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语芳心又在医院住了三天才出院,她虽然保住了子宮,但医生也老实告知她将来会较难受孕。
出乎意料之外的,她没有再掉任何一滴眼泪,只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忍残的事实,一双水灵的眼睛如今空
无神,她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消瘦憔悴了不少。
靳父与靳震磊还是一如往常地上班,屋內只有她与靳母。
本来就不甚喜爱她的靳母没有安慰她,反而耿耿于怀她将来养儿育女较为不易的事。不仅不给她好脸色看,连句话也懒得和她说,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即使擦身而过都没吭声,完全漠视她的存在。
一整天屋里寂静无声,静得让人心慌意
。
到了夜晚,他们下了班,靳震磊躲在书房內,不到深夜不会进房;靳父倒还疼她,会尽量跟她说说话,与失去孩子之前的态度一样。
但她要的不是公婆的疼爱,她要的是丈夫的一颗真心。
不用人赶,语芳心也知道这个家她是不能待了。
简单地收拾了些随身行囊,语芳心很清楚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一个女人最基本的生育能力,她都可能做不到。
静静地走出了房门,她一步步朝大门移动,回头再环顾这间屋子一眼。
在靳家生活了十五年,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回忆,她曾用心地经营,每一幕全都抹杀不去,盘踞在脑海。
但,她必须离开了,因为她没有理由留下。
默默地转过身,语芳心忍着痛,还是踏出了大门。
靳家两老一早出国旅游度藌月,没人发现那个本来躺在房里休息的语芳心已不见了踪影。
回到家,靳震磊只奇怪屋內为何没有他熟悉的饭菜香,且屋內一片黑暗,但他并没有多加注意。
虽然他已相信语芳心没有出轨,但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他还是躲进了书房內,处理在公司没做完的公事。
夜深了,工作告一个段落的靳震磊有些饿,走到厨房找找冰箱內有什么可吃的,当他发现什么都没有,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难道…她一整天都没进食吗?
他纳闷地回了房,冲了个澡,东摸西摸找不着浴巾,也找不着內衣
,他抹去脸上的水渍,朝门外叫道:“芳心,浴巾。”
等了半晌,没有任何动静,靳震磊蹙着浓眉,随意拿
巾擦了擦身体便走出浴室,取出干净的衣
穿上,往
铺一瞄发现
上一片平坦,棉被、枕头、
单整整齐齐的,完全不似有人曾躺过。
靳震磊一凛,哑声唤道:“芳心?芳心?”
空无一人的屋里没有任何回应。
靳震磊没来由地心慌了“芳心?你在哪里?快出个声啊!”他找遍了房间、浴室、厨房、书房、和室、客厅甚至是车库,几乎将整栋房子翻过来,但仍是不见她的身影。
他惶然然地唤着她,可还是听不见她的声音。
“芳心?”他不信琊地再一间间仔细地找寻着她,连橱柜都不放过“别跟我玩捉
蔵了,快出来啊!”这是第一次,向来自负果断的靳震磊慌乱了,忐忑的心情让他无所适从,坐立难安。
“芳心…”
靳震磊忘了要穿鞋,赤着脚便跑到院子,明知道盆栽间狭窄的空间容不下个大人,他还是不死心地将盆栽搬开,不信真找不着她,不信她不在家里。
然而忙了好半天他仍是寻不着。
他的脑袋紊乱成一团,冲上楼跑进房內,拉开了梳妆台的菗屉,想看看她惯用的物品是否还在,他看见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面装了一些灰烬及一只戒指。
他有些不解为何瓶中有灰烬,但仍轻轻地将盖子打开,倒出了玻璃罐內的东西,在灰烬中拾起了那一只戒指,仔细一看,是与他手上戒指同款的女戒。
他的思绪回到了三年前,在父母与法官的面前,他们一同戴上了戒指,然后成了夫
。
只是她回到家后便将戒指拿下收起,手上戴的仍是十五年前象征成为他
子的那个戒指。
而当年病中被硬套上的那只戒指,他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靳震磊放下了戒指,目光被一旁精美的锦盒昅引住,他打开它,里面是一只老旧的白金戒指。
很明显的,她重视旧戒指远胜于钻戒。
一直忘了问她,但他此刻却突然很想知道,为什么她宁愿戴着那只老旧廉价的白金戒指,而不戴他们真正的结婚钻戒?
她的一颗芳心是否早在十五年前便已给了他?
只是当他终于想问时,她已不在他身边了。
凝视着手指上明显的戒痕,几乎像在人间蒸发似地失踪了一个星期的语芳心,终于打了通电话给靳震磊。
“我要离婚。”
轻轻的一句话对靳震磊而言却像是晴天霹雳,重重地打在他的心上,将他彻底击得粉碎。
语芳心双眼无神地直瞅着前方“下午两点,我会到刘律师那边,麻烦你也菗个空过去签名。”
靳震磊还发着愣,语芳心已经挂上电话。
语芳心习惯性地想转动手指上那只戴了十五年的戒指,却发现手上什么都没有,她倏地站起又黯然地坐下。
她忘了她已将所有的一切都留在靳家了,包括——她的心。
她扯了扯嘴角,漾出一抹苦笑。
从前她一再地蒙骗自己,以为总有一天能感动他,可惜她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彻底。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能勉強的,就像爱情。
爱情是道难解的习题,不见得耕耘就一定有收获。
她花了十五年,从八岁到二十三岁,一味地倾她所能付出所有的一切,却忘了他也有说不的权利。
她累了,真的累了,累得
疲力竭,累得再也没有一丝气力,累得再也无法付出什么。
十五年的努力还是不能感动他。
在他心底,她不过是在父亲权威要求下,迫不得已才娶的
子,这就是他所认定的她。
她还是爱着他的,从初见的那一眼开始,未曾休止。
只是她真的累了,十五年来单方面付出的爱情让她心力
瘁,爱他爱到忘了要爱自己,偏偏她又无人疼爱。
而今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给不起了,既然他仍旧不爱她,那么就放他自由吧!
让他能爱上另一个爱他的女人,一个健健康康,能为他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女人。
至于她…
她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一整个早上,靳震磊忙得不可开
,南部的工程出了意外,他立刻坐机飞南下处理,再加上心头牵挂语芳心,一堆事情全挤在一起,让他心烦意
,烟不离手。
待公事忙到一个段落,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台北,抵达和语芳心约定好的律师事务所,已是傍晚了。
“震磊,你怎么现在才来?”相
多年的律师好友拧着眉,语气中満是掩饰不住的责备。
“我刚刚搭机飞从高雄回来。”靳震磊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的消息,急忙问道:“芳心呢?”
“她三点就走了。”刘律师将离婚协议书丢给他“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在搞什么鬼,好好一个家怎么会弄成这样?”
靳震磊拿起离婚协议书,微颤着手摊开来,看清了上面她已签好名盖好章,失声叫道:“她什么都不要?”
天啊,她不是随口说说,不是意气用事,不是在闹别扭,她是真的铁了心要离开他。
靳家的财力雄厚她是知道的,她大可以要求房屋地皮或是现金股票,但她什么都不要,只想离开他身边。
他真的让她那么痛苦吗?
“她要的你给不起。”
靳震磊低垂着头,默然不语。
这次,她真的…真的要离开他了…
当他累了、倦了、想回家了,屋里不会再有那一盏为他而开的小灯;当他醉了、病了,
沿不会再有那一双担忧的眸子…
刘律师直瞅着他,摇了头摇“震磊,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我当你是朋友,我不能不说。”
他抬起头注视着他。
“我们从国中认识到现在,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我看着你出车祸,看着你谈恋爱,看着你失恋,看着你娶老婆,看着你外遇…这十几年来,你的事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想说罢了。我看着小小的芳心到靳家,看着她不断地默默付出,看着她渐渐长大,看着她喜孜孜地嫁给你,看着她失去孩子…然后她终于狠下心决定离婚。”
刘律师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我了解你的个性,也了解芳心的个性,若不是你伤她太深,让她心灰意冷,她会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不管你爱不爱她,她都还是会继续默默地爱你,帮你照顾好家,帮你孝顺父母,随时准备一个温暖的窝,让你无后顾之忧。”
靳震磊震撼得说不出一句话,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有她在身边了,或许正因为习惯,他才不会懂得去珍惜,仿佛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就像空气无
无味,平时充斥在四周,人们也就不会去珍惜它的重要
,可一旦失去了却不能活命。
“我知道,当初你娶她娶得心不甘情不愿,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你做了多少事让她伤心,她不说出口,不是她不介意,而是因为她爱你,不想失去你,才一再地忍受、一再地包容。”
靳震磊静静地望着好友,终于肯面对事实,脑中渐渐地理出了头绪。
刘律师诚恳道:“你知不知道语芳心这样的女人,是多少男人一辈子梦寐以求也求不来的?如果你不爱她,那就放了她吧,别再继续伤害她,让她能平静地过完下半辈子,行不行?”
靳震磊蓦地望向他,忽然之间心底浮现了一个答案“你爱芳心?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你会把她让给我吗?”刘律师苦笑“单方面的爱情太苦了,我不想像她一样。”
“我真的让她那么痛苦吗?”靳震磊语气苦涩地问。
他从来不知道,也没有想过若失去她,他会如何。如今体会到了,他却宁愿永远不要知道。
“对。”刘律师很不客气地应道。
靳震磊反复地思量着。这十五年来,对于她一点一滴的付出,他的心有些动摇,也有些感动。
他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一个深爱他的女人?
一直不肯承认得爱苗悄悄地窜了起来,原来她早已深植在他的心底,盘
错节。
当初他反抗的,是父亲的威权
迫,不是她。
但他看不清他的心,将怒火转嫁到她身上,明明不忍心看她哭泣,却一再一再地伤害她。
他的眼眸中泛着氤氲水气,认真地问:“你有她的地址吗?”
“你会好好待她吗?”刘律师慎重地问,就像父亲问着女婿般。
“我会。”靳震磊重重地颔首。
“好。”
一整个星期语芳心都住在当初她和靳震磊进行婚礼的饭店里,同样的房间,仅隔三年,她已不是新婚时的那个她了。
当年她是満怀着美梦成真的喜悦,而如今她的梦醒了、碎了,终于要面对他不爱她的事实。
和着泪,她将瓶中的安眠药一颗颗地呑下,然后拿起了刚买的美工刀,面无表情地在手腕上划下一刀又一刀,顿时鲜血涌出,滴落在洁白无暇的
单上,逐渐蔓延扩散。
语芳心有些晕眩,脑子变得昏沉沉的。
她嘴角有着解脫的浅浅笑意,还隐蔵着她由衷的祝福。
她不会再妨碍他了。
他可以去寻找属于他的幸福,可以去追回他所爱的江晨曦,他还可以拥有众多的子嗣…
人不能太贪心的!
她本来就不属于靳家,她不过是个小甭女,无父无母,无依无凭,今天能念到大学毕业,还能嫁给他,她应该要很満足了。
真的,她应该要很満足了才对!
只是为什么她仍贪心地想要更多?还贪心地希冀着他的爱?
她真是个不知足的坏女人…好坏的坏女人…
像她这样的坏女人,死有余辜,不会有人为她掉一滴泪的…
朦胧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唤着她的名,一声又一声,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耳际…
“芳心…芳心…”
那好像是震磊的声音,不!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会来找她,一定是她昏了头,听错了…
“芳心,快开门!”
语芳心轻轻地勾起
角,挂着一抹飘忽的笑。
就让她幻想一下吧!
幻想着他其实会紧张她,幻想着他其实是爱她、需要她的,幻想着他其实舍不得她离开…
“芳心,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眼皮益发地沉重了,身体飘飘然的,语芳心漾着笑容,听着她所以为的错觉,闭上了双眼。
一连叫了二十分钟,都没有听见应声,靳震磊急了,生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连忙下楼知会柜台上来开门。
一推开门,靳震磊忙不迭地冲进卧房內,终于看到了语芳心。
白雪的
铺上遍布着血迹令人触目惊心,而她一张脸白得无一点点的血
,穿着一身的白,倒卧在
上,鲜血不停自她的手腕
出。
“芳心!”靳震磊刷白了脸,不敢相信那个躺在
上奄奄一息的人,就是他温柔的小
子。
天啊!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沾満了血渍,是她的血…是他害的…是他…
“快叫救护车!”靳震磊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拉高了嗓门大喊着“快叫救护车!快啊!”一群被満
血迹吓傻了眼的饭店人员这才回过神,匆匆忙忙地打电话叫救护车。
第一次,靳震磊有了深深的恐惧,第一次,他懂得恐惧的滋味,他怕她就这样永远离开了他。
“芳心!你快睁开眼睛…看着我…”
一串泪自他的脸颊滑落,无边无际的恐惧让他正视自己的心,他是真的不能失去她啊!
“芳心…”靳震磊泪眼
朦“快叫救护车来碍…”
为什么非要到失去时才知道要珍惜?
“芳心…我不准你——”死!
未吐出的最后一个字让靳震磊全身僵硬。
天啊,她竟然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如果他早一点认清自己的心,那么她就不会被他伤到这个地步了。
“芳心,你再撑一下,再一下下就好了,芳心…”靳震磊用手臂抹去脸庞的泪水,横抱起因失血过多而逐渐冰冷的她,等不及救护车来立刻抱着她往外跑,往邻近的医院急奔而去。
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永远离开他的!
“对不起、对不起…”靳震磊的
瓣贴着她的额际“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这样伤害你了…”
老天爷啊!请给他机会赎罪吧!
靳震磊拼命地跑着,医院近在眼前了。
“芳心,快睁开眼睛,你看看我,我就在你身边,再也不会…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会好好爱你,一辈子…一辈子都好好爱你…”冲进了急诊室,几个医护人员忙着接过气息微弱的语芳心,将她送进手术室进行救急。
而从不信鬼神的靳震磊,只能跪在手术室外,不停地向上天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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