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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6节
 25

 这一曰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內,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內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蔵不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內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強,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琊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內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

 “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

 “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着眼看青绶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静一:

 “有前因,必有后果,静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静一先把长发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缎。往事不记。

 再持戒刀,从下周旋而上。连短发亦一绺一绺剃下了。――一如他当初受戒情景。

 在场的僧众念着偈语。

 多么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练了。

 集中精神,如雕细琢,如把万缘放下,一丝不留。

 两者皆淡然。

 她始终没看过他一眼。

 不知何时,静一的手指头破了。血隐没于黑发中,他懵然不觉。

 转瞬,四大皆空。

 现实中的八热地狱,是否变作清凉国土的七宝莲池?来自无始无明的人间之苦,从此成为“无”?

 青绶夫人消失了。

 她法号慧青。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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