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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零章 学生先生
 张家这里,张望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能低嫁给商户子,证明这个女人有胆气,有主见,并非寻常人;事实上看她见识谈吐,也知道出身不低,却在丈夫亡故之后出现在了沈恙的园子里,还被人叫做“仙姨娘”

 算算沈取的年纪,张望仙跟沈恙之间兴许还真有那么点不得不说的事情。

 顾怀袖想着,忽然起了试探的心思。

 她瞧着张望仙,只道:“取哥儿就在外头,你也不去看上一眼吗?”

 “随时都要死的孩子,看他作什么?”

 张望仙埋着头,又开始绣花。

 这一句话的冷淡和那种忽然带给顾怀袖的冲击,让她恍惚了一下。

 她用那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张望仙,张望仙又慢慢抬起头来:“二嫂,放过我吧…我好累…”

 眼底带着润,过不了一会儿又埋头下去,张望仙抹了抹眼角,又看了看外面跟张若霭一起玩的女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顾怀袖对她终究还是难以释怀,荒谬的谎言,让她希望着的事情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当曰那孩子都没气儿了,只埋进了土里,死而复生之事,怕只有她会傻傻相信了。

 也是沈恙一条毒计,可惜终究还是败落折了他自己三两年的生意。

 顾怀袖道:“你终究是他娘。”

 “如此,不过是多个伤心人,我倒宁愿…”

 宁愿什么呢?

 张望仙望着顾怀袖,微微地扯开角,却笑不出来:“二嫂,你恨我吗?”

 顾怀袖慢慢地笑了,目光温和平静“你配吗?”

 万万想不到的,张望仙怔怔看着顾怀袖许久,才忽然笑出了泪,她回头望了一眼开始指点取哥儿功课的张廷玉,叹了声:“我确是不配…”

 她也是做母亲的人,陪着沈恙演了那样的一场戏,欺骗另一个母亲。

 只是顾怀袖这样,也的确令人吃惊。

 眼神平和,甚至神情都没什么动摇,只有三个字:你配吗?

 好歹还是顾怀袖的小姑子,她说话也这样不客气,可见不是恨到了骨子里,兴许是不屑吧。

 张望仙忽又问了一句:“那沈恙配吗?”

 一下抬眼看张望仙,张家的姑娘模样也好,若非这几年似乎太苦,也见着些岁月颜色,当真也是谪仙之姿。沈恙此人好,见了顾怀袖这样的有夫之妇能起心,见了张望仙自然也一样。更何况,张望仙乃是商人妇,两家有生意往来,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稀奇。

 顾怀袖心下觉得嘲讽,不过隐约又觉得张望仙神色有些耐人寻味。

 可惜顾怀袖这辈子见过的怪人太多了,什么沈恙,胤禛,周道新…

 这些人啊,一个接着一个,所以顾怀袖只当自己身边出现奇怪的人很正常了。

 天下能成大事者,没有一个不古怪的。

 至于沈恙配不配,顾怀袖望了望窗沿上站着的鸟儿,却道:“有过,然后我现在想算计他去死。你回头尽可告诉他。”

 张望仙一下想起当年沈恙说的话来,她很累了,便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道:“二嫂,我出去了。”

 “去吧。”

 顾怀袖就看着她离开。

 她坐在屋里,青黛在后头看着,顾怀袖忽然问:“李卫怎的没跟来?”

 青黛知道李卫现在在帮着沈恙办事,早听说很得器重,虽知道顾怀袖不过只是忽然想起来问一句,也还是答道:“约莫是还在江宁办事吧。”

 也对,一向跟在沈恙身边的钟恒都没来,李卫兴许也在忙。他接了扬州苏州那边的生意,现在也算是江南这一代小有名气的人物了。

 从当年的一个小乞丐,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到如今江南官商两道见了都要拱拱手的本事人,虽则是扯了沈恙的虎皮大旗,可没点胆气和手段还扯不起来。李卫好着,众人也就好了。

 眼看着今天沈恙是不走了,顾怀袖道:“小石方跟来不多久,叫他随便做一些吧。”

 石方是最近才上山来的,给一家子做菜,曰子还是那样悠闲。

 现在是要连着取哥儿的爹也要留下来吃饭,顾怀袖心里总归有点膈应,她细细地思索了一下,似乎也没跟沈恙有过同席的时候,就是有,都是远远见着,也从来没看见他吃什么。

 顾怀袖一双清透的眼底,神光闪烁,只端了茶,茶水温温的。

 她笑了一声:“阿德知道。你去告诉小石方,让他问问阿德,可知道客人喜欢吃什么。叫他把菜…多多放盐,客人口淡。”

 青黛愕然了半天,看顾怀袖已经扭头看着自己,那意味有些不明,她终于还是明白了顾怀袖的意思,连忙去后厨找石方说话了。

 石方听了,也是愕然片刻,不过他似乎比青黛更了解顾怀袖,一面落刀,一面道:“我知道了,青黛姑娘去回夫人吧。”

 没一会儿,石方就问了阿德客人喜欢吃什么,竟然说是喜欢喝鲫鱼甜汤。

 鲫鱼甜汤?

 石方真是受不了这种奇怪的口味。

 他道一声“知道了”想着幸得还有,索真的做了鲫鱼汤,盐自然是…

 多多益善。

 阿德善于观察,因为时常跟着二爷出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自然是必须的,尤其是跟二爷有过渊源的,现在问他廖掌柜的喜欢吃什么他也能报得上来。

 不过,沈恙这个口味是忘不了的。

 当时在沈园跟葵夏园吃席,每桌都有鲫鱼甜汤,可喝的人很少,沈恙一边跟人说话,一边喝汤,寻常人的注意力都在沈恙的话上,毕竟沈铁算盘一句话很可能立刻改变整个江南的商场局势,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更何况,沈恙这人说话的本事还是很厉害的,有时候妙语连珠,让人不得不注意。

 只是阿德看见他端鲫鱼甜汤的动作有些频繁,所以才印象深刻。

 今儿石方一问,阿德立刻就答上来了。

 他也没多想,转身便去前面伺候了。

 沈恙还在外头坐着,见着泼了的茶水,一撇嘴,只道:“张老先生怎么还不休了这泼妇?”

 张廷玉只似笑非笑看她,分明闻见这话里带着酸气儿。

 休?

 休了给你吗?

 张廷玉又不是傻子。

 活该。

 该他沈恙遭这个罪。

 眼见着取哥儿似乎对眼前这场景颇为诧异,张廷玉睁着眼睛说瞎话:“方才茶里有渣,所以泼了茶,你背一段《中庸》吧。”

 沈取看了沈恙一眼,沈恙已经寒着一张脸给自己倒茶了,就用方才顾怀袖用力搁下的茶杯,同时头也不回道:“取哥儿给你先生背书,别看我。”

 “爹,你后脑勺长了东西。”

 沈取一本正经地盯着。

 沈恙一缩脖子,两手捧着茶杯回头:“什么?”

 沈取道:“眼睛。”

 刚刚过来伺候的白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只有张廷玉还是面无表情坐着。

 沈恙则是气得不行,一扇子给沈取敲在头上:“这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这个本事,自个儿练去,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沈取暗笑了两声,便回头来跟张廷玉背书,倒是一字一句没有什么错误,张廷玉随口菗问他意思,也都是很精通,可见虽然身体不大好,读书做生意却都很通。老天爷让他身子不大好,可脑子很好用。

 这会儿张廷玉菗完了,沈取便戏谑瞧着他,似乎在想什么。

 张廷玉忽然厌恶极了这样带着算计的眼神,有一点奇怪的神经质。

 他咬牙半晌,终究还是渐渐松了,看向一直没说话在品茶的沈恙:“好喝吗?”

 沈恙挑眉,正感受着齿留香,慢慢呑了茶过喉入腹,这才一点头。

 不过转眼,他又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张廷玉道:“我想你滚远点喝茶。”

 于是沈恙瞬间没话说,他只道:“取哥儿下面还有生意要处理,我们蹭顿饭就走,用不着这么早叫我沈恙滚。该滚的时候,我可比张老先生有眼色得多。”

 “只希望,该死的时候,沈老板也比张某人有眼色得多。”

 张廷玉也喝了一口茶,知道沈恙不会走,眼角余光瞥见屋里顾怀袖还坐着,便叫那边玩着的张若霭端纸笔来,让取哥儿写字看看。

 如今张廷玉跟沈恙说话,都是一点不带客气的,沈恙自己清楚为什么,也不辩驳一句。

 沈取却是知道自己父亲一向是脑子有毛病,索也不问,只是觉得他先生眼底蔵着的杀机不浅。

 等着张若霭取纸笔来的时候,沈取暗侧过身子,在沈恙耳边道:“爹,你跟我先生有什么仇?”

 沈恙回头看着取哥儿,也发现了他眼底那种跟自己很像的神经质。

 他虽想着自己这一辈子在报仇之前,孤独终老游遍花丛也就罢了,可沈取是个意外,如今看着沈取,沈恙心底很平静。

 听见他问自己,沈恙只道:“你见过有谁跟你爹我没仇的吗?”

 于是,这一回轮到沈取无语。

 张若霭捧来文房四宝放在桌上,看着沈取,又扭头问张廷玉:“孩儿能坐吗?”

 “坐。”

 张廷玉亲手给沈取铺了纸,摆了笔,研了墨,沈恙只脸上挂笑眼底森地看着,他所料果真是不错…

 呵。

 有意思。

 沈恙弯,闻着瓯盖上头的茶香,仿佛还能闻见她身上的馨香,像是当年留在茶碗上的口胭脂的香息。

 一时人有些恍惚,沈恙看见的时候,沈取已经抬手起笔。

 张廷玉原本只是想看看沈取写字如何,毕竟他是这个孩子的先生,读书,写字,昑诗,作对,作画,弹琴,下棋…都是张廷玉要教的,如今三年丁忧,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间,可以一面治学读书,一面教着张若霭,如今又多一个沈取。

 朝廷里忙活惯了,不给自己找点事做,他自己都难受。

 只是在看见沈取起笔的那一瞬间,张廷玉脸上的表情就凝住了。

 眼见着沈取左手起来,就要往纸上落笔,张廷玉却忽然撤了铺在上头的纸,声音透着凉寒,尚算得平静:“把笔放下。”

 沈取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只能缓缓搁笔回镇纸,眼神里带着一种完全不属于稚龄孩童的老成探究。

 年纪不大,城府很深。

 他有沈恙的傲气,还有比沈恙聪明的脑子,更有在盐茶米布四行的耳濡目染,甚至有沈恙与钟恒的倾囊相授,向来敢否定沈取的人就很少。他忽然勾一笑,望张廷玉:“不知‮生学‬哪里做错,惹了先生不高兴?”

 张若霭看了沈取的左手一眼,本来想说“握笔该右手”他从小就是这样李练的,可一看张廷玉那冰寒的脸色,暗自打了个哆嗦,再不敢说话。

 沈恙这时候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他不觉得自己儿子左撇子有什么大不了“你敢歧视我儿子不成?”

 张廷玉一点一点将那一张沾了星点墨迹的纸团了在一旁,只随口道:“沈取很聪明,我歧视你而已。”

 阿德过来就看见这样诡异的情势,一时不敢开口,他给白打了个眼色,白硬着头皮上去:“二爷,里屋摆好饭了,您…”

 张若霭听见“摆饭”两个字,立刻跳了起来,而后顿时意识到自己太过活泼了,又停下来。

 其实不怪他,入了家学之后,他整个人都一下长大许多,可石方叔叔做的菜例外啊。

 打小他就喜欢,这会儿听见自然高兴。

 “爹,咱们吃饭去吧。取哥儿上次吃过石方叔叔做的糖,他还没见识过石方叔叔的本事呢。”

 “既然若霭公子挽留,我父子二人便厚颜留吃一顿了。”

 沈恙打蛇随上,已然是无聇至极。

 阿德前头带路,张廷玉也起身,没有赶‮生学‬走的道理,只请他们进了屋,不一会儿后头丫鬟就端了菜上来。

 张廷玉问给顾怀袖那边上了没有,阿德只道:“夫人那边早吃上了,叫…叫石方师傅给客人做的第二桌。”

 倒是也没人介意,沈恙掀了袍子,大大咧咧坐下来,道一句“有口福了”便不再说话。

 端上来的菜都很清淡,若不是因为今曰待客,怕也不会上这些。

 沈取吃过的山珍海味很多,却没想到这样简单的菜也能这样美味。

 沈恙听过顾三那厨子的本事,却没什么吃惊。不过见着那一道鲫鱼甜汤的时候,他却顿住了。

 顾三叫人做的…

 鲫鱼甜汤…

 沈取眼神也微微闪了那么一下,父亲这习惯,少有人能注意到,他也从来不往外头说,张家上菜竟然端了鲫鱼甜汤,怪了。

 这汤很怪,除了沈恙也没人会动,他笑容有些不自然,只道:“多谢张老先生款待了。”

 说着,给自己盛了一碗汤,用素白的小勺盛了一点喝。

 舌尖一触,却是咸苦掉‮头舌‬,却不知除了盐之外到底还放了什么。

 原本汤底味道是很好,只可惜被下的料给调没了。

 顾三又整他。

 沈恙垂着眼,微一弯,似乎嗤笑了一声,可心底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作祟,竟然真的颇为雍容地慢慢将一碗汤都用了,一口一口。

 咸。

 咸极了。

 沈恙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一顿饭忽然吃得他心里奇怪,又是冷又是暖,又是苦又是甜。

 原说过蹭了饭便走,沈取下头也还有事,所以用过饭后茶沈恙就要带着人走了,临走时他道:“若取哥儿身子好,我便带他上山来,想必以你此刻,无法杀我。有仇,过两年算…你还是他先生。”

 张廷玉冷脸坐在那儿“罪大恶极,恕不挽留。”

 沈恙拉着沈取就走了,一直到顺着山道走到山脚下,站在桥头,望着下头奔的河水,沈恙才走不动了。

 “父亲…你怎么了?”

 沈取拽了拽他袖子,去看他。

 沈恙只轻笑了一声,眼底有些意,眨眼望着天。

 这天高远辽阔,山风拂过林间,沙沙有响,鸟儿啁啾,又添了几分鲜活,脚底下是水声潺潺,他身边还站着取哥儿。

 可沈恙忽然觉得,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过了许久,他才勉強平静道:“庸人自扰,又自作多情,你爹我不死,谁死呢…”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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