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止足
能忍到现在才哭,真的很不错了。颜秉初记得前世自己五六岁的时候,父亲的巴掌还没落下来,她已经哇哇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只可惜…颜秉初的鼻子也跟着酸酸的,这是第一次在大宋朝想起前世的亲人。
她转过头看着菗噎的颜秉君,往他身边挪了挪,揽住他的肩膀,用手轻轻地拍着,什么都没说。颜秉君便在她的拍打下哭声越来越大,再越来越小,渐渐平静下来。
“阿姐,我没忍得住。我下回定不哭了!”颜秉君用小手抹了抹脸,嗓音还带着点颤。
颜秉初
了
他的脑袋问:“为什么下回定不哭了?”
颜秉君有些赧然地道:“早上我还说要当大将军,大将军是不可以哭的。”
“有句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一个人悲伤到了一定程度,是可以哭的,君儿现在一点也不丢人。”
颜秉初看看他哭花的一张小脸,眼睛周围有些肿红,一双眼睛却因为
过泪的关系显得格外纯然干净。
他撇了撇嘴,低下头,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娘…她为什么要罚咱们?”
颜秉初自己也还没有搞清楚,但只得这么安慰他道:“肯定是因为咱们做错了,娘才会罚的。”
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加以隐瞒的事情只有颜秉君蛀了牙的事。如果真的是那件事,那么,小孩子蛀牙为什么会让徐氏如此震怒?
颜秉初的目光落在周嬷嬷放在面前的那篇家训上。
她弯
伸手拿起那篇家训,仓健有力的颜楷,篇头用朱墨写着“止足第十三”
“《礼》云:‘
不可纵,志不可満。’宇宙可臻其极,情
不知其穷,惟在少
知足,为立涯限尔…”
看了几行字,颜秉初有些明白了。在徐氏看来,颜秉君的错处在于他贪恋糖物,不懂得克制自己的**,以致于牙齿遭受到损害。她不噤有些讶异,前世散漫成
的她从来不知道古人会因为这点小事罚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跪那么久。
她眼睛迅速地往下扫,尽管已经看了这个时代不少书,还是有些字不认识,但并不影响她理解这篇家训的大意。
《止足第十三》从题目看分明是一组家训其中的一篇,这篇家训的篇幅并不长,通篇旨在告诫子孙不可放纵**,防止贪心不足。
颜秉初
略地扫了一眼后,便从头开始细细地看了起来。仅仅从这一篇,颜秉初便能明白何以颜家能够屹立百年不倒,才人尽出!
颜氏族人的家产只求能够积蓄以备婚丧和急用“不啻此者,以义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以求之。”在世所得家产全部义散世人,只留给后辈这一祖训。到现在颜秉初才明白颜府大房和二房哪里是分了家!这颜府上上下下全是颜廷文自己得来的!
“阿姐,家训上面说了君儿错哪了么?”颜秉君用手拉拉颜秉初的衣袖。
“唔。”颜秉初收了家训,眨了眨有些酸痛的眼睛。
天光已暗,从东偏殿打开的窗子往外看去,能看见一角被云霞染得浅红的天。唉,她的肚子有些饿了,腿也跪得麻木不堪。她很想放松下来,一庇股坐在垫子上,可转头看着颜秉君脸上写着好奇地看着自己,颜秉初决定还是不要放松。
颜家家训有些地方或许在她这个散漫惯了的现代人看来有些苛刻,可是在现在无疑是极为重要的。尤其是礼仪,是世家贵胄还是山野村夫,从动作神态,言行举止都可以看出来。在这个时代,家族生存艰难,祖训无疑是先辈经历种种留下的告诫,教诲和生存经验。
颜秉初并不打算先向颜秉君逐字逐句地解说这篇家训,她想了想,慢呑呑地问道:“你可知是什么事引起娘生气的?”
“是因为我蛀了牙。”颜秉君顿了顿,又急急地道“可是我蛀了牙,已经很痛了,娘为什么还要罚我!”
颜秉初看着他委屈的小脸,心里感慨颇多。
这个问题,自己很久以前也问过,当过马路时没注意被擦过去的车吓破了胆,却被赶来的母亲责骂一顿的时候;当与玩伴嬉闹被脚下的石子绊了跤跌破了腿,却被回到家里的父亲责怪的时候…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当不久以后,她羡慕着别人有父母责怪痛骂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不过就是那句话——“爱之深,责之切”罢了。
“咱们跌倒了,娘亲还让我们自己走!不许别人扶!娘亲肯定是不疼咱们了!”颜秉君的声音都透着委屈。
颜秉初哑然失笑,柔声安慰他:“咱们自己不是能走么?要别人扶什么?”
“阿姐!”颜秉君大声道“这不一样的!娘亲可以让别人来扶我们,我们不要她扶也可以!”
颜秉君被他绕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道:“娘亲不是在生气么?咱们惹娘生气了,娘亲自然要罚咱们。不让别人扶也是在惩罚咱们呐。”
“那娘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罚咱们?”
好了,问题又绕回去了。
颜秉初不知道怎么向颜秉君解释关于蛀牙和凡事有度,
不可纵的关系,她得先理一理。
“君儿你为什么会蛀牙?”
颜秉君扭捏两下,才道:“我…就那么蛀了呗!”
颜秉初猜到他的心思,不由失笑道:“对阿姐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不就是你总爱吃甜的么?”
爱吃甜的东西,肯定牙也没有漱仔细。
“长亭也该仔细看着你将牙漱仔细了才是。”颜秉初叹道,倘若牙漱仔细了,说不定也不会蛀牙。
颜秉君突然“哼”了一声,道:“我讨厌长亭!就是因为她,娘才罚咱们的!她还将我的糖都收走了,还…还告诉娘亲!”
“等等,”颜秉初没有听明白“你且说仔细些。”
颜秉君以为找到了能和自己一个鼻子出气的人,不由愤愤地向自家阿姐诉苦:“我今天去给娘请安,娘原先还好好地,问我是不是牙疼。后来,长亭就向娘说我老吃糖!然后就把我的糖全给娘了!娘就生气了!”
“真的就这样?”颜秉初有些不相信,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颜秉君小脸微微一红,道:“真…真的。”
那就是假的了,每当颜秉君说话有些结巴,就是他底气不足的表现。
颜秉初敛了神色,沉声道:“说实话!”
见阿姐有些生气的样子,颜秉君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将整个事情完整地讲了一遍。
原来,徐氏下午从周嬷嬷那知道颜秉君牙齿蛀了的事情,便在他来请安时,询问了几句,又责怪长亭没注意着。这一责怪,倒是责怪出事情的真相来了。
长亭说小少爷总是吃糖,劝也劝不住。徐氏奇怪,问哪来的那么多糖。长亭竟然没答得上来。徐氏着人去颜秉君的院子一查,好家伙,连枕头套里都翻出一大把糖纸来!长亭是屋里的大丫头,管着月钱的,回去这一看月钱也少了些,竟被颜秉君使了人去街上买糖回来了!把这些证据摆在颜秉君面前,他竟然还不肯承认!
颜秉初想着难怪!以徐氏一向温和的脾气,对姐弟二人从未大声呵斥过,怎么这次因为仅仅因为颜秉君蛀了牙发了这么大的火,原来还有这么一宗的事在里面!这已经不是小小的贪口腹之
的问题了,确实算的上因**衍生出两项令人头疼的罪名,偷窃和撒谎。
天色完全黑了,东偏殿里也没有点灯。颜秉君看不清阿姐的神情,但是从她久久不语可以知道,她也生自己的气了。颜秉君有些懊丧,他怯怯地伸出手,要捉住颜秉初的衣袖。却不小心碰到了颜秉初右手,只听颜秉初倒菗了一口气。
“阿姐怎么了?”颜秉君急急问道。
是碰到右手上的伤口了,看来下午那一跌,手擦在地上,破得很厉害。颜秉初听出他声音里透着恐慌和着急,心下不由一软,柔声安慰他道:“没事。”
颜秉君听到姐姐温柔的声音,鼻子一酸,忍不住哭声道:“阿姐,我错了,我下回再也不这样了。”
“你错了?你错在哪了?”颜秉初问道。
“我…我不该吃糖。不该把糖蔵起来。”
颜秉初一脸苦笑,他还是没有明白,到底是年纪小,总是要有人告诉他才是。
“不,吃糖本身不算一件错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中唐诗人李绅喜欢吃
头舌,苏东坡喜欢吃猪
。但这件喜好带来的后果却值得人去斟酌,李绅每餐一盘
舌,费活
三百多只,劳民伤财;苏东坡则是自己下厨做红烧
,还将做法传给百姓,后百姓为纪念他,将这红绕
称为‘东坡
’。”颜秉初顿了顿,问道“君儿能看出谁好谁坏吗?”
颜秉君“嗯”了一声。
“你为了吃糖已犯了两桩错误,偷月钱,这是第一宗。这钱是你自己的月钱没错,但是长亭管着,你年纪还小,用钱必须和她说一声;这第二宗,就是撒谎。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小时候撒小谎,长大了撒大谎的?”颜秉初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不服气,你不是问家训里有没有说你错在何处么?这就是家训里告诫的‘
不可纵’。”
颜秉初见他不说话,明白他是听下去了,便缓了缓语气道:“说到底,娘亲责罚你,是为你好,往大处说,是秉承家训教导。往小里说,何不是担心你么?你总是吃不够糖,晚上也偷着吃,如果娘不管你,任着你吃,最终受损的还是你自己。你想一想,小小年纪一口牙都掉光了多可怕?还疼!每个牙都在疼,最后咬満口的花椒都不管用!娘是怕你以后痛,才让你现在痛一痛!周嬷嬷和长亭,她们是真心爱护你,才会将事情告诉娘亲,同娘亲罚我们的道理是一样的。”
颜秉君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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