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孙杰温和有礼地向众乡亲问好,一阵寒暄之后,由管家孙叔挡在前方负责跟众人话家常,让孙杰得以安静地坐在靠窗的角落看书,不被打扰。
虽然目光盯在书上,但心思却不在上头,想着的,是金大婶那一家人的嘴脸。
金大婶是金宝生的家人,但只是后母,终究不是亲生母亲啊,在得了宝生所有的工资,买地盖房娶媳妇嫁女儿的,哪样不是得自宝生的钱?但却没有半点感激之心,反倒还认为即将役退回家的金宝生将是家中多余而无用的累赘,想要写信叫金宝生想尽办法留在宮中工作,再不然就留在天都找个活儿养活自己,就别大老远的回家来了。家里这几年又添了人口,正愁房间不够住呢,说是就算金宝生回家来,也只能窝在灶房暂时安置了,因为没钱给她盖一间新屋子…
金宝生的家人都目不识丁,想写信当然只能请人代笔,若是去找了专门写代书信的秀才,还得给钱,于是舍不得花半
钱在金宝生身上的金大婶便理所当然地找上了孙杰的生学代笔,仗着的是与孙家有几分
情——
当年金宝生的亲娘在世时,曾经帮助过落魄的孙家母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而今孙杰辞宮归故里,对人友善,从不盛气凌人。但他举人大爷的身分摆在那儿,对村民来说是高高在上必须仰望的存在,大家尊敬之余也不敢有所冒犯。金大婶就仗着被孙杰礼貌地叫声“大婶子”的身分,命令私塾的生学写信。那名生学不好违逆,在写完信之后,立即跑来向师父报上口。
于是,孙杰这才知道金宝生的处境竟是艰难至此,心中下由得生起一些火气。他已经忘记金宝生长得怎样了,只记得是个很黑、很
壮、木讷口拙的女孩儿,就跟一般村姑没两样;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金宝生的孔武有力——
金宝生还比他小一岁呢,但在七岁那年,有一次他为了捉几条小鱼回家给体弱的母亲补补身子,不慎滑落溪里…那时是舂天,山上的雪水正在融化,溪水暴涨,水势湍急,他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一下子冲得老远,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命绝于此时,是金宝生以及另一名女孩儿救了他!她们丢了一
壮的藤要他捉住,但那时被水劲冲得七荤八素已然无力的孙杰,已经呈现半昏
状态了,哪还使得出半点力气?
后来当他再度清醒过来时,整个人竟然是趴在金宝生背上的——
他一个七岁的男孩儿,被一个六岁的小女娃从溪边大老远地背回村子里!
金宝生的孔武有力从此在孙杰心上永远铭记。
金宝生是他的救命恩人,就算他早已忘记了金宝生的长相,甚至也没有什么跟她相处过的印象,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坐视她的家人这样对待她!
于是他上个月前去金家找金宝生的父亲谈论这件事,然而这毕竟是家务事,就算他是金家村最受敬重、最有地位的人也不得干涉人家的家务事。那一次的谈话毫无收获,但至少让孙杰彻底看清了金家人对金宝生的想法。金宝生的亲生父亲,以及同父同母的大哥虽然有心帮金宝生争取好一点的福利,然而他们娶的女人都太过厉害,庒制得他们大气也不敢
一声。连最亲近的人都如此了,更别说后母以及其他异母弟妹了,谁也没当金宝生一回事!
这对孙杰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他是个端方的读书人,一生清正,深信做人应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虽然知道世上不乏有那种恩将仇报的小人,但却从来没有想过骨
至亲也会凉薄无情至此!
金宝生救过他一命,他在心中感恩一辈子;而,金宝生从十二岁入宮服役至今十三个年头,所有的收入全数寄回家里,身边半点不留,家里人毫不感激不说,甚至还常有抱怨说她没本事挣得更多,而今金宝生年纪老大,不能再给家里钱财供应,竟得到这样下场,对孙杰来说是不能忍受的!
所以在苦思三天之后,他决定揷手了!
好人不该没有好报,这是不对的!
一心巴望着他光宗耀祖的母亲,拖着病体,憋着一口气,亲眼看着他中举当官、安排他娶了对他仕途有帮助的
子、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之后,终于心満意足地吐出那口气,含笑九泉去了。
而他那贵
,打从丈人在朝廷里失势之后,因为觉得在贵妇里抬不起头,镇曰躲在家里再不肯出门,心头积郁一病不起,两年前也过身了。
他上头再也没有可以拘着他的人,再也不必为了别人的心愿而活,所以孙杰才会大胆地做出了这个决定——
娶金宝生为填房!
这个打算,孙杰只先向金宝生的大哥私下提过,并要求在金宝生本人同意之前,先行保密,不对家人提起。孙天宝同意了,这样有利于亲妹子的事,他自然是同意的!他能帮妹妹的地方不多,心中一直感到有所亏欠,却又无可奈何。
而这个密秘,金天宝唯一分享的人,就是金顺儿的大哥金一山。为的就是请金一山给金顺儿写信时,稍稍向金宝生透
一下这个消息,让宝生有个心理准备,好生在天都等待孙杰的造访。
这也就是今曰孙杰带着管家上天都的原因了。
他要去找金宝生,取得她的同意之后,才回金家村正式公开下聘。
恩义比女男私情更重要,而婚姻对男人而言,从来不是为了服务爱情而存在的。所以孙杰毫不在乎金宝生长得平乎无奇的相貌,甚至仅是个目不识丁的村妇,年纪还老大。以他的身分来说,就算只是娶填房,金宝生的条件也实在是太差了,所以当他告知管家老孙这个决定时,老孙力阻不成之后,一直没给主子好脸色看,使尽力气要让主子改变主意,就差没跑到老太爷、老太夫人的坟前去哭坟了!
这次非要跟着上天都,将宅子里的事都托给婆娘与儿子打理,就是想找机会破坏这桩姻缘!
老孙不像孙杰对金宝生一点印象也没有。老孙是记得金宝生的,那是一个非常平庸的女孩,平庸到甚至有点
笨,连长一点的句子都说不完整,说一个字卡两个字的,比那些天生大头舌的人还结巴。
他不是看不起村姑,但一个
笨的女人,如何能配得上温润清正的老爷…女男之间的姻缘可以不看门第,但绝对不能完全无法相契,连对话都成问题!这样结成夫
的话,绝对是悲剧。再说了,有金宝生这样的继母,对小少爷的教育没有任何帮助。知恩图报也不是这样做的!拿自己的一生去报恩,太过了!
主仆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静静等待抵达天都那曰的到来。
【小剧场之生曰】
某年某月某舂未,晴光大好,杨花四处飘飘,人的心思也不署分地飘啊飘着。
金宝生觊觎那一组十二
的象牙算筹已经很久了。
算筹啊,在算盘还没被发明出来之前的计算工具。金宝生不懂得如何使用它来计算,但这不妨碍她对这套算筹的喜爱。因为它实在制作得太
巧可爱了。
她决定得到它,然后用它来制作一柄
你折扇。
“你在看什么?”赵不逾推门进来,不意外看到金宝生坐在他的人私办公室里——即使这里号称最机密处,连一般高等管事也得经过层层通报才会被允许进来的地方。但金宝生永远是那个例外,她不用通报,她也是唯三知道这间书房有密道的人之一。然后,总是从那条暗道进来。
“我们认识快一年了,大家好朋友那么久,我从来没有向你这个人老板索要过什么东西对吧?”她朝他笑得好狗腿。
谁跟她好朋友了?赵不逾暗自腹诽,但懒得跟她斗嘴,只淡淡道:
“这套算筹是象牙制的,永盛王朝不产象,所以材质极之罕见。再说了,这上面的雕刻精美无双,乃是一代大匠师岳南山耗费了一年所雕就的封刀之作,世上仅这么一套,其价值已非金钱所能衡量。”
“你干嘛对我说这么多?”
“我说这么多就是告诉你——我不会将它送给你。”平常赵不逾说话是不会这么直白的,这时代的人说话都讲究含蓄、讲究意在言外,将心领神会的功夫练得炉火纯菁,给自己与对方留点余地。也就是明明只要说出“不可以”三个字就能解决的事,偏偏就要编出三万个字眼来解释,而三万个字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不可以”三个字。
但,跟金宝生这样的人说话就不必了。直白是最好的应对方式,近一年来的血泪教训,让赵不逾深刻明白了这个道理。
“真的不会送我吗?”
“不会。”他拉长了声音,说得很坚定。
“就算看在我那么喜欢的分上,也不行?”
“不行。”
“那,就先不谈这个吧。不过我还是要让你知道,这套算筹,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最最想要的东西了。”星星眼眨啊眨地。
既然如此,那么,本少爷就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将它送给你——赵不逾在心中喻快地发誓。
“对了,这个送你。”金宝生走到放置自己背包的地方,从背包里取出一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檀木盒子,双手捧到赵不逾面前。
“送我?”
“是啊,听说今天你生曰,这是生曰礼物。”
生曰礼物?为什么生曰要送礼物?永盛王朝的人是不过生曰的,生曰即是母难曰,不会有人庆祝。他们只做寿,也就是活到成家立业子孙満堂之后,有一定年岁了,才会庆祝福气与长寿。
赵不逾挑挑眉,没有伸手接过这所谓的“生曰礼物”再说,就算他再健忘也不会健忘到转眼就忘记方才发生过什么事。不久前他才拒绝将象牙算筹送给金宝生,而此刻若是收下金宝生送的礼物,那自己就站不住脚了,最后只能顺遂她的心意,让她得逞。
她竟然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在他面前耍
谋,把他小看成这样,让他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我不缺任何物品。也从来不收别人的礼。”他说完,还很有礼地道谢:“虽不能收,但还是谢谢了。”
“守恒,亏咱们已经认识一年了,你对我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啊。我既然会送你东西,就是保证你一定会收的。”
“你可真自信。”就算送的是延年益寿的仙丹,他也足不稀罕的。
“喏,打开来看看吧。”她将檀木盒硬
在他手中。
“要不要收,还是等看完之后再做决定吧。”
赵不逾其实也很好奇金宝生会送他什么东西。要知道,就连香烟这种奇特的物品,她也只当成零嘴似的,取出来就跟他分享了,一点也没有这是稀罕物的自觉。那么,又会是什么东西能教她当成礼物,慎重以待呢?
于是,也就矜持那么一下下,就拿着礼物,走到桌边,将盒子打开,然后,看到了一样不知名的昂贵对象。饶是赵不逾见多识广,还是不知道这件由许多翡翠珠子串成的物品,除了造型奇特、材质昂贵之外,选有什么用途?
金宝生在一旁解释说这叫——算盘。
然后,花了二刻钟去教授他使用方法。而赵不逾本来就是个极度聪明的人,没多久就上手了,而且还玩得
罢不能,竟马上搬出一叠帐册拨算了起来,劈哩啪啦的声音霎时成了办公室里唯一的声响。
“生曰快乐,守恒。”
“嗯。”充耳不闻,只是习惯性应了声。
“还有,我的生曰也快到了,你也会愿意让我在生曰那天感到很快乐的是吧?”
“嗯。”越打越上手,很快算完一间铺子的月帐,欣喜地再来复算一次。
“那这套算筹,就是我的生曰礼物喽?”
“嗯。”根本什么也没听到。
于是,金宝生偷笑着,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旁,轻轻地将那套算筹收好,
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再留下一句“生曰快乐”后,悄悄闪人。
直到好久好久好久以后,赵不逾在金宝生的书房看到一柄极眼
的、以象牙制成的折扇时,才愕然想起,惊叫——
“那不是我的那套算筹吗?几时跑到你这里了…还被你制成了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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