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国 明日隔山岳 世事双茫茫
海上花落
爱玲的发现,除了夏志清《国中文学史》洋洋洒洒的几十页纸以外,也与海上的重新发现有关。其中穿贯着一种浓厚的情绪,但是这个海上又与安妮宝贝的海上,王安忆的海上是不同的。
海上注定是独特的,地理的独特,历史的独特,文化的独特。它既是边缘,又是中心。从一个小商埠到际国大都市,匆忙间有些潦草,仿佛搬来一些旧砖瓦,杂乱堆积在那里。那些砖瓦形状颜色各异,无法弥合,于是便滋生出一种落寞无
的空
来。
这就是爱玲的“底子”她的基本
调。红的,黄的,黑的,新旧杂陈,调出来不是彩虹,却是灰色的,冷冷的灰色。
这样的灰色是历史的暗和现实的明调出来的。也只是在这样的半明半暗,才能发生《小艾》、《金锁记》那样的故事来。如同《红楼梦》的场景只能在远离京北的旧都南京一样,距离常常能让一些事情顺理成章地发生。它是如此沉重地存在着,像一个大巨的影子。一百年来,海上轰轰烈烈存在着,却似乎并没有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事。所有的大事都被消融得无影无踪。
于是在《倾城之恋》里,白
苏只能逃离了。
范柳原对白
苏说:“在海上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
爱玲也离开了。惘然而仓皇。先去了香港,后去了国美,离开得越来越远了。
一九五二年,海上。乘船去香港的人在码头等待检查。一个穿着素花布旗袍的女人夹杂在人群中。轮到她了,那个小小的兵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照片问:“姓张?行李里有金银首饰吗?”
爱玲点点头,有点紧张地说:“只有一副包金小藤镯。”说着把行李递出去。她申请到香港大学复学批准,如果不能去,一切的努力就白费了。
检查过关的人果然看不出她是红极一时的张爱玲,除了狠狠地检查了一下她的首饰,把一对有浅色纹路的棕色
藤上镶着蟠龙蝙蝠的包金小藤镯刮花了以外,没有过多的刁难就放行了。这小小的意外令她窃喜,这窃喜是一个女子对自身形象百变却能瞒人的肯定和満足,如小时候躲起来大叫“你看不见我”时掩耳盗铃般的喜悦。
想象着爱玲穿着花布旗袍,站在那个腾折她手镯的小同志面前的可怜相,又心疼又心急,敢怒不敢言。她在后来的文章里,用的是一种轻松调侃的语调:“他瞥见我脸上有点心痛的神气,便道:‘这位同志的脸相很诚实,她说是包金就是包金。’”
兵民检查完行李,放她上船。张爱玲站在船上,松了口气。回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她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
离开海上的经历平顺简单,甚至有一种喜剧的轻松。但是,对于爱玲,也许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竟是诀别。
《对照记》里有一张照片一直是我最爱,她穿着缎子作的高领短袖大襟衫,看上去柔软闪亮,人也半昂着头,眼睛朝着侧上方,短发。给人一种清贵桀骜的姿态。服衣和人都是那样寂寞,搭配得却又是那么恰到好处。
我端详着这张照片,难以确定它的时间,上午还是下午,爱玲照这张相时的天气如何,那是她生命的一个瞬间。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地址是香港兰馨照相馆。
一九五四年,她从海上到了香港。那时候她早已和胡兰成离婚多年,彼时看上去,仍是一株兰花,开得淡妆浓抹两相宜,只是少了赏花人,略略显得意兴阑珊。
对照记上写着这样的文字:“1984年我在洛杉矶搬家理行李,看到这张照片上的署名与曰期,刚巧整三十年,不噤自题‘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这样的感慨
出晚年凄凉的感受,然而在当时,也未必不会有“一洒泪”的冲动。看看照片就知道,爱玲的神情,是有些落寞在里面的。
她走了,避开那一场喧天彻地的浩劫,否则,以她的身世纠葛,是否能安度余生,不可得知。不过,她避居国美的几十年里一直都为生计所迫,再没有惊世的佳作问世。究竟是幸与不幸,人生不是试验场,已无法分说。身在异乡,颠沛流离,清贫寡淡,这些都并非是关键,只是离开了“底子”就少了涂抹的背景,即使那底子是灰暗阴冷的也毕竟衬托出她的光彩。她的创作生命,从离开国中那一刻起就戛然而止了。
“倘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不会去寻短见,也不会爱别人,我将只是自我萎谢了。”胡兰成无疑是她的宝,她的珠,她生命的光辉所在。离了他,她的确像一条灵蛇失去了口中衔着的夜明珠,不再美得兵气
人。她情感也许真的是枯萎了,但性命一时总是无碍的,她若是一朵花,他至多是滋润她的水,让她凋谢却是土,是国中,是海上。
没有人爱,她还可以依靠文字赋予的灵力活下去,爱玲擅写的世俗情爱,没落贵族,市井小民,她高看红尘三千里,活得自在而洒脫。一旦离开了国中,尤其是海上,她才是真正的枯萎了。她连写海上人的坏,也写得玲珑剔透,好象雨夜点燃一盏琉璃灯似的,明丽得叫人叹服。她自幼读《红楼梦》、《西游记》、《七侠五义》,三岁能背唐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昑得前清遗老泪沾襟,这些都是二三十年代的国中一点一点孕育雕琢出来的。她的
,不是国美的一点基金可以移植的。
如她所说:“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的,
深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很艰难的事。”
我们依然在这个时代,只是拐了一个大弯又回来了。人
底
始终未变,时代的底
只是抹上了一点污
。她辗转反复,至死没有再回来了。离开海上,她自是凋谢了。但是,她只是早早凋谢,却没有改变自己的轨迹。
王安忆说:“海上过去是一个比较
糙的城市,它没有贵族,有的是资本家、平民、
氓,其前身也就是农民。现在年轻人热衷于去酒吧、咖啡馆、茶坊,寻访旧海上的痕迹,其实他们寻找的是旧海上的时尚,而旧海上的灵魂,在于千家万户那种仔细的生活中,任何时尚都是表面的,而且不断循环,旧翻新是时尚的老戏。”
今天的海上,似乎有了另外一种不同的繁华蜃景。掀开一看,不过依然是以前的底子。只是少了一双眼睛,冷眼而热望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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