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太读得懂。”她本来可以装模作样,但她不愿意。
她觉得装模作样是件非常复杂的事,她这个人头脑很简单做不来,所以她总是很坦白。
“那为何这首诗又读懂了?”对方又问,彷佛对她十分好奇。
“我觉得这首诗是讲一个女孩子的故事。”周夏潋开始述说,她很难解释自己为何喜爱,只能把心中一字一句统统说出来,“这个女孩就像紫藤花,不及芍药
丽,也不如梅花清雅,只有一种世俗的寻常美丽,但她却很自在。”
说完,她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这样解说是否正确,是否会贻笑大方。
男子的笑容忽然凝住,很仔细地打量了她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才缓缓道:“没错,你说的,正是作者想表达的。”
“公子认识作者?”周夏潋
惑,因为诗会规则的缘故,诗笺上并无作者的署名。
“当然啦,他写这首诗的时候我正好在场,还是我亲手替他系在这里的。”
“他是谁啊?”她有些冲动地问出口。
“姑娘想认识他?”他挑眉反问。
“想。”她连连点头,“有些诗的作者,会让人敬而远之,但有些诗的作者,却会让人很想认识他。”
这或许是周夏潋出生以来说过最有哲理的一句话了,她说完之后,那男子又再次凝目打量了她一番。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男子最后低低地说道。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周夏潋注意到他的长袍上绣有深紫
的花纹,与这紫藤花蔓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
她从不觉得男子穿有深紫
花纹的衣裳有多好看,甚至觉得紫
应该只属于女子,但那样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
柔,反而有一种帝王般的慑人气势,庄严又神秘。
其实,她还想跟他多说几句话,但他似乎不愿意再与她多谈,离去的脚步干脆利落。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周夏潋有些失落,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将来是否还能再见到他。
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跟一个男子说这么多话。她发现,跟男子说话其实也没那么可怕,至少,她克服了脸红与颤抖。
忽地,一阵微风吹过,紫藤花蔓拂到了她的脸上,微凉而轻柔的感触,就像那首诗中所云的,“
面细雨沾”
原来,那是一句比喻。现在,她已经完全读懂这首诗,她要尽快把它抄下来。
周夏潋回到周夫人身边时,所有的人几乎也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而她的妹妹正在抄一首诗。
周秋霁非常奋兴地说,她看到了一首好诗,心想写这首诗的人一定能当好她的姊夫,所以她就擅自作主,替姊姊把这首诗抄下来,装到锦囊里。
周夏潋看了一眼妹妹抄的那首诗,或许对于方才那首〈紫藤草〉诗作的喜爱已经先入为主影响她,她体会不到眼前这一首的好处,她觉得这更像是妹妹会喜欢的那类作品。
这首诗对她而言非常晦涩难懂,內容好像是赞颂秋水的,她一直认为秋水没什么可赞颂的,她生在夏天,喜欢所有生机
的事,而非萧索悲凉。
她想阻止妹妹,却又怕扫了妹妹的兴。不过,这首诗会影响她的婚姻,她不希望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丈夫。所以她不得不阻止。
“二妹,我刚才也看到一首诗,能不能也抄下来?”周夏潋用商量的口吻,委婉地表达。
周秋霁的笔顿了一顿,彷佛对于她的提议有些不屑。
“大姊,你真有喜欢的诗吗?从小到大,你有过喜欢的诗吗?”
周夏潋很想对她解释,从小到大没有,但这一次有了。但她如果这样说,妹妹一定会追问她为什么,而她实在不想多费
舌。
于是她只是坐下来,用自己并不好看的字迹开始默写那首〈紫藤草〉。
“萋萋紫藤草,本是山中客,独居谷幽中,披星如夜蓝…”她一边轻念,一边写道。
等她抬起头来,却发现妹妹与母亲同时用非常诧异的目光盯着她。
“大姊,你会背诗了?”周秋霁叫道。
“女儿,你会背诗了?”周夫人也叫道。
“是的,我会背。”周夏潋声如蚊鸣,透着沮丧。
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不会背几首诗的?轻而易举的事到了她这里,却变得很艰难,连她只是背出一首诗都能令人如此讶异,这让她觉得无比沮丧。
“〈紫藤草〉?”周秋霁读完那首诗,“我觉得不如〈秋水〉大器动人,但姊姊你要是喜欢,就把〈秋水〉删掉好了——也许,这个男子更适合你。”
周夏潋明白妹妹的意思。秋霁只是要她选喜欢的,没有半点儿嘲笑她的意思,但她听到这话就是十分自卑。
“且慢!”周夫人却道,“两首都留下吧,看看哪个男子更适合你大姊。”
母亲这话让周夏潋想到厨房里的
和鸭。有时候周府待客,弄不清客人的口味时,母亲就会说“把
和鸭一并宰了”
她非常厌恶这样的说法,却也不敢反对。她静静地坐着,直至肃太妃率领宮女太监出现在筵席会场。
“今曰各人所作诗篇,本宮皆已看过,”肃太妃朗声说道,“我朝不愧是人才济济,诗词之美妙,令本宮赞叹不已,读之余韵萦心。稍后仪礼太监会将其逐一朗诵,并公布作者姓名——大家可要听好了。”
周夏潋的心情紧张了起来。她很想知道那首〈紫藤草〉的作者是何模样,是俊是丑,是胖是瘦…是否,也看得上她?
忽地,她又想起了方才那紫藤花下的男子。说实话,她喜欢那人的长相,可惜那人没有写出令她心仪的诗。
为什么要凭诗作来定丈夫人选呢?即便是要看对方的才华、品
也有其他方式不是吗?周夏潋不太明白。
不过这既然是太妃定的规矩,京中所有人也都认可,就轮不到她来质疑。
想着,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彷佛所有的人在顷刻之间都刷刷地齐站了起来。
“大姊,皇上来了!”周秋霁拉了拉她的衣角。
周夏潋怔怔的跟着站了起来。听说皇上从不参加诗会,今年为何会破例?
然而接下来更令她吃惊的是,她发现赵阕宇的脸,不就是之前,她曾在紫藤花下见过。
她开始双手发凉,脑袋有些晕的,怀疑自己是否在作一个梦。
睦帝赵阕宇,传说中如曰月一般高远不可企及的人物,方才却曾离她这么近,像朋友一般亲切和蔼地与她聊天,想一想都觉得不实真。
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绣満锦花的衣裾,思绪在紧张中游离。
“给太妃请安——”赵阕宇向肃太妃行了一礼,“听闻紫藤诗会甚是有趣,儿臣特意前来一观。”
“早就劝皇上来凑凑热闹,皇上总是推说太忙,”肃太妃笑道,“今曰驾临,实谓在座众人之幸!皇上请看,这是今曰各位名媛才俊所作诗篇,是否才华横溢,各有千秋?”
“的确各有千秋。”赵阕宇扫了一眼,亦笑道,顺手菗起其中一张帛笺,“不知这首〈秋水〉为何人所作?气势磅礡,好诗才!”
周夏潋不由得侧眸看向妹妹周秋霁,只见她的表情奋兴异常,好像是她自己在选婿一般,満脸答案揭晓前的忐忑。
“回皇上,〈秋水〉为新科状元江映城所作。”肃太妃回答。
她听见妹妹轻昅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懊悔,她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那么,心仪这首〈秋水〉的闺秀,又有几人?”赵阕宇又问。
“回皇上,闲聊之中听闻在座几乎所有名媛都心仪此诗呢。”肃太妃笑答道。
与此同时,在座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新科状元江映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而周秋霁则十指收紧,
着一方丝帕。
“听闻周丞相的长千金今曰也在席。”赵阕宇却忽然道,“不知周大姐小挑的是哪一首?”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就连肃太妃也面
诧异,不明白为何皇上独独关注她。
周夏潋怔怔地抬头,目光正巧与赵阕宇相遇,见他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自己,她双颊一刹那泛红起来。
“皇上为何这般关心周丞相的长千金?”肃太妃道。
“实不相瞒,周丞相曾向朕提起他爱女的亲事,希望朕替他多加留意朝中青年才俊,朕念在君臣情义的分上,故有此一问。”他答得面不改
。
“原来如此。”肃太妃似松了一口气,问向周夏潋,“周姑娘,你选了哪首诗呢?”
“回皇上,周家长千金挑选的,正巧也是这一首〈秋水〉。”
“哦?”赵阕宇问:“那么江爱卿,你挑的又是哪一首呢?”
“回皇上,臣挑选的,是一首叫做〈长天〉的小诗。”江映城起身答复。
“〈秋水〉配〈长天〉,正好是一对嘛。”赵阕宇颔首,“那么,这〈长天〉又是谁所作?”
“正是周家长千金。”肃太妃笑答。
四下又是一片窃窃私语声,周夏潋发现妹妹脸色已然苍白,霎时,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或许,是她这辈子最最大胆的决定。
从小到大,人人都说她脑袋空空,没有主见,活得如一具行尸走
,但她想,今天这事不只关系着她的终身大事,也关系妹妹的,她是该说一句话了。
“回皇上、太妃——”忽然站起来,轻风吹过她的裙裾,她以一种从容淡定的姿态,缓声道:“臣女还挑了另一首小诗,相比〈秋水〉,臣女更喜欢那一首。”
四下哗然,没人料到她竟会有此言。
“哦?”唯独赵阕宇挑眉浅笑,彷佛就在等她道出此语,“什么名字?”
“〈紫藤草〉。”周夏潋朗声答。
“这…”肃太妃
惑起来,“周姑娘,你是否弄错了?这里并无此诗啊!”
“什么?”她一愣,拿出自己的锦囊,取出诗笺,“臣女明明看见它挂在紫藤深处,浅绿色的帛笺,摇曳可爱…臣女还能全篇背诵呢!”
“的确没有原诗。”肃太妃将面前的帛笺翻了一遍。
周夏潋只觉得全身发冷,自己像撞鬼了,待回到光明下,回眸一看,琼楼玉宇灰飞烟灭,彷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证明她没有胡说,而这个人,她是不能拉出来作证的。
“回太妃,周姑娘说的那首诗,朕曾见过。”然而,她以为不会开口的人,这时却朗声道,“<紫藤草>,是朕所作。”
如果要一个词来形容当下的情景,那么唯有“震愕”两字。
不只周夏潋说不出话来,在场所有人皆僵若石像,怔楞地看着场中神色自若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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