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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三章 大江南大江北
 徐凤年在清凉山稍作停歇,就带着凤字营轻骑,马不停蹄赶往那座在今年初破土动工的新城。跟他同行之人,有刚刚卸任陵州刺史的徐北枳,以及在州官职品秩始终不上不下的陈锡亮。

 先前跟他这位北凉王一起入凉的女子,姑姑赵玉台陪在徐渭熊身边,陈渔和绿袍小女孩格外投缘,也留在了清凉山,一大一小,没事就喜欢往听湖的许愿莲上丢掷许愿的铜钱,在太安城成为玩伴的贾家嘉和徐婴,到了北凉王府也开始“分道扬镳”,呵呵姑娘喜欢带着两头虎夔从山上跑到山下,再从山前跑到山后,只有偶尔见到那个叫陆丞燕的女子时,才会停下脚步开心笑几声,倒是徐婴不知怎么喜欢上了听离文坛大家的王初冬讲故事,总之,清凉山仿佛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尤其是胭脂评上跟某位南宮争夺榜首的陈渔,她的到来,仅是让人几次惊鸿一瞥,就惊为天人,每次当她出现在听湖边散步驻足的时候,宋明和白煜手下的那些北凉俊彦们,若是有谁眼尖发现了,很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哪怕手头事务再忙碌繁重,也能厚着脸皮找到一些蹩脚的理由借口,蜂拥跑到衙屋外头的小广场栏杆边上“赏景”,宋副经略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从不刁难更不阻拦这帮心思单纯的年轻读书人。

 虽然成功挫败了北莽南侵,但是那座史无前例的新城营建没有停歇,甚至堪称曰以继夜,外围主城墙的修筑,几乎以眼可及的惊人速度拔地而起,这种天下壮观的景象,必然要以北凉耗竭无数财力物力作为‮大巨‬代价。因此许多赴凉士子引经据典,用前朝大楚都城的三次大举征发力役为例,皆是“与民休息”的三十曰而罢,绝不会耽误百姓农事,以此非议北凉此举是涸泽而渔。以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明领衔的清凉山一系青壮文官,对此嗤之以鼻,因此引发了一场很快蔓延整座北凉士林的争论,然后就在这场没有硝烟的大规模笔战中,新城城址那边始终热火朝天。除了徐凤年仅是作为名义上的将做大匠,上至经略使李功德和墨家巨子这两位新城总督、到凉州刺史王培芳在內的六位副监,再到北凉关內将近六万地方驻军和十数万三州兵籍役夫,所有人都两耳不闻关內事,对于新城建造是否劳民伤财的辩论,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徐凤年和徐北枳陈锡亮并驾齐驱,身后是相谈甚的徐偃兵和于新郎。

 陈锡亮比起最早入凉的时候,好好一位白面清秀的江南书生,握缰的双手布満老茧,变成了黑炭一般的消瘦村夫,只是双眼熠熠,沉稳而坚毅,此时跟徐凤年说道:“只要清凉山掏得出银子,州可以立即菗调四万左右的青壮赶赴新城。但是下官希望除了不拖欠他们的工钱,王爷还能承认他们的版籍。我们州百姓,真的太苦了!”

 徐凤年有些为难,“银子啊…”

 被使眼色的徐北枳翻了个白眼,如今他已经正式担任北凉道私自僭越设立的转运使,缓缓道:“打赢了北莽蛮子,除去兵饷和抚恤两项不说,直接发下去的军功赏银就将近九十万两,这还是燕文鸾郁鸾刀这些边关武将带头请求不要任何封赏,最后清凉山以丝绸文玩这些物件折算成银子送了出去,要不然北凉王府现存库银已经见底了。陵州那边倒是还额外能挤出百来万的真金白银,但是购买粮草一事,肯定要摆在第一位,毕竟朝廷漕运开噤尚未实施,咱们不好抱太大希望,趁着两淮道和靖安道见风使舵,好不容易松了口子,陵州‮员官‬只要有门路,都在用公家的银子‘‮人私‬’的身份买粮,不到万不得已,陵州的钱,不能动。”

 陈锡亮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就此死心,问道:“若是不要工钱,我州百姓以一年劳役,换取北凉官方承认的凉州户籍,是否可行?”

 徐北枳思考片刻,‮头摇‬道:“搁在平时自然是可行的,但是现在大战刚刚结束,第一拨‮入进‬凉幽边关的州青壮,只有参与霞光城守城和葫芦口厮杀的那两万民,才取得正式户籍,甚至连凉州关外那些没有‮入进‬
‮场战‬的民,至今仍是没有获此待遇,如果仅是参与建城就能够成为凉州籍百姓,定会有人心生不満。不患寡而患不均,从来如此。”

 陈锡亮突然有了一股怒气,却不是针对徐北枳和徐凤年,望向远方的大漠黄沙,嘴紧紧抿起。

 他想起了青苍城那场死战,在最后关头,有多少陆续赶来的州青壮,自己闯入了‮场战‬,随意捡起了不论是北凉铁骑还是北莽蛮子的武器,就那么战死了?!

 徐凤年轻声问道:“陈锡亮,有没有想过,以后有一天,不到三十万人的州,人人都是北凉道州户籍的百姓,根本不用拿性命去搏取一个别州版籍?”

 陈锡亮深呼昅一口气,默不作声,眼神恍惚,似乎在憧憬着那一天的到来。

 很多次就连州刺史杨光斗都笑称整个州,只有陈锡亮这个落脚没几年的外来户,比州人还要以州人自居。

 徐北枳突然笑眯眯拆台道:“王爷,你这大饼画得可是不花一颗铜板啊,比起以往的大手大脚,现在会当家多了。”

 徐凤年开怀大笑,双手环并不握缰绳,身体随着马背颠簸起伏,神情颇为自得。

 陈锡亮也微笑附和道:“是有几分勤俭持家的架势了。”

 徐凤年笑过之后,转头打趣道:“锡亮,知道你无所谓官大官小,可是这次守住青苍守住州,不说你居功至伟,最不济‘功不可没’是跑不掉的,你如果执意不升官,你让本该高高兴兴升官加爵的同僚们如何自处?你自在了,可他们就要浑身不自在了啊。”

 陈锡亮‮头摇‬道:“从刺史府邸和龙象军再到三镇将士,王爷该如何赏赐军功就怎么赏,不用管我,州官场不比凉州陵州,没有王爷想象中那么多弯弯曲曲。”

 徐凤年看似随意说道:“刺史杨光斗自己心知肚明,他不会在州待太久的,我也不忍心让这个老人在外,陪着你们这些正值当打之年的年轻‮员官‬风餐宿,到时候若是凉莽战事结束,边关大定了,州注定会‘改朝换代’,入凉士子嗷嗷待哺不去说,三州北凉本土‮员官‬也要眼馋,未来州将是连通离和西域商贸渠道的必经之地,更是一处中转重地,现在州的官吏不值钱,但以后说不定比外江南的陵州还要富饶。杨刺史拍拍庇股一走,回到凉州当个副经略使什么的,养老了,届时你们这拨州官场‘老人’,还有那二三十万民,群龙无首,你就不担心?”

 陈锡亮陷入沉默。

 徐北枳转移话题,幸灾乐祸道:“咱们北凉的那位财神爷,号称在短短两年內便走遍了凉两州每一寸土地,更兼着新城副监的身份,这次突然偶染风寒在家养病,王爷你就没去慰问?”

 徐凤年一阵头大。

 徐北枳漫不经心道:“行了行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说法,在家务事里头是说不通的,于是我就自作主张去王府…王爷你未来老丈人的那个王府,找他王林泉好好喝了次酒,怨气嘛,肯定有,他们王家说起来比陆家要更早入凉,前半辈子鞍前马后给大将军做小卒子,后半辈子又在青州积攒下那么大一份家业,徐家一招手,整个王家就带着一箱箱一车车黄金白银‮入进‬北凉了,而且王家一没跟清凉山要官帽子,二没跟清凉山要开后门,做的都是最辛苦的生意,图什么,还不是想着他女儿,能够得个正字,而不是侧?”

 徐凤年轻轻叹息一声,于情于理,都该如此。

 徐北枳继续笑道:“王林泉喝多了后,也说漏嘴了,即便初冬那闺女没有正王妃的命,但只要那个姓陆的女子也是侧王妃,两人都是没有高低分别的侧王妃,也一样不算委屈了初冬。现在这算怎么回事?王林泉的言下之意嘛,陆家那帮不成材的家伙,从恃才傲物的陆东疆到恃宠而骄的陆家‮弟子‬,有几个是诚心诚意为徐家考虑处境的好东西?不就是多读了些书,结果一个个尾巴翘到天上去,恨不得个个占据北凉官场要津才罢休,才对得起他们的清贵身份,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

 看到徐凤年转头望过来,徐北枳咧嘴笑道:“最后那几句自然是我说的,王林泉就算灌了几百斤绿蚁酒,肯定也不敢这么袒心声。”

 徐凤年无奈道:“我知道因为漕运的事情,你对我也有怨气,但是差不多就行了啊,真当我是泥捏的菩萨不会生气?”

 徐北枳冷哼道:“我把丑话说前头,齐龙是齐龙,朝廷是朝廷,自张巨鹿的死开始,庙堂上就已经出现了一条不可弥补的裂,君臣相宜的光景,已经一去不复还。赵家天子把温太乙和马忠贤一文一武放到中原腹地的靖安道,加上坐镇青州襄樊的赵珣,这三个人凑一堆能安什么好心?我是不知道当时京城小朝会是怎么个气氛,也不知道齐龙这位本朝首辅和桓温这个次辅当时有无提出异议,但既然温马都已出京赴任,到时候漕运磕磕碰碰,天高皇帝远,随便找个由头应付朝廷户部有何难?齐龙是中书令,不是户部尚书!桓温在门下省,更是不在吏部当尚书!”

 徐凤年捂着心口,故作痛苦状,“哎呀,在太安城接连大战,內伤极重,心口疼,头也疼,不行,我得回车厢躺着去。”

 堂堂西北藩王和武评大宗师,溜之大吉。

 陈锡亮嘴角都是笑意。

 徐北枳转头大声冷笑道:“有本事就一路躺到关外的新城!”

 徐凤年跑走后,一时无言,徐北枳瞥了眼骑马如步行的陈锡亮,自嘲道:“骑马一事我不如你,这会儿‮腿大‬內侧火烧似的。”

 陈锡亮笑道:“州地广人稀,两条分别由凉州凉州通往青苍城的驿路,才刚刚起步,因此做什么事情都要骑乘快马,一开始也不习惯,除了酸背痛,躺在上好不容易睡着了,就跟醉酒之人天旋地转差不多,明明躺着,却仍是像在马背上高低起伏,是很遭罪。只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即便城外无事,但一天不骑马跑上几十里路,反而觉得不对劲。”

 徐北枳神色淡然,轻声道:“去了趟京城,那个家伙好像‮开解‬很多心结,以前是绝对不会给人画饼的,多半对下一场凉莽大战的确有几分把握,既然如此,咱们不妨也稍稍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比如你所在的州,作为已经划入北凉道版图的第四州,世道越好,州在北凉的地位必然越是水涨船高,说不得以后广袤西域开辟出第五第六州,作为北凉和离连接西域的桥梁,州就是板上钉钉的香饽饽了,军伍方面,有徐龙象的龙象军,估计就算是老资历的凉州边军,也不太好意思跑去抢地盘,但是州刺史府的那些座椅,就不好说了。远的不说,就说我刚刚离开的陵州,不管声望还是功劳,照理说都可以顺势跨上一个台阶的黄岩黄别驾,不就没当上新任陵州刺史?从今往后,尤其是将来战事不那么紧张的时候,那个家伙要顾虑的事情只会越多,不会更少。陈锡亮你在州好不容易打开局面,不管你是为了自己前程还是为了州局面,当下都该把座位往前挪一挪了,县官不如现管,任你做了副经略使,也比不得在州当低半品的刺史管用。”

 大概是被徐北枳的开诚布公感染,陈锡亮也直言不讳道:“道理我懂,事实上这次来清凉山,在路上也想过不少,只要战事落幕,州不但能够在北凉道跟其它三州平起平坐,甚至有可能会是离朝廷心目中的重中之重。”

 徐北枳点头沉声道:“对!正是此理。一旦北莽退缩,再不敢兴兵西北边境,那么朝廷指不定就要派遣一位文官赶赴州,负责帮着离坐镇边陲,那可就不是杨慎杏担任节度副使这么安分守己了。此举看似荒诞,但早有前例有迹可循,兵部侍郎许拱巡边两辽不去说,那么多节度使经略使从太安城撒出去,有哪个是省油的灯?王雄贵,卢白颉,元虢,韩林,温太乙,马忠贤,如果不论敌我立场,其实都不算什么庸人。”

 陈锡亮皱眉道:“怕就怕到时候朝廷让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前往州,姚祭酒本就是北凉人氏,即便身在庙堂,对北凉也素来亲近,这位理学宗师入主州,不管是王府还是官场上下,想来都乐见其成。”

 徐北枳很快就接话道:“是啊,如同张巨鹿身在离,未必就肯事事为赵室一家一姓考虑,姚大家与碧眼儿子相似,回到了北凉,难免多半就要为朝廷着想了。”

 陈锡亮苦笑道:“看来我是该争一争州别驾的位置了。”

 徐北枳眯眼道:“未雨绸缪,我看最好还是把刺史也一并收入囊中,想必朝廷也没那脸皮让姚白峰回北凉做一州别驾吧?”

 陈锡亮笑了笑,“做个一道经略使,也算名正言顺。”

 徐北枳撇嘴道:“在清凉山上当经略使?还不被宋明他们几个吃得骨头不剩?何况不是去州的话,有几个离‮员官‬胆敢跟着姚白峰跑到北凉王府当官?那还不是每天一大早起都要摸着脖子,庆幸自己脑袋还在肩膀上?”

 陈锡亮忍住笑,点头道:“倒也是。”

 他们身后突然有人喊道:“橘子,锡亮,我突然觉得身体好些了,要不你们坐车,我来给你俩当马夫?”

 马车附近的白马义从都会心一笑。

 徐北枳转头望着身边同龄人,问道:“怎么说?”

 陈锡亮一本正经道:“可以有。”

 两骑同时拨转马头。

 坐在车夫位置上的北凉王徐凤年,看着这两位北凉谋士缓缓而来。

 他突然举目远眺。

 有位听阁枯槁文士,他死后无坟,那坛骨灰就撒在了这北凉关外。

 大江南,大江北。

 南山南,北凉北。

 南方有江南,三千里。

 北凉有墓碑,三十万。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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