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树
小时候,我家院东有片园子,园子里的果树很多,桃、杏、梨、枣样样都有,我是吃着它们的果实长大的,偏偏不领它们的情,私心爱慕一株孤零零地长在园子紧边儿的花椒树。究其原因,一是因为花椒树少,从小没见过谁家门前院內种植;二是因为花椒树上常常飞旋着一种十分美丽的凤蝶。那凤蝶大如团扇,翅膀上匀称地布満黑红蓝黄等多种颜色的花纹,不知有多少设计大师,从那精美的图案上获得了创作灵感。凤蝶飞起来轻轻款款,拍节与摇在祖母手中的蒲扇差不多,但极美,翩翩跹跹的,好像时下舞台上的靓妆模特走着猫步,仙态神姿,娱目赏心,走着,也可以说是舞着,不是为了匆匆赶赴某一目的地,而只是为了展示自己娴雅的气质、从容的风度,展示造物主慷慨赋予的形体之美。那时候我心怀不轨,长天老曰地埋伏在院中的柳
下,一见凤蝶飞来了,就轻手蹑脚、心跳怦怦地潜步上前,企图捏住那只栖在叶子上的小精灵的粉翅。说来也怪,那小精灵准是看破了我的不良用心,有意捉弄捉弄我,每次都在我的手指即将接触她的一刹那,轻拍粉翅,倏忽飞起,转眼间便飞过花丛,渡过柳梢,消隐在蓝天绿野之间了。
凤蝶飞走了,我就怅怅地看着面前的花椒树。那株花椒树大概有二十多年树龄,枝杈旁逸斜出,很是茂盛,上面长満了棘刺,如同一个
受创伤看破人
透人心的弱者,从无害人之心,却不得不遍披铠甲严防死守着。叶子不大,是墨绿色的,如果把绿色视作草木对大地的情意,那么花椒树可算是情深意重了。花椒树开白花,很小很小;果实由青到黄,成
时橙红,也很小很小。收获之前挂在枝头,小小的果实散发着一种如麝如兰的奇香,叶子深浓的情意奉献给大地,这酽烈的香气怕是她献给天空的吧。在许多个月
朦胧的夜晚,我不必辨清方向,在缈缈幽香的导引下,就可以信步沿着一条窄窄的渠沿儿走到她的身旁。她一梦沉酣,身上缀満从梦乡滚出的晶莹的
泪,在沁透肺腑的异香里,宝石蓝的夜空静静地睡着,偶尔有一颗流星乘着锦帆划过银河,消逝在北斗的银勺里。
童年,与多情的嘉木相对无言的童年,那深浓的墨叶,那芳馥的奇香,那护体的棘刺,到头来留给我的,却是一段久久萦怀的感伤。那时,我家养了一只花猫,捕鼠护粮,功劳卓著,一天清晨去河边捉泥鳅,陷在淤泥里不能自拔,竟然死掉了。姐姐不忍让它尸填壑沟,将它打捞上来葬在花椒树下,好让它的香魂时时归还故里。不想“爱畜”株连了“爱树”几天之內我失去了两个亲密的朋友。
原来,花椒树是一种喜洁的树,有着天生的洁癖。别的果树,特别是遍及农家小院的葡萄,脏水污物来者不柜,猫狗尸体正好当上等肥料;花椒树则不然。人们不敢把她种在离屋门近的地方,祖母说,当初为她选择了一块远离门口的地方落脚,就为了避免脏水污物玷污她的香躯。虽说她遍身长満防卫的棘刺,到头来还是没能避开世间的伤害。还是“质本洁来还洁去”!
“贞女”死了,她的死是暴亡,几曰之內便枝枯叶落,香销玉殒,乘风而逝,一去不返!那种美丽的凤蝶也甘愿为美殉葬,永远飞离了我的视野。那以后我在家乡,在各省各州的旅游地看到的各种蝴蝶,都比非嘉木不栖、非墨叶不落的凤蝶逊
多了。莫非她是花椒树的魂魄?
尽管曰常生活烹制菜肴离不开花椒,但我至今在农家院中依然绝少见到花椒树,她委实太高洁、太自爱、太贞淑了。古人爱莲,是因为莲“出污泥而不染”花椒树则干脆拒绝污泥,远离浊物。如果她能主动改掉这一特点,忍辱含垢,委曲求全,以适应充満污垢的生存环境,就可以避免夭折,家族繁衍,家家门前院里都可以看到她
风摇曳的芳姿了。然而,我又多么不愿眼前发生这样的事情啊,一旦改变了与生俱来的品质,花椒树还能叫作花椒树吗?
花椒树,你这园中的自珍自爱者,你这树中的贞女!
1998年11月29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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