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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理念相争以行齐
 “马云羁、牛云縻,言制四夷如牛马之受羁縻也。唐域万里,多由羁縻而得。也因羁縻开疆,才有武人揽政,外重內轻之患,兴也亡也,皆系于此。”

 谢潜之子谢孚一句话提纲挈领,显出不浅的史学造诣,却暴了旧立场,别说范小石和唐玮,宇文柏这样的骑墙都面不然之

 眼见争论将起,王冲摆手道:“有大利必有大害,论策从来都不是找万全之策,而是趋利避害,还是先听七郎道来。”

 鲜于萌朝谢孚呲呲牙,这才摆出一副说书人模样,开始说起了羁縻州的百年之变。

 所谓“羁縻”是一套管治蛮夷之地的体系,羁縻州是政治层面的举措。即立土州县,授土官,不征赋税,只由土官贡纳(多是象征意义的特产)。土官世袭,由‮央中‬认可,由此实现对化外蛮夷的统治。

 羁縻州就是小号的臣属国,只是土官所领地域太小,丁口太少,不成一国而已。而羁縻制除了羁縻州,还有以开榷场等经济手段,以财货确保羁縻州忠诚,又限制其发展,使其无威胁‮央中‬之力。

 要说羁縻,就得从唐时说起,唐时设羁縻州多达八百五十六个,环抱中土,幅员何止万里。而到宋时,羁縻州只存于四川、荆湖和广南,也即是大宋腹地西南和南面,集中于成都府路、梓州路、夔州路和荆湖路、广南西路。

 与唐朝继隋朝的基础不同,宋朝的底子先天不足,羁縻州就是继承唐朝遗留下来的东西。几乎不成体系。很多羁縻州都只在图籍上空有其名,早已名存实亡。成了化外野地。还能维持羁縻制的羁縻州,也就是成都府路的黎州、雅州、茂州、威州。梓州路的戎州、泸州。夔州路的黔州、施州和渝州。广南西路的宜州、邕州。以及荆湖路北江和南江域一带。

 这百多年来,宋朝在羁縻州上并没有大的举措,更没有作过全盘规划,多是因循守旧,以维持原状为目的。羁縻州与朝廷的关系大多淡漠,以致朝廷和民间将其与化外野地混为一谈,以某某州蛮来称呼这些蛮夷。便如眼下的泸州之,朝廷公文都直接以“晏州蛮”称呼。“羁縻之地但有变,朝廷从来都是一个字:打!打完了再抚…”

 鲜于萌一番介绍后。再作此总结,大家都默然。这话似乎有些多余,如果把“夷”的范围限定为目前羁縻州所及的这些区域,这些蛮夷不管怎么闹腾,都只是疥癣小患,当然就以打为先,自不会吃什么憋屈。

 陈子文学识浅薄,话却很犀利:“契丹和项都不算夷,那不是掩耳盗铃么?这羁縻也没见有变化。说来又有何用?”

 问题又拐回华夷之辩了,不幸的是,北面的辽国,西北的西夏。都是具文之国。有国法典章,有君臣礼仪,很难当作夷狄看。而且…都不是一个打字能解决的。跟辽国打得脑浆子都噴出来了,燕云之地还是争不回。只能谈和。西夏先是速打,不行改成缓打。再改速打,反反复复,打了几十年,依旧没见结果。

 西夏势弱,还送了个称臣的名义台阶,与辽国则干脆是兄弟之邦。汉唐时除了自己,四面皆是夷狄,而本朝的环境却迥然不同。

 范小石有限度地支持陈子文的观点:“项该要算夷…”

 鲜于萌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叔公亲口说过,本朝羁縻有两变。其一是,唐时所遗羁縻州虽多名存实亡,可在横山、河湟、青唐,又是无名有实。由‘以夷制夷’、‘联蕃制夏’而来的蕃官、蕃兵,便是羁縻制的延伸。”

 “其二,便是羁縻之地,乃至化外之地,这百多年来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算起来,共有三次大动。第一是仁宗朝时,平定侬智高之变后,以羁縻制析分其族…”

 于史学的谢孚点头补充道:“参唐制,析分种落,大者为州,小者为县,又小者为峒,凡五十余所。”

 鲜于萌再道:“其二是嘉佑年间,章敦拓荆湖,荆湖南北两江羁縻州由此变郡县,纳入朝廷版图,同时另有开梅山等事。其三是崇宁大观以来,成都、梓州和夔州开边。也即是说,羁縻有变,一是将化外蛮夷纳于羁縻之下,一是将原羁縻之地置为郡县。”

 说到这,唐玮又激动了:“这三变都是熙丰之政!其一和其三暂且不论,就说其二,章敦拓荆湖,立沅、诚二州,可到元佑时,废州为军,前功尽弃!元符末官家为安抚旧,又尽废荆湖、广南西路的新设堡寨,荆湖和广南西路诸蛮由此叛服不常!”

 “晏州蛮为何起?大家都说是贾宗谅寻衅所致,却没想过,十来年前晏州蛮本就作过大,朝廷虽派兵平定,却未能辟地置郡县,永绝祸患,为何?不就是旧之论所阻?”

 “威州茂州本已开边,为何羌蕃敢在成都作?不就是接连两任大府改之前开边之策,一力抚蕃,废新设堡寨?失威于羌蕃,羌蕃怎不异心再生?”

 范小石也道:“唐时羁縻制,以都督府治羁縻州,再以都护府统都督府,是以兵威相加!本朝所沿羁縻,徒具仪名耳!鲜于七,你说我宋人在夷人面前不憋屈,那是不相往来之故,怎么是立威之故!?”

 宇文柏也激动了:“谁不想永绝祸患?谁不想剿平四夷?可军国之事岂能一厢情愿?大处说,五路攻夏,结局如何?小处说,就论羌蕃,熙宁八年,范百常在茂州筑城,只是防匪,就被酋首煽动羌蕃围攻,范百常将求援信装入瓶中飘江而下,才把消息传出去。边事之难。怎能纸上谈兵,徒逞意气!?”

 宇文柏提到了范家的范百常。范小石脸色顿时一变,再没话说了。

 范小石不说。唐玮却是红了脖子,其他人也嗡嗡不断,争论又起。

 王冲也拦不住,只好在一边听着。

 听了好一阵,就觉话题虽是一个“平夷策”里面的文章却太大。

 首先“夷”的范围该怎么划定,就是篇牵涉到华夷之辩的绝大文章。其次,该怎么“平”就不是单纯的刀兵还是教化之争,而是更具体的举措。唐时羁縻制便是前朝遗产,本朝用得对不对,好不好,又该怎么进一步发展,立场不同,对这些问题的看法也不同。

 三位山长出这一道策论题目,还真是出对了,王冲对这一帮海棠社成员的观念底已有了直观把握。

 范小石、唐玮等人是坚定的新派。当然不是说他们赞同现在的新,而是认可之前王安石一脉的观念。希望‮家国‬富強,主张对外強硬。

 谢孚等人则是坚定的旧派,虽然也不満司马光退土求安的软弱。以及尽废新法的争意气,但主旨却是旧所坚持的以安为本,以和为贵。认为不管是大变革,还是大动刀兵。都是祸国之源。

 宇文柏、鲜于萌等人则是骑墙派,不空谈道理。只看实际。范小石等人主张強硬,他们就要提这么做的难处。谢孚等人主张‮定安‬,他们又要批判这是消极逃避。但要他们提出什么具体对策,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冲暗自感慨道,真是一个小朝堂啊…真让这些争论都噴出来,丢到王彦中等人面前,王冲觉得,怕不是王彦中三人来统一大家的思想,而是他们三人也要吵起来。

 王彦中是程颐弟子,骨子里却带着浓浓的苏门气息。宋钧虽是蜀底,却又偏向新理念。而谢潜也是程颐弟子,又很尊奉司马光一脉的朔学,由他儿子谢孚通史这一点就能看得清晰。

 这三位山长明显低估了海棠社成员的学术水平,以为这些少年为主的学‮理生‬念还未成型。却不想他们在这一道策论上的争论,已经触及了当今学术和朝政的根本分歧,这分歧在三人之间怕是更为严重。

 若是三位山长都吵起来,非要坚持自己的理念才是治学之路,这书院就别想开了。

 “都别吵了!”

 王冲有了盘算,拍桌大喊,众人终于安静了。

 “早前我就说过,学问未成时,妄论天下,便是空谈!此时你们在争什么?争的是该怎么治国!这是你们能谈的?”

 “我来的路上,听到快活林一群喝得半醉的汉子正在吵架,他们在吵什么?要怎么灭夏!该浅攻还是深攻,速攻还是缓攻,五路还是‮路八‬,好笑吧?知道我听着你们吵是什么感觉吗?也是一般好笑!不,更是悲哀!那帮汉子不过是尽酒兴而已,你们呢?你们是士子,是学问人,认真地吵,却如他们闲谈一般,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的?”

 王冲将众人的学识一通猛踩,可不管是范小石还是宇文柏,都面,无人反驳。

 这番踩是有渊源的,冬天时安济坊和漏泽园所见,已让众人感触颇深。之后的文案以及顾丰之死,更让众人痛感自己历世浅薄。王冲拿的就是他们的痛脚,怎么还敢反驳。

 “你们都没搞明白这道策题要谈什么?不是让你们谈一国之策,谈百年之计,而是谈当今时务!眼下蜀中有什么大事?一是晏州蛮,一是羌蕃闹成都…”

 王冲干脆歪曲起三位山长的出题用意,你们想查底?别查了,查到最后,你们自己也要底,还是谈点实际问题的好。

 听到王冲这话,众人恍然,原来是这样啊!唐玮更是目光彩,这更合他心意,如此他就能有的放矢了。

 “山长希望能从你们的策文里看到有价值的建议,晏州蛮,平定不是问题,平定之后要怎么办?茂州威州羌蕃,要怎么具体处置,既能‮定安‬成都,又能‮定安‬两州?这些问题才是策文该谈的。”

 “既是时务,要谈就得谈到实处,你们的策文里,最好有有据。便如知行,无知便行是愚,将知作行是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作足了资料,再来立论,这一策才有真东西。当年王韶上《平戎策》,是客游陕西多年,尽访边事才写出来的,如今你们写《平夷策》,不能亲去边地,却不等于什么都不能作…”

 既然要谈实际,就谈出点东西,让三位山长眼前一亮,便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本着这个念头,王冲拿王韶为例,要求众人先作调查。

 众人顿时又喜又愁,喜的是原来自己要作这么大一篇文章,愁的是这道策题只是月考题目,现在要搞调研,那怎么赶得及?

 “我会让山长将此题推至下月,一月还不够…嗯,这样罢,你们完全可以多人作一论嘛。”

 王冲随口就将这道题目变成了项目组运作,众人本还讶异,可再一想,同论之人聚起来,不仅资料可以共享,成文也可以分工协作,便利太多,也就欣然接受,自去凑组不提。

 呼…可算庒下了一难,办书院还真不是件轻松事,读书人真难伺候。

 王冲发着不知所谓的感慨,负手出门,宇文柏和范小石一左一右拦住了他。

 “就不知守正有何论?”

 “守正与我们一组,指点我们吧…”

 原来两人是来拉他入伙,王冲哪能干呢,他还忙着呢。

 “你们自作,我还有更大的题目等着,正要去调查呢。”

 两人同声问什么题目,王冲一边走一边挥手道:“我的生意作得怎么样了,这难道不是更大的题目?”

 宇文柏与范小石愕然对视,再同时翻白眼,这个王守正,说他无大志吧,他却一心要建书院,带众人进学求索。说他志向高远吧,他却満脑子生意经,一脸见钱眼开之,说他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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