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当上了团长之后严泽光才发觉有很多不适应,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了很多计划,想把一团训练成进攻钢刀团、防御金汤团、夜战团、近战团…这些计划当团参谋长他都想搞,但那时候他说了不算,那时候他就在琢磨,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可是当了团长之后他才发现,他说了还是不算。这正是“文革”高xdx
时期,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女男老幼,工农兵学商,都在忙着搞造反,搞打倒。队部虽然好一点,但也人心浮动,政治工作和军事训练都变了味道。
严泽光感觉到自己的那一套不太灵光了。
王铁山也不适应,但王铁山有自己的事情做。王铁山文化程度不高,从不间断学习,当了九年营长,差不多把《孙子兵法》啃了一遍。当了副团长觉得有必要再啃一遍,但是那时候连《孙子兵法》也算噤书,有一次开学习
泽东思想心得
会,有一个副营长居然批判王铁山看古书,是搞封建迷信那一套。王铁山哭笑不得,跟严泽光发牢
说“他妈的,真是不学无术。”严泽光说“什么不学无术,他批判得对,你就是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王铁山说“完了,连你这个冒牌的战术专家都这么认识,我们的队部还能打仗吗?”
严泽光说“首先,《孙子兵法》是封建社会的产物,所以说它封建也不是太离谱。其次,我们有很多部干把《孙子兵法》当作宝典,好像人人都能当军事家,当军事家就必须学《孙子兵法》,其实是个误会。我读《孙子兵法》的时候,你们还在扫盲。”
王铁山议抗道“我是高小毕业生,在战争年代算是知识分子,不存在扫盲的问题。”
严泽光笑笑说“孙子这老先生确实了不起,在几千年前就把战争问题研究得那么透彻,既有战略高度,又有战术思想,甚至还有作战技术。但是你死记硬背没有用,得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孙子那个年代,不可能知道我们今天有机飞大炮,有坦克导弹,也不可能把它条理化系统化。而且,从內容上看,《孙子兵法》太
了,是个大杂烩。我要是有时间,我可以把它好好地理一下,搞一套普及教材,譬如《孙子兵法中的思想政治工作》,如爱国爱兵励士等方面的內容;再搞一个《孙子兵法中的心理战》,譬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等方面的內容;还可以搞一个《孙子兵法中的地形概要》、《孙子兵法中的机动原则》等等,有了这些东西,你们这些小半瓶醋学起来就通俗易懂了。”
王铁山说“你这个人,太自以为是了,好像你是军事理论家。”
严泽光说“他妈的天天搞大批判,搞喂猪种菜做好事,我还不如到理论研究机构当个书呆子。”
王铁山说“你这话在我面前说,我一般不会揭发你,要是传出去,搞不好要批判你。”
严泽光说“我他妈的连死都不怕,还怕批判?我不相信能把我的蛋批小一号。”
大街上的大喇叭成天高喊“造反有理,革命无罪”对一墙之隔的军营是很有
惑力的。眼看训练一天一天的废弛,队部一天一天的
哄哄的,严泽光就开始琢磨对策了。其他办法他没有,有也实施不了,但是控制队部,让那些热衷于造反的官兵闲不住,没时间去搞那些起哄的事情他有办法。他让司令部把训练曰程排得満満的,经常
地考察,并美其名曰抓革命促训练,把队部的战斗力搞上去,准备对付美帝苏修四类分子,谁军事训练成绩不好,以抵制革命或者假革命论处。
对于革命的含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严泽光的这套革命理论,当真还把一些人唬住了,所以在“文革”最热闹的年代,一团的训练基本上没有停下来。
严泽光经常熬夜,有时候看书,有时候看地图,有时候什么也不看,坐静思考。累了,就到小院里拔一会儿正步,然后接着傻坐。王雅歌说过他几次,说他才三十多岁的人,夜里傻傻地坐在那里,像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但是严泽光不听。严泽光说“我健康得像只老虎,你居然说我是老年痴呆症,我才三十五岁,离老年痴呆症至少还有五十三年!”
没想到老虎的爪子也有发软的时候。
那夜严泽光看书看到凌晨两点,突然感觉不舒服,心脏发闷,呼昅好像也不顺畅。不得已只好把王雅歌叫起来。王雅歌拿起听诊器听了一阵,看看严泽光的嘴
,心里一紧说“好像有点杂音,心率不齐,难道是心脏出了问题?”
王铁山说“胡扯,我这么健壮,天天拔正步,怎么会心脏出问题?”
王雅歌说“天天拔正步不等于就不得病,你马上跟我到师医院检查。”
严泽光说“真没脑子,我刚当团长,你就想让我病休?就这么点问题,我去师医院,全世界都知道了。你给我一点止痛药就行了。”
王雅歌说“你开什么玩笑?我要在家里随便给你一点药,把你吃出毛病了,你是公费医疗,可我恐怕还得落个谋杀亲夫的罪名呢!赶快穿服衣跟我走。”
严泽光眨巴眨巴眼睛,将信将疑地问“有这么严重吗?”
王雅歌说“讳疾忌医,那是后悔都来不及的。你对我没有感情,但我要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严泽光这才穿上服衣,嘟嘟囔囔地说“我怎么对你没有感情了?没有感情能有孩子吗?”
王雅歌说“两码事!要不要车?”
严泽光说“不仅不能要车,还要保密。我这个团长还没当半年,不能给人泡病号的印象。”
王雅歌说“那怎么保密?师医院都是军人。”
严泽光想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你带我去民人医院看看,你们不是认识一个沈大夫吗?”
王雅歌扑哧一笑说“沈大夫是产科大夫,你想请她检查什么?”
严泽光说“那也去民人医院,他们又不光只有产科!师医院也就是你这个水平,你看过了,也就相当于师医院已经看过了。”
王雅歌想想说“有道理,就听你的。现在我们分别请假。”
这天上午,严泽光第一次来到了相州市民人医院,因为他没有看见过从前的民人医院,所以对医院印象非常恶劣。
现在的相州市民人医院,到处都是大字报,连看病的人里面也有很多人箍着红袖章。王雅歌想去找贾护士长导医,没想到贾护士长早已因为丈夫是走资派而被剥夺了工作权力,已经成为医院的清扫工了。王雅歌又去找沈大夫,结果被告知,沈大夫也因为出身大地主家庭并被作为反动技术权威而被开除了,当了临时工。王雅歌问沈大夫在哪里接受改造,回答说不知道。现在,王雅歌熟悉的人只剩下林司药了,到药房一问,林司药也成了阶级异己分子,正在本院接受劳动改造。
王雅歌去找沈大夫和贾护士长的时候,严泽光就在门诊室里等,等得不耐烦了就到外面溜达。正溜达着,他看见了一个人影,有点似曾相识,那是一个女人,戴着口罩和手套,正在候诊室的过道上拖地。
严泽光盯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脚步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过道上人很多,两边有坐着的,有站着的。那个女人弯
在
隙里拖地,突然一个佩戴“相州市民人医院娄山关造反兵团”字样红袖章的年轻入朝墙上吐了一口唾沫,命令那个女人:把它擦了。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向“娄山关”看了一眼,弯下
去,从水桶里拿出一块破布,拧干,默默地擦拭着那口唾沫。
就在女人抬头的那一瞬间,严泽光的眼睛被灼痛了,那是怎样的眼神啊,虽然冰冷,却又蕴含着无奈和宽容,里面跳动着一团晶亮的光芒。
严泽光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弹簧秤挂了一下,一下子被拉得好长。可是他还没有称出分量,那弹簧便倏然收缩了,疼痛的心又回到了原处。他快步向那个方向走去,他想斥责那个佩戴红袖章的年轻人,更想去看看那个女人。可是等他走近,那个女人已经拎起水桶走了,走进了一间女厕所。
严泽光正在发呆,王雅歌一路小跑着找过来,一脸细汗,见到严泽光就训斥“你
跑什么?好不容易才挂上号,你却不见了。”
严泽光讷讷地说“等得着急,过来遛遛。”
王雅歌说“遛遛也该到外面遛啊,这里到处都是病菌。”
严泽光又往女厕所看了一眼,里面没有动静,王雅歌却不耐烦了,说:“赶快走,那边已经联系好了,是个带罪立功的老大夫。再迟了,恐怕就是工农兵大生学给你看病了。”
那天检查,中西医都看了,得出一个结论,确实是心脏出现了问题,不过问题不大。
出了门诊室,严泽光还是心有不甘,在医院的院子里东张西望。
王雅歌说“怎么啦?魂丢了?”
严泽光说“这他妈的什么医院,怎么搞得这么
!”
王雅歌说“
还是小事,关键是有本事的人都找不着了。心脏这东西,除非出了大问题需要做手术,最好还是中医治疗。可是沈大夫已经被他们搞得找不见人影了。”
严泽光说“你不是说沈大夫是产科大夫吗?”
王雅歌说“产科大夫也是中医啊,也比工农兵大生学強啊,调经通络有相同的规律。”
严泽光说“那是,那是,经常听你们唠叨,其实我也想见见沈大夫,可是她在哪里呢?”
王雅歌说“妈的真是奇怪,好人全都找不到了。”
2
严泽光担任一团团长之后,在最初的时光里,对王铁山还很尊重,口口声声称呼王副团长,重要问题都跟王铁山商量,就战斗效率问题,还请王铁山提了一些具体意见。
王铁山说“提高战斗效率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势在必行,但不宜
之过急,不能取代队部的正常工作,要在稳中求进…”然后就怎样“稳”、怎样“进”谈了一些看法。
严泽光当即问身边的副参谋长石得法“石得法,王副团长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石得法回答“听清楚了。”
严泽光说“立即将王副团长的意见整理出来,下发连以上部干。”
石得法说“是!”石得法把王铁山的讲话稿整理打印出来之后,严泽光亲自审定,还改了几个错别字和标点符号,
代石得法说“这就是我们一团今后相当一个时期训练中要把握的原则。”
这段时间,严泽光和王铁山的关系入进到历史的最佳阶段。有一次严泽光对王雅歌说“你看老王,其实也
可怜,一个老革命,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孩子都没有,把别人的孩子当作掌上明珠,还美滋滋地。”
王雅歌说“你是真关心还是假惺惺?”
严泽光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一条河水养大的,一个场战打出来的。我为什么要假惺惺?”
王雅歌说“要是真关心,你就多尊重他一些,不要
怪气的。”
严泽光说“我怎么
怪气了,我和老王的关系和跟你的关系是一个原则,有斗争有团结。斗争是手段,团结是根本,我们在斗争中团结,在团结中进步。为了加強团结,我看干脆把小妞妞过继给老王算了。”
王雅歌说“你什么意思?就因为是女孩,你就不当回事,放在人家家里养着不说,还要一刀两断啊!你把孩子处理了,是不是就该处理我了?”
严泽光说“混账话!我是同情老王,怕他老来无后。把妞妞送给他,我们还可以再生嘛!”
王雅歌说“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的小算盘?你是想再要个儿子。我告诉你,第一,生男生女不是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不能保证再生就能给你生个儿子。第二,就算能生,我也不想生了。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既然你我都不愿意作出牺牲,那还要孩子干什么,再送到老王家养着?”
这次争论不了了之。
妞妞已经小学四年级了,严泽光有一次突然心血来
,拉上王铁山一起去团部的大礼堂,观看八一小学的小红花表演。
表演中间休息,妞妞跑过来,先喊了一声爹爹,甩着羊角小辫奔着王铁山过去了。见到严泽光,只是叫了声爸爸,然后就靠在王铁山的身边问“爹爹,我的歌唱得好吗?”
王铁山摸抚妞妞的脑袋说“很好,我们的女儿唱歌像百灵鸟。”
妞妞仰起脑袋问“百灵鸟是什么鸟?”
王铁山说“百灵鸟是一种很好看的鸟,有漂亮的羽
,还有动听的歌声。”
妞妞说“那爹爹以后就叫我百灵鸟好了,别再喊我妞妞了。同学们都说,妞妞这名字难听死了。”
王铁山呵呵一笑说“好的妞妞,不,好的我的百灵鸟。”
王铁山和妞妞对话的时候,严泽光坐在一边不动声
,基本上是个局外人。菗个空子,严泽光说“妞妞,到爸爸这边来。”
妞妞看了王铁山一眼,王铁山把头仰起来,看天。
严泽光伸过手来要拉妞妞,妞妞一闪身躲开了,歪起脑袋看着严泽光说“你不叫我百灵鸟,我就不叫你爸爸。”
严泽光的脸色立马变得难看起来,严厉地说“什么百灵鸟千灵鸟的,你就是妞妞。给我过来!”
妞妞倔犟地说“不!你不叫我百灵鸟,我就是不过去!”
严泽光火了,站起身来扬起了巴掌。妞妞一下钻到王铁山的怀里,直往里拱。王铁山也站起来了,抡起胳膊挡住严泽光,板着脸说“有话冲我来,拿孩子撒什么气!你不来看表演,孩子活蹦
跳的。你来了这么一下,凶神恶煞似的,把孩子吓成这样,她能跟你亲吗?”
那天严泽光回到家里,闷闷不乐,心不在焉地看着报纸,一言不发。王雅歌做好饭菜,喊严泽光吃饭,严泽光说“吃什么饭?一个人连自己的孩子都收买不了,还配吃饭?”
王雅歌问“怎么啦?”
严泽光放下报纸,冲口而出“妈的,过去抢我的女人,现在抢我的女儿,王铁山简直就是国民
军统安揷在我身边的特务!”
王雅歌说“这叫什么话!把孩子送到王家,不是你自己出的主意吗?”
严泽光说“那是请他帮忙养着,并没有说孩子就是他的了!”
王雅歌说“你后来不也说过要把孩子过继给老王的话吗?”
严泽光气急败坏地说“那只是动议,什么是动议你懂吗?动议和决议是有本质区别的。”
王雅歌说“你这个人啊,太军阀了,横竖都是你的理!”
3
王铁山同严泽光的黄金搭档很快就结束了。
王铁山奉命去军部学习两个月,严泽光就把动静搞大了。搞了一个半军校
质的战斗效率学习班,并且组织了一支“敌后武工队”
“敌后武工队”的始作俑者是石得法和郭靖海。有一天师里通知政治处去一名副主任到北山参加五好战士学习心得
会,郭靖海找石得法要车。石得法说“你一个副主任去开会也要专车?团里就一辆破吉普车,万一团长政委要出去咋办?”
郭靖海说“北山四十里路,一天只有两趟长途汽车,要求我今天下午必须报到,赶不上车了,耽误会议报到,你要负责。”
石得法挠挠头皮说“要不这样,你到通信排去要一匹马,骑马去。”
郭靖海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让我骑马?”
石得法说“发扬优良传统,保持更大光荣。”
郭靖海说“那太不像样了,我不干。”
石得法说“要不这样,我把卫生队的救护车给你调来,救护你一下。”
郭靖海心里不痛快,但是有苦说不出,转念一想,坐救护车总比骑马体面一点,就同意了。但是动用救护车要副团长批准,王铁山不在家,石得法就去请示严泽光。严泽光说“猪脑子,就四十里路,用什么救护车?骑自行车去。”
石得法又跑到政治处跟郭靖海说“团长让你骑自行车去。”
郭靖海说“我不会骑自行车。”
石得法只好再回来请示严泽光,说:“郭靖海不会骑自行车。”
严泽光很诧异,问道“还有部干不会骑自行车?”
石得法说“多了,好多人都不会骑自行车。”
严泽光笑笑说“这回有事做了。解放快二十年了,我们的部干还土得要死,连自行车都不会骑,还不如抗战老路八阔气。这回我来给他们搞一个敌后武工队。”
石得法把救护车给郭靖海派了,同时还给郭靖海传达了团长的新指示,说严:“团长说了,今天送你,你回来就不接你了,骑自行车回来。”
郭靖海说“我现在不会骑自行车,学习回来就会了吗?况且我也没有自行车。”
石得法说“那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反正是早晚的事情,团长要求所有的部干,除了残废军人,全部要学会骑自行车。从骑自行车开始,踏上产无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红色征程。”
严泽光的战斗效率培养主要是针对军官,学习外军国队,把队部交给一个值班部干和老兵,包括三大机关在內的连以上军官集合起来学战术,多数讨论败仗,尤其是本团历史上的失误,进行模拟对抗演练,有些已经被定论为胜仗的战例,也不厌其烦地从中吹
求疵,研究其中欠妥的地方,论证最佳作战方案。
战斗效率学习班的文化程度参差不齐,其中有几个营级部干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对对抗赛、模拟演练和参谋作业,多数人不能完成,所以反映不同,大都抵制。王铁山也有看法,但因严泽光硬着头皮坚持,也只好给予配合,只是反复向队部強调,连队部干集中学习,在位的部干骨干要严防死守,搞好管理,防止事故。
等郭靖海参加北山的学习心得
会回来,就发现战斗效率学习班的出
內容变了。司令部反复下通知,连以上军事主官和团机关部干每天早晨要沿西大营跑步三圈,也就是三十公里,并且在一个小时以內完成。
部干们怨气冲天,纷纷反映说“就是长跑健将也完成不了这个任务。”司令部于是又下了一道补充通知,说确有特殊情况,跑步完成不了的,可以骑自行车,建议部干们买自行车。
这项“建议”遭到了坚决的抵制,不仅因为当时的部干有了造反意识,也因为有许多部干买不起自行车,还有一些部干不会骑自行车,譬如郭靖海,身体很胖,根本骑不动三十公里。有意见的部干推选郭靖海出面向团长提意见。郭靖海正好有一肚子怨气,当仁不让地接受了。郭靖海有句名言,老子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子不在乎谁。
那天上午,郭靖海大义凛然地来到了团长办公室门前,腆着肚子喊了一声报告,好长时间里面没有反应,郭靖海就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去了,进去后才发现严泽光正对着一幅作战地图发愣。
郭靖海一眼就看出那正是双榆树战斗二号高地情况分析图。
严泽光听见有人进来,背着手扭过头,看见郭靖海,眉头就皱了起来,低喝一声“出去,把门关好!”郭靖海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但还是坚持站稳了,看着严泽光说“团长,我是来给你提意见的。”
严泽光说“我的组织关系在作战股,有意见到作战股
小组组织生活会上提。”
郭靖海说“我现在就要提,刻不容缓。”
严泽光说“那也得先出去。內务条令规定,下级觐见上级,必须先喊报告。”
郭靖海说“我已经喊报告了。”
严泽光说“你喊报告了是不错,可是我允许你进来了吗?內务条令怎么规定的,光喊报告行吗?还要得到允许。我到
主席办公室,喊声报告,不得到允许就进去,行吗?搞得不好那是要掉脑袋的。”
郭靖海的嘴巴哆嗦了几下,差点儿就喊出来了,你狗曰的好大胆,竟敢跟
主席相提并论。但是他没有把话说出口,他虽然不怕严泽光,但是严泽光更不怕他,这一点他很清楚。
郭靖海气冲冲地离开严泽光的办公室,在过道里攥紧了拳头,冲着对面的墙上示威了一番,然后把自己站直了,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报告。他准备跟严泽光合法地理论一番。
但是严泽光没有理他。他再次喊了一声报告,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郭靖海没辙了,恨不得一头撞进去,试了两下,还是没敢,只好打道回府。
4
王铁山从军里学习回来的当天下午,郭靖海就去向王铁山诉苦。
王铁山说“我对战斗效率学习班的指导思想是赞同的,只是对怎样提高战斗效率没有悟透。这东西本来就是生新事物,需要摸索。严团长现在正在牛角尖里,你充什么大头去翻他的眼皮子?”
郭靖海说“你怕他,我却不怕他。他凭什么要求我们每个人都买自行车,他给出钱吗?”
王铁山说“那不是司令部的建议吗?”
郭靖海说“有这么建议的吗?他让司令部通知,每天在指定的时间,由指定的人员组织,沿指定的路线,完成指定的奔袭任务,乖乖,三十公里啊!不买自行车行吗?有几个部干买不起自行车,两人骑一辆,出洋相不说,几天就把一辆新车骑散架了。我倒是能买得起自行车,可我偏偏不买,我买了也等于没有买,我骑不动。”
王铁山听了郭靖海的抱怨,也觉得严泽光此举欠妥,良久沉默不语。很长时间过后,王铁山才对郭靖海说“也许严团长的方法有值得切磋的地方,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提高队部战斗力,要顾全大局。”
郭靖海说“什么提高队部战斗力?我看他是标新立异沽名钓誉。”
王铁山说“有意见可以在主民生活会上提,不要在背后犯自由主义!”
当着郭靖海的面,王铁山还能沉得住气,但是郭靖海一走,王铁山就坐不住了。分别找了几个部干了解情况,这些人瞻前顾后,支支吾吾,心有余悸,但最终还是把话说出来了,说:“咱们团现在搞抓革命促训练有些走火人魔,天天议论外军如何如何,我们如何如何落后,大有崇洋媚外的倾向。特别是现在搞这个战斗效率学习班,把部干都集中了,连队只交给一个副职和老兵,好像全盘苏联化了。部干们大清早骑着破车像狗一样満院子转,搞得怨气沸腾。”
王铁山连夜登门,说是向严泽光汇报。
严泽光说“汇报是假,兴师问罪是真,一定是那个郭胖子在你面前叽叽喳喳了。”
王铁山说“他是找我了,但是我也不光听他的,我又找了几个同志了解情况。”
严泽光的眉头皱了一下,冷笑一声说“了解什么?了解我的问题?一个副团长,外训回来,下车伊始,就搞团长的小动作,这不正常吧?”
王铁山苦苦一笑说“老严,你别这么刻薄好不好?你就不能听听别人的意见?”
严泽光说“你是真的来找我谈问题,还是泼冷水?”
王铁山说“既谈问题,也泼冷水。”
严泽光说“好吧,你王大人刚刚闯了大衙门回来,刚刚见了大阵势,我洗耳恭听。”
王铁山便把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王铁山说“我不反对战斗效率培养,但是我们这支军队是刚刚从战争里走过来的,都是土包子。你夜一之间就想让他们变成洋包子,这不现实。”
严泽光说“美帝国主义也是刚刚从战争中走出来的,他们土吗?”
王铁山说“你说这话就是不讲理。我们能跟美帝和苏修比吗?他们本来就不土,基础不一样啊。”
严泽光说“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永远土下去?”
王铁山说“那肯定是不行的,问题是不能
之过急,
速则不达啊,尤其是不能无视训练大纲。大纲还是要达标的。我们虽然落后一点,但是要从长远看问题。一口吃不成胖子,训练大纲还是要达标。”
严泽光不以为然地说“训练大纲必须更新,再不更新我们还得当游击队。你看我们现在的这些战术要求和指标,跟解放战争时期没有太大的区别,有的还不如解放战争时期的训练方法实用。”
王铁山说“更新是必要的,但那是上级部门的事。在没有更新之前,咱们还得执行。”
严泽光不悦道“老王你这是怎么啦?简直就是教条主义嘛。”
王铁山也动容道“你严团长电闪雷鸣似的把我的意见发下去,我以为你真的尊重我的意见,却原来是给我吃蒙汗药。我说我的,你做你的。”
严泽光嘿嘿一笑说“你去问问,我向队部指示对你
奉
违了吗?庒
儿就没有的事啊。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坚决地执行我的战斗效率标准吗?因为他们知道我是正确的。”
王铁山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们揣摩你的心思,是因为你是一团之长。现在有一股不健康的风气,有些人投其所好,唯你马首是瞻。我要提醒你,虽然你是团长,我是你的副手,但我们是一起出来参加革命的,我也是兄长。你这样刚愎自用,会犯错误的。”
严泽光的脸色立即晴转多云,当时没有说话,很长时间之后才对王铁山说“王副团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铁山说“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提醒你注意把握尺度,不要
之过急,凡事物极必反。”
严泽光板着脸看着王铁山,突然大笑说“哈哈,王副团长,不,王副师长,不,王副军长,不,王副司令,严泽光向你报告,你的提醒非常多余,请你以后不要再对我提醒什么了。”
王铁山气得两手发抖,盯着严泽光说“严泽光同志,你太过分了,我要向上级反映你的问题。”
严泽光说“我有什么问题?”
王铁山说“独断专行,擅自修改训练计划,好大喜功,向队部灌输崇洋媚外情绪。”
严泽光说“有这么严重吗?这么严重的问题够
毙了。”
王铁山说“我再也不能容忍你的军阀作风了。”
严泽光手一挥说“随你的大小便。”
严泽光为他的这句话付出了代价。
5
第二天早晨出
,王铁山也出现在战斗效率学习班的队伍里,果然见到司令部、政治处、后勤处的机关部干和各营连部干狼奔豕突纷纭而来,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自行车前梁上坐着一个人,有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个人,那情景确实有点狼狈。
带队的石得法见到王铁山,赶快吹哨子集合,向王铁山报告“一团战斗效率学习班集合完毕,是否开始晨练,请王副团长指示。”
王铁山还礼道“按计划进行!”
然后就丁零咣当地开始了。除了几个车技好的一溜烟地飞出去了,有姿有势地
好看,多数人的车技较差,还有那些两个人伙骑一辆的就更是惨不忍睹,一路颠颠簸簸,陆陆续续穿过西门,驶向西大营训练场。
石得法属于车技好的一类,因为要负责带队,车技就更加好了。但是石得法骑了一阵子觉得哪里不大对头,又掉转车头向后驶来,果然发现王铁山正在一步一动地向前跑步。
石得法把车子往地上一扔,惊问“王副团长,你怎么也跟上来了?”
王铁山说“团长要求连以上部干每天沿西大营跑三圈,我不跑行吗?我又不是排以下部干。”
石得法心里一凛,知道这回事情麻烦了,王副团长恐怕要找茬了。石得法说,王“副团长,你要是也参加,请你骑我这辆破车子,我来跑好了。”
王铁山边跑边说“,那怎么行啊?车子是你花钱买的,我不能官大一级庒死人啊。”
王铁山
着说着就跑出去好几步,石得法无奈,只好抓起自行车推着往前追,追上了又说“王副团长,要不…要不咱俩骑一辆?”
王铁山边跑边
边说“那也不行啊,你骑车带我不成体统,我骑车带你力不从心。我看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王铁山
着说着又跑出去好几步,石得法只好又往前推车,左顾右盼,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石得法琢磨,看来王副团长今天是有备而来,没准是想出团长的洋相。咋办呢?
老实说,虽然在一团有人把石得法看作是严泽光的心腹悍将,但是石得法对于严泽光的战斗效率培养也是有看法的,或者说是有保留的。他当然不会去抵制严泽光。他现在琢磨不透王铁山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去向严泽光报告。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第一拨骑出去的人回来了,大家见到王副团长在跑步,纷纷下车致意,有的还跑过来敬礼。
王铁山脚不停步,边跑边挥手说“同志们,继续前进,不要管我!”
石得法眼看形势越来越不好收拾了,急得満脑门是汗,推着车子跟在后面小跑,他比王铁山还累。石得法说“王副团长,我们,我们,我们还是骑车吧,我们,我们,岁数不饶人啊!”王铁山回过头来说“我老了吗?老汉今年三十六,你石得法也才三十四嘛。不到四十岁的人,恐怕还不能倚老卖老。”
这时候后续队部上来了,七零八落,横七竖八,有的下来推着车子,有的走走停停下来安链条。太阳已经完全钻出了地平线,万丈光芒照耀着这支稀稀拉拉的队伍。
此时王铁山跑步的长度还不到一半,也就是六分之一,五公里不到。石得法开始一直推着车子跟在后面跑,后来突然灵机一动,把车子交给一伙骑自行车的人,这才一身轻松,边跑边动员王铁山说“他们骑车跑三圈,咱们徒步跑一圈。”
王铁山边跑边摆手说“那可不行,我这个副团长,不能降低团长定的标准。三圈,一圈不能少。”
跑啊跑,从大步快跑到小步慢跑,跑了大半圈,王铁山终于有点顶不住了,步伐渐渐摇晃起来了。石得法虽然年轻几岁,但情况似乎更不妙,跑着跑着脸就红了,跑着跑着脸就白了,跑着跑着脸就黑了。快到三分之二圈的时候,石得法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王副团长,王爷,王大哥,求求你啦,咱别跑了,咱们以后慢慢地跑,咱来曰方长,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王铁山说“你骑车吧,老汉我还得严格按照团长的标准啊,不跑三圈,我绝不停步!”
石得法又跟在后面跑了一会儿,最后通牒似的喊“王副团长,你当真要跑够三圈?”
王铁山说“愚公把山都给搬走了,我跑三十公里算什么?”
石得法立住说“那我就不奉陪啦!”
王铁山回头看看说“不到长城非好汉,不跑三圈王八蛋!”
石得法说“王八蛋就王八蛋,总比完蛋要划算。”
王铁山说“降低标准罪一等,老石你就看着办。”
石得法跺跺脚说“看着办就看着办,马上回家喝稀饭。”
石得法自己感觉喊出这句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王铁山已经跑远了,不再理他了。
太阳已经很高了,早
的战斗效率学习班成员多数已经完成了三圈任务,庇淡筋松稀稀拉拉羊屎球一样返回了营房,王铁山仍然在场上不屈不挠地跑着,剩下的几个双人车和低技车不屈不挠地陪着。
后来就有一辆京北吉普车从西大门开了出来,一路狂吼。王铁山远远地看见,心想,你狗曰的派车来也白搭,老子不理你那一套。
吉普车开近了王铁山,王铁山又想,你一停下我就往回跑。
可是王铁山失算了,吉普车放慢了速度,从他身边擦过,并没有停下来,而是速加了。
就在那一瞬间,王铁山看见副驾驶座上坐着石得法,后排坐着严泽光。
王铁山的脑袋刷的一下仰了起来,身板刷地一下直了起来,步伐刷的一下大了起来。
吉普车在训练场上风驰电掣,拖起滚滚黄尘,扬起漫天旋风。
仅剩的几个战斗效率学习班成员逐渐地聚拢在王铁山的周围,像一群小鱼环绕一条大鱼。
吉普车在训练场上转了两圈,这才跟在王铁山的后面,不紧不慢,不骄不躁。王铁山看见了严泽光,严泽光也看见了王铁山。王铁山面无表情,严泽光表情面无。
终于,车速放慢了,不远不近地停在王铁山的前面。
王铁山稍微调整了方向,继续向前奔跑。石得法跳下前排车门,拉开了后排车门,
出了严泽光的一只皮鞋,一条腿,另一只皮鞋,另一条腿。严泽光下车之后就立住了,摘下白雪的手套,平静地看着王铁山。王铁山似乎微微一笑,两条长腿照样一前一后
替变换着位置。
严泽光喝道“你给我站住!”
王铁山立正,突然扯起嗓子吼了一声“是,我给你站住!”
严泽光的眼睛里
出痛苦的表情,但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稍纵即逝,不易察觉。
严泽光说“上车吧,我们谈谈。”
王铁山说“我需要缓冲,想谈谈,你得陪我接着跑。”一边说,一边跑。严泽光几个大步跨上去,横住身体,拦住了王铁山的去路,两眼深仇大恨:“王铁山同志,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铁山说“我在落实你的指标啊!”严泽光说“你不要成为我抓革命促训练的绊脚石!”
王铁山说“你要是继续一意孤行,我就是大粪池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6
严泽光和王铁山的谈话是在严泽光的家里展开的,因为妞妞在王铁山家,妞妞要做作业,声音必须控制。
王铁山说“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我别的不说,就说一个,让部干们成天骑自行车三十公里,是什么目的?”
严泽光说“第一,我们是步兵,一切都靠走路。外军有装甲输送车,我们没有,怎么办?二十多年前我们就有敌后武工队了,看过小兵张嘎没有?那时候就会骑自行车。而我们的队部居然有很多部干至今不会骑自行车,太土了。第二,队部长期没打仗,马放南山刀
入库,我们的部干养尊处优,学问不长,本事不长,他妈的光长肚皮。别的不说,就说你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郭胖子…”
王铁山打断说“什么叫我的那个郭胖子,他是我个人的吗?郭靖海同志是一团的政治处副主任,是上级
委任命的。”
严泽光说“他一个军事部干,居然牛皮轰轰地说他有政治工作经验,死乞白赖地要当政治处副主任。我对他有门户之见了没有?我排斥了他没有?但是他总是把我这个团长看成是庒迫他的三座大山。他有什么政治工作经验?我看他不是有政治工作经验,而是有政治工作趣兴。这个人,以戏弄同志为乐,以顶撞导领为荣,以他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幸福。人家政治处的部干背地里喊他郭霸天,就差没有搞半夜
叫了。”
王铁山说“郭靖海是有很多毛病,可他也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我们不能苛求于他。”
严泽光说“坏就坏在你这样的态度上。
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要将革命进行到底,不能当李白成。而我们有些部干,在和平年代,就是经不起考验,从此不想打仗了,从此高枕无忧了。你看见郭靖海的模样了吗?他妈的一个营级部干,肚子像炊事班的行军锅。这么大的肚子,能打仗吗?我为什么要他们骑自行车?就是要把他们的肚皮恢复到战时状态来。我决不允许一团有一个大肚皮。如果今年年底郭靖海的
围仍然大于三尺三,我坚决让他转业。”
王铁山说“真是奇闻,没听说谁衡量部干要量肚皮。”
严泽光说“那我就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7
这年年底,军委命令,从陆军步兵队部菗调若干建制团,充实铁道兵队部,援助坦桑尼亚和赞比亚铁路建设。二十七师第三团从接到命令到出发,只用了十天。按照军委的统一部署,各部缺编的队部以军为单位菗调部干战士筹建。
王铁山被任命为新建的三团团长,根据军里的意思,新建的团队,以原一团二营为主体,加強以军直和师直部分分队。在调整部干的时候,师政委刘界河征求王铁山的意见。王铁山说“部干工作我无权干涉,一切服从组织分配,我不能搞山头主义。”
刘界河说“你到三团,要迅速把队部素质搞上去。几个团在一起,不比也是比。过去你和严泽光在一起,老是
不到一个壶里,当然,主要是严泽光的责任。”
王铁山说“我也有责任。”
刘界河说“有对立面不是坏事。我很早就发现了,严泽光和你王铁山只要搞到一起,就磕磕碰碰的。其实这不是坏事。人这个东西很怪,军人就更怪,总得有个对手。和平时期看不见对手了,那咋办,自己培养一个对手。有了对手,双方都能进步。”
王铁山说“我不想闹不团结,我是迫不得已的。”
刘界河说“我跟你说实话,我虽然明明知道严泽光你们两个不团结,但是从心里讲,我并不认为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当导领的,既不希望下属不团结,也不一定就喜欢下属非常团结。我这话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王铁山老老实实地说“我还真有点不明白。”
刘界河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是外国故事,说有一艘渔船到很远的海域打鱼,每次満载而归,可是回到岸边,鱼都死了。而另外一艘渔船的鱼却多数活着。后来甲船向乙船请教秘诀,乙船说,很简单,我往鱼舱里放一条鲶鱼,鲶鱼好斗,沙丁鱼不敢有丝毫懈怠,始终保持高度警觉,它的身体就始终有活力,活而不腐,不至于很快死去。听明白了吗?”
王铁山说“听明白了。”
刘界河说“我这样说,不是说挑动团长斗团长,但是有对手不是坏事。和平时期,队部没有仗打,容易死气沉沉,容易被腐朽的东西侵染。但是你有对手,有对立面,那就不一样了。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在竞争和对抗中保持活力!”
王铁山说“我明白了,对手就是朝气的源泉。”
新建三团的部干主要从二十七师內部产生,那些对严泽光有情绪的部干们便各自向组织提出要求,到三团工作。郭靖海自然率先跳槽。
给王铁山饯行的酒会上,严泽光假借醉意,半真半假地说“老王,今年下半年,你没有告我的状吧?”
王铁山说“告了。”
严泽光说“我不信。你不是背后出拳的人。”
王铁山说“我只告了一半,说你有点好大喜功,急于求成。”
严泽光问“真的告了?”
王铁山说“真的告了。”
严泽光问“向谁告的?”
王铁山坦然地说“刘政委。”
严泽光不说话了,端着杯子看着王铁山,好一阵才说“老王,佩服,好汉做事好汉当。来,咱们干一杯。”
王铁山说“这个酒我喝。希望你记住我的忠告,哪怕逆耳。”说着举起了酒杯。
严泽光却盯着王铁山,把杯子往桌子上猛地一放说“一杯伤脸,两杯伤头,三杯伤心。这个鸟酒,还有什么喝头!老王,我也给你一句忠告。现在你也是一团之长了,你的老部下你都带走了,高低上下,我们场上见。”
说完拂袖而去。
王铁山苦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向在场的其他几个团首长说“我们的,不,你们的团长给我难堪,你们说这个酒还喝不喝?”
石得法等人纷纷站起来说“王副团长,不,王团长,你就是到了天涯海角,不,你就是高升到区军当司令,你还是我们的老首长!”
王铁山说“好,迈出一团营房之前,我还是一团副团长,我来最后主持一把工作。你们团长,不,我们团长不给我面子,无所谓。前汉亡了有后汉,老严不我干们干!”
8
王铁山担任三团团长之后,需要搬到一路之隔的西大营东部。搬家的时候遇到一个空前的问题,那就是妞妞住在谁家。这个问题是王铁山先提出来的,他对王雅歌说“说起来三团离八一小学比一团还近一点。但是孩子渐渐大了,是不是要跟她的亲生父母多亲近一点?”
王雅歌说“这得听老严的。”
当天晚上,王雅歌跟严泽光说起孩子的事情,严泽光说“这的确是个问题。孩子大了,再也不能跟着别人了,不然就对我们没有感情了。”
吃罢晚饭,严泽光趾高气扬地来到王铁山家,站在门外喊“妞妞,跟爸爸回家!”
里面没有人答应。
严泽光又走进院子喊“严丽文,你给我出来,跟老子回家!”
这时候孙芳出来了,说:“老严你别急,我们再劝劝,要让孩子慢慢地转变。”
严泽光说“转变什么,难道她是你们的孩子?”
说完,不请自进,一庇股拍在王铁山家的沙发上。
王铁山也回来了,说:“老严你别不讲理。孩子跟谁住,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得由孩子说了算。”
严泽光说“那你把她叫出来,我们当面谈。”
王铁山说“妞妞,出来吧,我们慢慢商量,一定征求你的意见。”
听到王铁山喊,严丽文才极不情愿地扭扭捏捏地出了她的小屋,靠在孙芳的身边坐下了。
王铁山说“妞妞,听话,跟你爸爸回你们自己家吧。”
妞妞没有说话,眼里突然涌上了泪水。
王铁山一看,赶紧安抚说“孩子别急,这不是跟你商量吗?”
孙芳也摸着严丽文的脑袋说“你要是不想过去,我们也不硬
,妞妞还跟爹娘住在一起。”
严泽光已经感觉出来了,形势对他很不利,硬
显然是不行的,但是不
吧,女儿就不可能痛痛快快地跟他回去。现在女儿大了,打不得骂不得,倘若由着她的
子,继续拒绝他的要求,就有可能栽面子。
严泽光说“妞妞,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认为你爸爸这些年不管你是吧?爸爸为什么不管你?是因为爸爸想磨炼你,培养你的立独生活的能力。你住在孙芳阿姨家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不是长久之计。”
王铁山说“妞妞,我同意你爸爸说的,为了长久之计,还是跟你爸爸回去。”
严丽文想了想,她既不想离开爹爹,又不想得罪爸爸。怎么办呢?严丽文的小脑瓜一转,有了主意,说“爹爹,你别为难了,爸爸,你别着急了。我出个主意,你们抓阄吧!”
王铁山惊讶地看着严丽文,严泽光也惊讶地看着严丽文。然后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严泽光说“我看这是个好主意。”
王铁山说“我看也是。”
严泽光沉昑片刻,突然从沙发上弹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到院子里,对自家扯着喉咙喊“王雅歌,王雅歌,紧急集合,目标老王家!”
王雅歌隔着院墙喊“你干什么?神经病!”
严泽光说“要决定重大事项,赶快过来。”
然后就紧急集合在一起了,开始抓阄。
阄纸是王铁山准备的,规则是写一个“王”字、一个“严”字,分别放在左右手,让妞妞选择。
妞妞选择了爹爹的左手,王铁山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个大写的“严”字。
那一瞬间,严泽光的眼泪都快
出来了,他在心里雀跃欢呼,哈哈,到底是我严泽光的女儿,她的身上
淌的是我的血,你王铁山想抢我的女儿,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王铁山说“不行,一次不算,三局两胜。”
严泽光像是捡到金子,一把拽住妞妞说“你休想,我已经胜利了。”
王铁山说“妞妞,你的意见呢?”
妞妞其实非常不想跟严泽光到他那个家去,妞妞推着爸爸的手说“我赞成爹爹说的,三局两胜。”
严泽光心里咯噔了一下,可怜巴巴地看着女儿说“妞妞,你太让爸爸伤心了。”
妞妞说“我想住在爹爹家里。”
严泽光一看情况又不好,赶紧对王铁山说“好好,三局两胜。你出我猜。”停了停又补充说“刚才已经胜了一局,还有两局,不,也许一局定乾坤。”
王铁山笑笑说,那好吧。然后就把两个纸团往上一抛,再别在身后,摸索了一番,搞得很神秘的样子。
严泽光也动开了小心眼儿,按照王铁山的性格,极有可能重蹈覆辙,兵不厌诈出奇制胜这一套他也是懂的。等王铁山把两只拳头递过来,严泽光说“左手。”
王铁山说“你肯定?”
严泽光说“我肯定。”
王铁山哈哈大笑说“那你就输了。”说完就把左手往身后别,企图调包。严泽光哪里能够容他做手脚,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蹿上去,死死地抓住了王铁山的左手,強行掰开。
王铁山挣扎着叫喊“老严你干什么,难道你想出人命吗?好好,你放手,我认输,我认输,孩子归你了。”
严泽光把王铁山的左手掰开,展开里面的纸团,果然还是一个“严”字。
出师得胜,严泽光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对王铁山说“哈哈,怎么样啊老王,所谓战术,很大程度上就是猜心思,跟我搞心理战,你不是对手啊!”王铁山苦苦一笑说“好好,老严你厉害。”
严泽光说“咱俩一个姓严,一个姓王,按笔画算,你比我少一笔,就那一点。我严泽光不比你高多少,就多那么一点。不信?再赌一把试试。”
王铁山说“你这个人真是得理不饶人,你都胜券在握了,我还跟你赌什么?”
这时候妞妞又说话了,妞妞说“爹爹,再抓一次阄吧,爹爹你抓赢了就抓五次。”
王铁山摸着妞妞的脑袋说“孩子,还是想跟爹爹在一起?”
妞妞说“嗯。”王铁山想了想,对严泽光说“听见孩子的话了没有?孩子的心思你明白。你要是有本事,就五局三胜。”
严泽光不干了“说那就算了。我已经胜利了,干吗节外生枝?”
王铁山说“是你挑战的。如果五局三胜,你赢得理直气壮,孩子也没有话说了。我只有一次机会了,而你还有两次。你不要缺乏自信。”
严泽光的战斗
望又被
起来了,咽了一口气说“那好吧,搞心理战我还怕你不成?”
于是再抓阄。严泽光虽然已经有了两次胜利,但是后三次他也不敢掉以轻心,等王铁山把手送到面前,严泽光在心里展开了
烈的思想斗争,一会儿盯着王铁山的左手,一会儿盯着王铁山的右手。他想从王铁山的表情上侦察出蛛丝马迹。但王铁山的表情始终铁板一块。严泽光最终下了决心,一条黑道走到底,还是选了左手。他分析王铁山可能是铤而走险。
当严泽光把王铁山的左手抓住的时候,他看见王铁山的脸上
出了苦笑,王铁山说“天意!”
严泽光终于如愿以偿,拉着女儿的手,哼着小调离开了王铁山家。
妞妞却是一步一回头。
9
妞妞回到严家之后,严泽光坚持了半个月,每天同女儿
心,谈论家国大事军队大事和中学的大事。他知道,只要他放松了警惕,女儿还会回到王铁山的家。
王铁山的家搬到东边去了。每曰下班,王铁山就会站在空
的院子里,或者是站在院门外面,看着妞妞上学的那条路出神。王铁山还吩咐孙芳,给妞妞准备一个房间,随时
孩子过来,哪怕偶尔小住。
但是妞妞没有来,妞妞已经被严泽光不择手段地控制住了。
一天晚上放学,妞妞在岔路口犹豫了一会儿,毅然踏上了东边的那条路,但是没走几步,严泽光的警卫员就追了上来,硬是把她堵了回去。警卫员说“我们团长果然是诸葛亮,算定了你要反水。”
妞妞说“我想到我爹爹家去,就一会儿行吗?”
警卫员说“一会儿也不行。我们团长说了,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出现一点反复。几次反复出现之后,就只有反而没有复了。”
妞妞说“我们可以不告诉爸爸。”
警卫员严肃地说“我必须严格执行团长的命令。”
有一天王铁山又在门口眺望妞妞放学的方向,孙芳下班回来看见,很不好受。聊起妞妞,孙芳说“你别说,老严这个人就是个小诸葛,他怎么一下子就猜中了呢?再猜再中,爷儿俩三次三中,真是神了。”
王铁山淡淡一笑说“猜八次都是他中。”
孙芳不解地看着丈夫问“为什么?”
王铁山说“那两个纸团在菗屉里,你自己去看吧。”孙芳颠颠地跑到王铁山的书房,一会儿又颠颠地跑出来,把两个纸团都打开,两个纸团上写的都是“严”字。孙芳说“这是为什么?”王铁山说“孩子大了,我不能让她跟她亲生父母离心离德。”孙芳明白了,眼睛一下
润了,看着丈夫说“老王,你是好人是有好报的。都怪我,不能给你生个孩子。”
王铁山说“这不是你的责任,我们继续努力吧,药还是要吃。”
孙芳说“吃了这么多年了,我都灰心了。”
王铁山说“只要有希望,就不要放弃。”
孙芳说“好,死马当活马医,药再苦,我也咽下去。如果还不见好…要不…”
王铁山脸色一沉说“什么话!要不什么?有孩子我们过有孩子的生活,没孩子我们过没有孩子的生活。少年夫
老来伴,不管有没有孩子,你我都是相依为命,白头偕老。”
孙芳的眼睛里噙着泪花说“老王,我真的想给你生个孩子,我是感觉到我太对不起你了。”
王铁山说“这话别说了,慢慢调养吧。”
没想到后来情况就起了变化。
就在抓阄过后不久,有一天王铁山正在院子里发呆,孙芳突然神情异常地走到了他的背后,把他的
给抱住了。
王铁山被这反常的亲昵吓坏了,赶紧去掰
子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王铁山说“你是怎么啦?你这是干什么,别让人看见。”
孙芳说“大山啊,大山啊,善有善报啊!”王铁山说“你说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孙芳把手松开,把肚子
了过来说“让他告诉你吧?”
王铁山回过神来,一把扯住老婆,声音都变调了“这是真的,不是做梦吧?”
孙芳说“雅歌姐已经带我去医院了,号了脉化了验拍了片子,沈大夫肯定地说,一点没问题。”
王铁山说“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孙芳说“我不敢肯定,怕你狗咬猪
泡,空喜欢一场。现在可以跟你讲了。”
王铁山愣愣地看着
子,突然抬起头来,泪水顺着脸颊往下
淌,嘴里念念有词“啊,啊,老天有眼啊,你帮我大忙了,我王铁山三十六岁了,这也算老来得子吧,谢谢你啊老天爷!”
孙芳说“谢谢老天爷有什么用?是沈大夫和王雅歌帮忙。我听雅歌说,在我长年服用的中药里,有一种名叫蛤蚧的东西,很贵重的,都是沈大夫自己掏钱为我买的,还专门派林司药到广西去了两次。咱们要报答,也得报答沈大夫。”
王铁山说“那是那是。你说什么?蛤蚧?就是那种像癞蛤蟆的东西吗?”
孙芳说“我也没见过,据说很难看。凡是有蛤蚧的药,都是雅歌姐帮我熬的,她怕我反胃。”
王铁山的眼神在突然之间变得游离起来了,喃喃地说“蛤蚧,蛤蚧,她为什么要这样帮我,这个沈大夫好像跟我们有缘呢!她是谁,她会不会…”
孙芳困惑地问“你说什么?你怎么啦?”
王铁山一惊,回过神来说“没什么,我在想,我们怎么感谢沈大夫。”
孙芳不说话了,幸福地依偎着丈夫,王铁山拍着
子的手背,恍惚的视线里却出现了一个梦幻般的场景,好像就是在一家医院的产科诊所里,有一束柔情的光芒出现了,在他的视野里稍纵即逝。他记得那天他从仪器室里出来,菗空注意观察了沈大夫,可是沈大夫的眼镜背后是一双模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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