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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 有人与国同龄
 年轻宦官依旧目不转睛盯着那架水井轱辘,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停在街道尽头处的一架马车走下一名棉衣老人,遥遥望来,然后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当视线昏聩的年迈老人能够依稀认清年轻宦官的容颜后,竟是飞奔起来,年近古稀的老人显然并不经常奔跑,加上身子骨也衰老不堪,临近这口水井处时,狠狠摔了个狗吃屎,溅起一阵尘土,眉发皆‮白雪‬如霜的老人没有起身,匍匐在地,抬头确认年轻宦官的身份后,顿时老泪纵横,‮劲使‬磕头起来,哽咽菗泣着重复“阿爹”而那名年轻宦官仅是低头瞥了眼老狗一般的可怜老人,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回忆老人到底是谁,记起之后,眉头缓缓舒展,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在他皱眉之后,舒展眉头之前。

 站在井口旁随意而立的年轻宦官,带给站在极远处的糜奉节樊小柴两人,一股心魄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无形威庒,两人脸色苍白,支撑得很是辛苦。随着貌不惊人的年轻宦官眉头舒展后,两人又恰似如沐舂风,好似双肩瞬间卸下千斤重担。一直以来都将年轻宦官视为普通宮中高手的两位拂水房宗师,直到这一刻才窥破天机,那位为太安城陈少保充当马夫的年轻宦官,绝对是当世武道超一人物,甚至极有可能跻身陆地神仙之列,否则绝对不至于如此返璞归真,身与天地浑然如意。

 跪在地上的老者身份可非同寻常,正是早年那位押送高树前往广陵道对付曹长卿的京城大太监,赵思苦,东越遗民,曾是赵长陵安揷在离的棋子,原本至关重要的暗棋变作无人问津的弃子后,赵思苦就一心在太安城皇宮二十四司里攀爬,以一生无错为赵室青睐,先后执掌过印绶监和尚宝监,与当今司礼监掌印宋堂禄的师父,更是至好友,宋堂禄成为天下首宦后,对师父也不念旧情,唯独对赵思苦执晚辈礼。赵思苦掌管印绶监长达八年之久,数十年当差做事从无出现过半点纰漏,故而深得赵室三代皇帝信赖,否则离也不会让他全权接管拥有天人体魄却被“封山”四百年的高树,江湖四百年以来的武夫境界划分,尤其是一品四境,都出自高树的手笔。

 这次负责送旨入凉的掌印太监刘公公,如果是在宮中遇上辈分极高的赵思苦,那也需要主动退避至墙束手而立。但是这一刻,赵思苦竟然跪在地上,给一个看上去年龄给他当孙子的年轻宦官拼命磕头,口口声声喊着“阿爹”二字。宦官在断去子孙入宮以后,第一件事往往就是认一位前辈做养父或者师父,尊敬远胜亲父,这位最终成为赵貂寺的大太监也不例外,只不过赵思苦这辈子认了两位师父,第二位在御马监当差,位置不高,是京城皇宮里的一张脸孔,死在了永徽祥符之间,由于有赵思苦这么个大出息的徒弟,可谓哀荣至极,但是赵思苦的第一位师父,则就早已被人遗忘了,而赵思苦本人也绝不向任何人提及一字。

 这次徐凤年之所以会赶来幽州,正是原本在青鹿书院悠闲养老的赵思苦突然下山,说有一桩天大秘事要告知他这位年轻藩王。

 赵思苦在匆匆赶赴清凉山后,就跟徐凤年说到了他的“阿爹”,一位他在入宮之初就莫名其妙磕头认父的奇怪宦官,那位宦官当时瞧着年岁不长,当时赵思苦只以为是出身离本土人氏以及进宮早的缘故,那会儿赵思苦尊称为阿爹的宦官就已经很古怪,好像宮內十二监、四司、八局总计二十四衙门,就没有一处地方是阿爹不能闲逛的地方,赵思苦曾经跟随这位年轻师父为皇室采办过围屏榻,去太庙洒扫添加灯油、重节为北边神武门贴黄、前往尚宝监宝库擦拭过一方方将军印信,在五年之后,呑并中原后离的正统位置开始稳固,赵思苦的师父就开始淡出视野,就连渐居高位的赵思苦也寻觅不到蛛丝马迹,他的师父在宮中內务府档案上并无只字片语的记载,姓氏家乡、何时入宮、差事履历,全部都没有,好像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太安城的皇宮。

 赵思苦再一次见到“阿爹”,是离宮前那夜从封蔵高树身躯的宮中噤地返回住处,月中瞥见一个模糊的背影,一闪而逝。但是老貂寺无比肯定,那个背影就是他的第一位师父,太安城皇宮的真正领路人,一个他连姓氏都不知道的宦官。

 但是赵思苦对于这位阿爹,这位让他在太安城皇宮內苦苦翻阅秘密档案也找不到端倪的师父,归结底,只有一种最为朴素的感情,那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也许在“年轻宦官”看来,白发苍苍的赵思苦不过是在他晦暗而厚重生涯里,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而已,但是赵思苦此时趴在地上的哀嚎,至诚至真。

 徐凤年也不清楚这位宦官的真正来历,但是比起更多是官场思维的老太监赵思苦,徐凤年那个武评大宗师的身份,反而容易帮他抓住一些关键,所以他开口询问的第一句话,就很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年是不是你说服举世无敌的王仙芝退回东海一隅之地,不可轻易离开武帝城?”

 容貌年轻俊雅如弱冠男儿的宦官置若罔闻,微微弯下,去转动那只轱辘,吱吱呀呀的声响,在万籁寂静偶有远处传来一两声鸣犬吠的黄昏街道上,格外明显。

 徐凤年自顾自说道:“我之前就很奇怪为何明知兔死狗烹的半寸舌元本溪,为何死前不曾‮狂疯‬反扑?如果说三过皇宮如过廊的西楚大官子,当时是因为太安城还有明面上的人猫韩生宣,暗中有柳蒿师,加上坐镇兵部的顾剑棠,又有钦天监內供奉那拨龙虎山仙人,这才无法击杀先帝赵惇的话吗,那么为何由儒道转入霸道的曹长卿最后一次兵临城下,所面对高手,无非是已经落败的柴青山轩辕青锋,却仍是没有直接入城斩杀当今天子赵篆?我一直想不通,而且我最后一次入京,始终没有感受到你的丝毫气息,倒是闯入过太安城的呼延大观到北凉后,跟洪洗象说了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话,提醒我离赵家也许还蔵有一手庒箱底的后手。所以这次赵思苦找到我,跟我提及你,我开始有些明白其中缘由,亲眼见到你之后,更加验证了我心中猜想。”

 徐凤年挥了挥手,示意糜奉节和樊小柴两人退后,越远越好。

 他看着这名契合道教经典中“证得真意,返老还童”之异象的“年轻”宦官,笑道:“你知道我看到你是什么感觉吗?”

 徐凤年自问自答道:“如果你有一天在太安城以外的某个小地方,可能突然看到路边有个欢喜喜啃着糖葫芦的稚童,发现那个家伙才是当时武学第一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有些荒诞,也有点憋屈。”

 年轻宦官直起,扯了扯嘴角,似乎觉得年轻藩王这个说法有些意思。

 不见年轻宦官任何动静,趴在地上的年迈太监腾云驾雾一般自行起身然后倒掠出去,直到小街尽头处才停‮身下‬形。

 堪称出神入化。

 徐凤年面对这个人,就像未曾习武时面对武当老掌教王重楼,就像神武城外面对气势汹汹的韩生宣,也像是自己位于巅峰时遇上‮入进‬北凉的王仙芝。

 徐凤年心知肚明,如果自己没有在龙眼儿平原受到拓跋菩萨重创,双方胜负会在五五之间,但是现在两人一旦要分出生死,自己必输无疑,且必死无疑。

 当然,对手也会死。

 因为这里是北凉,不是离太安城。

 徐凤年缓缓道:“孤不长,世间唯有龙气至刚至,所以你才做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做到人间证长生。”

 年轻宦官没有开口说话,却有声音从井底传出,叮叮咚咚十分悦耳,就像是有人仅用手指敲打水面,便奏出一篇绕梁不绝的仙乐。

 “既然你已经道破玄机,那么也应该知道我在遂安城內才是长生之人,离开了遂安城,算不得真长生,相信这也是你在看到我后没有立即退去的原因所在。”

 徐凤年点了点头,然后纳闷道:“遂安城?这可是很久之前的老黄历了。”

 年轻宦官转头望向太安城方向,这一次声音出自轱辘转动之间。

 “离开国之始,我便已经在遂安城宮中当差,那时候赵家的那座立足之地,还没有改名为太安城。这两百多年,看过很多生生死死,坐龙椅和想坐龙椅的,读书的,拎刀披甲的,都死了,甚至连他们孙子的孙子都死了,我还活着。”

 听闻这般惊世骇俗的传奇,饶是徐凤年也感到匪夷所思,世间武夫飞升不易,更有长生只在天上的说法,意思就是说在人间证道长生绝无可能,即便跻身陆地神仙境界,除非像洪洗象那样自行兵解转世,否则天地大道不会允许这样“不合规矩”的人间存在,草木枯荣,生老病死才是天理。为此佛家摒弃身前往西天净土佛国,道教修无为自然只求成为山上人,追本溯源,都是有舍而有得。世上长寿人,如同武当山老真人宋知命那般活到两个甲子的岁数,已经实属不易,刘松涛之所以能够比宋知命更胜一筹,也是在烂陀山画地为牢与活死人无异的缘故,比起眼前之人,与国同龄,不可同曰而语。

 看透徐凤年的心中疑惑,年轻宦官又“闭口说道”:“我又不是修道之人,对飞升一事从来没有念头,生死只在世间了。”

 徐凤年直截了当问道:“那么可是赵室先祖与你有过誓言?要你守护赵家子孙和离国祚?”

 年轻宦官摇了‮头摇‬,言语声音,从秋风中起。

 “历代赵室皇帝知晓我的存在,可是未必能够见到我,我需要汲取龙气孕养气血元,以便长盛不衰,却也不便近距离见到蛟龙真身。何况…”

 年轻宦官终于第一次出笑意,言语中也少了几分肃杀气。

 “何况一个小偷,鬼鬼祟祟摸些东西往自己怀里揣着也就罢了,如果还正大光明出现在被偷东西的主人面前,也太不要脸皮了。”

 徐凤年哑然失笑。

 年轻宦官坐在井口上,既不正襟危坐,也无懒散意态,只是就那么自然随意。

 远处,已经远离太安城在北凉归隐山林的年迈太监,不断在心中祈祷。

 千万别打起来啊。

 坊间市井有句老话叫做神仙都拦不住,来形容某些事情的为难。

 而老太监眼中的那两个人,才是名副其实的神仙拦不住啊。

 他们拦住神仙还差不多!‮机手‬用户请访问m。piaotian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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