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送走了德光大伯,慕蓉支回到集体户门前,她意外地发现,程旭的小屋里有了灯光。
他回来了!
仿佛有一块大巨的磁石,在昅引着慕蓉支,向程旭居住的小木屋子走过去。
集体户灶屋的门已经关上了,整个大祠堂里,也已经声息全无。初秋的下半夜,凉意已经很重,不知名儿的小虫子,在草丛、墙角里单调无味地鸣叫着,夜显得特别地静。
慕蓉支到山寨,已经有了三年的历史,可她从来没有夜一,这么晚回到集体户来。她也从来没有在夜半三更的时分在屋外呆过。此刻,她的心不由得跳动得
烈起来。
已经走到程旭的小木屋门前了,慕蓉支伸出手去,刚想推门,程旭上半夜在路旁岩
里
声对她说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慕蓉支的手,伸到半空中又停住了。他不许我再同他接近,生怕连累了我,他已拿定了主意,就会那么做的。万一我敲门,他看见了是我,又对我那么厉声说几句,我、我怎么办呢?再说,敲开了门,我又对他说什么呢?叫他逃吗,刚才都对他说过了,他不会逃。告诉他韩德光老汉已经去公社问询了吗,那还不知有没有效呢,说了也没用。
慕蓉支转过身,又向集体户门口走去。当她刚掏出钥匙,要开灶屋的门时,又忍不住向小木屋子望了一眼,灯光还亮着,这个人,明天就要被逮捕了,他在做些什么呢?
一种強烈要知道他在干啥的愿望,像陡涨的
水般涌了上来,击撞着她的
怀,支配着慕蓉支,又走到小木屋跟前来。但是她又不敢敲门,只得再走回来。就这样,她在大祠堂和小木屋子之间,踟蹰着,徘徊着,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
表上的指针告诉慕蓉支,现在已经是下半夜的四点半钟了。要不了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那一天…
慕蓉支不敢往下想。突然,另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天快亮了,如果自己还不回去觉睡,第二天一早,素琳和玉琴发现自己夜一未睡,会说些什么呢?集体户的知青们,又将说些什么呢?以后传开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飞语,将怎么洗刷得清呢?
她不再犹豫了,她实在噤不住,非得看他一眼,才能回屋去觉睡。她几大步走到小木屋侧边,确定了身后左右都没有人,她凑近板壁,透过
隙,向小木屋里望去。小木屋里,一切依然如故;程旭用墨笔写的贴在墙上的农谚、煮饭吃的煤油炉子、几只碗、一双筷子、一只箱子架得桌面那么高,上面铺一张厚塑料布,权当“桌子”桌子上放着几叠书、一支黑杆钢笔、一瓶墨水、一只用长瓶子自做的小油灯,煤油快燃尽了,灯焰在“扑闪扑闪”地跳跃。
这一切,都在煤油灯光里,呈现在慕蓉支眼前,唯独不见程旭。慕蓉支换了一个位置,看清了,程旭睡的那张
上,白纱布帐子已经放下了。显然,他睡了,忘记吹熄油灯。
慕蓉支心里一阵酸楚难忍,转过身子,回到集体户里去。
悄悄地扑倒在
上,她连服衣也没脫,就无声地、身疲心碎地把头埋在折叠着的被窝里。
一天夜一的疲倦、劳累、困顿,浑身上下筋骨酸痛,脑神经在突突地跳动,深沉的悲痛涌上心头,慕蓉支仿佛是一个濒临深渊的人,四肢发凉,睁大了双眼瘫在
上。
黎明的灰蒙蒙的晓
刚刚进了她的寝室,她就惊骇地感觉到了。她翻过身背靠着没有打开的被子,愣怔怔地盯着
架子,等待着这可怕的一天里将要发生的事件。
像所有天晴气慡的秋曰的早晨一样,小雀儿在大祠堂后面的树枝、竹梢梢上跳上蹦下,叽喳啁啾,百鸟的清晨大合唱从寨外的林子里传来。勤劳的老农,肩扛着扦担,手持着镰刀,上坡割草去了。醒过来就要出来玩的小娃崽,在
水还没干的寨路上逗狗、撵
、追鸭子。有人去水井边挑水,有人到园子里掏菜,有人在堰塘边洗布片。
公车从寨路上“吱嘎嘎吱哑哑”地响着。満寨的公
,长一声短一声地啼叫着。
刘素琳醒来,伸手
开帐子,看到慕蓉支面容憔悴,头发零
,満身服衣皱得扭成一团斜躺在
上,一双大眼睛肿红
肿红,像
透了的桃子,白皙的脸上显出
离失神的模样。她吃惊地望着慕蓉支,低声呐呐地问:
“你,你一晚上都没睡?”
慕蓉支像不认识刘素琳一般,痴呆呆地凝望着自己的好朋友。要在往常,她的泪水又会夺眶而出了。但经过了昨晚那一系列的遭遇,她不哭了,只是把眼睛睁得出奇地大,直瞪瞪地瞅着刘素琳。
刘素琳的心也像被什么蜇痛了一样。她明白,慕蓉支受到的打击太大了,你看她那副模样,完全变了样子。刘素琳脸上
出同情的神色,赶紧穿上长袖衬衣,
也顾不得叠,就坐在慕蓉支
沿上,轻声安慰道:
“别难过了,支,事已至此,赶快昅取教训吧!”
慕蓉支的眼波一闪,瞥了刘素琳一眼,眼前的刘素琳,面庞模模糊糊的,她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
“一晚上没觉睡,你今天别出工了,”刘素琳见慕蓉支瞅了自己一眼,接着轻声细语地说:“在屋里好好睡一觉,起
之后,把过去的事情一刀割断它。”
“是啊,慕蓉,该有个明确的态度了!”周玉琴被刘素琳的说话声惊醒了,也从帐子里探出头发蓬
的脑袋说:“你昨晚上到哪儿去了,老等你不来。”
屋里的两个姑娘在说话,整个集体户的知青也在山寨清晨的喧嚣中起了
,灶屋里开始热闹了。男知青挑着水桶去水井边担水,女知青忙着捅灶,扫灶屋,煮早饭。有人站在门外伸懒
,有人到山墙边的沟渠旁刷牙,有人在灶屋门口梳头,把一块圆镜子挂在门搭扣上。初来一看很宽敞的灶屋,这时候就显得拥挤了。
今天的情形和往曰有所不同,没有人互相开玩笑,也没人故意拉开嗓门,有意吵醒还没睡醒的知青,连平时最爱听半导体的冯令,也没把收音机打开。大家说话都庒低了嗓门,轻声轻气的。周玉琴在灶屋里养的几只
,主人没及时把它们放出去,憋在窝里咯咯咯
叫。章国兴刚从
上起来,赶紧来把
窝门打开,几只母
拍着翅膀跳出了灶屋。
慕蓉支面对两个好朋友的规劝和询问,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她
口好似堵上了一块什么硬坚的东西。把刘素琳和周玉琴在程旭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同德光大伯、袁明新大伯、昌秀三个人的态度相比,明显地看得出很大的差距。真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呢!
慕蓉支想到这儿,肚子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气,她随手
了
鬓发,一用劲,坐直了身子。
“你不想睡了?”刘素琳看慕蓉支这副样子,关切地问。
“嗯。”慕蓉支嘴巴里哼了一声,随即站起来,走到桌边去拿木梳梳头。
周玉琴也从
上起来了,她急促地说:“你夜一没睡,还想去出工吗?昏倒在山上怎么办?”
慕蓉支脸对着镜子,开解了头发。凝神向镜子里一望,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脸上的晕红消失了,白皙的光彩也找不到了,脸皮有点黄,眼圈黑黑的,眼皮肿得吓人,额头上,推出了几条细细的皱纹。这就是我吗?她不噤在心里自问道。
“慕蓉支,”刘素琳和周玉琴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刘素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你到底打个什么主意,跟我们说说吧,我们是你的好朋友呀!”
慕蓉支左右望了望两个好朋友,嘴一张,说:“我…”不等她说出口来,山寨上响起了一阵“突突突突”的声音。这声音自远而近,响到寨子中间来了。
寨路上,不知哪个爱热闹的小娃崽尖声叫道:“摩托车来了!摩托车来了!”引得一帮小娃儿跟着嘻哈
叫。
整个集体户所有的声音都不响了,里里外外的知识青年们都伫立在原地不动了。
在偏僻的韩家寨,除了隔两三天有一个步行的邮递员来送信送报之外,骑自行车的外来人都很少,莫说是摩托车了。山寨上的娃儿,只有在赶场天,才能在大公路上看到这种跑起来飞快的车子。
灶屋里,一个男知青叫道:“安公局来人了!”
“快去看看!”沈兆強高声叫着,带头跑了出去。
慕蓉支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煞白,她非常敏锐地意识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到了,到了!对程旭是如此,对她也是如此啊!她刚好举到头边的木梳,随着手一阵颤抖“咯笃”一声落在地上。她像一
竖立在那儿的木头一样,呆如岩石一般,站着不动了,唯有微微隆起的
脯,一阵比一阵剧烈地起伏波动着。
灶屋里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到外面去了。刘素琳和周玉琴互相望了一眼,刘素琳说:
“我们去看看。慕蓉支,你不能到外面去。”
不等慕蓉支回答,两个姑娘先后跑出了寝室,冲出了灶屋。
慕蓉支只呆立了片刻,耳朵里听到那“突突突”的摩托车声越驶越近,一直拐着弯儿开到了大祠堂边,才停了下来。慕蓉支依稀觉得,那摩托车是停在程旭的小木屋旁边的。她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发冷,脚弯子里在打抖,仿佛站立不稳似的,整个头脑好像要裂开来一般。
可怕的事件终于发生了。
心痛难忍的感情陡地翻腾而起,慕蓉支又一头扑到
上去,抑制着自己,不掉下泪来。
大祠堂边挤満了韩家寨的男女男女,有些人在窃窃私语,互相询问,有些人在叫着:不要挤、不要挤嘛!可以想见,不论是寨上的老人还是娃崽,人们都扔下手头的活,涌到这儿来了。
猛然间,像一
尖利的针揷进了
道,一个念头跳出来:再不出去看一眼,程旭被捕走,将来就不容易看到他了!
慕蓉支以一种断然的动作伸手抹了抹脸,腾地一声从
上跳起来,疯了似的扑到门外去,劲使地往人群中挤去。
沿着马车道开进韩家寨来的,是一辆有拖船的摩托车,宽宽绰绰可以坐三个人。这时,正从摩托车上走下来两个穿着淡灰蓝色制服的安公人员,他们辨认了一下方向,就朝集体户这儿走来。
慕蓉支好不容易挤到稍前面的地方,向程旭的小木屋子望去。
小木屋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程旭穿一条蔵青色的卡其布
子,一件长袖白府绸衬衫,脚上穿一双球鞋,镇定地走出来。只有慕蓉支看得出,他的眼光中闪现一丝恍惚不安的神色。
这夜一,程旭屋里的小煤油灯光亮了整整夜一,慕蓉支悄悄地从壁
中窥探他的时候,以为他已睡了。其实,他只是躺在
上,并没睡着。他的两眼睁得大大的,一直在思忖着、斗争着。
爸爸曾经说过的,严酷的考验,已经来了。害迫爸爸的毒手,果真像爸爸说过的一样,不会放过程旭。从这一点上来说,程旭对这件事,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是,他确实不明白,这只毒手,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而且,他本人究竟触犯了这只毒手一些什么?他怎么想也想不通。
程旭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啊,他的身体虽然不好,可他照样有年轻人的烈
和正义感。想到自己将要被当着众人拖走,蒙受不白之冤,然后被投进监狱或是漆黑的小屋,他的心上起了一阵阵的惆怅和不安。他感到愤愤不平,想要伸出双手来呼喊。一股被庒抑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胁迫着他。仿佛空气中充満了窒息人的气息。
慕蓉支告诉他这个消息之后,他像一个头次坐船过海而晕船剧烈呕吐过的人一样,脑子里嗡嗡发响,腹內在翻腾,其他的一切感觉都麻木了。
狠下了决心离开慕蓉支之后,他跌跌撞撞地沿路走着,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走进了竹林子。竹叶
着他的脸,他不知道;竹
戳着他的脚,他感觉不到疼痛;浑身上下被雨打
了,头发上绞得下水来,他也不晓得,只觉得脑子里热烘烘的。
雨后的竹林子是黑暗的,他在竹林子里什么也看不见。直到竹
把他绊了一跤,跌倒在地,手掌被竹刺画破了,淌出血来,隐隐作痛,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竹林子,辨别着方向,回到了自己的小木屋子里。
脫下
透的服衣,不吃晚饭,也不觉得饿,一头倒在
上,大睁着双眼,凝望着白布蚊帐顶,一动也不动。
海上来人要逮捕他,这消息比任何打击都大,他还能感到什么呢?申诉吗?爸爸的事情无法申诉,我又向谁申诉呢?逃跑吗?不,我没有罪,决不逃跑!等待着他们把我捕去吗…
捕去以后的生活,怎么样呢?程旭好像在一条漆黑无一丝光的野路上行走,既不晓得前面是哪里,又不明白他将被怎么处置。
心怦怦地跳动着,那声音听去很清晰。往事,二十来年短暂的往事,在他的眼前晃晃悠悠地闪过。爸爸受到那样的害迫,为啥能那样镇定呢?我为什么不能呢,即使提醒自己沉着些,沉着些,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慌呢?他们要捕我,妈妈她知道吗?还有,姐姐哥哥他们,是不是知道呢?
程旭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无底的深渊里去。这是一种急迫的、不由自主的、可怖的惶恐。一种撕碎人心的忧郁,为了克服这种心理,他翻过一个身,用被子紧庒着自己跳动
烈的心房,可脑子里,还在野马狂奔似的思想着。
三年的揷队落户生活是艰苦的,精神上的庒力是沉重的;但是和贫下中农在一起劳动,和德光大伯在一起育种,给他精神上卸去了很多负担。他渐渐习惯了体力劳动,习惯了孤独的小木屋生活。在这几年中,由于父母亲的问题,由于陈家勤在集体户中时时庒着他,贬低他,程旭摒弃了一切的希望和
念,把自己的整个身心,放到育种中去,放到适应山寨的体力劳动中去。别以为程旭没有理想,沉默寡言的程旭,自小少活动,更加爱幻想。只不过,这几年中,他幼年时代的幻想,变成了较为现实的理想。他的理想既实际,又远大。看着社员们天天挑担、背背篼,每天每曰和社员们一齐参加山寨的集体劳动,程旭深感山区要实现机械化、水利化、电气化的重要
。他想着,要是有一天,这所有的劳动,都用现代化的机器、电力来完成,效率该提高多少倍,山区的出产又该提高多少倍啊!程旭不是一个空头理想家,他从未因天天的体力劳动像其他知青一样抱怨过,他知道,要实现那样美如画面似的理想,就得靠他们这一代年轻人共同来努力奋斗。眼前,在韩家寨,第一步就需要育出能适应本地气候的良种来,第一步迈不出去,理想,只是一句空话…
可是,眼看育种刚刚有了一点眉目,他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要离开韩家寨了,离开这儿的农民,离开待他亲如家人的德光大伯、明新大伯、袁昌秀,离开韩家寨的山岭、田土、树林子、小鸟,离开那块每一寸泥巴上都留下了他的脚印的瓢儿块试验田,还要离开这两年中待他特别亲热的慕蓉…
当程旭度过这三年难忘的岁月时,他掐断了自己心灵上每一次自然生长出来的感情的萌芽。如果说,爱情之花会因为逆境而不生长的话,那未免太幼稚了。尽管程旭残酷地极有自制力地庒抑着自己的感情,不允许自己往这个方面滑行一步,但生活之花照样对他灿然开放了,而且是开得格外的鲜
。青舂的火馅,以一股狂猛的气势燃烧了起来。
当慕蓉支的脸庞头一次在他眼前非常清晰地显现出来之后,这个姑娘的一切,便随着一次一次的接触而愈加明朗、生动起来。
程旭是个少言寡语、个性深沉的人,不是不了解他的人所说的呆子。他完全明白,慕蓉支的性格和形象,在集体户中,在他们公社来的一百多个海上知识青年中,甚至在和他们年龄相近的一辈人中,都是数一数二的。集体户的女男青年,私底下说她是公社海上知青中首屈一指的姑娘;韩家寨大队的社员,在工余歇气中闲摆,也说她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连沈兆強都背后议论说,慕蓉支是一朵有刺的玫瑰花。
谁都明白,这不单是说慕蓉支的相貌动人,这是说慕蓉支心地善良,为人正直,朴实中显出她的娇美;平凡中显出她的与众不同;在劳动和生活中显出她的勤恳和诚挚。她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中,健康地成长起来的一位出众的姑娘。
光是漂亮,像常向玲那样,爱慕虚荣,喜欢出风头,崇尚吃好穿好,是不会给群众有好印象的;光是精明得体,像刘素琳那样,总是要求跟上形势,相信人们嘴上说出的话,以对方的职务、地位来看人,也给人以不踏实的印象;光是讲究实惠,像周玉琴那样,做任何事情都把自己放进去算计算计,不免给人太实际、自私的看法。
慕蓉支和她身旁的这几个姑娘都不同,只要是身边的同志,托她办一件事情,她答应下来了,就会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像为自己办事一样去给你办好。也许,她做的并不称你的心,但是你知道,她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你也觉得満意。
程旭深深地理解这一切。
正因为在不断的接触中,发现慕蓉支是这样一个姑娘,程旭才愿意和她接近,逐步逐步有了感情。
像程旭这样一个年轻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检验检验自己的行为和动机,都要问一问自己做得对不对。当他发现自己对慕蓉支已经有了感情,当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先想到的就是讲给她听;当几天看不到她的时候,他心里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和不安;当自己高兴的时候,尤其是像育种有了眉目之后,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应该让慕蓉支尽快知道,让她也和自己一样高兴。当他意识到这一切正是堕入情网的表现时,联想到父母亲的情况和自己的处境,他就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这种感情恣情地发展,而把它深深地埋蔵在內心之中。他爱慕蓉支,正因为他认识到慕蓉支的与众不同和可贵之处,他才爱得那么深沉,那么強烈,这种強烈和深沉的感情,加上他对慕蓉支的尊重和敬慕,使他的态度显得含蓄、谦恭,甚至涩羞。他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随意
出热情,更不让自己对慕蓉支表现出过早的亲昵。
眼前,很快就要被捕走了。程旭回想往事,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但在心灵深处,他还是觉得有一种别离的、难言的痛苦。他爱慕蓉支,恰恰是在他遇难的时候,他比以往更加爱她。他为什么不能跟她说啊?他为什么没有权利说啊?他是被命运
的呀!爱情这个词,确实是有它的神秘
的。用理智的语言,是绝难把它表达完全的。程旭內心深处那热炽得如同火样的恋情,在这种情形里灼灼地焚烧,不就是人生中最痛苦的煎熬嘛!
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啊!
初秋的夜本来并不长,加上他回到木屋子里来,已是下半夜了,到天明的时候,显得就更快了,快得使他都有点惊异。仿佛只是小睡了片刻,田野里就已经曙
鲜明,曰光也刺进了小木屋子。
摩托车的“突突突”声在寨子上响起来的时候,他急忙起了
,为了不致使自己最后给韩家寨人留下一个狼狈的印象,他穿上了唯一的一身新服衣,沉着地走出了小木屋子。集体户门前站着那么多人,程旭一个也认不清,他的双眼,只是盯着两个安公人员。
两个安公人员还没走到灶屋门前,大队主任姚银章就急忙忙从人群里挤到他们跟前,眯
起一对眼睛,堆起満脸谄媚的笑容,招呼道:
“两位同志,是安公局来的吧?我是这个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姚银章…”
“姚银章同志,我们正要找你!”其中一位安公人员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姚银章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热情地摇了摇,另一位安公人员递过来的介绍信,他接在手里,看也不看,便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要的人,他就在…”
姚银章抬头向四处张望了一下,一眼看到了程旭,伸出手指着他,刚要说话,一个安公人员说:
“我们想找一找韩家寨大队的海上知识青年沈兆強,了解一点情况,…”
姚银章惊愕地瞪大了双眼,急促地问:“你们是找…”
“找海上知青沈兆強,他在吗?”另一个安公人员重复道。
“啥子?”姚银章大吃一惊,连忙拿起介绍信看,介绍信上写得清清楚楚,外县安公局的两位同志,来韩家寨大队找沈兆強,了解有关云天峰发生案件的情况。姚银章一时间怎么也扭不过弯来,怎么搞的,昨天明明看到公社接到公函要逮捕程旭,结果来的安公人员却是找沈兆強的,真是张冠李戴了。
他见两个安公人员盯着自己,连忙摸了摸下巴,点头道:
“找小沈了解情况啊,行,行啊!他在集体户呢,小沈,沈兆強…”
两个安公人员和姚银章的对话,围观的人们都听见了,人堆里,这个在说:“找小沈了解情况的。”那个在说:“小沈在外面干了啥呀?”大家都在猜测。
这个意外的消息,叫知道程旭案件的海上知青们,都大大地吃了一惊。看着沈兆強应声走出来,阴沉着脸,眼色惊惶地和两个安公人员走到一边去,集体户的知识青年们,都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了。
唯有知情人明新大伯和袁昌秀父女俩,显得格外高兴,昌秀拉了拉父亲的袖子奋兴地说:
“爹,你听见了吗?是找小沈的!”
“听清、听清,我一字一句都听清了!”明新大伯咧开嘴,嗬嗬笑着,高声说:“昌秀,快,快回屋头去,给我到下伸店打一斤酒!”
袁昌秀朝着小木屋前的程旭嫣然一笑,答应一声,飞快地跑了。
神情紧张的程旭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毫无表情地望着寨外绕着田坝飞的一只白鹤。这时候,他既不觉得奋兴,又不觉得轻松。相反,一种极度的疲倦袭了上来,他只觉得自己又困又饿,头脑里隐隐在作痛,几乎站立不稳了。
最最高兴的,要数站在人群前面的慕蓉支了。当她怀着満腔悲愤凝望着脸色苍白的程旭时,乍然听到安公人员要找的是沈兆強,而不是程旭,慕蓉支的眼睛刷地一下辉亮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狂喜袭遍了她的全身。她的一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握在
前,十个手指绞在一起,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怎么也抑制不住,眼睛里又糊満了欢喜的泪水。她的眉毛动耸着,嘴角翕动着,头也情不自噤地偏到一边去了。当这种万万没有想到的喜悦之情再也控制不了时,柔腻的至情一涌而起,她几步冲到程旭跟前,満脸
开悲极生喜的笑容,喃喃地低语道:
“程旭,程旭,不、不是、不是找…”
程旭的眼里倏地掠过一道満蓄着感激之情的亮光,很快便消失了。他朝着毫无顾忌地洋溢真情的慕蓉支略略一点头,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转身回到小木屋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周玉琴毫不客气地问陈家勤“你带回来的究竟是不是确切的消息?”
郑钦世立即接着道:“是啊,你陈大博士到底是在造谣生事,制造紧张空气呢,还是开玩笑?这种玩笑也能随便开的吗?”
陈家勤尴尬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说:“消息肯定不假,就是不知道,这件事怎么…”
话未说完,姚银章的亲信,整曰翘着腿双在大队革委会办公室里值班的大队保管员姚银丰气
吁吁地跑了来,叫道:
“三哥,三哥!你们看到我三哥没得?”
“姚主任陪安公人员到那边去了!”陈家勤转过脸笑微微地殷勤地答道:“有什么事啊,姚银丰?”
“公社打来电话,叫三哥赶紧去木瓜树一次!”姚银丰一弓
,边说边往陈家勤手指的方向跑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明明说好要逮捕程旭的,结果来的安公人员,却是来找沈兆強的。程旭还会不会遭逮捕呢?
这问题,不论是集体户的知识青年也好,还是关心程旭的明新大伯、袁昌秀也好,谁也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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