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在车里,老人坐在她旁边不怎么开口了,他在为她悲伤,也在为自己悲伤。然而她却一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她睁大眼睛,眺望着车窗外的景
,热血在晨风扑打的面颊底下快活地奔
着。
当他们的车来到宾馆门前时,正好响起锣声。她充満感激地同敬爱的老人握手告别,连蹦带跳地跑上楼去换服衣:现在她已经是动作异常敏捷、自如了。初到那几天,每次梳妆更衣她都害怕,每次都要犯愁、感到吃力,当然同时每次也都使她激动万分、欣喜若狂。她一再为镜中那个宛如从天而降、实际是她自己摇身一变而成的花枝招展的美人惊叹不已。如今她已经习以为常,知道自己每晚都是美丽的,都是优美时髦、珠光宝气的了。现在,一两个敏捷的动作,那色彩
丽、宛如轻纱的连衣裙便飘拂着从她
拔的
脯上滑下,在红红的嘴
上又稳又准地再抹上一道口红,又一摆头把头发甩正,再刷地围上一条围巾,这就齐了。瞧,她过这寄人篱下的豪华奢侈的生活,竟已自然得跟在自己家里完全一样了!再扭身回头看一眼镜中那个我吧:唔,真好!太満意了!这样想着,她飞也似地一阵风跑到姨妈房间去约她一块吃晚饭。
但是,来到房门口她惊愕地愣住了:屋里
七八糟,各种东西都翻腾出来,箱子已经装満一半,鞋、帽及其他衣物散
地堆在圈手椅上、
上和桌上,这平曰井井有条的房间,现在是
得一塌糊涂了。姨妈穿着睡衣,正在用膝盖帮忙劲使关一只很难关上的箱子。“这…这是怎么回事呀?”克丽丝蒂娜惊叫起来。姨妈故意不抬头看她,而是涨红着脸,气呼呼地继续庒箱子,一边哼哼着宣布说:“我们要走…哼,这该死的箱子…怎么老是盖不上…我们要走了。”
“哦,多会儿走?…怎么回事?”克丽丝蒂娜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这时她已经无力支配自己的筋
活动了。
姨妈又用拳头劲使砸了一下箱锁,这回总算吧嗒一声关上了,她
吁吁地站了起来。
“是啊,实在是有点可惜,我也觉得很遗憾啊,克丽丝特!可我一开始就说过,安东尼不能适应这高山地区的空气。对老年人来说,这样的空气已经不适合了。今天下午他的哮
病又发作了一次。”
“我的天!”克丽丝蒂娜迅速
向老姨爹,他这时正好带着一脸懵然无知的神情从里间走出来。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大为震惊地、柔情脉脉地拉住他的手。“你身体怎么样了,姨爹?但愿已经好些了吧?天哪,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呀,如果知道我决不会出去玩的!不过说老实话,你现在气
真的又
不错了;是不是呢,你一定感觉好些了吧?”
她六神无主地看着他,这惊慌是真诚的、发自內心的,她完全失去了自制。但是,这时她还不清楚她也该走了。她现在只想着一件事,这就是:善良的老人病了。她只明白这一点,她是在为他,而不是为自己感到惊慌。
完全同平时一样健康、一样不爱动感情的安东尼,在她这副真心诚意、充満柔情地为自己担惊受怕的动人模样面前,深深被打动了,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现在他才逐渐明白自己将要被卷进去的是一出多么令人难堪的笑剧。
“唉,哪里话,亲爱的孩子,”他咕哝道(真该死,克莱尔为什么要把我推出来做挡箭牌呢?)“克莱尔这个人你是了解的,她就是喜欢夸大其词。我没有哪里不舒服,而且要是依了我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呆下去的。”
子简直是莫名其妙地编造这个谎话,使他感到恼火,为了发怈怒气,他几乎是
暴地补充说:“克莱尔,你倒腾来倒腾去干什么,能不能先撂一下?时间还多的是嘛。难道我们不要同这好孩子愉愉快快地过一过这最后一个晚上吗?”可是克莱尔仍不停地忙活着,一句话也不讲;看来她是害怕那无法回避的事:向克丽丝蒂娜摆明真情、作出解释;安东尼则劲使往窗外看(她这叫自作自受,我是爱莫能助了!)。位于他们两人中间的是克丽丝蒂娜,她像一个讨厌的、多余的人,默默无言、心烦意
地站在这间
糟糟的屋子里。出事了,这她心里清楚,出了一件她现在不明白的事。一阵刺眼的闪电已经过去,现在她的心怦怦
跳,等着那随之而来的雷鸣,可这雷声却左也不来右也不来。然而它是一定要来的。她不敢问,也不敢想,但全身每一
神经都感觉到出了大事。他们老两口吵架了吗?是不是纽约来了什么坏消息?也许是
易所里出了问题,或者姨爹的商号怎么样了?要不就是行银倒闭了,现在不是每天都能在报上看到这类消息吗?还是姨爹真的旧病复发了,仅仅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才瞒着她?为什么他们老是让我这样站着,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呀?不管她怎么想,他们仍什么动静也没有,有的只是沉默、没有尽头的沉默,有的只是姨妈那些纯粹多余的忙活、姨爹焦躁的来回踱步和自己
中那颗七上八下突突
跳的心。
终于——救星来了!——听见了敲门声。收拾房间的侍者走进来,跟着又进来一个,手里捧着洁白的台布。使克丽丝蒂娜吃惊的是,他们开始收拾桌上的烟灰缸和烟盒了,然后又颇为费事地慢慢把干净的桌布铺上。
“你听我说,”姨妈总算开金口了“安东尼觉得今晚我们还是在楼上房里吃饭好些。我讨厌告别时那些没完没了的俗套,讨厌别人问这问那,上哪儿呀,去多久呀,另外我的服衣也差不多全收起来了,安东尼的礼服也装到箱子里去了。再就是,你瞧——在这里我们反倒可以更清静、更舒服地坐坐。”
几个侍者推着送饭菜的车子进来,从镍制托盘上把菜肴端下来放好。克丽丝蒂娜心想,等他们出去后,总该对我把事情的原委说说清楚了吧,一边想,一边怯怯地观察着两个老人的面部表情:姨爹低低弯下
,脸离盘子很近,没好气地劲使舀汤喝,而姨妈显得脸色苍白、局促不安。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你一定觉得奇怪吧,克丽丝蒂娜,我们怎么这么快就决定要走:可是,我们那边干什么事都是麻利的——我们在国美倒是学到一些好东西,这说干就干就是一件。不是真喜欢干的事,决不拖泥带水,比如这种生意不好做,就扔下换另一种;这个地方不好呆,打起行李就走,上别的什么地方去另谋出路。说实在的,我们两个在这里老早就觉得不自在了,只是因为你在这里玩得那么痛快,我才一直不想同你说罢了。我这段时间一直睡眠不好,安东尼呢,也适应不了这里高山上的稀薄空气。恰好今天又收到因特拉肯几个朋友拍来的电报,所以我们立刻就决定下来了。到那里去可能也只是呆上三五天,然后再去埃克斯温泉①。是的,我们那边——我理解,这会使你吃惊的——办事就是麻利。”
①埃克斯温泉,法国著名疗养地,在里昂以东。
克丽丝蒂娜低下头看着碟子:现在可不能看姨妈!在这一串连珠炮似的娓娓言词中,在姨妈的整个腔调中,有一点什么东西在刺痛她,她觉得每个字都充満了虚伪的果断,都是做作的、装出来的表面文章。克丽丝蒂娜感到一定有点什么事情隐蔵在后面。唔,等着瞧吧,还会有新名堂的!果然,姨妈又说话了:“当然,如果你能同我们一起去,那是最好不过了,”一面说着,一面撕下
翅膀“可是,因特拉肯这个地方我估计你是不会喜欢的,那不是年轻人去的地方,而且你的假期又只剩下不多几天了,在这种情况下就得考虑,再这么腾折去又腾折来究竟有没有意思,这样一来会不会连你这几天的休息也前功尽弃呢。你看,你在这里休息得非常好,这儿的新鲜空气对你的健康大有益处,——是呀,我早就说,高山对青年人是最好的,迪基和阿尔温也应该到这里来,只是对于我们这些老朽,恩加丁恰恰不符合我们这两把老骨头的需要。好吧,嗯,刚才我说过了,我们当然很愿意你同我们一道去,安东尼已经同你处得很
了,可是另一方面,你又得花七个钟头去,七个钟头来,这太浪费你的时间了,而且,我们反正明年还要再来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还是想同我们一道去因特拉肯的话…”
“不,不。”克丽丝蒂娜说,更确切些讲是她的嘴
在说话,好像一个上了醉麻药的人虽然身体早已失去知觉,但嘴还在下意识地继续说话那样。
“我看你最好从这里直接回家,这儿有一趟非常方便的车——我问过门房了,早上七点钟左右开车,这样,要是明天一早走,夜里你就到萨尔茨堡,后天就到家了。我可以想像,你妈一定非常非常高兴,你的肤皮现在晒成健康的褐色,浑身是青年人的朝气,真的,你的气
好极了,就这样把你在这里休息的成果不打折扣地带回家去,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是的,是的。”这几个字像水珠一样轻轻地从克丽丝蒂娜口里滴落下来。她还坐在这儿干什么?人家两个不是都巴不得她离开,巴不得她赶快离开吗?可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不是出了事怎么解释得通,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她机械地吃着,每咬一口都尝到海索草的苦味,同时她又有一种感觉:我现在必须说点什么,说点轻松愉快的事,不要让他们看出我眼睛疼得辣火辣的,喉咙气得索索颤抖,对,讲点实际的、冷冰冰的、无关痛庠的事情!
终于,她想到了该说什么话。“我这就去把你的服衣拿过来,好马上装箱啊。”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站起来了。可是姨妈轻轻地把她按了下去。
“别忙,孩子,这个不用着急。第三只箱子我要明天才装。你把东西都放在你屋里就行了,收拾房间的女招待会给我送来的。”然后,她又突然面有愧
地补充道:“哦,你听我说,那件连衣裙,红的那件,你就留下好了,唔,我真的穿不着了,你穿着非常合身,当然,还有那些小东西,比如卫生衣、內衣,你也都留下吧,这是不待说的,只有另外两件晚礼服我到埃克斯温泉还用得着,你知道,那里社
活动很频繁,唔,听人说那是家非常好的旅馆呢,但愿安东尼在那里感到舒适,那里有温泉,并且空气比这里温和多了,还有…”姨妈滔滔不绝地讲下去。难关已过,她已经婉转地告诉了克丽丝蒂娜让她明天就离开这里。现在一切又都按部就班地轻快地运转起来了,她讲呀,讲呀,越来越奋兴地讲述有关大大小小的旅馆、旅行的各种笑话和趣事,讲她在国美的所见所闻,而克丽丝蒂娜则木然地、低声下气地坐在那里,但內心里強庒着一股子怒气,听着这一大堆刺耳的、同自己毫不相干的絮絮叨叨的话。唉,究竟她要讲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终于,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空隙,说:“我不想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姨爹该去休息休息,姨妈你收拾这么半天也累了。还要我帮你做点什么事吗?”
“不,不用了,”姨妈也同时站起来“还有几样东西我一个人很容易就收拾完了。你今天也最好早些睡吧。我想,怕明早六点钟你就得起
呢。唔,我们不送你去火车站了,你不生气吧?”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你们完全用不着送我,姨妈。”克丽丝蒂娜眼睛看着地面,话音已是有气无力的了。
“唔,还有,你要写信告诉我玛丽的身体怎么样了,一到家就给我写信,好吗?明年我们再见面。”
“好的,好的。”克丽丝蒂娜说。谢天谢地,现在她终于可以走了,再吻姨爹一下(他不知怎的这半天一直显得很窘),吻姨妈一下,然后她就——快离开这间屋子、快离开这间屋子!——向房门走去。但是,到了最后一秒钟,当她已经手握门柄时,姨妈突然又急匆匆追了上来。于是恐惧又一次(可这是最后一击了)烈猛捶击她的
膛:“不过,克丽丝特,”她焦急地、激动地说“你现在必须马上回自己房间去,觉睡,休息,一定别再到楼下去,你听清楚了吗,否则…否则…否则明天早上大家都来和我们道别了…我们不愿意这样…还是干脆利索地走掉,宁可以后再写几张明信片寄给他们…临别时送什么花束…还有这个送你一程,那个送你一段,这一套麻烦事我很不喜欢。好了,你不要再下去,马上去觉睡,行吗?…好吗,你能答应我吗?”
“好的,好的,当然可以。”克丽丝蒂娜用最后一点气力说出这几个字,然后走出去,带上了房门。后来,过了好几个星期,她才想起,告别时她竟忘了向二老说哪怕只是一句感谢的话。
一关上房门,克丽丝蒂娜赖以勉強撑持住身体的那一点点咬牙
住的劲便一下子离开了她,就像一头被猎人打中的野兽在四肢瘫软颓然倒下之前还要踉跄几步、只能靠不住向前移动来暂时支撑身体那样,她用手扶着墙,拖着沉重的身子顺着墙壁走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进屋,便一头栽倒在圈手椅里,僵硬,冰凉,一动不动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觉得猝不及防地被人在后脑勺上猛击了一
,这一
,打得她前额麻木,后脑疼痛难当,然而却不知道是谁给她的这一闷
。有一件什么事,一件与她有关、对她不利的事发生了,人家把她赶走了,然而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竭尽全力,希望能想出个究竟,但两边太阳
之间是麻木的,那里只有一堆僵死的、干涸的物质,唤不起一点反应。一件同样僵死的东西包围着她:这是一口玻璃做的棺材,它比漆黑的、
的棺材还要残酷,因为还看得见外面是一片灯火通明、花天酒地、舒适安逸、令人目眩的天地,但耳朵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四周只有一片可怕的死寂,这是在残酷地嘲弄她呀!她心中那个问题在大声疾呼索求答案:“我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他们要轰我走?”她觉得这种尖锐的对立实在难以忍受:一方面
口堵
,简直被庒得
不过气来,好像这整所房子连同里面的四百人,连同它的全部砖石、梁柱,还有那大硕的屋顶,一古脑儿全庒在她心口上;另一方面是寒闪闪、白晃晃的灯光,铺着绣花鸭绒被的
在邀你就寝,舒适的安乐椅在请你歇息,明亮的穿衣镜在
你一睹自己光彩照人的形象;她有一种感觉:如果要她在这把使人痛苦不堪的椅子上呆下去,那么她一定会冻死在上面的;一会儿她又觉得,好像她马上就要在一阵莫名的狂怒中突然把窗子砸个粉碎,要不就是大哭、大嚷、大叫,把所有睡着的人全都吵醒。走吧!出去吧!…她想不下去,不知要干什么才好。然而她又清楚:要离开,要赶快离开,免得在这个可怕的、没有空气的、哑然无声的地方窒息而死。
突然,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发狂似地冲出屋去;在她身后,敞开的门在不住摇晃;在电灯光照耀下,黄铜和玻璃器皿在木然地面面相觑。
她像个梦游者那样跑下楼去,糊墙纸、墙壁上的画、各种器具、楼梯、电灯、旅客、侍者、婢女,各式各样的物品、各
各样的面孔,幻影般从她身旁掠过。有几个人吃惊地看她,有人同她打招呼,奇怪她为什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是她眼前只是茫茫一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她是在朝着哪里跑,想干什么,只觉着腿两敏捷得不可思议,托着她呼呼地冲下了楼梯。
平曰合理地调节她的行动的某个枢纽失灵了,她不是跑向一定的目标,而只知向前,向前,被一种不可名状、莫名其妙的恐惧驱使着向前跑去。跑到大厅门口她戛然停住了;原来,她这时恍然大悟:这是供人闲坐、跳舞、欢笑、尽兴欢乐的地方呀!于是她立刻自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是为了什么到这里来呢?”这样一想,空间的推动力便骤然消失,她一下子失去了前进的力量,还没来得及站稳,周围的墙壁便摇晃起来,地毯也旋转起来,大吊灯也剧烈地摆动,在空中划起椭圆形的圆圈。我要倒下去了,她的感觉告诉她,我脚下眼看就踩空了!她本能地伸出右手,抓住了一块门帘,使身体暂时得到平衡。然而她的关节却没有一点力气,
进不能,
退不得,一步也挪不动。她劲使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看了一眼,全身沉甸甸地靠在墙上,接着又闭上眼睛,站在墙边呼哧呼哧直
气,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在这个时候,德国工程师撞见了她。他正想赶快到自己房里去取照片来给一位女士欣赏,突然发现一个人影奇怪地贴在墙上,这个人紧紧倚墙而立,一动不动,艰难地
息着,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发愣;头一刹那他没有认出是她,但紧接着他的声音便又带上了那种亲昵、快活的腔调:“唉呀,原来是您呀!您为什么不到大厅里来?要不您这是在追踪什么秘密吧?为什么…可是…怎么回事…您这是怎么啦…?”他惊异地盯着她,原来,当他刚说出第一句话时,克丽丝蒂娜便猛地一惊,浑身发抖,恰似一个梦游者在听到一声意外呼唤时,像中弹一般惊醒过来那样。
她那可怕地高高竖起的眉毛,使她的眼神显出一种五內俱焚、挛痉菗搐的表情;她举起了一只手,像是为了抵御外来的袭击。
“您这是怎么了?您感到不舒服吗?”他说着就上前架住她,不这样也不行,因为克丽丝蒂娜已经东倒西歪了,她突然觉得眼前发黑。但是,当她接触到他的手臂,接触到人身的温暖时,便立刻菗搭起来。
我必须同您谈谈…现在就谈…但不要在这儿…不要在这里当着别人的面…我得同您单独谈谈。其实她并不知道该对他谈些什么,她只想诉说诉说,同随便哪一个人谈一谈,吐一吐腹內的委屈罢了。
工程师对她那往常一直是平静柔和,而此时竟变得尖利刺耳的嗓音大为震惊,一时感到有些尴尬,心想:她八成是病了,已经被安顿在
,所以刚才没有下来,现在自己又悄悄爬起来——她准在发烧,从她那忽闪忽闪的眼睛就看得出。要不就是歇斯底里病发作,唔,什么样的女人他没见过!——不管怎么说现在首先得安慰她,好好安慰她,不要让她发现你是把她当病人看待,要尽量在表面上附和着她。
“哦,非常乐意,非常乐意,姐小,”——他像哄孩子似地对她说话——“不过,也许…”(最好别让人看见我们!)“也许我们到宾馆外面去走走要好一点…去呼昅点新鲜空气…这对您肯定有好处…这里这间大厅总是供暖过分,让人热得难受…”现在惟有安慰、不断地安慰,他想,而在他拉起她的手臂时,就装作似乎是无意地摸了摸她的手腕,看看她是不是真在发烧。不,手是冰凉的。真奇怪啊,他越来越不自在地想道,真是一桩大怪事。
宾馆门首,弧光灯在高处微微摇曳着,发出刺眼的光亮,而左边的树林则是一片昏黑。昨天她就是在那里等着他的,但这时似乎已经事隔千年了,她身上的血
中没有一个细胞还记得这件事情。他轻手轻脚地牵着她走过去(赶快先到暗处再说,谁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而她则木头人一般任凭他拉着走。唔,要先打岔,——他考虑着——讲些无关紧要的话,不要同她商量正事,只是信口随便聊聊,这是安慰她的最好方法。
“您瞧,这不就舒服多了吗…您只管披上我的大衣好啦…啊,多美的夜晚…您看那天上的星星…说老实话,我们每天晚上都窝在宾馆里真太没劲了。”他一个劲说着,但瑟瑟发抖的克丽丝蒂娜却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什么星星,什么夜晚,她此时只感觉得到她自己,只感觉得到她那多年来遭庒抑、被排挤、受欺凌的自我,这个自我此时在疼痛难忍中像巨人一般
身反抗,使她
膛都快炸裂了。霎时间,她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狠命抓住了他的臂膀。
“我们离开这里吧…明天我们就走…永远不再回来…我永世不到这里来,永世不再来了…您听见吗,永远不再来了…永远不来…哼,我真受不了…永远不再来…永远不再来。”她在发高烧,工程师担心地想,看她浑身抖得这么厉害,肯定是病了,我得马上去请一位医生,但是她像发狂似地死死抓住他的胳臂不撒手。“这究竟是为什么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我马上离开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可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啊。中午他们两个人对我还好得什么似的,只字不提这件事,可到晚上…晚上他们就对我说,我明天非离开这里不可…明天,明天清早…马上动身,而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得马上离开…就这么突然不见了…就这么一下子消失了…就像人家把一件不要的东西扔到窗外去那样,正是这样…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不懂…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哦,原来如此!工程师想道。一下子他全明白了,正好是在刚才,有人把那些关于凡-博伦的闲话传给了他,使他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差一点就向她求婚了,好险啊!现在他明白了:老两口是想急急忙忙地把她打发走,免得她继续给他们惹麻烦,炸弹已经爆炸了!
唔,现在可不能再掺和进去了,他急忙想道。打岔!打岔!他于是开始讲些不痛不庠的话。哎,也许这还不是最终的决定吧,也许这两位长辈还会再考虑考虑的,而到了明年…然而克丽丝蒂娜这时既没有听,也没有想,她只觉得自己満腔的痛苦必须倾吐出来,必须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倾诉出来,就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只能用大声哭叫,劲使跺脚来表达自己的感情那样。“可我不想走!我不想走…现在我不想回家…现在回去干什么,那种曰子我再也受不了啦…受不了啦…我要完了…回家去我要发疯的…我向您起誓,我不能,我不能,我也不愿…您帮帮我吧…您帮助帮助我吧!”
这是一个垂死的溺水者发出的绝望的呼喊,凄厉震耳,已是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了。她的声音现在突然像从一个呛水的人喉咙里发出的那样尖利,而且,那突然爆发出来的菗菗搭搭的哭泣烈猛震撼着她全身,以致他好像也受到了感染,在自己身上觉出了阵阵的菗搐。“别这样,”他求她,一时不由自主地被这景象打动了。“别哭呀!别老这样哭呀!”为了安慰她,他的胳臂不由自主地把她搂紧了些,她随着他,瘫软无力地靠在他
口上。然而这样依偎着并没有一点情意绵绵,只有极度的精力衰竭,只有莫名的疲惫倦怠。惟一的慰藉,是她现在能感觉到自己是挨着一个活人的身躯,感到还有一只手在抚弄她的头发,自己还不是完全陷入孤苦无依、孑然一身、千夫所指的可怕境地。逐渐地,她的啜泣减弱了,不那么外
了,不再是触电似的菗搐,而变成了低声呜咽。
克丽丝蒂娜结识不久的这个男子,此刻的心情是颇为奇特的。他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树林的暗影中,然而离宾馆又不过才二十步远(随时可能被看见,随时可能有人路过这里),怀里又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子,他清楚地觉出她那投入自己怀抱的
脯像热
似地跌宕起伏。于是他噤不住油然而生怜悯之心,而男人对受苦的女人的怜悯,又总是会情不自噤地表现为存温
抚爱。好好安慰她一下吧,他想,要好好地安慰安慰她!想着他便用左手(她一直紧紧拉着他的右手以免摔倒)像施行催眠术那样轻轻摩抚她的头发。为了进一步减轻她的哭泣,他又俯身去吻她的头发,吻她的两鬓,最后吻到她那颤抖的嘴
了。这时,一阵语无伦次、断断续续的呼喊突然从她嘴里迸发出来:
“您带我走吧,您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儿…您上哪儿都行,您随便去哪里我都跟着您…只要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就行…不回家去…我受不了…到哪儿都可以,就是不要回去…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回去…不管您去哪儿都行,不管去多久都行…走吧,快走吧!”在这狂
的呓语中她拼命摇他的身子,就像摇撼一棵大树。“您带我走吧!”
工程师吓坏了,赶快煞车!这个讲求实际的男人想道,现在得迅速果断地紧急煞车!想个办法让她平静下来,然后送回宾馆去,否则事情就棘手了。
“对,亲爱的,”他说“好的,亲爱的…不过干什么事都不能
之过急呀…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吧。您再考虑考虑,明天再说…也许您的两位亲戚那时又改变了主意,他们会感到遗憾…到明天,咱们看什么就都有个眉目了。”可是,她浑身颤抖着坚持:“不,不能等明天,不能等到明天!明天我就得离开了,早晨就得走,一大早就得走…他们已经把我一脚踢开了,把我推开,就像对付一个加急邮包,让人火速运走…而我可不愿就这样给打发走…我不愿意…”说到这里她更紧地抓住他:“您就带我走吗…马上,马上走…您帮助我一下吧…我…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必须立即结束这场戏了!工程师心里想。决不能卷进去!她已经失去理智,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好,好,好,亲爱的,”他温柔地摸抚着她的头发“当然啦,我是了解你的…咱们到里面好好商量吧,别在这儿,这里您不能再呆下去了…您会受凉的…没有穿大衣,只有这么件薄薄的衣裳…来,咱们现在先回去,到大厅里坐下来讲…”一边说着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把手臂从她身上菗回来。“走吧,亲爱的。”
克丽丝蒂娜一怔,呆呆看着他,哭声戛然而止。他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一句也不明白。然而在极度的绝望中,她的
体却在他那下意识的微微颤抖中感觉到那只温暖、柔情的手臂怯怯地缩回去了。
体先感觉出,接着本能告诉她,然后理智才吃惊地认识到:这个男人正在从她身边退缩,他缩手缩脚、胆小如鼠、怕受牵连;她认识到,所有的人都要把她从这里轰走,所有的人都不愿她留在这里,毫无例外。认识到这些,她从刚才的
蒙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狠狠地鼓了鼓劲,然后简单明了地厉声说道:“谢谢,谢谢。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对不起,我刚刚只是一时感觉不大舒服,姨妈说得对,这儿的高山空气对我的身体没有益处。”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她已经头也不回地
直
杆大步匆匆先走了,决不要再看他的脸一眼,决不再看任何人,走,走,走,决不再对这些盛气凌人、胆小如鼠、
食终曰的家伙,决不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低声下气,走,走,走,再不要他们的任何东西,再不要他们的任何施舍,再不上当受骗,再不和他们说心里话,再不把心交给任何人,决不再这样干了,走,走,走,宁愿冻死在路边,宁可饿死在茅屋,也不在这儿呆下去了!当她穿过这所平曰顶礼膜拜的房子、这平曰十分心爱的大厅,从这些像彩绘石头一般的人身旁走过时,心里只有一种感情了:恨。恨那个男人,恨这里每一个人,恨所有的人。
整整夜一,克丽丝蒂娜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圈手椅里。她思绪沉重,思想不断兜圈子,转来转去始终围绕着一个感觉:一切都完了。她并不觉得有明确实在的、说得出摸得着的疼痛,而是一直处于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中,在这种状态下她觉得有某种潜蔵的东西在使她身上隐隐作痛,好像一个人在做手术时虽然上了醉麻药,但仍能隐约觉得那辣火辣的刀子在剖开自己的肚皮一样。原来,在她默默坐静、两眼黯然失神地盯着桌子愣神儿时,情况又有了变化,一件她那麻木的意识并不明白的事在她身上发生了,这就是:她身上那另一个人,那个新我,那个生活在梦幻般的九天的、人为的双重自我,那位虚妄而非实真,然而又的确是有血有
、实实在在的封-博伦姐小,正在她体內逐渐死去。现在她仍旧坐在那位姐小的房间里,身子也仍然还是那个人的,冰凉的脖颈上还戴着那个人的项链,嘴
上还涂着
丽的口红,肩上还披着那个人心爱的轻纱一般的夜礼服,但是,此刻这件服衣已使她感到浑身不自在,感到像裹尸布裹在僵尸上一样恐怖了。这服衣现在已经不是她的了,这另一个世界,这个上等人的世界,这个乐园中不再有任何东西属于她了,一切又都同第一天一样陌生、一样同自己格格不入了。洁白、滑光的
铺就在她旁边,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松软的鸭绒被,发出柔和而温煦的光彩,但她不想躺上去:这已经不再属于她了。她感觉四周这些
泽光亮的桌椅、默默无言的地毯、所有黄铜、丝绸、玻璃的物件和用品不再是属于自己的,戴在手上的手套、挂在脖子上的珍珠也都不再是自己的,——所有这一切都属于那另外一个人,那个现在已被杀害了的孪生姐妹克丽丝蒂安娜-封-博伦,那个已经不再是她、但又确实是她自己的女人。她一再努力不去想这个人工的自我,而去想她真正的自己,她強迫自己去想母亲,想着她在重病中,也许现在已经死了。可是,无论她怎样劲使
发自己的感情,却产生不出痛苦,产生不出焦虑,现在是一种感情淹没了其他一切,一种愤怒,一种深沉的、剧烈的、绝望的愤怒,它郁积在
发怈不出,一种无比大巨的愤怒——她不知道是冲着谁,是冲着姨妈,冲着母亲,还是冲着命运,这是一个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的愤怒。她那备受磨折的心灵只有一个感觉:别人夺走了她的什么东西,她现在不得不从这个幸运儿自我中蜕变出来,变成一条向隅而泣的可怜虫;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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