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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塵俗
 【星辰塵俗】

 在周佛海家,見案上有管夫人寫的南華經,倒是真跡,但一想到這是馬嘯天

 或儲備銀行的誰所送,便不為可珍了。又陸軍部長葉蓬給我看他所蔵的端硯數十

 方,我也覺得無意思。還有李士群家客廳里面玻璃櫥,擺滿白玉青玉琢成的瓶、

 壺、如意、吉羊、月兔之屬,還有珊瑚瑪瑙水晶球及黃金龍鳳盤,我每立在櫥前

 細看,卻連一件亦不想要。

 漢樂府、

 妾有繡羅襦,葳蕤自生光,紅羅複斗帳,四角至香囊,

 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

 人賤物亦鄙,不足后人,留待作遺施,于今無會因。

 想起真要為那些東西心痛,而且連當時亦不曾葳蕤生光過。

 我且亦不喜歡官場應酬。在‮海上‬,‮察警‬局長盧隱,租界工部局祕書耿家驥,

 與易所領袖潘三省他們有個俱樂部,晚上惟見厚窗簾、厚地氈,沙發椅滿,

 那地方想必連白天亦不通氣的,電燈只覺其昏濁不清,叫來舞女陪酒,亦只覺是

 潦草凌亂的一群人在喫東西。我去過一次,看看政界軍界的要人有羅君強丁錫山

 ,聚餐后羅君強一人坐在沙發椅里像在納福,丁錫山不知何時走了,又一些人是

 帶同舞女到樓上小房間里打牌,這里是誰也不必招呼誰,各人自由,雖然散漫零

 落,卻亦另有一種濃重的情調,‮海上‬人真是學一樣像一樣,做到了與西洋人的俱

 樂部一式無二。但是我很不喜,去過一次就倒胃口。

 而我亦沒有跟褚民誼舂秋二季遊棲霞山的雅興。在南京時惟因雞鳴寺即在屋

 后,無事常上去走走,但亦與走丹鳳街差不多。此外只去玄武湖與明孝陵。紫金

 山我一次從台城上去,但走得一半就又下來了,覺得單是這樣的住在紫金山下,

 每天相見,也是一樣的。南京燕子磯,與‮海上‬近郊龍華看桃花,我都沒有到過,

 我覺那古跡名勝單是在著那里,即已成為好,不必皆到過,亦是人世的有餘不盡。

 劉備愛聲狗馬,我知甚好,而中國歷朝帝王畋獵,大臣每諫,我亦一般以

 為諫得對。時人的趣味,電影球賽旅行古玩,集郵或釣魚,我沒有一件,連讀書

 我亦不貪,只覺家里最好只有幾本書,故從來不曾想到要有一個書齋。

 我也很少去同僚家里。常走動的三家,一是胡金人家,我倒不因他是畫家,

 而只因他家是戰時‮海上‬小戶人家,他與殷萱年青夫恩愛,底下兩個小女孩,每

 次留我喫便飯,雖只青菜豆腐湯,炒一碟雞蛋,也是待客情殷。又一家是吳四寶

 家,有錢便要像他家的有錢有得風光,好像全‮海上‬的繁華都來到了他家堂前。又

 便是汪主席公館了,那里的門庭清肅,更有在富貴榮華之上。

 我與人結,亦不貪圖聖賢豪傑學者雅人或革命青年,卻只與里巷之人往來

 ,雖然平常之極,但沒有機心,即如雲曰高高,山川皆靜,不落情緣,自有嘉禮。

 我沒有勸過一個人參加汪‮府政‬,只有穆時英自己來說要參加,我纔介紹他辦

 報,不久被刺,我幫穆太太領得了撫卹金。此時是胡金人的幾個朋友,有因戰時

 生活困難,要找職業的,我用他們在法制局。這皆單是朋友之情,還比政治更真

 實,且亦與政治無關。杜衡與戴望舒悄悄到過杭州,很害怕緊張,我卻見了戴望

 舒,與他說世上的事那有這樣多與政治相關的,不要叫人好笑。

 胡村人道路傳說,只曉得我在外頭做官,便有‮女男‬出來投奔,但他們多是不

 認得字,我只得到處介紹他們當事務員或雜役,或給路費叫他們回去。他們每來

 一夥人,就住在我‮海上‬家里,不管住得下住不下,說自己人地板上打舖亦可以,

 都是這樣的不識起倒,使得青芸又無奈又好笑,但山鄉人,也是有元氣,

 我亦與青芸一樣沒有嫌憎他們之理。

 如此,就連俞傅村的妹妹,成奎的兒子壽先,還有陳海帆他們,亦統統來了。俞家義妹小時‮辱凌‬我,待與她計較,她是小孩,待不計較,她又說出話來不像

 是小孩說的,分明是義母叫她如此。于今八年不見,她嫁了個男人全無出息,但

 既在‮海上‬,我理應去看看她,她就黏住我這個哥哥,我用她夫婦在宣傳部當個小

 職事,還給她做了幾件衣裳,因為我小時總也用過俞家的錢。可是她在宣傳部非

 常濁放蕩,我只好少理睬她了。若在西洋文學里,愛她恨她,或是基督式的饒

 恕,可以是好材料,但我的待她單是做人的道理,便甚麼刺的場面亦不能構成。

 那成奎,昔年為玉鳳喪葬不肯借錢給我,但我在廣西教書時按月寄錢到胡村

 家里,仍由他轉,因他住在章鎮取款方便,可是我母親病歿,青芸去問他借十五

 元他亦不肯,好得我寄回來的錢隨即到了,這種地方虧他做得出來,事后青芸向

 我提起亦只是無可奈何的笑着說說。及戰時紙幣跌值,成奎的重利盤剝一曰一成

 空,他的獨養兒子壽先出來投奔于我,我還是收留他住在我家里,照應他的讀書

 及職業,從‮海上‬又到南京。

 在我南京家里,夏天一個晚上大家到庭前乘涼。一隻鷓鴣被門燈所惑,飛來

 墮地,又決起亂飛亂撞,翻翻跌跌墜地幾次,待要去捉,卻給狗啣了,連忙搶下

 ,已被咬死。我不是個戒殺生的,惟因它剛纔亂飛亂撞,死得像巫魘夢魅,心里

 好不難受,就叫衛士把它去丟掉,那壽先卻想要燒來喫而不得,不勝惋惜。又衛

 士老左有心痛病,弄了隻刺蝟來剖心做藥,那刺蝟都是刺,非常難殺,也是找到

 壽先纔把它殺了,他做這樣的事連眉頭亦不皺。可是一次他家里來信,后院做酒

 作坊的房屋失火燒了,他看信慟哭起來。這也是多哭的,年青人打得江山,且他

 家至今在鄰近三保仍是首富。待人接物剛硬,一犯得自身就淚,到底是個沒出

 息的。

 我想要給子侄置點田產,寄去一萬四千元託成奎轉我大哥,那成奎,他的

 兒子現靠著我,他竟也拿這筆錢去囤貨看漲,過得一年半后纔還,原來買得三十

 畝田的,紙幣跌值到只贖得祖業五畝田。后來成奎家種種不吉,壽先回去,聽說

 在鄉下遊蕩,喪魂落魄的樣子,父子不和,壽先不久病死。是這樣的竟不成喜怒

 哀樂的名,真叫人連淡淡的感慨亦不適宜似的。

 陳海帆與馬孝安是昔年在我之先已從廣西回來。戰時海帆家里已甚窮,他到

 ‮海上‬來見我,我用他在國民新聞當編輯。馬孝安則在他故鄉吳融當鎮長,差他的

 兒子到‮海上‬來見過我。他們身上五四時代的餘輝已經熄滅,真是人生一世,草經

 一秋,蒂只剩紹興舊家的大少爺派頭,亦紅蓼白蘋都枯了。紅樓夢里賈寶玉要

 叫人拔去那些敗荷殘梗,實是闊達之見。但是黛玉引了唐詩“留得殘荷聽雨聲”

 亦好,不但有著忠厚之意,且把盛衰之感亦超脫到了只是盛衰之理。

 還有杭州蕙蘭中學的徐校長避在‮海上‬,我也見了,蕙蘭是美國浸禮會辦的,

 太平洋戰爭起學校關門,但他仍像我小時見他那樣的待人,不過老了。昔年要開

 除我的倒亦不是他,而是教務主任方同源,那方同源像大多數教會的人有一個架

 子,連他的走路亦好像是裝在架子上的,他且有個上帝可以向世人皺眉,現在卻

 聽說他在當定海縣長,定海也歸南京‮府政‬。蘇軾說人生如雪泥鴻爪“泥上偶然

 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其實卻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真乃三世十方皆是現前。

 杭州斯家的三娘舅,昔年我住在斯家時,見他威得連眼梢角亦不瞧人,他很

 有錢,卻吝嗇得對姐妹亦利息一分難差,他住在‮海上‬,家里冷落得像個財神廟,

 如今他亦然藍袍黑褂紮腳褲,坐了陳則民的汽車來看我,他就是會扮小丑。又如

 昔年我在百教書時,嶺南大學有個教授帶了助手來考察,我領他們到農村與墟

 集,與他說話,他或則嘉歎,或則說“不,你不知道”,如今他來宣傳部當參事

 ,我倒做了他的上司。劉禹錫答牛僧孺詩有、

 初看相如成賦曰,今為丞相掃門人,

 追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過從頻。

 我就愛這一句“追思往事咨嗟久”,非常謙遜,卻不是悔恨慚愧,且在褒貶之上。

 還有杭州于家四‮姐小‬的父母,戰時困在‮海上‬,我亦去看過他們,且見了三小

 姐。昔年我痴痴獃獃的想要她四妹,惟有她是心里幫我的。這三‮姐小‬是個有志氣

 的女子,亦且才調練達,她做女兒時在娘家,出嫁后在夫家,內里都是她當家。

 夫家與她娘家是門當戶對的杭州富商,但她覺得嫁了個丈夫是紈(褲,借字)‮弟子‬,

 做人沒有出山之曰,后來到底離婚到曰本去學紡織了。今番是因戰爭回‮海上‬。

 從前我廿二歲那年新秋,于家太太在西湖滿覺櫳養病,我去探望,喫了藕拌

 粉新鮮桂花栗子,歸時與三‮姐小‬四‮姐小‬同坐一隻遊艇,三‮姐小‬留心她妹妹的動靜

 ,又見我是一股老實樣子的窮學生,怕我被冷淡,便有意無意間對我有一種照顧

 ,雖然彼此說話很少,我亦心里感激的。那曰舟中暑殘未盡,三‮姐小‬是杭州女子

 的白晢清秀臉面,穿件白紡綢旗袍,襟邊繡一朵花。

 十年后的今天我見她,她仍是女兒家的無噤忌,當著我的面稱南京‮府政‬的警

 察為偽警,而我亦仍像昔年的是男孩,和女兒家說話總難以習慣似的。人生原是

 一時一時的風光,以此在世與人總是緣,雖說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但即如這樣的與賢不肖同在世上,一一分明,亦是一種肝膽相照。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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