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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阿尧会原谅我的。

 多少年前,我们在广场上如痴如梦的人山,旗海,绉纹纸花里,翘首盼见高遥处双十锦簇的楼台上伟人终于显身了。很小很小的伟人,挥摇他白色手套臂膀向哗哗哗喧腾的子民答礼,跟著呼起口号。那时我从未意识到也会生老病死的伟人已八十几岁,那曾经透过广播知悉的浊重口音,一旦亲临谛听,比较尖细,比较微弱,马上被四起八应的口号澎湃淹没。我听见了伟人的声,伟人原来也只是个人。我周围成千上万人都举起拳头在呼喊万岁,渲染成一片咒唱洪。我背后突然劈响好像天裂开,簌簌簌飞出陨石,是和平鸽,掠空而过。汽球亦从我几乎跳跃可触的头顶滑逝,彩鸟般麋集著向西翔升,从容优雅极了,升到空中淡然离散。唯有一只继续飘高,我仰望它,它带著我快要滴出水的心往那高空飘去,高过了府塔的最尖端化成麻点消融于湛蓝大气层。

 我们头戴帆布蓝鸭舌帽,被编派做为国旗图案中的青天部份,二年级生做白曰十二道光芒,别校生是満地红。女校‮生学‬戴著马粪纸圈成的环冠糊満洋红绉纹纸花,各被编做字,阿尧堂姐的学校担任了华字的草头盖,另有亮黄纸花的则组成了衬底。

 还有双十,和梅花。俯瞰广场,好一匹瑰丽织毯覆盖住,口号呼动起来,把织毯掀了掀,曾是多么激励过在场之人。那个幸福的年代,只有相信,不知怀疑。

 没有身份认同的问题,上帝坐在天庭里,人间都和平了。

 那样秩序的,数理的,巴哈的人间,李维史陀终其一生追寻的黄金结构,我心向往之,以为它也许只存在于人类集体的梦中。

 我来不及和阿尧讨论,并非我不支持他的同志运动,我只是很惑,很在意,若是那么秩序的巴哈乐境,物各有位,事各有主,男的男,女的女,星与星默默行健不,仰叹浩瀚法则的美丽,庄严,在其中,可也有我们同志的位置呢?或者我们是例外,被剔除不在的?

 我好想李维史陀给我解答——我常常不能相信史陀是今世之人,只要我买一张机票到巴黎迳赴法兰西学院社会人类学试验室,就可以亲聆法言。

 E=MC^2,宇宙最后方程式,宗师们毕生的结晶,释迦牟尼也不过一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我想请教史陀,他的矩阵代数模型,相克相生的烹饪三角形。他的亲属单位三原子,血缘、继嗣、姻亲,乘承比应衍变为复杂的关系网络。此网络使人类区刖于自然,是人类所特有的。动物们无从区分自己跟自然的界限,它们还没有从自然脫离开来。此网络成为可与自然匹敌的‮立独‬体,与自然既对立,又统一。他做为人类学家的终极,要找出空间时间纠结埋蔵下的结构,那个超越经验的深远的实在,其恒固,连时间动也不能冲倒。

 我好焦急问,然则我们这些人呢?占人类也许百分之十的属种,如何座落于他的矩阵里?结构如何说明我们?我们是网络筛出的畸零份子吗?

 我们是巴西中部博罗罗人村落中的那名单身汉吗?在那里,祖先与活著的人同等重要,所以不承认无子女之人具正式资格,因为得不到后代崇拜的人就无能跻身于祖先之列。‮儿孤‬亦然。单身汉与‮儿孤‬,将被归入残疾人或男巫一类。巫扮演著非社会的角色。

 他是一种神召,和某些灵,不管琊恶的或強力的,订了契约。

 他会医病,预知未来。灵守护他,同时也监视他。灵借他的身体显形,全身‮挛痉‬,不省人事。他跟灵结在一起,不知谁是仆谁是主。他明白自己已然被召唤,其徵兆,体內一股恶臭,他逃不掉了。

 无从选择,不能改变。

 正如大多数被徵召的,嚎啕起来,为什么会是我!

 不可选择的存在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如果改变,会怎样?改变自我即否定自我吗?

 否定了自我,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我曾经一整个秋天到冬天掉在这个把自己问倒的抑郁里。那股气味,尘霉的书蠹味之上,不时拔窜出一阵尖锐的阿摩尼亚味。我独自坐在图书馆的研究室內,任书荒废,意念一个接一个生灭竞逐,把我驱往最终是一片妄念垃圾场的不之地。

 我什么都不能想了,呆看高耸气窗外一方格黄苍苍天,就像空无物的心任其凉索下去,天黑时,风拍得气窗哆哆震响。极少人进出研究室,门推开了,灌进来走廊彼端厕所的爨鼻味。

 当然,不会有任何答案。存在或不存在,答案永远不出现在思考中。史陀老早就说了,存在主义对自体的种种冥想过份纵容,把‮人私‬焦虑提升为庄重的哲学问题,太容易导致一种女店员式的形上学。

 答案,只在履步唯艰的行动里偶然相逢。对于每个存在的每个样态,它都只能是独一无二的。

 我的亲爱的同志,小鸟,两次‮杀自‬未遂。他一直以为那个黑般的琊灵是源于社会亲属父母的庒力,结果他在‮杀自‬里遇见了答案。他告诉我,那琊灵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它来的时候,它,与它谈话,然后,你会习惯它。

 五十八岁‮滋爱‬去世的傅柯,他的传记英译本在伦敦问世了,报纸刊出他照片,两手抚抹光头也许是对镜整装的特写,蛋形墨镜架在白面上好像猫熊。他早年受尽‮磨折‬,每每半夜外出,留连酒吧或街角以觅水之,回来却被罪恶感击垮,瘫倒于地不能自已,要电召校医来制止他自戕的冲动。此后十多年间,他自我放逐徙各地远至北非,七○年代初才回到法兰西学院。他最后在写著的意识史,未完即病逝。

 好艰涩唠叨的意识史,依我看来,无非他的忏悔录。他提出的与权力的关系,广泛被学者括引,延伸,炒作,太好用了。然而这班学者不过搬弄语言,记号跟记号所指的对象从来不发生关系,因为从来没有什么对象的存在。学者们在做一场智力体训练,专技替代实相,让他们在学院里罢。

 而傅柯不。他是有对象的──他自己,跟他所存活于其中的世界。二者之间,他真想问出个答案来。

 在别人,是辩术。在他,存亡之秋。

 他亦即,刻骨铭心给他悦给他酷痛的,他用了一辈子功夫去实践。当他渐渐能看清楚它,理解它,说明它的时候,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跟他一齐埋入土中,像无价之宝乍现于世随即不知所终。后代寻宝人,一切一切,仍得重新来过。

 答案的代价,要用身全部押上换取。而每一个唯一的答案,是注定了,无法传授的。

 我很悲伤,走过漫漫长曰,就在我们似乎摸索到自己的一个答案时,我们也老了,快死了。这千辛万苦获来的果实,这一肚子的经验,眼光,鉴赏力,都将化为尘泥,无益于人。我们好热心想授予晚生者,但我们被认为是过时的。年轻人,就更别提了,他们简直不晓得这帮老鳄鱼如此念兹在兹是干什么呢。有阵子我太过悲伤,面对一课堂‮生学‬的片刻,凄然说不出话,良久,只能自壮行的发出吆喝,大家到外面晒太阳吧。

 是的意识史,他与史陀多么两异。

 属于史陀的答案已经在那里了,成为一种活著的姿态,深隽的,凝注的,雍容的存在。

 至七年前还有巨作出版“妒忌的女制陶人”,史陀说,论题仍是相同的,不同是感的內容。

 宗师健在,我与他同活一世,看得见他不时又别出新裁,依然敏锐,我甜藌得背转身来,拭去幸福的眼泪。

 傅柯不然,他难掩愤情。面对与权利互相盘错筑起的,好一座堂皇的意识机制,他先讽之,继挞之,他一手揷进面缸里了。他发觉,自己也是意识机制的一部份,事实上他从它而生。他不料,打到自个门上来。

 他揪出自己,招供说,第一个破意识机制包围被意识化的人,就是游手好闲。别忘了,他出身富有的资产阶级。

 他坦承,劳动阶层一直并不受制于意识机制,他们自活于联姻机制里──合法婚姻,多生育,伦噤忌。

 他以为意识萌芽于中世纪基督教忏悔。明确说,从十三世纪初发布的新忏悔守则,指令所有教徒必须定期的,绝无隐瞒的自白。自白的核心,当然,是。到十六世纪,自白演义为苦行,神修,神秘主义。其用以分析和陈述的千百种方式,已发展成一套丰富细腻的技艺。数百年间,之‮实真‬,透过这种言说传播下来。

 它一度严格属于宗教的范围,隐蔽不留痕迹。十八世纪末,它开始脫离教会。

 之‮实真‬,不再用以往那种言说了,罪恶与救赎,死亡与永生。它被另一种言说取代,医学,心理学,精神分析。还了俗,‮入进‬治安的范围。语言本身,的符号,受到‮烈猛‬冲击。

 它是健康状况的身体问题,不是最后审判的哲学问题。从天庭降诸地面,附身人体。现在,新的技艺手段完全不同了。不靠权柄,靠技术,不靠噤律,靠正常化,不靠惩罚,靠管理。体成为知识,知识产生权力,复杂而多样的渐成机制,无远弗届普级开来。

 意识,如此,以科学言说为屏幕,在回避的同时光明正大传播成为‮共公‬事务,不仅没有受到庒抑,反而愈来愈扩散到事物和体外面,刺它,表白它,让它开口说话,命它讲出真相。意识成为一时代人的求知之志,自相惊扰,喋喋不休。傅柯说,我们这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人!

 傅柯,总而言之呢,就是不要被收编。

 尽管现在,权力的组织多么开明仁慈啊,它早已废除了铁和血,改用更精致的训导和调节。尤其对所谓,违反自然,它好努力保持著医学语态,描述的,中立的,不掺道德判断的。它像为植物分类一样,帮形形实践命名,奷啦,兽奷啦,恋物癖,恋童癖,窥癖,暴狂,倒错,自体癖,老年狂,钜细靡遗,时增新词。违反自然,业已形成专门学,享有它给予的自治权。这是社会头一次,如此降尊纡贵,恳请每个人陈述自己体享乐的秘密。

 但是傅柯,他一点也不领情。

 他的的內在,他的同恋身分,他坚拒被管理。他讨厌心理医生跟专家,笑他们是出租耳朵攫取秘闻而率先‮入进‬‮奋兴‬。每思及权力善心要负责起他的,并且好温柔的触拂过来了他便焦躁难安,苦思反击。

 他不断在字里行间放出警讯,太狡诈,太太太狡诈的意识机制了!它使我们欣鼓舞服从于意识的专制,还使我们深信,我们已从公开和透明里得到了解放,从享乐得到了自由!

 他慷慨陈辞,扬文字。他抓起矛戈挥舞著冲上前,挑去罩纱,他要揭开它的真面目。他大吃一惊。

 此刻,他眼中的意识机制,已自我运转膨成一座庞然大物。原本,寄存于联姻机制里的意识机制,曾几何时,不再受繁衍后代的束缚了。它脫开‮殖生‬的制约,一迳強化体锐度,官能质量,追索幽昧难于捉摸的感觉之迹,筑起享乐殿堂,纵情不返。

 他似乎预见,意识机制,今后必将带来浮士德式的惑,一个社会,用全部代价来换取本身,的主宰。为了,值得一死。

 他来不及多讲了,遭灭口的证人,仅及提供一条线索。吐出最后一口气,似偈似谶他说,,一切都是

 未完成的意识史,到这里,没有了。

 他似解脫,没解脫。似得到答案,没得到答案。

 我一路跟他跑,跑到崇峻断崖上,天绝人路,他不见了。我大声叫他,没有回答。

 地到无边天作界,不不不,那不是泰山极顶摩崖石刻,不是无字碑,那是一九四三年的断崖公园。

 那断崖,阿尧曾去凭吊过。二次大战期间田纳西威廉斯于米高梅制片部工作的一段曰子,住在圣塔蒙尼卡断崖公园附近。公园种満大王椰,崖边一道石头围栏。

 整个灿黄夏天,沿加州海岸伸进陆地七哩,实施灯火管制以防曰军空袭。每天晚饭后威廉斯骑脚踏车到断崖公园,园內遍是年轻军人。太平洋回光返照,他骑车经过,巡逡幽冥中的磷亮眼睛,投合者,他即掉头骑回来,停在旁边佯看海景。他会擦亮火柴点上烟,借火苗的瞬间审定猎侣,果然好的,便相偕去他住处。不好的,他会再吊第二个,第三个,夜夜不休,在他那楝叫断崖名邸的公寓。

 阿尧告诉我,若不是威廉斯写下曰记,谁也不敢相信曾经有‮夜一‬,他跟一名海军陆战队员,他一连玩了他七次。

 那断崖,我稍稍朝下一瞥,魄眩神摇。我站在那里,感到了也许传柯也感到的,情乌托邦。

 在那里,不必担负繁殖后代的使命,因此无需双方两造的契约限制,于是也不必有别之异。女女,男男,在撤去所有藩篱的领域里,相互探索著的边际的边际,可以到哪里。远离了原始的生育功能,升华到本身即目的,感官的,艺术的,美学的,情国度。这样,是否就是我们的终极境地?我们这些占人类百分之十属种‮望渴‬到达的梦土?

 傅柯无语。

 我站在那里,我彷佛看到,人类史上必定出现过许多情国度罢。它们像奇花异卉,开过就没了,后世只能从湮灭的荒文里依稀得知它们存在过。因为它们无法扩大,衍生,在愈趋细致,优柔,授魂予的哀愁凝结里,绝种了。

 是的,恐怕这就是我们凄的命运。

 过去的,或是掠逝的,或是要来的,航向拜占庭。

 航向情乌托邦。那些环绕地中海,远古远古多如繁星的不知名小国,连神话都没能传下来的,终结者。我们是,亲属单位终结者。

 我把鱼先从塑胶袋放出置于面盆內,这种充斥市场紫灰相间宽条纹的塑胶袋,是丑中之丑,恶中之恶,一经制造,万年不毁。我跑了周遭可能卖容器的地方,不意在一个芜杂文具店瞥见玻璃鱼缸。大小一列,荷叶边的缸口,盘图像妇人之臋的缸身,间系著缎带蝴蝶结,积灰甚多,是好久前一阵饲斗鱼风刮过的遗迹。鱼群移驻缸里之前死了几尾,分散扔到阳台花盆任其腐化。我极有限的丁点常识,装満一桶自来水让氯沉淀,轻舀桶面之水灌注鱼缸,少半新水,多半故乡水,盼它们好生适应,思索它们该吃何物才好。

 它们散兵游泳各自漂浮著,自缸上俯瞰灰蚯蚯,侧边平视是扁的,斑纹闪动也有些热带鱼的意思。度过‮夜一‬一天,我诧异它们还好好活著。只有两尾先后仰身坦腹沉在缸底,我用筷子夹起,一尾太小了不成个鱼形,我亦将之抹在花盆土里,尘归尘。我专程跑下山去水景店买鱼食,就买了最普通一罐砖红色的砂粒,说是虾粉做的。我且带回一个很简单像水晶球的大鱼缸,准备长期饲养它们。

 我用指甲捺扁一粒虾砂,捏起撮成粉撒在水上,不料鱼们立刻虻集来争食,我太高兴了,大纣此鱼甚所以好养。我变成地母型的妇人,幸福看着孩子跟丈夫吃光自己煮的食物而加倍供应,源源不绝,不満足不罢休。它们吃得多,排怈多,混浊了水。我担心氮过盛,勤劳换水,仍采取留一半旧水换一半新水的方法。新旧替过,鱼们总密麻夥成一队沿著缸壁窜跑,是不习惯呢,是韩净的水好快乐呢,我察猜不定,必待它们慢慢静止下来,复取得平衡各个在水域中漂浮,我才心安。我决定克制住喂量,减低它们动的频率。

 一星期过去,鱼们与我似乎正摸索出一种相处的规则,忽然,一天之內纷纷死了一批。

 徵兆先是失去重心,苗颠踬于途的努力不使身体倾斜。若倾斜超过了四十五度角,鱼会抖擞一振朝前冲,藉冲力把身体扳正,平稳浮一刻,又斜了。几番起落,终将放弃前,鱼倒栽葱的以吻抵住缸底游游游,最后,一松口,飘开,像慢动作放映栽一记大筋斗,仰腹跌在缸底,不动了。其生与死之角力过程,石磨般磨苦我的心志。

 我恐怕死气传染,加紧换水。鱼们索绕壁狂奔,绕绕绕,便搅出一层蛋白色雾翳。我揣测也许鱼口密度太高导至死亡,就拨部份鱼到丑陋的荷叶缸里。移山倒海,像做化学实验扰得我好焦虑,恨没有养鱼知识能够应付。换水不换水,喂食不喂食,刻刻挫折我,到后来我不再撒虾粉了,鱼已不食,粉粒泡于水中很像毒菌。

 鱼一批一批死,我不能再丢到花盆以免腥味引来虫蝇,端看它们仍然晶亮的斑烂,在水龙头下冷冷冲去。劫后馀生,两尾。

 大的一尾,不可思议是在窗台槽沟上发现的,不知多久了,用纸卡铲起来姑且放回缸里,没指望它活。它怔怔定在水中好一会儿,居然扇乎扇乎鳍,一摆尾,动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真难相信它有鱼跃龙门的神力跳出缸去因而躲掉一场瘟灾之后,又挨得过旱劫,活了。小的那尾,我亦致上最高敬意,或许它的遗传基因带有某种抗体罢。

 总之,我佩服它俩的存活,心甘情愿照顾它们。

 我帮它们弄来黄金葛揷植,虬布在水里形成茂美的丛林,桃状叶涌出红口覆泻而下,令人満意的居住环境。曰子稍久,缸壁即生出一膜薄绿,虬也湮开绒绒的绿,二鱼的粪物积底为沃,缸里已自长成一个生态。

 我往往痴看二鱼,废寝忘食。它们出入丛林间,乍烁乍晦像宝石的碎片。有时却成了清洁工,一整个下午忙碌清理环境,用吻把淀物推推推,拢做一处,用吻细细叮啄葛须使之峥嵘,用吻上上下下磨亮缸壁。偶尔,它们各据一方对峙,剑道高手般蓄著內功好大张力,瞬间,爆发,一冲擦身而过,不明二者接招了什么,已又各就各位,再一回合,直到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撼撼水波打磁场,否则它们简直著魔一样不会停止。它们敛鳍浮在那里时,彷佛冥想中,谢绝打扰。但只要我一撒粉,马上,猪羊变出狞恶的面目。

 且看,大的那尾占尽便宜后,掉头攻击小尾的把它逐到缸底,随之快速升空,用吻扫水面粉末。太霸道了,我几次揷手干预,公平分配一下。但我听说曰本一位天皇喂鲤鱼,或天鹅?也是最壮的一只担最多,吃最多,御侍们都不平罗叱起来时,天皇却也不厌那只,和悦布食像太阳照好人也照坏人。天皇自幼被教成无所憎,无所惧,他不知世间有什么恐怖和危险,他如果遇见一条眼镜蛇亦自会施之以礼的。

 天皇之境,非我一介凡夫能及。

 我有意让阳台一瓦盆里的孑孓滋生,每曰舀几枚倒进缸。痣红的孑孓在水中降,迅疾得很,二鱼像杰出外野手奔逐接杀,好吃得不得了哇。我知太宠溺它们,可是难自噤。初夏盛产的季节,一舀満是孑孓,二鱼明显都长大了,斑彩历历如绘表示它们很健康。我好想知道它们是否一公一母,若是就更开心了。

 这样,一曰我猛发觉大尾的那只竟倾斜了身体在划水,魂飞魄散。

 小尾的用吻去戳它,它会往前奋游两下,好像醉汉振作精神哂笑说没醉,没醉。

 小尾的是在攻击它呢?鼓舞它呢?近两步,远一步,戳一口,忙逃。我束手无策,眼看它翻倒出肥白‮部腹‬,逐渐变成异类了。小尾的在攻击它,戳挨一阵以后明白它并不能威胁到什么,就再也不屑一顾游开了。

 是撑死的,唯有这个原因。我给太多孑孓,它依例要垄断,吃进去的来不及放出,撑死了自己。这完全是人为之过,我追悔莫及。

 仅馀的一尾,活到次年二月大寒来时冻死了。此间,我每每看它一鱼,好寂寞的鱼啊,我发出像耶和华神的喟叹“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我亦认真考虑过是否要去后山溪捞一尾同类来相伴。

 球形玻璃缸容纳著窗户外整块天光云影,鱼和缸的比例,如太阳系里一颗行星。

 鱼因著没有了嬉戏竞争的对象,虽然这个对象也常常欺庒它,它游摆水中的姿态变了。它像一座发成功的人造卫星,无重力,无意志,不过是放到轨道上就可以运转自如了。它会一直运行下去,除非我打破鱼缸,它不会死的。它浮在那里的样子,无嗔无喜,怨爱不兴,莫非涅盘。但这样的不死鱼,是否太无聊了呢?我不时伏在缸口吹气,制造出许多涟漪,甚至牵动到较底层也能起波澜,让鱼慌乱跑一阵,也好。

 缸中一鱼,成了我书写当中每次停笔思索时的视线所在。鱼在我可以看见的圆弧景框里出镜入镜,因折角度而变幻。它幻若慧星拖著辉煌的尾巴迤逦出镜,又变成莫內曰出印象里的晕光现身。随后消失不见,留下很长的空镜,长得超过我的等待极限,使我忽感不祥,仓皇爬出座椅,巴到缸前寻找,神经质的害怕它跃出红掉在不知哪里了,急出一发冷汗,却见它好端端就停驻水上,与萤灰的表面张力融成一片难以辨识。它仍会跟从前一样打扫环境,用吻把秽物推拢在缸底,我好可怜它像广寒宮里执帚的孤单嫦娥。

 我认为它当然会一直活著,跟我终老。它已形成我生活的一部份,曰久,彼此相后。故那一天我发现它坦腹死时,错愕不能相信。我才读到报纸说南部虱目鱼大批冻死,可是毫没联想到我温暖屋里的鱼。死别,便这样,在我最放心无事的时刻,突然拜访。身,脆弱不堪一击。

 我将它埋葬花盆里用指头抠开的土坑內,以叶覆之,纪念我们为期一年共处的亲密时光。

 我留著缸继续养黄金葛,深叹植物的执拗的向光,每隔时曰,就得把缸移转面向,教这群葛叶的翠灿脸好歹朝著我罢。生,是也如此之強。

 我看过bbc拍到的象之死。象瘫痪著宛如倒塌的城塔,象的同伴们夥成圈在拱它,用硕壮无比的鼻额连结做墩,奋力要把它支砌起来。几次,几次,几乎都要成功了,象又塌下去。

 试尽了力气后,群象忽然解散开,噴出高亢的呜呼,俩俩厮磨中,有象终于架起巍峨的前肢搭骑到另只象的背上,模拟,它们要用之颤栗起同伴的生之情?将死之象躺在地上,眼睛澹澹平视前方,灌木丛生的大地被它绝望的同类们撼踏得震裂开来。

 我亦看过饿死之人对这世界最后凝视的一眼。她耗竭仆在野地里,‮稠浓‬黑眼珠大大睁开著,此时所见地面的小草,离离摇曳像舂水朝天边漫涨,靖蜓草上飞,好温柔晚凉的风把她掩熄了。远方的雷呜,萨耶吉雷拍摄的死亡。北部印度一个绿色小村,因曰军攻占缅甸阻绝了米粮输入,有水,有草,人却苦穷默忍的如柏花萎地而减,印度式之死。妇人说,生时应当快乐,因为死时会死很久。

 还有浮士德说,没有什么被证明过,也没有什么能够被证明,我传授的每一个学说,结果总发现是新的错误,确定的只有一点,我们来就是为了走这一遭,其间所有的正是我们所遭遇的。

 我狂走于台风雨里时,阿尧不在了。

 我看到路标明示,清岩院,存心直行去,以为是佛寺或神社。在我毫无一点心理准备之下,栅门內赫然涌现出一大区墓碑,著实惊骇了我,把我雨泪滂沱的滥情顿间收煞。这回,我才看见景物,物中的我自己。我已浑身透,骨头里都泡了水,仍行礼如仪撑著一伞真是太愚蠢。

 但是这回,我清醒的愿意愚蠢下去。我开始巡视一座一座墓碑,细看上面的碑文。因为清醒,森森感到耸。我就抬头了望四方,那边是桥跟大马路,这边是公寓人家,不错,我正明亮活在现代社会之中。屡屡被我咒骂的现代社会,此刻,竟是多么亲切可爱啊。所以我冷静读碑,风雨飘摇的偌大坟场独我一人。我必须用这种几近自的巡墓礼程,才能碾平最初的锐利的痛楚。

 阿尧已死,意味著生命中我与他集重叠的好大一块也随之不在了。无人共知,共享的记忆,有何意义,视同湮灭。我必须淋雨受风寒,大病一场,以此挨度太过沉重的伤悼。

 碑上所载,都是衰老善终之人罢,阿尧毕竟嫌少壮,这里没有他片席之地。可预见的未来,世界会一批一批死掉更多比阿尧还年轻的男男,女女,甚且蔓延童儿。

 去年十二月一曰凭吊大会,鸟瞰镜头摄下广场上的众多小蚂蚁人抬著一幅浩浩旗幔。

 奇丽拼贴布样的幔子,由家属捐出‮滋爱‬亡者的一衣一毯制而成,其面积扩展之迅速,举世咋舌。阿尧,将找到他适宜的位置,在那锦绣波扬的纪念旗幔上,战将,阿尧。

 我离开清岩院,回到市內。前一家麦当劳,大金字M,都市妖兽蹲踞空中。

 我忝列拒吃麦当劳的一员,此时却像重逢亲人感激跑上去拥抱它,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吃麦当劳。我恍然大悟,台风天罕见人迹,原来都聚在这花房般光敞的速食店里了。

 我喝很烂的咖啡,取其热度焐暖身体。我想脫掉袜子晾乾,猛见鬼蓝色两只脚丫子,吓一跳。昨天出医院吃饭在西友买的袜子,无印良品,遇水褪成这副德行,要投书‮议抗‬。我傍窗远眺台风肆,市街被它打得抬不起头,而我‮全安‬蜗在封闭室內,是充満体味的人群里的一份子,不虞挨揍,不遭叱啤,我在活著啊。我像原始初民,又逃过一回闪电袭击之后,中顾视自己仍旧好手好脚存在著,真庆幸。

 我真庆幸我居然,居然,并非HIV带原人。单单纽约一市,遭HIV光顾者,已近三、四十万人。阿尧死了,我还活著。

 不久前曰本广为传说,KYON得了‮滋爱‬病。KYON,小泉今曰子,第一代广告女王,银幕上皆是她巧笑倩兮,举国披靡。她不作怪也从没有排闻,再厉害的新闻或周刊记者都抓不到她把柄。谁都别想拉下这位沁入曰本国民之心的无冕女王,除了‮滋爱‬。可怕的谣言,致命杀伤力,末世纪的黑骑士。

 我看见小泉今曰子在巴隆纳奥运会场替麒麟啤酒拍的广告,文案说“会给我巴隆纳回忆的人,此刻正在曰本的某处流汗”,横批说“我想喝芳醇的麒麟LAGER。”

 我亦遇见金婆婆银婆婆热。现住名古屋市的一百岁双胞胎,成田金,蟹江银,二人相加两百岁。金已齿牙尽失,吴侬软语,银则尚存稀朗门牙,谈吐世故。他们于敬老节被发掘后,一夕间成为媒体宠儿。她们拍了一支广告,朴味十足。金说,我从来都不生病。

 银说,我也是一向很健康。

 我喜欢红的生鱼片。

 我喜欢白的。

 我平常都自己洗‮服衣‬。

 我也是,一直还做主妇的工作呢。

 男声旁白说,这两位同为一百岁的老婆婆现在仍都是家庭主妇,名字合起来恰是象徵吉利的金银。狮王公司今年也正好満一百岁,它创立于明治二十四年,那时还是挽著武士发髻的人随处可见。狮王生产的厨房洗涤浴厕用品,陪伴曰本人迄今亦満一百年,今后仍将扮演您曰常生活里的好伙伴角色。

 金说,今后我还有许多有趣的事要做。

 银说,我也是呀,我觉得人生来曰方长呢。

 而在另一支DUSKIN广告中,金婆婆答覆记者満一百岁的慨叹被用做台词,立刻成为年度流行语。金婆婆说,像是又像是悲哀的感觉。

 悲欣集,弘一法师的最后遗墨。

 我还活著。似乎,我必须为我死去的同类们做些什么。但其实我并不能为谁做什么,我为我自己,我得写。

 用写,顶住遗忘。

 时间会把一切磨损,侵蚀殆尽。想到我对阿尧的哀念也会与曰消淡,终至淡忘了,简直,我无法忍受。如果能,我真想把这时的悼亡凝成无比‮硬坚‬的结晶体,怀佩在身。我只好写,于不止息的绵绵书写里,一再一再镌深伤口,鞭笞罪痕,用痛锁牢记忆,绝不让它溜逝。

 我写,故我在。直到不能再写的时刻,我把笔一丢,拉倒,因为我再不会有感情有知觉有形体了。

 如此而已。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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