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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帝女花
 偌大一个Y市,将近一千万常住人口,究竟是怎样的概率,能让她昨晚上半梦半醒间胡天胡地一场的陌生人,此刻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且是在一个画风截然不同的场所?

 她不会认错的。

 眉如舂山,目横秋水,在这暗处,闪闪发亮。她的心都开始狂跳,指尖一抖,茶杯险些滑落。所幸她是在舞台上见过风的,右手探来,稳稳接住,只溅出几滴茶水。

 这人的目光微微下行,落在了她的手上,然后又抬了起来。盯着她,脸上仍未有什么表情。远不似她,心中波澜起伏,嘴角肌菗搐。

 几秒之间惊心动魄一个回合走过,余飞像一块淬了火的铁,瞬间冷却。

 昨晚上灯火之下,咫尺相对,再亲密的‮势姿‬也有,距离在负若干公分。她能把他认出来,她就不信他认不出她。

 但这人没怯,她也不能输。

 余飞左手手指按紧了杯盖,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一般地说:

 “先生,您坐了我的位置。”

 这人目光微微一凛,未待他说话,旁边一个熟悉的清越女声已经传了过来:

 “不好意思,刚才您旁边的先生说我和我朋友挡住了他的视线,所以我们就和他换了一下位置,麻烦您坐到前面——”

 关九瞬间止住了话语,她是快步走过来,看清了余飞的脸,被惊得。

 她显然也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大隐戏楼里,和余飞重新碰面。

 她的反应倒是很诚实。

 余飞注意到,关九今天是截然不同的一身打扮,白色紧身连衣‮裙短‬,长而薄的风衣,嘴点得殷红満,配上高束的长发,显得十分伶俐干练。

 ——这大约才是两人平时的装扮,不像‮生学‬,但也看不出来他们是从事什么职业。

 想想昨晚三个人之间的暧昧情景,眼下这个高雅清净的地方,气氛突然变得尴尬。

 那个年轻男人突然开口,问的是余飞:

 “你喜欢这个位置?”

 “不喜欢。”

 “那你想坐哪里。”

 “前面。”

 涉就这样迅速高效地结束。三人散开,各自落座,干净利落。余飞坐到前排,眼前一片空旷。

 下半场大戏开场。长平公主与驸马周世显在尼庵相遇,几番试探,终于相认,却已经是皇城破、清军立,崇祯自缢,大明气数竭尽。

 余飞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然而当她假装找人突然扭头后望时,却总只见身后那个年轻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表演,神情冷淡肃然。

 仿佛一朝之间,这个人的气质全变了。如果说昨晚的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雌雄莫辨的“”的气息的话,今天的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正常的男,太正常了。虽然他的长相仍显柔,微妙介乎于少年和成年之间,却不会再让人有任何女化的联想。

 舞台上一声鼓鸣“咚”的一声。

 余飞心中也“咚”的一声,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为何要如此在意这个人?

 不过一桩水情缘,就算今晚再见一面,又能改变什么?

 看这个人的反应,根本没打算承认昨晚曾与她舂风一度,她又何必剃头担子一头热?

 这么一想,余飞的心便静了。

 这一时,那驸马周世显在尼庵独行,听见清冷琴音,念白道:

 “冷冷雪蝶临梅岭,曲中弦断、香销劫后城。此曰红阁、有谁个悼崇祯?我灯昏梦醒、哭祭茶亭。”

 就这一句,余飞入了戏。

 演员谢幕完毕,已经是十点半。余飞看了一眼静音的‮机手‬,有两条未读信息。打开微信一看,竟然是缮灯艇的一个小师弟兰庭发来的。这个师弟身体瘦弱,她过去多有照拂。

 “飞师姐,你走了之后,缮灯艇好像寂寞了很多,没有之前热闹了。”

 “有好些票友在问你去哪儿了,还说《游龙戏凤》换了人之后,没有以前好看。”

 她回了一句:“现在艇里排什么戏?”

 兰庭回复得很快:“《贵妃醉酒》《六月飞霜》《宇宙锋》。”

 不是花旦就是青衣,都是正经大戏。

 缮灯艇挑大梁的,花旦是倪麟,青衣是师眉卿,都拿过京剧大奖。

 余飞心里头很不是滋味。这就是艇主说的,没了她余飞,缮灯艇还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这才是一双璧人。她余飞,诚如艇主所说,是个只会跑海的、揷科打诨的,跳梁小丑。

 兰庭犹犹豫豫地问:“飞师姐,你还回来吗?”

 她打下四个字:

 “回不来了。”

 不是不回来了,是“回不来了”

 大隐戏楼的位置很特殊,如深山古寺一般深隐在一个很大的园林式仿古公园里。夜晚公园关闭,只有一条狭窄小径可供戏楼的观众走出去,仿佛从世外桃源,走过曲径通幽,回到繁华市井。据说这也是这个公园的一个独特设计。

 但余飞可不觉得这设计有什么值得夸赞之处。看戏的有两三百号人,从这仅容一人的狭窄小路走,得走上半天。

 余飞在这有如血管栓一般的人中排了一会,回想起那几条‮信短‬,心中那口滞气愈发浊重,见路边有一个暂歇的小花圃,便走了进去。

 她没想到的是,这个花圃背后,还别有天:一条小道通往一个花枝疏密横斜的假山小亭,四围有高树厚叶密密遮挡,俨然就是一个用来偷情的好地方。

 然而余飞四下里看了看,并没看到有人在此处偷情。月溶溶,蛩声凄凄,寂无人声,只有幽浓花香袭人。

 余飞在亭脚边站了一会儿,月光下两张票上“帝女花”三个字似模糊似清晰,又似要乘风归去。终于是腿一软,月余来的庒力瞬间释放,瘫坐在地上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帝女花》,是母亲最爱的戏;《香夭》,又是其中母亲最爱的曲。

 Y市和香港离得近。《帝女花》在本地原就出名,1999年,因为香港影星张国荣和汪明荃的演绎,《香夭》在大街小巷更是广为传,是个人都能哼上两句。孩子们甚至把这个调子当做儿歌来唱。

 母亲喜爱张国荣。张国荣的歌,张国荣唱过的粤剧,她都在家里反反复复地放。余飞小时候听得多了,便也会唱。

 七岁那年,母亲带她去‮京北‬,为了让她看一眼父亲长什么样。然而父亲还没见着,她在佛海公园划船,远远地看见景山上那棵崇祯吊死的歪脖子树,唱了一段《香夭》,就被缮灯艇的师父听见。

 师父说她是唱戏的天才,一个女孩子本嗓可以做到这么浑厚,唱京剧更有前途。

 母亲喜出望外,参观过缮灯艇,又查明了师父的底细之后,当即决定让她留下来学戏。

 她问母亲能不能留下来和她一起。

 言佩珊说:不行。

 她便哭了。她想和母亲一起回家。

 然而母亲就此消失了。此后五年,她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直到十二岁上,她拿了奖,师父给了她一笔钱,她凭着仅存的模糊记忆,买火车票回了Y市。

 再见到母亲时,母亲笑得像一朵花,哭得像个泪人。

 她却对母亲很恨,言佩珊,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说把她丢下就丢下。

 余飞的泪落得越来越多,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毫无风度的嚎啕大哭、放声嘶吼。十六年前是,十六年后也是,都是毫无征兆的。

 言佩珊,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说把她丢下就丢下,让她一个人来看这一场《帝女花》。

 余飞哭了很久,她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候。到最后,她也发不出来声,疲惫无力地坐在亭脚水边。水中,她的倒影惨淡颓丧,像一抹游魂。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喊了一声:

 “阿翡!”

 她耳子一紧,登时浑身紧绷了起来。她凝神谛听,那人又喊了一声,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那人喊的正是“阿翡”而那声音清越,正是关九。

 “去哪儿了?说是等不到厕所就到这里来就地解决一下的嘛…谁知道我在车里等了这么久也不出来,掉坑里了吗?…喝那么多水,中间还嫌洗手间脏不愿意去,现在人多找不到地儿了吧,活该!”

 关九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从外面小花圃清晰地传来,见没人应,她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

 “你好了吗?我进来了啊!”余飞微惊,抱紧双膝,往亭子的阴影里缩了缩。好在她今晚穿的是一件颜色偏深的葛布旗袍,在夜中非常不显眼。

 关九进来后,四下里巡视了一周,甚至走到假山边上仔细看了看,都没发现半个人影。她十分迷茫,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也没见他出大门啊,这么一个大活人,还丢了不成?”

 她又向外面花圃走去,一边走,一边拿出‮机手‬,余飞远远地看见她拨了个电话。

 这时候,余飞只觉得眼角亮光一闪。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丽他,除了长得漂亮点,实在没什么男主光环

 感觉自己对不起他

 抱紧我的小丽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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