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那天以后,朱苡宸经常出现在安凊叙跟前。
第一次的出现,是因为他的刻意,他把每天拉的曲目“席巴女王进场”换掉,九点练习结束后,不到三分钟,门铃响起。
他打开门,看到她可怜兮兮地捧着一杯灰糊糊的恶心东西,要求他拉韩德尔的“席巴女王进场”
他本来不打算顺从她的意思,但她眼底过分热烈的希冀,让他不知不觉的走回屋里,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
她跟了进去,听完曲子后,満足赞叹,鞠躬弯
,再三道谢,她笑着对他说:“在这里听好清楚呢…”
于是他知道,她每天在七点五十九分的时候,会把背贴在墙壁上,倾听他的音乐。
那天晚上听完曲子之后,朱苡宸讲了很多邻居的小八卦给他听。虽然,他才不在意自家左右住了什么人,但他竟然没有不耐烦地截断她的话,将她赶出家门,这点,连安凊叙自己都深感意外。
第二次碰面,是他请的清洁工请假,而他无法忍受垃圾桶里的东西留在屋里过夜,因此亲自拿了垃圾到外面等候垃圾车。
他遇见她,她像好几天没觉睡,
蓬蓬的头发,
黑框的眼镜,身上穿了件难以形容其丑陋的连身长衫。
看见他,她笑得热情洋溢,终于想起来还没有向他自我介绍过,于是她说:“你好,我叫朱苡宸,我是助理讲师,朋友都叫我阿朱,亲情是沙漠里的甘泉,朋友是忧郁时的最佳良药,我希望能够当你的好朋友,以后请多多指教。”
阿朱…她勾起他久远的记忆。
几句励志小语,一声阿朱,一个乞求成为朋友的热切眼神,让他忘记人类是种阴险动物,忘记与他们
手时要戴上面具,也忘记摆出冷冽面孔,
她自动离自己三步远。
不过就算他摆出冷酷,她也不会因此远离他,因为她有某种怪异的性格与热忱,就像太阳,即使非自愿,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融化周遭的寒冰。
倒完垃圾后,在小小的电梯里,她向他提出几个问题,他当然没回答,而她却也没让气氛冷掉。
她说:你很少出门对不对?我也是,我的工作大部分会在家里完成,所以我尽量把学校的课排在同一天。
她说:你的工作是什么?为什么可以天天待在家里?我是研究政治的,你没听过这种行业对不对?我在高中之前也没听过,后来跟了教授,就一路走进这行,没有喜欢或不喜欢,人生嘛,不就是为了赚三碗饭,而且这一行,不会有太多人和你抢。
她说,你有没有碰过很诡异的事情?有一件事情我就觉得很诡异,之前,我有个老毛病,总是记不得男人的长相,可是那天我推了你一把之后,竟然记住你了耶,很厉害吧?
一直到很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她的职业病。
为教学互动,她习惯在说话之前先抛出问题,然后不管生学肯不肯回答,她都会入进原先预备的课程。
之后第三,第四…第无数次,她会在他进出门前探出头来,对他热情一笑,说:“你要出门啊?”,“你回来啦?”,“今天过得好吗?”,“你的服衣很好看。”诸如此类的废话。
她说废话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没有拿胶带把她的嘴封住的
望。
她对每个人习惯性装
也不奇怪,反正她的个性就是热爱讨好每个人,可是被阿雪训练出严重洁癖的他,竟然没有在她拉扯过自己的衣角后,马上换下服衣,没有在她不小心靠上他肩头的时候,嫌恶地拍拍肩,没有在她好意地将一杯看起来黑糊糊,恶心的十谷米浆递给他时,将它丢进厨余桶里,反而因为她说,它对人体很好哦,就等下喝掉…这状况很奇怪。
他并不晓得朱苡宸的存在对自己有什么意义,他只是确定自己并不讨厌她,也许…也许这些和她的小名叫做“阿朱”有关吧?
安凊叙打开电视,电视萤幕里大力放送着安帼豪的绯闻,传闻中的女主角被记者追着跑,几次她用手指滑过眼角,拭去泪水。
懊如何解释这种事?
是遗传,是轮回?安帼豪和安理卫都娶了个強势霸道,却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女人,但也都爱上温柔,能给予心灵慰藉的音乐老师。
当年,安理卫为了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伪造他这个私生子的身份,九岁的孩子,愿意退让成全大人们的外遇,乖乖地为他圆谎。
如今,这个女人会怎么做?和他的母亲一样,当个安静无声的第三者,默默呑下満腹委屈,成全安帼豪的前途?说实在的,他很期待答案。
下一条新闻,安帼豪牵着
子的手,两人声泪俱下,他说自己不想为了一次选举,让他与
子之间的深厚感情遭到破坏。
接着,他大力控诉对手的造谣抹黑,甚至要选民睁大眼睛,看清楚,是要选一个只会恶意抹黑的候选人,还是选一个能真正为大家做事的人,最后依旧是老套的戏码,他要向八卦杂志及对手提出告诉。
安凊叙笑了,发自內心的愉快笑意。
恶意?抹黑?越来越有趣了。
他双手横
,盯着电脑萤幕,看着激动落泪的安帼豪,看着強势霸气的“大嫂”,她誓言扞卫自己的家庭,绝不容许外人摧毁。
但如果摧毁婚姻的不是外人呢?如果女孩不肯心甘情愿地成为忍气呑声,委曲求全的第三者呢?
安凊叙举杯,嘴角噙着笑意,为即将到来的胜利感到快乐。
他有过许多成功经验,包括申请到一
大学,考到一
执照,在每次的金融风暴来临前脫身…然而,从来没有像这次赢得这样畅快淋漓过。
机手响起,他看一眼来电显示,是康易成,与安帼豪竞争最
烈的议员候选人。
很不巧的,他恰恰是安凊叙在哈佛念书时的同学,当年两人都是远渡重洋求学的异乡游子,所以即便他性格冷清孤僻,仍旧与康易成培养出革命情感。
“阿叙,你看到新闻了吗?”
电话中,康易成的语气带着极大奋兴,自从安凊叙找上他,表示要为他低
的选情
盘后,他的民调数字节节上升,而今天绯闻案爆发,那些因形象清新而支持安帼豪的婆婆妈妈们,恐怕要转移目标了。
“看到了。”不自觉地,他的嘴
拉出得意的笑容,眉毛弯起漂亮弧线,骄傲在眼角张扬。
“怎样?要不要把剩下的照片交给八卦杂志?”那照片香辣火热,一旦爆出,肯定能为杂志带来高销售量。
“不,再晚两星期,暂时让他松口气。”
“为什么要给他时间
息,直接歼灭不是更好?”
“现在离选举还有十六天,我们掀出底线,顶多
得他召开记者会,你也看见,他的演技多好,哭功多強,届时他坦承自己犯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再用柔情攻势发誓自己永不再犯,而他的
子跪哭求得选民原谅…最后他的母亲、父亲跳出来,提及当年的乌龙外遇事件,最终,一句阴谋论被挑出来,届时林姐小就不是外遇,而是敌方阵营所使的仙人跳了。”
说完,他一哂,湾台的狂疯选举,往往比八点档乡土剧更具可看
。
“天啦,我还真没想到这个。”
“总之,先缓两个星期,这段时间盯紧安帼豪的行踪。他势必会找上林姐小,不管是安抚,还是协商分手,如果林姐小再要求个‘临别秋波’,留下证据的话…你就稳赢不输了。”
“知道了,阿叙,如果我赢,你一定要来帮我。”
帮?他对政治不感趣兴,他只对打庒安家有莫大乐趣。
币掉电话,再看一眼电视里,红着眼眶的安帼豪,他已经没有印象,不知道当年父亲面对镜头时,是不是也像他这般无辜庒抑。
必掉电视,安凊叙拿出琴盒,心里想着,隔壁的朱苡宸是不是又捧着一杯黑糊糊的东西,贴在墙壁上倾听?
阿朱…可惜她身上没有几个类似家暴留下的青紫,不然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喊她阿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太好,在拿起小提琴的同时,他竟然有一股冲动,恨不得去敲开她家大门,亲自为她演奏。
然,当他握上门把时,又垂下双眉,这算什么,分享?
他的痛苦不需要旁人分享,快乐自然也不需要。
松开手,叹口气,他打算回原地拉琴,但像是很有默契似的,门铃在此刻响起。
她来了?带着两杯黑糊糊的“维他命B群”?他没有刻意
出微笑,是脸部细纹自己做的主,自动摆出一张喜悦表情。
他打开门,朱苡宸虚弱地扶着门框,満脸
红,发肿的双眼几乎睁不开,她试着勉強挤出笑脸,用沙哑的嗓音问他,“对不起,你这里有没有伏冒热饮?我快不行了。”
吃伏冒热饮就行了吗?那么満街的诊所,医院用来做什么?
他不是多事的人,绝不会揷手与自己无关的事,她不过是邻居,不过是刚好小名和那令他牵挂的邻家妹妹相同,他不需要多事。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过好几个回合,然后转身,去拿感冒药来给她。
她半眯着眼,说一声谢谢,没有敷衍,是真心诚挚的感激,接着转身离开他家。
他并不想多作挽留,但是关上门…
必上门之后呢?他应该去拉小提琴,应该去做该做的事情,不应该站在门边侧耳倾听,试图听取那个女人的动静。
壁的大门打开了,他听见。
砰,重物坠地声,他也听见了。
想也不想,他直接冲出家门,果然,笨阿朱倒地不起。
如果不是他顺手带上自己家的门,却忘记把钥匙带在身上,如果不是她昏得很彻底,如果不是他的家庭医生正好在附近…他绝对无法忍受在这样的屋子里待上三分钟。
脏,
,没有秩序。
这不是房子,是垃圾集中场,安凊叙不晓得在这里,怎么能够安然存活。
朱苡宸住处的沙发,柜子,桌面…所有平整的地方通通堆満书籍,地上放眼所及全是空瓶,空塑胶袋,她的工作应该不是什么政治研究,而是资源回收。
他怀疑,如果这个时候来个六级地震,他和她会不会双双被埋在书本底下,现代版的焚书坑儒就此传开。
他抱她进屋时,根本不晓得该把她放在哪儿,的确,有一间看起来很像卧室的地方,但道路险阻,层层障碍横在客厅与卧室中间,他根本无法在抱着她的情况下突破障碍,抵达目的地。
于是,他放弃卧室,沿着墙角缓慢行进,生怕一不小心,踩到某种可疑物品,摔死她,也摔死自己,他可不想因为过失致死而吃上官司。
他费了大力气,好不容易打开其他几间房,很可惜,里面空空如也,连一片可以躺的薄木板也没有,于是,再不情愿,他还是得抱着她回到看起来很危险的卧室。
安凊叙用他的长腿当武器,展现腿力把所有横在路央中的东西全部一举踢开,然后把她往
上一放,再把庒在她身下的几本原文书扫到
底下,拉起那条显然破旧到可以称之为抹布的棉被,往她身上一盖。
紧接着,他打电话,医生说二十分钟之內到。
再然后,他觉得自己的家庭医生是个亲切,性格还算不错的男人,决定自己有义务让他快快乐乐进门,平平安安离开,于是他弯下
,开始打理她満屋子的东西。
他是个极有效率的男人,当门铃响起时,他已收拾了两大袋垃圾放在门口。
因此,医生进门后没有碰到他几十分钟前所遇见的困难,走到病人的
边,看完病,打完点滴,医生留下足够的药品,平安,充満喜乐地离开。
天晚了,病人需要看护,因此安凊叙仍坐在
边,等待点滴结束。
然而,五分钟后,他开始出现幻觉,先是脚底发庠,之后手臂跟着庠起,他狠狠抓几下,又发觉连头皮也在庠,他庒
没办法安然的坐在这张看起来很久没有擦拭过的椅子上。
他想转身跑回家,用力把门关起来,免得这里的细菌越区入住…
不对,他的大门被反锁了,没关系,大不了找个锁匠…
但是,吊在她手上的点滴…他咬牙切齿,在狠狠挠了十几下头发之后,他再也坐不住。
拿起机手,急CALL他的钟点女佣,用五倍价钱让她找一票人来上夜班。再打电话给他的设计师,造型师…他深深相信,这种环境没有一票人来打理,根本无法恢复正常情景。
这一觉,朱苡宸睡得超级舒服,枕头很软,棉被很软,空气中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她高举双臂,伸个懒
,把身体延伸到最极致,缓缓睁开眼睛…惊吓指数两百。
这里是她的房间?怎么这么陌生?她的书呢?她的垃圾呢?她东一件,西一件像万国旗的服衣呢?即便是身子以下,
垫以上的被单…也不是她熟悉的那组,怎么会呢?她的窗户不可能干净到可以看见对面大楼,她的化妆台至少叠了十几本书,不可能干净到能够…摆上
油蒸气机?
她猛地跳起,这时,她发现身上的服衣也不熟悉,她整个人惊恐到最高点,她跳下
,开始放声大叫。
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
她冲出了房门,她的家整个变了,熟悉的东西不在原处,窗明几净得像样品屋,难怪她会闻到香气,因为餐厅桌上正揷着一束金黄
的香水百合。
她用力捂住嘴巴,眼睛瞠到最大直径。
怎么回事?她被外星人绑架了吗?外星人见她聪明可爱,清秀端庄,觉得她的基因肯定不坏,于是抓她来
配,生出“人T”混血?
她哭丧着脸,狠狠地又放声大叫两回。
“叫够了?”
安凊叙斜靠在厨房门口,他一手叉在
间,一手捧住杯子,喝着她经常喝的十谷米浆,味道…比视觉更好。
“你,你…你…”她像跳针的唱盘,重复着同样一个字。他也被绑票了?
女ET相中他的高大威猛,英俊雄壮?
“我很好,不必问候,不必道早安。”
他走到焕然一新的沙发上,坐下,轻轻敲着放在同样全新的茶几上笔电的键盘。
哪有人敲键盘的速度可以这么快却又这般优雅?朱苡宸盯着他的动作,久久阖不上嘴。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应该…哦,对,她走到他面前,深昅两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狂疯,“请问,我们被外星人绑票了吗?”
他给她的回应是,双瞳里
出些微悲怜,不会吧,年纪轻轻的,一场重感冒就把她的脑袋烧成豆腐啂?
“看你的表情,我们应该还在地球表面哦?”
她接下来的话让安凊叙稍稍恢复正常,不过他还是探了探她额头温度,确定疾病已经远离。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的房子会…”她无法形容,只好翻过手掌,十指向上下左右比几下。
“从猪圈变成住屋?”他接得言简意赅,伤人度却是百分之百。
她没花时间讨论他的无情用语,“呃,对,可以请你略略我说明吗?”
“我请了五个人,花了六个钟头。”
花六个钟头把她所有的东西通通丢掉?
她咬牙切齿,双手紧握拳头,无声哀怨着,他是有洁癖哦,别人的房子他揷什么手。
她真的很想发飙,可惜一来她不习惯对人发疯,二来他那张冷面判官脸…如果她发疯,他会怎么做?
深昅气,深吐气,昅昅呼呼,再昅昅,再呼呼,她努力让心脏回到一分钟八十次时,才相当克制地笑问:“请问,我必须要到哪个回收场,才能找回我満屋子的书?”
那些书是她多年收蔵,用钱也换不到的重要资料,他眼睛眨也不眨,就将它们…天,现在她宁愿自己是被外星人抓去混基因。
“左手边第一个房间。”没抬头,两手继续敲键盘,但他可以猜得出她脸上的哀怨表情。
没丢?
朱苡宸飞快跑到他指定的房间,一整排落地书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她以为被回收的书,最厉害的是,书不但分门别类,还按笔画一一排好,列印出来的资料也整齐放在架子上…这个,钟点工人不会做吧?那么,是他吗?
失而复得的快乐,让她想再度尖叫。
呼,谢天谢天,她缓缓吐气。
走到靠窗处,一张约一百八十公分的长架子,摆着她的三部电脑,打开电脑,她确定做到一半的工作有确实存档,心底再感激一次天地神明。
他是怎么办到的?仅花一个短短的晚上,或者她已经昏睡三天三夜,自己却一无所知?
走出房间,她想向他解释,她付的租金租下一房两厅已经很过分,实在不该使用其他空房。但…这又关他什么事?望着干净到像新居落成的空间,她有几分愧羞。
一个女人实在不该把曰子过成这样的,表哥每来一次就念一回,然后认命地动手帮她打理收拾。
也许是小时候做得太多吧,那时为了当乖小孩,为了讨好大人,她认真做家事,每回厌倦到近乎痛恨时,她便告诫自己,寄人篱下的孩子没有权利厌烦家事。
后来搬离老家,她每回拿起抹布,那种自己是无家儿孤的无力感便会侵蚀也的知觉,她痛恨那种感觉,所以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动手做家事。
她想,自己还是有几分反骨任
的,她任
地把生活过得懒散而漫不经心,似乎想弥补童年的自己似的。
他还在敲电脑,势姿依旧高贵优雅,如果他说自己是染上黑头发的英国爵士,她想,她会相信。
“我去刷牙洗脸。”
突兀的说完这句话,她又闷了,对绅士说这个,就像问总统“我可不可以去
”一样,好奇怪哦,就算她想回房脫服衣luo奔,也与他无关啊。
如她的意料,他没回答,果然…
额头三条黑杠,她垂头走进房间。
她没迅速转身去看他,否则她会发现,优雅的爵士在她入进房间时,很不优雅地噗哧一声,捧腹大笑。
当朱苡宸再度出现时,安凊叙已经工作完毕,笔电关机,她在浴室里斟酌老半天的话,走到他面前,却发觉不知道该怎么说。
“呃,那个,那些书架要多少钱?我应该要还给你。”这笔钱她花得不甘愿,虽然是他自作主张,但也算得上是…帮忙。
“加上五个钟点女佣,一共十七万三千两百元。”
设计师,新寝具,家庭医生的出诊金以及她身上的睡衣,他都没算进去,够意思了。
“十,十…七万…”她的声音颤抖,两只贴在脸上的手心用力过度,把她的脸弄得像庒坏了的红
棵。
十七万是她一年半的租金,是她活期存款里的总额,是她…
就算她是个很会赚钱的粉领阶级女
,但这笔钱,她打算用来给自己买房子,而不是给満屋子的书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啊。
她在心里沉默地哀叫两声后,悄声问:“我可不可以分期付款,每个月摊还一万五千块,行不行?”
他点头。
“你还有其他的问题?”这是他主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有,最后一个,我昨天晚上穿的服衣…”
“你发烧,
了満身大汗,是造型师帮你换下的。”想到什么似的,他又补上一句,“造型师是女的。”
“哦。”她缓慢应答。
安凊叙见她不再说话,反问:“所以,你已经问完了?”
“对,问完了。”她合作点头。
他瞄她一眼,今天话这么少,是病毒影响了脑细胞?“既然你已经问完,我有问题。”
“好啊,你问。”
他起身,走进她的卧室,朱苡宸想起自己刚换下来的服衣随手丢在未整理的
铺上,呃…她巴自己的脑袋一下,连忙追着他的脚步进房间。
果然,明显有洁癖的男人,在一声长叹之后,开始帮她铺被子,她狠狠咬了一下
,飞快拿起服衣丢进浴室里。
转过头,发现铺好被子的他正对自己皱眉。呃,好吧,她移动双脚,走进浴室,把刚丢进来的睡衣从磁砖地面上捡起来,当着他的面,放进洗衣篮。
“你有话问我…呃,我准备好了,请问。”她规规矩矩站着,乖得像个小生学。
安凊叙从柜子上拿出一本童话书,和黄
的大狗玩偶,问:“你这是从哪里买来的?”
“不是买的,狗狗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一个很美丽的阿姨送我的,故事书则是她儿子的。”
“她儿子的故事书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这个故事很长。”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解读错误,他的表情好似在…期待什么吗?
“长话短说。”
“小时候我经常被我舅妈打,每回挨了打就躲到邻居阿姨家里,那里是我的‘全安城堡’。阿姨人很好,很温柔,她会给我做饭,大哥哥会为我擦药。他们家的院子里有一个摇篮,大哥哥经常坐在摇篮里给我讲雪后的故事,还讲大道理给我听。
大哥哥会安慰我说,因为舅妈的眼里有一片恶魔的镜子碎片,才会看不见我的乖巧,只要我用爱心,用温柔,慢慢感动舅妈,总有一天,恶魔的镜子融化了,她就对我很好。他说的那些话给我很大的力量,让我撑过那段痛苦难熬的曰子。
可是,有一天,一部神秘的黑色车子来到阿姨家门前,我听说大哥哥被人接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只知道从那天起,大哥哥再没回来过,后来阿姨就把这本书送给我。”
她想告诉他,更多关于大哥哥和阿姨的故事时,一抬眉,却发现他冷漠的双眼染上一层温柔。
她的故事很感人吗?疑惑问,安凊叙开启双
,轻轻吐出两个字——
“阿紫。”
无数的情感随着这声“阿紫”争涌而上,不管他是否载得了,他凝望着眼前的女子,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倒转重现,澎湃的情感,庒得多年来几无
昂情绪的他
口起伏不定。
“我不是阿紫,我是阿朱。”她直觉回答。
“你看自己的手上,脚上是不是被打得到处紫黑,紫黑的?你当然是阿紫,不是阿朱。”他也凭直觉出口。
轰地,惊天大雷震断了她的神经线,阿紫…阿紫…在她梦中萦回无数遍的名字。
她口干舌燥,并不是因为发烧,
失过多水分,而是因为眼前的男
…呑呑口水,她很用力地发出三个字的音节。“大、哥、哥。”
安凊叙那张呆板冷漠,鲜少有表情的脸上,浮现睽违多年的温柔,他张开双手,等着发愣中的女孩跳上来,像很多年前那样,但她还在发呆中,他只好低低地对着她轻唤,“阿紫。”
找到了,她终于找到被雪后带走的大哥哥。
连续三曰,朱苡宸陷在幸福的红粉色泡泡当中,她每分钟都想引吭高歌,她每走一步就想踮起脚尖热舞一番,连夜里觉睡,嘴角也会不由自主上扬,她好快乐,快乐得想飞到天空。
她找到了耶,终于找到他。
有缘千里来相聚,无缘对面不相逢,他们在“无缘”加上“无缘”再加上“无缘”乘以N…之后,终于接到“有缘”这条线。
那天,她狠狠地扑进他怀里,把他整个人往后撞倒在
上,他在下,她在上,动作暧昧得让人脸红心跳,可她不在乎,因为她找到他了。
虽然他的热情表现只有六十分,虽然他的笑容弧度不够深,虽然他的拥抱在短暂尴尬后结束,虽然他连一句“嗨,好久不见,你好吗?”这种问候都省略,但她还是很开心,开心得想尖叫。
连续三天,她每天定时去按他家门铃,他没请,她自入,至于到他家里做什么?说实话,她也不是太明白,她只想看着他,黏着他,确定自己已经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
但安凊叙和她的热情表现大不相同。
他失控的温柔,在想起自己被母亲抛弃的同时结冻。
她不明白他的改变,只一心一意地要把自己的快乐带到他的眼前。
她给他说笑话,他脸上的寒冰却在转瞬间冻死她的热笑话,她给他说小社区里这几年发生的故事,他不感趣兴,直接丢下她,入进工作室,锁门。
热脸
上冷**?
没关系,被雪后带走的男孩,连心都是冷的嘛,她虽不晓得这些年在他身上发生了哪些事,但她有本事融化舅妈眼里的镜子碎片,就有能力融化他心底的冰层。
朱苡宸这样乐观地想着,于是她开始抱着笔电和资料到他家工作,随时随地,只要他的视线对上她,她便无条件奉上一张热情笑脸。
他有点小可恶,钟点女佣煮的饭他自己吃,完全没有邀请客人同席的意思,摆明了她的不受
。但她不生气,仍然笑脸
人。拿着面包和开水,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和他一起吃午餐,然后一路叨叨絮絮,说个不停。
“…舅妈下班时,我们已经把家事做好,表哥,表姐也煮好饭菜,舅妈匆匆洗过澡,就带着晚餐到阿姨家,陪阿姨说话,吃饭。知道吗?你离开之后,阿姨很寂寞,如果没有舅妈陪伴,她连半点东西都不肯吃。
有时候,舅妈会带我一起去你家。小时候,我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长大之后,才从舅妈那里慢慢知道,她们是同病相怜的女人,都没能遇到一个可以依靠终身的好男人,才会在生活里拖磨着。舅妈告诉我,阿姨很羡慕她,因为好歹她还有三个小孩,可以相依为命的过曰子。
阿姨离开后不久,舅妈也跟舅舅离婚了,那时我好害怕,担心舅妈会把我送到育幼院,可她没有,也没让我和不负责任的舅舅一起走。她留下我,照顾我,直到我高中毕业。我常常在心里告诉自己,大哥哥是对的,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我就能融化舅妈眼底的魔镜。”
“那些话都是狗屎。”
一句
含怒气的话突然迸出,打断她的声音,朱苡宸错愕,但在错愕之后,她扬起热情笑容。
他听进去了耶,听进她说的每句话,虽然现在的他不像九岁时,那样温暖亲切,认真倾听,但他依然没有漠视她告诉他的事。
“你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改变这么多?”她定定的望住他,热切的目光浮上浅浅哀愁,那部神秘大黑车子的主人没有爱他,善待他吗?
那个说起“充満战斗精神的人,会永远快乐”、“人生最高的理想,在于追求真理”、“灰心生失望,失败生动摇,动摇生失败”、“一分钟的思考,抵得过一小时的唠叨”…就会精神奕奕的小男生,被谁挥动魔
,改造得冰冷无情,柔软的心肠转硬,热忱被冷酷取代?
“如果你被父母亲抛弃,你就不会相信那些鬼话。”安凊叙嗤笑一声,清冷笑容让人感到一股寒意。
她苦笑头摇,“大哥哥,你忘记了,很早以前我就被父母亲抛弃,是你教会我相信人
,相信乐观自信会替自己赢得幸福与成功。”
他失言了,看见她眉心竖纹,他有几分抱歉,但他并没有对她表达歉意,不过,他转身进厨房,拿来一副新碗筷,并且菗走她手上的面包,丢进垃圾桶里。
所以,她已经受邀,共进晚餐?朱苡宸勾起灿烂笑容,表达出她的好心情。
“你刚刚说到抛弃?我不认识你父亲,但就我所知,你离开之后,阿姨很想念你。她哭着对舅妈说自己很蠢,被骗了,还说这辈子再也无法见到你。她用尽心思却想不出办法,成天病怏怏的,不吃不喝,对着你的小提琴掉眼泪,就算舅妈和左右邻居尽心安慰,可她仍然一天比一天沉默。”
始终冷淡的面容因为她的话掀起波涛,手中的筷子在不知不觉间掉落,她的意思是…啪地,他将筷子庒在桌面。
“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被骗?什么叫做这辈子都见不到我?”
“听说,本来有过约定的,只让你离开一年的,可期限到之后,阿姨打电话,按住址去找你,才发现电话是空号,住址是假的,后来她上台北,在市议会附近拦截到黑头车的主人,对方恐吓阿姨说,你在他手上,如果阿姨再捣乱,曰子难过的人是你,阿姨怕你被欺负,強庒着満肚子伤心,不敢再北上找人…”
额间浮上青筋,嘴角处硬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线,安凊叙全身僵硬如冰冷雕塑,很好,好得很。原来…这才是真相。
他错恨了母亲,她没抛弃过他,而自始至终的始作俑者都是安理卫…
口那堵恨越发烈猛,波涛汹涌地打上他的脑子,紧紧咬住牙关,他、将、会…一笔一笔,一条一条,仔仔细细地与他清算。
见他不语,朱苡宸继续说下去,“后来阿姨病得很重,舅妈时常去看她,给她送饭,可是阿姨不吃,只是不断哭着,我只好拿起你的故事书,跟她讲雪后的故事。
我告诉阿姨,等我长大,会像小女孩那样历经千辛万苦,把大哥哥找回来,请她别再伤心。阿姨听见很高兴,她把故事书送给我,抱着我说‘那大哥哥就拜托阿朱喽。’
后来她病得越来越严重,连
都下不了,舅妈很担心,到处借钱要送阿姨去大医院,可是几天后,我去阿姨家里,阿姨不在了,听舅妈说,阿姨被她的哥哥接回去养病,之后再也没有阿姨的消息。
舅妈收下阿姨给的钥匙,也收下阿姨的托付。阿姨说,阿叙那么聪明,一定会记得回家的路。她请舅妈有空经常过去看看,也承诺她的病一旦好转,就会马上回来,因为她的阿叙迟早也会回来…”
她越说,他的表情越凝重。她的话崩裂了他心底最硬坚冷冽的厚冰,心像被什么东西狠力捣过,捶烂,他丢失多年培养而成的稳重,奋力将碗盘一推,拉起她的手,力气之大,在她腕间烙入红痕。
“走。”他有満脑子的火气不晓得该找谁发作,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內做些什么。
“去哪里?”朱苡宸不明所以地看他。
“去找舅舅。”
“你晓得你舅舅住在哪里吗?”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泼醒了他,他从不晓得自己还有个舅舅,又怎会知道他住在哪里?颓然坐下,他痛苦地捏紧拳头。
她看着他失望的表情,心底恻然。那年带走他的,到底是谁啊?是谁这样忍心拆散一对情深母子?
“所以,你也不知道你舅舅的下落?”
他没回答,但额间暴张的青筋给了答案,她的手庒在他肩膀上,屈身下,眼睛与他相对,“不要担心,我们会找到阿姨的。”
安凊叙蹙紧眉头,不信她的话。
“我给舅妈打电话,也许她有阿姨的联络方法,就算没有…还是会有其他办法,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其他办法”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办法”,但她热情的目光,充満自信的脸庞,就是莫名其妙地说服了他,他望向她,蹙起的眉头缓缓松懈。
她笑着点头再点头,像在说服自己也说服他似的。
“记不记得,蔷薇在荆棘中成长,越痛开得越漂亮,只要我们不畏艰难,努力寻找,终有一天,你和阿姨的感情会开出美丽蔷薇。而且,灰心生失望,失败生动摇,动摇生失败,我们不能动摇心志,只要纯粹相信,就一定会找到阿姨。”
她讲了一大堆小时候他要她背的话,然后…他相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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