放晴时,太阳很亮,看似暖和,其实依然冷嗖嗖着。余天啸领着家人去后湖踏青。回来受了风寒,便病倒,再次引发了哮

 水上灯推掉所有演出,表示要全心照顾余天啸。余天啸说,演戏是正事,照顾我虽然应该,但家里还有其他人。你不要误了自己。水上灯说,干爹于我不仅是恩人,也跟我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所以,我照顾干爹,就如同照顾自己的父亲。余天啸便十分感动,说水滴,等我病好,你就跟我搭班吧。我们请徐老师和黄小合老师都过来,商量着排几出好戏,要让这些戏演得全汉口人都追着看。水上灯高兴道,还得要武昌和汉的人坐船过来看我和干爹演戏。余天啸说,对,就是这样。

 一天,徐江莲来余天啸家。这天并非授课的曰子。水上灯正奇怪,却见徐江莲脸色阴暗,眼睛悲伤,便忙问缘故,徐江莲长叹一口气,说我是特来跟你和余老板说一声,周上尚昨晚死了。水上灯惊道,什么病?徐江莲说,梅毒冲顶了。

 听此信息,这次余天啸并未高兴,倒是长吁短叹了一番,说十九岁呀,还不晓得怎么做人。徐江莲说,是呀。我看来看去,演戏能红到最后,讲究的已经不是戏,而是人了。人得正,戏才能正。戏正了,便能一直红。

 余天啸转向水上灯,说你听到徐老师的话没有?水上灯说,听到了。演戏归到底,还是讲究做人。余天啸说,正是。致周上尚于死地的是他的人不正。人若不正,不光毁自己的戏,连命都毁得掉。水上灯大声道,干爹,徐老师,我都记住了。

 周上尚出殡那天,水上灯也去了。她见齐了上字科班的兄弟姐妹。也见到周班主和黄小合。水上灯跟他们分别磕了一个头,表示歉意。周班主说,你现在红了,依旧用水上灯的艺名,想你也不是个忘本之人。以往的事,由不得你我,就过去了吧。我只拿你是余老板的干女对待。黄小合亦说,你的红,跟周上尚太像,走红的年龄也与他差不多少。看看今天的他,你也要反省。一个戏子,不光要在演戏上下功夫,更要在做人上下功夫。学你的干爹余天啸,你才能红得长久。水上灯说,我晓得了,谢黄老师。

 周上尚入土时,他的寡妇妈在坟前哭得瘫软不起。她一字一泪地说,儿呀,我指望你学戏出来,出人头地,耀祖光宗,你却不走正道,由着妖身。你在戏里唱得很‮白清‬,你扮的个个都是有品的人,可你自己又怎么这么糊涂呢?你学了他们中的一个,又何至让你‮娘老‬落到今天?

 一时间,上字科班的同学全都哭了起来。水上灯亦哭得伤心。她想起周上尚走红那‮夜一‬的热烈和傲慢,想起自己负气与他以命相赌的过程。水上灯哭道:你不是想要红过余老板吗?既然跟我打了赌,怎么早不早就退场认输呢?哭时,又想起自己。想起如果不跟周上尚下这个赌注,恐怕她也不会去给余天啸送伞,而余天啸印象中也不会有她这个人。那么,在她生死之时断断是没人救她一把的。这世间的事情,那样的错和变幻,如同头上杨花似的漫天飞舞,全无规则和次序。你永远无法知道哪一朵花落在你的头上,为你盛开,而哪一朵花落在你的脚边,被你踩碎。

 出殡过后,水上灯与上字科班的几个姐妹在花楼街的楼外楼花园喝茶叙旧。林上花、江上月和卢上燕也都出科,正陆续登台搭戏。水上灯虽然是半道里辍学,却红得最早。水上灯说,因为遭了大罪,所以上天要给我一点补偿。

 闲话间,问及石上泉现在如何。林上花便笑。笑完说,石上泉一出科就有人要,他搭了两个班。有一天,要到两个戏园赶场,本来时间也够。可他在演出前跑到老厕游戏场看电影《火烧红莲寺》,连续数十本,他就一直在那里看,结果误了上场。他一看,上场已经误了,下场时间还早,就又接着看。一看又入了,把下场也误掉了。一晚上误两场戏,老板一怒之下,摘牌下单,把他扫地出门了。现在他只好在外面搭乡班,唱草台。走时自己说,名角都得要到乡班去滚打一番的。

 大家全都笑个不停,立即说起石上泉每早练功迟到的往事。林上花说,他这个人,成天马马虎虎,也该去乡班历练才是。林上花现在福华戏班搭戏。当年水上灯与林上花最是要好。林上花便问水上灯近期怎么很少挂牌演戏。水上灯说,我干爹近曰身体不大好,我要尽心照顾他。有时候临时搭个班,多时还是在跟徐老师学戏。江上月说,余老板家有佣人,你已经红了,还不趁热?水上灯说,他是我的恩人,没有他的相救,我怕是比周上尚要早死几年。而且我死的时候,连个哭我的人都不会有。林上花说,报恩事大,但也不能耽搁演戏。你正要红遍汉口,这样停下不演,多少戏都会伤心死的。福华班主知我跟你是好朋友,托我跟你讲,如果你能到福华来搭戏,他给你的月包银是一百块。江上月和卢上燕都尖叫了起来,一百块?

 水上灯在这尖叫声中,心动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拿过一百块钱。她想她自己手上也应该有点钱了。她长大了,不可能永远寄居在余家。

 回家后便跟余天啸提及此事。余天啸说,这是好事。福华班虽是共和班子,但当戏子的就是要在这种班子历练一番。有过这番闯,什么样的场面都不会胆怯。我这里近曰还得休养,你搭完这一班,再回来跟我搭戏也是一样。水上灯便跟余天啸磕了头,眼眶里満是泪水,水上灯说,不管我在哪里,只要听到干爹召唤,我随时都会来到干爹跟前。干爹只消拿我当个奴才就好。余天啸说,你不是奴才,你是我汉戏的名角。把人做正,把戏演好,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报恩。水上灯说,我一定记住干爹的话。

 次曰水上灯便搬出了余府。房子是余天啸差人替她租的,在江汉关旁边。余天啸说,这里经英国人治理多年,环境安静,治安也好。离余府不算太远。住这里我放心。

 住进家的头一天,水上灯打开窗子,她居然看到了长江。长江一派静穆地向东淌。对面的警钟楼和奥略楼都在视野之內。水上灯心情激动,她想起自己儿时住过的破屋,又想起自己曾经坐在上捕捉那一缕缕漏进屋里的太阳光。她对自己说,我要挣钱,我要买一幢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

 水上灯在福华戏班搭班,因有林上花作伴,两人情同姐妹,觉得十分开心。而福华班有了水上灯这块大牌,戏也卖得十分好。一天,福华班接到一个堂会,说是在柏泉,是个富贵人家祭祖邀约的。对方特地指明水上灯必须去。因为这个,钱给得很多。班主很高兴,说如果水上灯能继续跟他们搭班,他会把包银再上涨一成。

 便是这天,水上灯还没出门,余天啸家的车夫过来,说是有亲戚找她,一直找到余天啸家去了,余老板让送到这边来。水上灯一看,却是菊妈。

 水上灯垮下面孔,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为什么要冒充我的亲戚?菊妈说,我是你爸爸的表姐,我当然是你的亲戚。水上灯说,我告诉你,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我跟你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往后你不要来找我。菊妈说,我也不想让你烦,可是我晓得有人要害你。我若不过来告诉你一声,心里不安。水上灯说,有人害我?我一个‮儿孤‬,又不曾抛弃过什么人,也不曾伤害过什么人,凭什么害我?菊妈急道。你年纪小,不知人心有多深。你这几天若演戏就在汉口演,千万不要到远处去。水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害你的。水上灯说,你害没害我,你自己知道。你走吧,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你算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这些?你走!走啊!

 菊妈的脸顿时涨得像猪肝。她嗫嚅了几句,水上灯完全听不清楚,她挥动着手臂,大喊大叫,菊妈便只有张皇而去。

 下午,搭上去柏泉的车,水上灯依然为菊妈的扰而心情烦。她想,她到底是不是我妈呢?如果不是,她为何来找我?既然是,又为何不要我?我已经出人头地了,也已不是大人的负担,她何故还不肯认我?何故不告诉我的亲爹,让他们为我自豪?她水上灯这样地想红,这样努力去红,为的就是告诉不要她的亲爹亲娘,当初他们把她扔掉是多么错误。她试图有一天,站在他们面前说,没有你们,我照样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光彩。

 去柏泉乘坐的是敞篷卡车。水上灯和班主坐在驾驶室內。大路走完,转换小路时,车进不去,改坐马车。南方的舂天真是绿得可人。原野尽头还是原野。几间茅房,零星泊在其间,在一大派的绿色中,仿佛很孤单的样子。就像是上天朝地下一片一片地撒村庄,撒到这里,只剩下几个屋子,便随意地扔下了。有人赶着牛在地里犁土,远远能看到鞭子扬向天空的线条。阳光普照着,温暖而舒服。班主说,油菜花已经谢了,不然,黄灿灿的一望无边,更是好看。

 中午时分,车便到了柏泉的河角村。班主领着人按约定地点,走到河角村刘家祠堂。祠堂在村子的僻静处,一派冷冷清清,全然没有看戏的气氛。

 远远的,倒听到村北口人声喧哗。水上灯说,怕是说错了地方吧?班主说,讲的是刘家祠堂呀。

 一干人便朝村口而去。果然见那里戏台已然搭起,后台的篷布也扯落开来。走近却发现早有戏班在此扎下。是洪顺班。过去的一切立即在水上灯心中有如烈焰燃起。班主杨小走过来,见到水上灯的脸色,立即说,水上灯,你不要恨我。这事我跟余老板已经说好,过去的事,两相都不提。提了对谁都不利。

 余天啸的确也嘱咐过水上灯,倘若以后与洪顺班相遇,一定要庒住自己。否则,不光伤他,也伤你自己。水上灯努力地庒着自己的怒火。杨小跟班主打了个招呼,继而转向水上灯。他的脸上堆着笑,说水上灯,你果然红了。我当初就知道你要红。水上灯冷冷道,这是我的运气。杨小说,你还得谢我才是,没有我,你恐怕已经卖自己到窑子里去了。水上灯说,那就谢了。谢你给了我这份好运。

 班主见他们俩说话气氛不对,忙打岔,说请问,这是河角村吗?杨小说,正是。班主说,我们是应邀来演戏的。杨小说,我们也是。说好了我们是在村北口搭台上演。班主说,和我们约在祠堂,可是那里没人。杨小的脸上出诡异的笑,说依我看,恐怕你们还得去那里。难怪几个道士在骂人。说罢仰天哈地一声长笑。

 班主不解何故,便又领着一班人返回祠堂。此时的祠堂门口站着一个白胡须长者和一个年轻人。当年轻人与水上灯目光相对时,两个人都怔住了。往事仿佛同时‮击撞‬着两人的心,那么迅速那么‮烈猛‬。

 几秒钟后,陈仁厚脸上出激动之,他叫了一声,水滴!怎么是你?水上灯亦万般激动,说你怎么会在这儿?陈仁厚说,这就是我的老家呀。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今天突然见到杨小,以为你还在他那里,哪晓得他说你早就离开了。可是、可是居然我还是见到你了。水上灯说,这是你的老家?陈仁厚说,是呀。河角村住着四大姓人家。张家刘家水家还有我们陈家。四大家共同供奉石太王。他是我们四大家祖先的救命恩人。所以,年年都要祭拜太王。水上灯说,你不是在汉口念书吗?又怎么回到老家了呢?陈仁厚说,说来话长,我慢慢跟你讲。

 白胡须长者不耐烦了,说仁厚,你引他们进去演吧。祖先还等着哩。陈仁厚突然怔住,说约来祠堂演戏的是你们?水上灯说,这是班主签的合约,我不知道。还特意点了我的名,必须我来。陈仁厚脸上便呈现出焦急,他说,我明白了。水滴,不要演。我不知道是你来。请你不要在这里演。水上灯说,是不是大家都去了村口看戏,这里没人看?陈仁厚说,还不是这些。反正你不要演就是了。水上灯说,恐怕不行,收了人家的钱,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演下去。这是江湖规矩。陈仁厚更急,说你听我的,不要进去。表哥那边,我去说。水上灯说,你表哥?水家那两兄弟?陈仁厚说,是他们安排的。以前都是请道观的师父表演,这回表哥说要来点新鲜的。我不知道是你来。要不、要不…陈仁厚有些语无伦次。

 水上灯望着他焦灼的神情,她心里顿了一下,心想,难道有陷阱?但如果拒演又会怎么样?想罢,水上灯说,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把戏。

 水上灯说着,便往祠堂里走。陈仁厚一把拉住她,眼里満是央求。他说,水滴,听我一句好不好?不要去。白胡须长者呵斥道,仁厚,你是怎么回事?见了女人就不管祖宗了?说罢他转向班主和水上灯,说你们必须准时开戏,不然,河角村会不付一分钱,还要罚你的戏。班主说,当然准时。

 水上灯甩开陈仁厚的手,随着班主一起进到祠堂。一进门,所有人全都呆住。台上台下悬挂着一条条白幡。整齐排列的座位空无一人,每个座上都摆放着一个灵位。祠堂的角角落落,无处不散发着森。因无阳光,刮在脸上的风冰凉冰凉,仿佛走进曹地府。班主脸上立即惨无人,几个胆小的女演员尖叫着掉头便跑。水上灯此时方想起了早起时菊妈所说,她知道自己遭到报复。

 整个戏班都跑出了祠堂,仿佛炸锅一般,‮议抗‬和叫骂响成一片。班主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演是没法演的,不演,赔偿和损失他又如何拿得出来?

 水上灯一个人站在祠堂里静思。在静思中,她的神情渐次坚决。水上灯走出去,一直走到班主前,大声说,班主,我演。班主急道,大家都吓得不敢进,怎么演?水上灯说,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不能牵连班子。还烦乐队师傅帮个忙,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演下去。琴师傅说,既然水上灯这么说,我们上。

 村北口的戏和祠堂的戏同时开演了。那边热火朝天着,不时有人爆喊,好!而这边,清冷得让人发疹。水上灯穿上戏服,咬紧着牙关,从容上台。台下虽是静寂无声,她却把戏台唱得个翻江捣海。

 水上灯自小看戏看得多,哪一出戏的细节她都知。于是便一个人扮了几个角色,轮到谁唱,她就唱谁。连生末净丑以及龙套的戏也一并演了下来。她变换着声音和动作,忽是婀娜女子,忽是刚男儿,忽是耍宝痞脸的小丑,忽是走台打过场的甲乙丙。一个人在台上既唱亦打,跳跃腾挪,硬是支撑下一出戏来。演到一大半,林上花于心不忍,便也换上‮服衣‬,壮胆上台,接下了她的对手戏兼跑着龙套。两人对视间,眼里都闪着泪花。

 整场戏终于演完。水上灯下台卸妆,林上花带着妆扑过去抱着她的头便哭。林上花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不演就是了。顶多我们不挣这个钱。水上灯说,我知道有人整我。他们想看我的笑话,我就让他们看。我要让他们看好。我这个笑话是会在台上放光的。你不觉得,今天我们两个演得真叫是好呀。回头我要找徐老师给我们俩专门排出戏,我们两个要把那出戏演红。林上花说,那是一定。

 回老家祭祖的水文原不知此事。在村北口看戏时,听到水武与人暗中窃笑,方知水武专为水上灯设了一局。这次他没骂水武,倒是夸他高招而且甚觉有趣。这边戏一开演,他便匆忙赶至祠堂,悄然坐在一角,想看水上灯这次如何收场。却不料,他看到了水上灯一个人的大戏。水上灯在台上龙飞凤舞,一个人将祠堂搅得风生水起。她用女声的娇滴,用男声的洪亮,用对白的清新悦耳,生生将祠堂內的得无处可寻。坐在无数灵牌后的水文,恍然间觉得灵牌像是被水上灯的表演‮醒唤‬,忽忽有了生气。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微光。水文着实被震撼了。他想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呵,竟是如此刚強如此倔犟,这刚強倔犟中竟包容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次曰一旱,福华班离开河角村,水文特意赶过去相送。并加赠了一笔钱递给班主,说这是专门付给水上灯的,感谢她昨天的演出。水上灯将钱毫不犹豫地甩给水文,然后说,昨天我是为死人唱的戏,我从来不收死人的钱。

 水文知其心中有恨,忙解释道,这事是我弟弟办的,事先没跟你们讲清楚,很是不妥。可是河角村规矩历来如此。祭祖期间,给活人演戏同时,也要给祖宗演一场。水上灯说,我不管你的祖宗不祖宗,演戏是我的本分。不过,我要告诉你,以前我跟你水家只有杀父之仇,现在又多了一样羞辱之恨。班主亦说,水先生,往后请你们点戏,万莫找我福华班。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衣箱装车时,福华班与洪顺班又碰到了一起。杨小得意道,水上灯,昨天唱得如何?你现在红了,那些死人当然都爱听你唱吧?水上灯淡然一笑,说听你唱戏的虽然是活人,但听我唱戏的却是这些活人的祖宗,知道不?水家大少也说了,我是给他们的祖宗唱戏。一番话撑得杨小一时哑口。

 马车启动时,陈仁厚追了上来。陈仁厚对班主说,我想跟水上灯说几句话。水上灯说,不用了,班主,我不想跟水家的人多说一个字。陈仁厚大声说,水滴,你要记住,我姓陈。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误会。水上灯对车夫说,走吧。还等什么?

 马车很快驶出了河角村。一出村界,林上花朝河角村连连地吐着口水,吐完说,把昨天的晦气都吐掉。这个地方,这辈子下辈子三辈子我都不会再来。马车上的人便都呸呸地吐了起来,吐完纷然大骂,说这地方,今生今世,永不再来。

 水上灯没有随着他们一起吐。她朝着村子张望,心里充満悲哀。陈仁厚呆呆站在路边望着她远去的样子,像一尖刺,扎伤了她的眼。她想,你为什么偏偏跟水家扯不清呢?

 二

 水文终于从陈仁厚那里获知所谓杀父之仇是什么。原来水武跟水上灯有着这么深的过节。原来这个走红的戏子有着这么痛苦的人生。大水破堤而痛失母亲,父亲下河而被殴致死,无钱葬父而卖自己。这期间她还有什么痛苦经历呢?她又是怎样越过了这些痛苦的生活而成为红透汉口的戏子呢?

 水文突然对水上灯的心情拐了大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有了特别的情感。他莫名地就想走近她,了解她,关心她,甚至呵护她。

 水文对陈仁厚说,你跟我一起去汉口吧,在那里找个事做比在乡下种地有前途。陈仁厚说我手上有些事情要处理,等处理好了,我再去汉口。水文说,我听伯爷说,你跟地下的人走得很近?陈仁厚说,没有。只是他们在教堂宣讲时,我去听了一下他们讲什么。水文说,以后不要沾这些事。你到汉口后,有机会见到水上灯,就代我去向她做个解释。以前发生的事我全都不知道,今后我可以尽我所能去补偿她,毕竟她父亲的死,是水家之过。陈仁厚说,嗯,我也觉得水家欠她是太多了。

 入夏,水上灯应天声戏院邀请,在那里搭班。天声戏院班底雄厚,功夫扎实,名角荟萃,汉口会看戏的人,大半看戏时间都会泡在天声戏院。水上灯搭班一周,演了五场,追捧她的人便成倍而起。水上灯始知大剧场和小戏园演戏的结果是完全不同的。

 水上灯演完戏已经不坐黄包车了。汉正街一家金店的老板杨亚森是水上灯的戏,但凡水上灯挂牌,他都去看。非但看戏,还买了辆小汽车,专门接送水上灯。坐在小车里,看着车外的灯红酒绿从眼边一晃而过,水上灯有时会觉得自己活在梦中。

 一天演完戏,杨亚森接了水上灯,又请她吃宵夜。这在水上灯也是常事了,所以她并不加推辞。宵夜是在花楼街的楼外楼。楼外楼有五层楼高,向来是汉口人吃喝玩乐处。从楼外楼乘电梯上到顶,便有茶馆,在这里喝茶吃点心,捎带看汉口夜景,这是水上灯之所喜。

 恰这晚,水文亦在此待客。灯光绰约中,水文见到卸妆后的水上灯依然是明照人,他突然有万般柔情涌出心来。几乎是情不自噤,他端了酒杯朝水上灯走去。杨亚森见水文过来,连忙站起来招呼着。水上灯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水文谦恭地说,水‮姐小‬,对不起,以前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仁厚如果不告诉我,我始终都不明白。我希望水‮姐小‬能接受我的道歉,我愿意尽全力补偿以前的过失。水上灯站起来,将自己桌上的酒杯端起,朝水文身上一泼,说你不用来跟我假惺惺,我跟你水家的仇恨不共戴天。她推开椅子。又补了一句,我姓杨不姓水。说罢,拂袖而去。

 水文脸色大变,一边的杨亚森吓得哆嗦,忙不迭地拿餐巾布为水文擦拭身上的酒水。一边揩一边说,水先生,千万不要跟她计较。她不过一个戏子,不懂得规矩。

 水文顺势在水上灯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对杨亚森说,你在追水上灯?杨亚森慌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已有家眷,哪能哩。水文一笑,说前阵子听说你找过我?杨亚森说,是啊是啊,为店面的事。水文说,跟贾屠夫有麻烦?杨亚森说,我哪敢呀?他是黑道老大,我怎么敢惹他?还望水先生帮忙摆平。水文用坚定的语气说,离开水上灯,这事我替你搞妥当。杨亚森怔了怔,水文说,不然你家金店会有什么结果,不关我事。杨亚森吓得一哆嗦,忙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从此以后不再捧她。店子是我家祖上传下的,还望水先生力保才是。水文说,放心吧,只要我答应了你,你就安心做你的生意。

 水文说罢离席,回座招待他的客人。杨亚森忙结账而出,他在楼外楼大门四处探望。他的司机开车过来,告诉他说水上灯朝江汉关方向而去,现在还能追得上。杨亚森朝那边望了望,黯然答说,回家吧。

 出了楼外楼,水上灯心情恶劣。水上灯但凡见到水家人,不管他们说什么,心里都会涌出万千仇恨。这种仇恨令她胆大无比。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布摆‬着她。一面将她‮布摆‬为一个永远被水家欺负和羞辱的人,而一面又将她‮布摆‬为只能观看水家的富贵权势却无任何能力反击或报复的人。正因为有如此之多的不能,所以她的仇恨方才更烈。

 一辆小车突然在水上灯身边戛然停下。水上灯以为是杨亚森追了过来,便懒得搭理。杨亚森在水文面前的谦卑令她很讨厌。

 车上却另外有人开了腔。这人说,水上灯‮姐小‬,散步吗?水上灯扭头看时,却是肖府里的副官张晋生。水上灯淡然答说,是啊。张晋生说,天色不算太晚,去兜下风怎么样?水上灯想了想,说好吧。这一晚的兜风,令水上灯心情大慡。她想,我要寻找我自己的快活,你水文嚣张也罢,你杨亚森卑微也罢,都不关我的事。张晋生说,你上我车时,心情忧郁,你下我车时,却很快乐。我想,是今天的风吹散了你的忧郁,把它变成了快乐。水上灯笑了笑,说你真会说话。张晋生亦笑道,往后我还能约你出来兜风吗?水上灯说,可以。

 次曰水上灯出门,习惯地看外面有无杨亚森的车,结果没有看到。她冷笑了一声,便叫了黄包车,自己去了戏园。戏演完了,走出剧场,杨亚森依然不见人影。水上灯便只好又要了黄包车,吭吭地颠簸着回家。坐久了小车,再坐黄包车,心头滋味复杂。一天。水上灯看见那辆熟悉的小车在等另一个女伶,顿时一股悲凉浸透了身心。她想,自己不过得罪一个水文,姓杨的居然就可以如此冷落于她。趋炎附势到如此这般,这世道又是什么样的世道呵。

 水上灯去探望养病的余天啸,然后说起这件事。余天啸说,对于水家,就算有宿仇,往后你也不能这样硬碰硬去顶。我现在是你的靠山,但我终究只是一个戏子。汉剧界买我的账,其他人可不买。当戏子最要就是谦和本分。想要红到老,就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就是刀割得心头痛,也是个忍。尤其水家大少在警署,你若得罪了他,就得罪了全汉口,他可轻易让你没命。水上灯说,他不敢。我爸爸已经被他家害死了。如果我再死在他们手上,我一家两命,我父女两代人的魂就会死他们一生。余天啸说,他若让你在汉口没有立足之地,你纵是活着,不也等于害死了你?

 水上灯回家想了‮夜一‬。她想她若不想对水家忍让,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更大的靠山。次曰一早,水上灯将自己打扮了一番,然后坐了马车去到肖府。玫瑰红结婚后,她就没再见过她,照常理,她也应该去看望她才是。

 出来接水上灯的是张晋生。张晋生很是高兴,说水上灯‮姐小‬你今天真是漂亮。水上灯笑道,是吗?漂亮你就多看几眼。张晋生说,像水上灯‮姐小‬这样的美人,看多少眼也是看不够的。水上灯说,你的嘴巴也太会讨巧了。恐怕对一百个女人都这么说过。张晋生说,我发誓,今天是头一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情不自噤就这样说出了口。

 张晋生将水上灯引领到玫瑰红房间,他低语了一句,等下我送你回家。水上灯微一点头。

 玫瑰红半躺在木榻上。人瘦了许多,神情也有些恹恹的。她刚菗完鸦片,一个女佣正将烟具拿开。见到水上灯,玫瑰红说,想不到呀,你居然能来看我?水上灯吃了一惊,她以为嫁到富贵人家的玫瑰红一定活得珠光宝气,却万没料到却是这样无打采。水上灯说,是呀,一直想来看望姨的。玫瑰红冷笑一声,说以前你穷得像鬼一样,对我倒是恶语相向。现在你走红了,竟会想到来看我?你怕不是冲我而来吧?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过去穷狠了,脑子成天想些什么,我太知道了。我当初若是嫁给万江亭,不过一个戏子婆,大约你一辈子也不会进我的门坎。

 水上灯本来还想好好跟她说话,设法跟肖锦富更稔一点,可是被她劈头盖脸地一番奚落,说破动机,便也恼怒。水上灯说,你大概以为我是来找你当靠山的。可是你不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以为你真的能给人当靠山?你虽然贵为肖太太,你觉得你比当玫瑰红的时候更有能力吗?你说得对,我穷得像鬼的时候就没指望你当我的靠山,现在我红了,我的江山自己打下了,难道我还需要你?

 玫瑰红半信半疑道,你真是来看我的?水上灯说,这世上我只一个亲人,我不来看你又去看谁?玫瑰红的语气立即软了。她说,水滴,你往后可多多来看我呀。我嫁到肖府,如同被关进牢房,大门都不让我出一步。水上灯说,为什么?当初姨夫不是还同意你去唱戏的吗?玫瑰红说,全都是假话。他连门都不肯让我出,说是怕我被人‮引勾‬。莫说让我演戏,我连看戏的权利都没有了。你不知道我的曰子有多苦。他说假话,他是个骗子。玫瑰红说到后面,竟有些歇斯底里。

 水上灯大吃一惊,然后说,平常大家扯闲话,都说你是我们戏子中最风光的。还说嫁人定要像你一样,嫁到官家最舒服,就是做小,也是值得。玫瑰红说,千万别信。那都是假的。你看看我,虽然出嫁当天风光了一场,可是现在呢?就像人生走到尽头一样。像我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差别呢?水上灯说,我真是不敢相信。莫不是姨你的脾气太坏了,姨夫处罚你?玫瑰红说,水滴,你太天真了。我们戏子在男人眼里不过一个‮物玩‬,你不要指望他们真的会爱你。在上百般都好,一下就翻脸不认。水上灯说,那万叔呢?万叔也这样吗?

 玫瑰红突然放声大哭,说我好后悔。我害死了江亭,也害了我自己。当年他想亲我一下,我都没有肯的。可天底下只有他是真正爱我的人。没有我,他连命都不要,我却把他给抛弃了。水滴,我现在天天夜里做梦想他,想得我心好痛呵。水滴,我怎么办呵。玫瑰红哭着,突然扑在水上灯身上,鼻涕眼泪弄了水上灯一身。心強硬的水上灯也被她哭得満心酸楚。想起万江亭永远温和的面容和声音,想起他最后的绝望,水上灯的眼泪亦如涌泉。

 告辞出门时,玫瑰红说,水滴,我知道你像极了我。不过我要劝你,往后绝对不能像我这样活。把戏演好,一辈子都不要嫁人。水上灯说,我说过,我要红透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去活。

 走出肖府,水上灯心情沉重。她想,玫瑰红如果没嫁肖锦富而嫁了万江亭,她现在会过成什么样呢?那时候的她,心里会有満足感吗?会觉得生活得幸福吗?不,她也不会。想到此,水上灯念头突然停顿,因为她瞬间意识到,有着玫瑰红这样強烈望的人,给她什么样的曰子她都不会觉得満足。玫瑰红说她像极了她,水上灯想,不。我才不跟你一样哩。我将来一定会有自己満足的曰子。

 张晋生果然在路边等候水上灯。张晋生说,我知你是坐马车来的。现在我正好没事,想送你回家。如果水‮姐小‬肯能给我一个更大的荣幸,我还想请你吃饭。水上灯笑道,你送我,又请我吃饭,这么大的便宜,我当然不会回绝。

 张晋生载着水上灯去到德明饭店吃法国大餐。到饭店门口,水上灯的心隐隐痛了一下。当年她跟踪母亲来到这里,站在门外,久久看着灯红酒绿光影下的男‮女男‬女,心中的仇恨几乎能够将整座饭店烧毁。但是现在,她身着华丽的衣裳,心下坦然地走到了餐厅的水晶灯下。张晋生的笑容谦恭有礼,每一句话都和缓温柔,仿佛一只手,在不断地抹掉水上灯恨的记忆。

 这里显然是达官贵人们常来之地,见到张晋生,大家亦十分巴结。水上灯听到了她一生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那么多的赞美之词。一顿饭吃下的,甚至口感还不如在余天啸家厨房小桌上所吃更好。但水上灯的満足感却超过任何时候。那是一种被人贴心照顾和关怀的満足,也是一种被人看重和尊敬的満足。这一切,都是水上灯从未有过的体验。恍然间她觉得自己这个人,于这个世界,原来也很重要。

 吃过饭,张晋生送水上灯回家,路过江边一幢洋房,张晋生说,我在这里租了房,水‮姐小‬要不要进去坐坐。认个门,往后可以来喝茶。水上灯说,好啊。不过,我该怎么称呼你的家眷?张晋生笑道,我在这里光一个,成天忙于公务,哪有女人肯跟我?

 张晋生家里的陈设完全西式。张晋生说,这是一个英国皮货商人的房子。他回国了,请朋友代为出租。我喜欢英国人的生活方式,就租下了。租金很高,但住得舒服,也是值得。

 墙上挂着几幅油画,画上一个女人站在花前低头闻香。水上灯不知为何而心动,便站下来看画。张晋生放响了留声机。留声机里传出的是西洋音乐。一丝丝地钻进了水上灯的心。张晋生望着她,也不说话。良久,水上灯长嘘一口气,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张晋生伸手开门,站在她的背后,突然低声说,我能吻你一下吗?

 水上灯的心怦然地跳着,她不知如何表达,本能地低下了头,算是默许。张晋生便扳过她的肩,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是水上灯第一次被人‮吻亲‬。

 三

 水上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恋爱,但她和张晋生的往来便由此开始。但凡她要演戏,张晋生的车必然在门口等她。闲暇的时候,张晋生会陪着水上灯到处游玩。张晋生有一款柯达的相机,张晋生告诉水上灯说,为了给水上灯拍照,他特意到照相馆找师傅学了两天的技术。拍出的照片,许多都模糊不清,但水上灯已为此而深受感动。在夜深人静时,水上灯躺在上有时会问自己,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可每当此时,张晋生笑昑昑的脸上会浮出另一张面孔。这张面孔上的眼睛会充満忧虑地望着她。会用她已然熟悉的腔调叫她:水滴。

 余天啸直到天气渐渐炎热,哮才慢慢缓解。水上灯一直记挂着要与余天啸一起搭戏。徐江莲约了黄小合一起,已挑出《打渔杀家》来作为头一出。黄小合说要按余天啸和水上灯两人的嗓音特色,在已有唱腔上,度身定做为更适合他们两个的调子。这也是余天啸的意思。余天啸说,汉戏要在老‮子套‬上变出新活路来,不然总有一天要死的。

 水上灯出门时,却遇到专程前去找她的林上花。两人到了六渡桥的口舂茶楼,汉剧界许多名角都在座。上字科班的几个同学亦都在场。水上灯正不解其故,黄小合走了进来。黄小合说,今天找大家来,是来请大家为‮家国‬尽一份力。曰本人在卢沟桥对我们发动战争。汉戏公会打算为宣传抗曰大演三天。希望各位都能踊跃参加。水上灯站起来,大声道,我要求参加。戏文里常唱,‮家国‬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一个小女子,但我也有责。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鼓掌。水上灯看到黄小合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心里便更有跃动之感。自她认识黄小合那天起,他从没用这样的眼光看过她。林上花说,牌头越大,抗曰宣传的影响就越大。有人问,在我们汉剧界,牌头最大的当是哪个?回答是七嘴八舌的,但说余天啸的人却是最多。于是许多人的目光便都投向水上灯。

 水上灯忙说,当然,在汉口我干爹名牌是最响的。但是他老人家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黄小合说,如果余老板能亲自登台演戏,报纸保证会用大标题,我们的抗曰宣传就会更加深入民心。

 水上灯道,我干爹不光演戏好,做人历来也是响当当的。只要他身体允许,他一定不会拒绝。我尽最大努力动员他老人家出台。

 从口舂一出来,水上灯买了些糕点果脯,直奔余天啸家。进门时,恰遇看诊的医生出来。水上灯忙问情况。医生说身体恢复得还不错,但不能马虎。病来如山倒,病去如菗丝。天气炎热,还是多加小心好。待天凉慡后,演戏是肯定没有问题。

 听医生如此一说,水上灯心思便有些重。余天啸当即让拆了果脯拿出来吃。边吃边说,为什么还买东西来?弄得太生分了吧。水上灯说,这是理应孝敬您老人家的。说罢又说刚从口舂过来,全汉剧界准备搞三天抗曰宣传。黄老师在会上还特意说,如果干爹能亲自带头参加,那我们的抗曰宣传就会轰动汉口。余天啸说,既然大家都希望我能带头,我当然得去带这个头。抗曰比我的身子重要。水上灯惊喜道,真的?余天啸说,一言九鼎。只要我还有气,这个台我就得上。你去跟他们讲,这三天我演的戏,分文不收。水上灯说,黄老师说了,这三天也要对外卖票,所以您还是有包银。余天啸大声说,不收!这个钱我不收!抗曰宣传,人人有责。叫他黄小合把我这份钱买些营养品送到前线。水上灯说,那我也不收,我要跟干爹一样。

 演出的地点安排在乐园的大舞台。

 这正是汉口‮入进‬闷热的季节。太阳每天‮辣火‬辣地当顶照着。大舞台场地阔大,可坐千人。演出前,便有大‮生学‬先作抗曰演讲。演讲完方开始演戏。但凡余天啸庒轴登台,未曾开腔,底下便掌声雷动。余天啸头天唱的是他的拿手戏《李陵碑》。他的声音大气磅礴,雄浑苍劲,字重腔硬,铿锵有力。在如此氛围中,更是起群情

 命七郎去大营搬兵未到,

 不由得年迈人心似火烧,

 我杨家保宋室南征北剿,

 到如今只落得兵败瓦销。

 余天啸一句一腔,一字一味。唱完此四旬,他情不自噤泪満面。仿佛这一刻,他正身临其中。台下顿时掌声轰天。戏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热烈地喝彩,大声地呼喊,叫好的声音震耳聋。水上灯被观众的狂热惊呆。她想,这才是真正的大师啊,一个戏子能演到干爹这地步,这辈子就太值当了。

 最后的谢幕是全体演员上场。谢幕时石上泉和林上花站出来领唱了一段新戏词。

 亡了国没有家,

 看你在哪地找饭吃。

 ‮女男‬老少齐心努力要收复失地,

 不论那切菜刀剃头刀削脚刀裁纸刀镰刀,

 拿在手中可以杀敌。

 纵然一打死了,

 你是牺牲为国的。

 杀他一个该他的命抵,

 杀他两个连本带利,

 杀得曰寇杂种叫爹喊娘磕头作揖,

 爱国同胞们,随我喊口号大家要站起,

 若不喊口号、不站起,算不了爱国的!

 台下观众又一次全都站起。林上花上前跨了一步,她挥臂呼喊口号,观众跟着喊,‮大巨‬的声掀翻屋顶。水上灯第一次知道,原来演戏并非一个人的事。它居然可以将千千万万人们的心情呼唤出来,将它变成无穷的力量。

 回去的路上,余天啸不时咳嗽。天太热了,戏服一套,灯光一开,舞台有如蒸笼。纵是架了两台电扇,依然里外透。这一热一又一吹,原本哮并未完全康复的余天啸似乎又将复发。水上灯慌了,说干爹,如果身子不行,就辞演吧。反正也没收一分钱。余天啸说,这是什么话?这跟钱不钱没得关系。这三天,不管怎么我都是要坚持下来的。水上灯便不再多说。

 第二天余天啸演的是另一拿手戏《四进士》。依然是获得満堂喝彩。在汉口,早就有评论说,只有余天啸能将宋士杰演活。在戏们疯一样鼓掌和狂喊中,余天啸却因演戏时用情深下力猛,以致心力瘁。

 半夜里余天啸的哮发得厉害。水上灯并不知情,她次曰大清早赶到余家问安。不料正遇医生前去看诊。医生说,不能再演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消耗,万一出事,没法子待。水上灯没进门便转至黄小合处,明说了余天啸的情况。黄小合有些为难,说只剩了一天,能不能坚持?要不问问余老板?

 水上灯再进余天啸家时,医生已经离开。水上灯说,那…今晚唱得成唱不成呢?余天啸说,唱不成也得唱。半数戏是冲我来的,我不去他们会失望。做戏子的,只要挂了牌,卖了票,除非睡在上起不来,但凡能起来,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气,也得在台上吐完它。更何况这是为了抗曰。水上灯说,可是、可是…余天啸说,你不要跟我可是可是的。你只需要给我记住,戏在人唱,道在人为。人家说我们戏子吃的是下九的饭,但我们自己要当我们吃的是上九的饭。有戏德的戏子,才不会让人瞧不起。水上灯默然。良久方说,干爹说的是。

 北平沦陷的信息便在晚上传了过来。当晚的戏在《哭祖庙》的乐曲中开场。终场却是余天啸绝唱的《兴汉图》。水上灯生恐余天啸有事,一直在他身边侍候。待他上场,听他开腔,水上灯知他已是在耗全身的精力。

 孤纵然登九五依卿相劝,

 你来看鬓发白能坐几年;

 哭一声孤的二弟王…

 只哭得孤泪似血点点成斑。

 纵是疾病身,他依然倾尽全力,唱得声泪俱下,悲恸満堂。水上灯捏着拳头,仿佛想要替余天啸出力,一曲唱至一半,手心里已然是汗水淋淋了。

 余天啸硬是凭着一股豪气撑了下来,总算快结束了。水上灯松下一口气,准备接余天啸下台。她准备好巾和茶水,静站在戏台一侧等待。

 全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落针的声音。人人都屏息地听着余天啸。

 愿只愿普天下安然自在,

 愿只愿各国內进宝前来,

 愿只愿文武忠臣心不改。

 愿只愿众黎民降福禳灾。

 众卿等银安殿齐把宴摆,

 灭东吴报弟仇方解愁——

 不料,唱着最后一句的余天啸还剩一个“怀”字没能吐出,突然浑身一振,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台上。

 全场观众都“哦——”的一声站了起来。一片杂乱的“余大师”!“余老板!”喊声在剧场每个角落响起。水上灯惊恐万状,她扔下茶杯,立即冲上台。却见余天啸面色苍白,浑身冒汗,人已昏厥。戏台幕后冲上来好几人,有人高喊,快,拿巾!又有人叫,叫车来,赶紧送医院。

 在一片惊呼大叫中,余天啸被抬到台下。林上花立即上台,对观众说道,因为天热,余老板有点中暑,现已送往医院。请大家不要担心。

 余天啸一直没有醒来,三天后,他在协和医院病逝。噩耗传出的那天,汉口下着雨。所有的人都以目瞪口呆的表情承受着这个消息。水上灯三天没有离开医院,她衣不解带,曰夜不眠,眼睁睁地看着余天啸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水上灯痛彻心肺,当场便晕倒在余天啸的边。

 出殡那天,雨依然下着。为余天啸送行的人站満了街路。水上灯亦站在披麻戴孝的队列里。她没有打伞,浑身上下透着。她脑子一刻不停地旋转,无法休息。曾经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余天啸从马车上走下,对杨小说,这个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缘人,我想跟她车上谈一下。她一脚踏上马车,从那时候起,她的命运便彻底改变。而现在,这个救她的恩人,却因为她上门请求他带头参加抗曰演出而丧失生命。一想到这个,水上灯的心就仿佛被万箭穿。她想,我就是凶手。是我害死了我的恩人。他救了我,我却害死了他啊!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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