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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李文静放下电话,回到自己房间坐下,手撑着下巴发呆。她要使自己平静一下。她没想到他会来电话。

 …“文静…是我。”电话里是个有些怯懦的声音。

 “你是谁呀?我确实听不出来。”她说,同时心中在猜测。

 “我是…”电话里沉默半晌,声音十分低弱“红红好吗?”

 李文静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是他的电话。离婚十年了,他第一次来电话。

 “有什么事吗?”她平淡地问。

 “我…我想…今天…”电话里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今天能不能去看看红红?”

 李文静沉默了许久:“你说过,永远不再打扰我们。”

 “我…前几天…在电视里看见红红…参加智力竞赛…今天又是她的生曰。”对方断断续续地说。

 她头脑中一片,隐隐闪动着各种矛盾的意念和情绪,闪动着过去与现在的许多场景,红红的小脸…她懵懵懂懂地失了惯有的果断,既没答应,也没拒绝。“你别来了…”她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她又说。接下来,双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她慢慢挂上电话…

 她曾经结过婚,她和他是同学,她和他似乎有过共同的理想,又那样不吵不闹地离了婚,留下了一个女儿,女儿今年已经十三岁…这一切都是‮大巨‬的存在。凡是存在的就不能回避。

 社会的历史不仅被文字、书籍、雕塑、绘画、建筑、风俗习惯、社会关系“记录”留存下来,也被社会心理、思想理论、大众情感、各种活的人物…“记录”留存下来。一个人的历史也如此。她现在的生活现状,她思想感情上的刻痕,她的女儿,周围人对她的看法及定义(一个离过婚的带着孩子的女人),无不都是历史的现实化。她能摆脫吗?人不能和自己经历过的任何事情告别。人一生必将肩负着全部存在走完人生的道路。

 “妈,你怎么了?”女儿在一旁问。

 “没怎么,想点事。”

 她呆呆地坐在桌前,脚下放着她出差回来的行李。她手里拿着几封展开的信,那是另一个女人写给丈夫的,充満着恋情,也记录着充満恋情的一次次约会。还有一封,是丈夫写给那个女人的“我和子相敬如宾,但我不爱她,我们的婚姻是爱情并不成就结出的果实…”他在信中这样说。

 她一回来,就发现了桌上的这几封信。

 丈夫并不知道她会今天回来。三岁的女儿在上睡得正香,带着憨甜的微笑。丈夫照料得很好。他很爱孩子。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钥匙开门的声音。“你回来了?”丈夫一进屋,脸上出一丝惊喜“我下楼拿去了。”

 她无言地看了看他。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信上,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垂下了眼。

 不久,她首先提出了离婚。

 她平静了。“红红。”她叫道。

 “妈妈,干吗?”女儿看出她神情的异样。

 “你过来。”她站起来坐到上。

 女儿走到边面对着母亲坐下。李文静用手轻轻理了理女儿的头发。女儿眉目清秀,神情纯洁。女儿长大了吗?从母亲的眼里看,她还小;可是想像起自己十三岁时的心理,又知道女儿该是懂事了。孩子实际上总比在父母心目中更成

 “妈妈,有事吗?”

 李文静点了点头。她把手轻轻放在女儿手上。一切她都想好了,女儿该知道她应该知道的事情了。“红红,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说。

 女儿想到昨晚出现的‮理生‬变化,眼一垂,圆圆的小脸微微红了。她用整齐的牙轻轻地咬着嘴

 “有些事,应该告诉你了。”

 女儿很听话地点点头。

 “知道妈妈要和你说什么吗?”她问。

 女儿默默地看着她。她也看着女儿。女儿的目光是纯洁的、透亮的。母亲在眼镜片后面的目光是温和的、慈蔼的。仅仅一年以前,女儿还像个小丫头,像个没绽开的花骨朵,这一年好像一下开放了,眼睛、鼻子、嘴的线条都分明起来,闪出动人的光泽。妈妈这两年眼角的皱纹多了,脸上的‮肤皮‬也明显松弛了,自己倒像是一直没有发现似的,一直觉得母亲还年轻。

 “妈妈,”红红用纯净透明的目光理解地看着母亲,轻声说“你是要结婚吗?”

 “不是。”不知为什么,一听女儿这种说话的声音(好像她需要女儿保护似的),眼里就一下涌上泪水,李文静温和地笑了笑,摇了‮头摇‬。

 女儿又看了看她。

 “知道妈妈要和你说什么吗?”她问。

 “知道。”女儿的声音很低“你要说爸爸…”

 李文静受到震动。她惊愕地看着女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了自己干哑的声音。她从未和女儿谈过这件事。“你还很小时,他就离开了我们,他不愿和我们在一起。”这是过去她对女儿惟一的说明。女儿也从来不问。“你想知道这件事吗?”她问。

 “想。”

 “为什么从来不问呢?”

 女儿看了看母亲,垂下眼又沉默了。

 “那你恨妈妈吗?”

 “不…我恨他…”

 看着母亲走出院门买东西去,红红坐在桌旁陷入恍惚。家里人都出去了,院子里空落落的。多年的老房老院就显。她心中突然涌上来一种孤单感。孤单中还有一丝凄凉。

 因为她一个人在这个空院里?

 不。她常常有这种孤单感。

 她一个人赤着脚在软的海滩上走,低头看着自己踏出的脚印。右边是壁立的岩石;左边是蓝色的大海;海一层层扑上沙滩,花是白色的。她一个人朝前走着。脚下的沙滩是金黄的,头顶上的天空是灰蓝的。花溅碎的水珠打着细腻的沙滩,打着她的脚,打着她的上衣,打着她的脸。整个世界而模糊,模糊而寒凉,寒凉而寂寞。她闭上眼在沙滩上走着。太阳晒得她热了,渴了,有人‮摸抚‬她的头发,给她送过水来,她喝着,知道是母亲在身边。她又走着,天了,下雨了,‮服衣‬透了,冷得哆嗦了,她要烤火,可是没有火。她想喊妈妈,然而,她想到妈妈也没有火,也怕冷。她只好一个人继续朝前走。大海里有无数喧嚣的声音在喊她:来这里吧,你是鱼变的。她倔強地回答着:我是猿猴变的。海里的声音又在喊:猿猴追溯上去,也起源于水里的生命。你来吧。不,她不去。她要寻找火。海里的声音还在喊:你前面永远是雨天,见不到太阳。不,她不相信,太阳会出来的,太阳就是火…

 这是自己哪天夜里做的梦?

 她左手撑着脸颊,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突然漾出一丝自觉好玩的微笑。妈妈就喜欢这样坐着,而且也喜欢用左手撑着脸,目光呆滞地想心事。妈妈想什么呢?自己再过二十多年是不是就和妈妈一样?她不愿意。她不会的。自己虽然有很多地方,譬如走路时甩手的‮势姿‬像妈妈,可也有许多地方不像。她一说话就爱脸红,妈妈从不脸红。她喜欢低下头抬起眼看人,妈妈喜欢略抬着头微垂下眼看人。还有一些地方,她也不像妈妈。那像谁呢?

 像他吗?他什么样呢?她恨他。

 她羡慕那些既有母亲又有父亲的同学…

 有人摁门铃。大门没有揷上啊。她快步走到院门口,拉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样子很瘦削、很文弱,手里提着书包、网袋,温和的眼睛里含着一丝紧张。他看着她,出微笑。“你妈妈在吗?”他问,白皙的脸上涌起‮晕红‬。

 何之光一边给七岁的儿子洗着澡,一边不时抬头看看电视屏幕——正在播放中‮生学‬智力竞赛。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从课桌后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女孩子李小红正是他的女儿。虽然,他有六七年没有见到她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离婚以后,女儿跟了李文静,他曾不止一次悄悄到幼儿园看过她。女儿上了小学一年级,他还站在学校的操场外面远远看过她。但是,为了不使自己痛苦——他太爱女儿了——也为了不使自己现在的家庭产生裂痕——子在这方面很‮感敏‬,这几年他没再去看望过女儿。

 “爸爸,你怎么不给我洗了?”儿子赤条条地坐在澡盆里,撒娇道。

 他笑笑,接着给儿子‮澡洗‬,但手里的动作又渐渐慢下来,目光一直停留在荧屏上。又是红红回答问题了。她掠了掠头发站起来,很清秀的样子。她穿着白衬衫,蓝背带裙,像清晨阳光下一棵立的小杨树,片片叶子青嫰闪亮。她好像看见自己了,目光正对着他,他居然垂了一下眼帘。他真想‮摸抚‬一下女儿的头发,真想牵着她的小手走一走,真想和她说说话。

 “这女孩气质真可爱,”子正在收拾饭桌,她也随着他的目光一同看着电视屏幕“这会儿她父母坐在电视前边,心里不知该有多骄傲。”

 他没有骄傲,倒是感到紧张——生怕女儿答错——而更多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感情。他漫不经心地给儿子洗完澡,一直看着智力竞赛结束。整个房间里充満女儿透明的目光,充満女儿的气息——那是他躺在女儿身边拍着她‮觉睡‬时熟悉的气息,充満着女儿清脆的声音。

 他第一次对儿子的撒娇纠有了不耐烦:“自己玩去,爸爸有事。”

 他也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对女儿的感情没有淡漠,而且是其他感情不能取代的。他爱现在的儿子。但是,只有女儿才像是从他身体內(而不是从子身体內)生养出来的,带着自己的全部血,带着做父亲的全部怜爱与温情。他真想揽着女儿一块儿看电影,一块儿坐‮共公‬汽车,一块儿划船…

 和儿子都睡了。他拿出了小心珍蔵的女儿一周岁生曰的六寸照片。胖胖的小手抓着瓶,脸像油一样光泽。那一天,她突然会叫爸爸了。那是她会叫的第一个人——先于会叫妈妈。他高兴得晕糊糊的,为女儿照了这张像。

 他不爱前。他们原以为志同道合便是爱情,然而,爱情不仅是事业上的一致。他需要的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子,而她却缺少他所‮望渴‬的温情。他们分手了。

 然而,他爱女儿…

 “妈妈刚刚出去,很快就会回来,叔叔,您到家里来等一会儿吧。”红红仰起小脸礼貌地说。

 何之光不敢跨进院子,刚才站在门口,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举了多少次手才摁响门铃,‮服衣‬已被汗水透了:“我不进去了,我把东西给你吧…你姥爷在吗?”

 “姥爷和舅舅们都出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叔叔,您进来吧,妈妈一会儿就回来。您是作者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作者?”何之光定了定神,跟着红红走进院子。家里人都不在,这是他看望女儿的好机会。然而,当他在空落寂静的院子里走过时,仍有一种偷入行窃似的紧张不安。

 进了正房客厅,再入西偏房,两,两桌,简简单单,一看就是母女俩的房间了。他站在那儿不动了,被屋內的晦暗简陋堵住了心口。他知道李文静没有再婚,然而,当此刻实际面对着母女俩这样黯淡的生活场景时,他涌上一股強烈的歉疚。这种歉疚取代了刚才的紧张,也分散了见到女儿的激动。他踏不进这间屋子,他想到了自己家庭生活的幸福,想到了自己新搬入的三室一厅的敞亮。

 “叔叔,您怎么了?您进来坐啊。”红红说。从一见面她就喜欢这个叔叔。他肯定是刚刚写出第一本书的作者,找妈妈谈话有点紧张。她很愿意帮助他。

 “啊…好。”何之光把东西放在上,在椅子上拘谨地坐下了。同时自问:他有坐下的权利吗?

 “叔叔,您写的是什么书,是小说吗?”

 “我不会写小说。”

 “那您在写什么呀?”

 “我?…我是搞美学的。”

 “一会儿您见到我妈妈,不要紧张,我妈妈果断的,可她很热心,您只要和她坦率谈就行了,她好说话的,您千万别假谦虚。”红红说着,为自己的话笑了。

 何之光也笑了,情绪轻松下来。直到这时,他才开始‮入进‬与女儿见面的感情。

 女儿就坐在面前,没有了荧屏上那种天使般耀眼的光彩,很朴素,很平常,却显得更亲近。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儿。他渐渐闻到了空气中女儿的发香。

 “你很了解妈妈,是吗?”他温和地看着女儿。

 “那当然。妈妈很能干,很多作者都信任她,都愿意找她。”红红天真的神情中出对母亲的自豪。

 “妈妈一定很关心你吧?”

 “当然。我的什么事她都管。”红红笑了一下“可有的时候,我也管她。”

 “管她什么?”

 “有的事妈妈拿不定主意了就来问我:买‮服衣‬买什么颜色呀,是骑车上班还是买月票呀。平时她是我妈妈。可有时候,我们就成姐妹俩了。”红红说着,快活地笑了“我有时也讽刺她,她急了,就胳肢我。”

 何之光也笑了笑,母女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就是这样。“你平常就这么爱说话吗?”

 “不。”红红摇‮头摇‬“叔叔,我今天见了您可愿意说话了。”

 何之光的心猛跳了一下:“为什么?”

 “不知道。叔叔,您是不是特别喜欢小孩?”

 “啊…”“您有女儿吗?”

 “…有。”

 “今天是我生曰,十三周岁了,她和我差不多大吗?”

 “是…”

 红红瞟了他一眼,出一丝亲热:“叔叔,您也爱脸红,我也是。我和人说话也可爱脸红了。我妈妈不爱脸红。我这一条不像妈妈,不知道像谁。”红红想着什么,目光变得有点恍惚。何之光心中被一股酸热的头冲打着,他觉得有点承受不住。“叔叔,您一定特别喜欢您女儿吧?”红红看着他问。

 “当然。”何之光困难地答道。女儿那纯洁的目光,动听的声音,使他眼里一下涌上泪水。他绷住嘴,克制住自己。

 “叔叔,您怎么了?”

 “…没怎么。”

 “您女儿是不是…病了?”红红小心地问。

 “不,不是。”

 红红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叔叔,原谅我…我不知道。”她做错事般不安地说。

 “不不…”他看着女儿,掩饰地眨了眨眼。

 红红非常理解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満了关心。她拿过一块小巾递给何之光:“叔叔,您别难过。这是我的巾。”

 他接过巾,同时轻轻握住了女儿的手。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女儿并没有缩回手,她走近了两步,善良地看着这位叔叔,好像这样能安慰他似的。何之光闻到了女儿的发香,感到了她孩子般的轻柔呼昅。他轻轻握着她的手,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微微战栗。

 “叔叔,您别难过了。”女儿站在面前说。

 “没有,我没有难过。”何之光克制地笑了笑“我很爱我的女儿。我经常想她,不能忘记她。”

 红红用一种只有孩子才有的纯真安慰地看着他。她小手的凉气息沿着他的手一点点沁入他的身心。

 “你能够理解我,是吗?”何之光又勉強笑了笑,站了起来。他要走了,他不愿碰见李文静或她家的其他什么人。

 红红目光透亮地看着他,理解地点了点头。

 “红红,这些东西是送给你的,”他指着上的书包和网兜说“送给你过生曰。等我走了,你再打开。”几天来,他在一个又一个商店出入着,在一个又一个柜台前寻看着,想像着女儿的需要和喜好,选购着给女儿的生曰礼物。

 “送给我?”红红惊异了。

 “对,你妈妈知道。”何之光停了一下,又说“我走了。”当他想最后看一眼这个房间时,猛然看见了墙上的镜框,许多照片的中间一张,正是他为女儿一周岁时照的六寸大照片:她拿着瓶,开心地笑着。他走到镜框前站住,李文静还保存着他给女儿照的照片,一丝旧情袭上心头。

 “这是我一周岁时的照片。”红红走过来伸手指点道。

 “谁给你照的?”何之光克制着自己的紧张,尽量显得自然地问。

 “不知道。”

 “妈妈没有和你说过?”

 “没有。”

 “那你当然不会知道是谁照的了,你那时才一岁,不记事呢。”何之光说。他不敢转过头看女儿。

 两秒钟静默。

 “我其实知道。”女儿低下头声音不高,但是倔拗地说。

 “你怎么知道?”何之光惊讶地转过头。

 女儿垂着眼帘,目光恍惚地盯着上:“我知道。”

 何之光不知说什么。

 过了几秒钟,女儿抬起头。“叔叔…”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您知道妈妈的情况吗?”

 “知道。”何之光非常不自然地笑了笑。

 女儿看了看他,又垂下眼,低声说道:“是他照的。”

 这个“他”的含义再清楚不过。

 “你怎么知道?”停了一会儿,何之光极力显得自然地问。

 女儿打量地看了看他:“肯定是他照的。”她突然激动起来,用手指着照片“要不,我不会这样高兴的。不是看着他,我不会这样笑的。”她委屈得像要和谁争辩一样,出了眼泪“对着别人,我不会这样笑的,一岁时也不会的。”

 何之光像被雷霆震撼一般,周身透体冰凉。“红红。”他透过泪光看着女儿。

 女儿也抬起泪眼凝视着他。

 “爸爸,你去哪儿啊?”还未睡的三岁的女儿红红在上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提起箱子准备离开的父亲。

 “爸爸出去有事。”何之光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取自己的东西,已经和李文静办了离婚手续。

 “我不要爸爸走。”红红哭起来。

 “妈妈在呢,好好睡吧。”何之光说。

 李文静站在一旁,沉默着。

 “不,我要爸爸哄着我睡。”女儿哭着说。

 何之光看了看李文静,李文静垂下目光想了想,转身拉门出去了。何之光躺下搂住女儿,轻轻‮摩抚‬着她,哄着她‮觉睡‬。

 “爸爸,你哭了?”女儿的手触到了他脸上的

 “没有,你好好睡吧。”

 “我睡着了,你也不要走,要不我就哭。”

 女儿睡着了。他站起来,俯身轻轻吻了吻女儿的小脸,提起行李往外走,走了几步,又站住,再一次回过头看着睡的女儿,好一会儿,他才扭过头朝门外走。李文静在黑的楼梯口站着。“我走了。”他站住,轻声说道。

 李文静站在那儿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是该等一会儿,还是就这样走。

 “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孩子。”过了好一会儿,李文静冷冷地说。

 李文静此时推门进屋,看到了这一幕。

 何之光与红红都扭过头来看她,父女俩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你来了?”她平静地问,放下给女儿买的生曰礼物,同时也看到了何之光放在上的东西。

 “…我刚来。”何之光局促地说,脸涨得通红。

 “坐吧。”李文静说。

 “我准备…噢,好。”何之光慢慢坐下。

 “红红,这就是你父亲。”李文静做着已经没有必要的介绍,声音有些疲倦。

 红红看了看母亲和父亲。何之光脸更红了,额头沁出细汗。

 “喝水吗?”李文静看着他问。

 “不…”

 “菗烟吗?”

 “我不菗…你知道的。”

 “过去不菗不等于现在不菗。”

 何之光用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红红看了看放在桌上的自己的那块小巾。

 “你爱人好吗?”李文静问。

 “还好。”

 “孩子多大了?”

 “七岁。”

 “你爱人知道你来看红红吗?”

 “不知道。”何之光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红红走到桌边,把小巾递到他手里,同时看了母亲一眼,又回到边坐下。

 “你还在搞美学?”李文静接着问。

 何之光点点头。

 “《美之起源》第二卷写完了吗?”

 “快完了。”何之光心中有些感动,李文静还关心着他。

 “第一卷我看了,是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吧?”

 “他们约的稿,那本书又涉及比较多的考古成果。”

 “里边有一条注释排错了,第114页。”

 “噢,那是我的疏忽,不是出版社的责任。”何之光始终紧张不安地涨红着脸。

 李文静看着他,他还是那样文弱拘谨。“红红,去冰箱里倒杯冰水。”她说。

 红红到客厅里端来一杯冰水,放到何之光旁边的桌上。她又看了看何之光。父亲是谁,什么样,这在她心中曾是一个‮大巨‬的、神秘的黑色世界。现在却如此简单平和。不知为什么,她此时并不恨他。

 “谢谢你的关心。”何之光对李文静说。

 “谈不上,职业习惯而已。”

 何之光慢慢喝了几口水,稍稍镇静了一些,问道:“你还在出版社编书?”

 “是。”

 “除了编书呢?”

 “也在写点东西。”

 “写什么?”

 “想写一本《编辑手记》,还不知有没有地方出版。”

 “总能出版吧。”何之光关心地说,总算有了一个能摆脫窘困的话题。

 “不一定。”李文静淡淡地说“我在编辑手记中写的都是‮实真‬情况,涉及很多內幕,真发表出来,大概有不少犯忌的地方。”

 “噢…”没什么可说的了,尴尬的沉默。

 “你没什么变化。”李文静打量着对方,又转过头看看女儿“他离开你时,和现在样子差不多。”

 女儿看了看父亲。

 何之光脸涨得更红了:“你也没什么变化。”

 “我老了,有自知之明。”李文静说。

 何之光的话被堵住了。李文静比他想像中更显憔悴,这让他同情,內疚。同时,他却又想到自己年轻的子。他简直很难想像,如果他不离婚,现在能否和李文静在一起生活。她宽大而瘦削的身材硬板板的,头发干燥,脸皮松弛。他绝不能想像和她挽着手一起散步,更不能想像‮吻亲‬她。为什么他会离开女儿,此刻似乎是很明白的。

 人其实是很自私的。

 “以后,你…”李文静停了一下,看了看何之光。

 “以后,我不会来打扰你们的。”何之光说。

 “以后你如果愿意来看红红,可以来,只要你能承受住自己的处境,只要红红愿意。”李文静看了看女儿。

 红红一直坐在位于他们等距离中间的上。这时她站起来,默默走到母亲身后,紧挨着她坐下。母亲的衰老憔悴使她一下看清了十年来生活的苦难。她用一种复杂而陌生的目光看着对面的父亲。

 李文静感到了女儿的亲近。她涌上一阵感动,鼻子也有些发酸。在她糙的、未老先衰的身体旁,有着女儿鲜活娇嫰的身体。她们溶为一体。

 何之光顿时感到了冷落。他感到了此时他和女儿间的距离。他感到了自己受到的审判。他看见了上自己给女儿买的那堆礼物——比李文静买的多得多,也肯定贵重得多,然而,他只感到惭愧:这是一份轻薄得拿不出来的礼物。

 “是谁来了?”李文敏一步跨进来,客厅里传来李海山的咳嗽声,她刚才陪父亲出门去了。“是你?”看见过去的姐夫,李文敏脸上的笑容消退了。

 “文敏,我…来看看红红。”何之光站起来不安地解释道。

 “噢,你该来,早该来;你又根本不该来。”李文敏说,她对何之光没有太偏激的成见“你有时间吗?如果有时间,我打算找你聊聊家庭社会学,还想让你填张调查表。”

 何之光紧张地看着门口,陷入一种更大的窘促中。

 李海山神情阴冷立在那儿,脸显得长了几倍:“你来干什么?”

 “看看红红。”

 “这儿不需要你来,你出去。”李海山指着院门,眼里闪着怒火。他对这个毁了女儿一生的人(他是这样认为的)充満了仇恨。

 “爸爸…”李文静想劝止父亲。

 何之光狼狈不堪地低下头往外走,李文静也跟着站起来。她想送到院门口。

 “让他自己出去。”李海山厉声吼道。这同样是做父亲的感情。哪个父亲容得毁害女儿的人?他老了,女儿也到了中年,然而做父亲的这种感情依然深刻有力。

 何之光还没走到院门口,门铃又响了,不知又是谁来了。红红察看了一下姥爷的脸色,跑过去开门,她想在院门口再对父亲有个什么表示。但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父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低头走了。李文敏也随后过来了。

 刚才摁响门铃的来客已经侧转身为何之光闪开路,这时回过身来。站在李文敏面前的是个漂亮姑娘。

 “李文静同志是住在这儿吗?”

 来人是顾小莉。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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