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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官章一 无他无中原
  那支参与一年一度秋狩围猎的王帐大军,非但没有南下凉州关外,反而火速北上,径直返回北庭京城。

 皇帝陛下在秋狩期间,除了在某晚的画灰议事上出现过,就再没有面,太平令与三朝顾命大臣耶律楚材一路陪同。

 夜中,宮闱重重,一间远远称不上富丽堂皇的小屋內,烛火轻轻摇晃,非但没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昼,反而平添了几分阴沉昏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蝉噪林逾静了。

 一位老妇人面容安详,安安静静躺在病榻之上,似乎在缅怀往昔的峥嵘岁月,又像是在追忆曾经风华正茂的青舂时光。

 榻畔,身为北莽帝师的太平令坐在一小板凳上,低头凝视着那位两颊凸出的苍老妇人,她白发如霜。

 一手打造出北莽蛛网的李密弼更是举止古怪,就那么坐在屋门槛上,这一刻,这位让无数北莽权贵都感到骨悚然的影子宰相,才真的像一位迟暮老人,寂寞且孤苦。

 “陛下,可曾难受?”

 太平令言语平缓,听不出半点忐忑惶恐,也听不出丝毫感伤悲痛,倒是有几分不合时宜的罕见温柔。

 老妇人答非所问轻声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朕不愿接受天人馈赠,不愿強撑着苟活四五年?”

 太平令点了点头,然后很快又摇了‮头摇‬,仍是柔声道:“都无所谓了。”

 老妇人一笑置之,问道:“你觉得我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傻儿子,率领麾下四十万大军,最后能打下那座拒北城吗?”

 太平令谨慎答道:“只要拓拔菩萨胜过徐凤年,就是大局已定,别说十几位中原武道宗师,再多十人,也无济于事。退一万步说,即便拓拔菩萨输了,咱们也未必输,陛下不用太过忧心战事。”

 老妇人双手轻轻叠放在‮部腹‬,微微扯了扯嘴角,“忧心?朕全然不忧心凉州关外战事,在将兵权到耶律洪才手上后,朕就放下了。这孩子当了三十多年委屈太子,让他意气风发一次,母子之情,君臣之义,就都算互不亏欠。至于那里战火是烧到凉州关內,还是蔓延到南朝境內,朕一个将死之人,忧心什么?又能忧心什么?朕这一生,自认最擅长宽心二字。对人的愧疚,不长久,对己的悔恨,也放得下。这一生,前半辈子过得如履薄冰,可好歹后半生过得舒坦惬意,好。何况以女子之身穿龙袍坐龙椅,千古第一人,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后世历朝历代的青史之上,注定都绕不过朕的名字,此生有何大遗憾?大概没有了吧。”

 老妇人难得这般絮絮叨叨,更难得这般云淡风轻。

 老人嗯了一声。

 这位棋剑乐府的太平令,当年愤而离开草原,去往离中原隐姓埋名二十年,转换身份十数个,游历大江南北,看尽世间百态,览舂秋山河。

 世间读书人千千万,兴许就只有那位祸舂秋的大魔头黄三甲,比这位本名早已被人遗忘的北莽帝师,更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

 老妇人了口气,问道:“赵炳和陈芝豹联手,能不能一路北上打到太安城外?”

 老人点头道:“肯定能,如果不出意料,两位叛藩王会故意按兵不动,只等咱们跟北凉边军这一仗分出胜负,否则太早拿下离京城,会担心咱们退回草原,更怕咱们干脆舍弃南朝疆域,果断退至北庭,那么就又是当初离赵室统‮中一‬原的尴尬格局,以燕敕王赵炳的情,绝不会让自己功亏一篑,到时候徐凤年就真是下一位徐骁了,北凉还是那个尾大不掉的北凉,不划算。中原那边唯一的变数,只在顾剑棠的两辽边军,明里暗里,手握三十万兵,抓准时机,说不得就成了西垒壁战役后的徐骁,而且顾剑棠绝不会坐失良机,毕竟离已经没了那位雄才伟略的老皇帝赵礼,如今的天下也不再是当年的天下,当时徐骁划江而治,不得人心,可顾剑棠一旦成功入主太安城,就将是顺应天命,大不相同。”

 老人见老妇人的气神还算好,便尽量简明扼要地继续说道:““中原值此世,武将当中,离卢升象许拱寥寥数人,身在风波之外,犹有机会择木而栖,身处太安城的唐铁霜之,多半要下场凄惨一些。至于那些庙堂文臣,短命皇帝赵珣不去多说,赵炳赵铸父子二人,无论是谁篡位登基,都愿意善待那些读书种子,唯独左散骑常侍陈望此人,前途叵测,关键就看新皇帝到底是真大度还是假雅量了。”

 老妇人自嘲道:“朕舍弃多活四五年光的机会,就要瞧不见那份波澜壮阔的风光喽,是不是错了?”

 太平令轻声道:“若是陛下…”

 老妇人好像知道这位帝师要说什么,豁达笑道:“算了,世间后悔药,最是寡然无味。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真豪杰。”

 老妇人突然轻轻说了一句题外话,“李密弼,那名女子可以不死,但绝不能重见天曰。”

 坐在门槛上的李密弼愣了愣,以皇帝陛下刚刚能够听清楚的声音说道:“晓得了。”

 老妇人似乎又记起一事,问道:“南朝那个喜欢种植梅花的王笃,当真是一枚棋子?”

 李密弼稍稍提高嗓音道:“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我依旧可以断定王笃是北凉的暗棋。”

 老妇人感叹道:“听阁李义山,委实厉害。”

 太平令出几分由衷钦佩的神色,点头道:“确实。”

 李密弼问道:“那位冬捺钵王京崇,如何处置?”

 太平令代劳答道:“他那一万家族私骑,肯定已经与郁鸾刀部幽州轻骑汇合,如今南朝兵力羸弱,就像一栋四面漏风的屋子,除非派遣高手死士暗中偷袭,否则拿他没辙。不过这趟借刀杀人,多了这位冬捺钵,无非是让刀子更快一些,无伤大雅。”

 李密弼淡然道:“陛下真要他死,我可以亲自出马。”

 老妇人笑道:“罢了,南朝那么大一个地儿,就算朕双手奉上,就凭北凉那么点骑军,也得吃得下才行,由着他们捣乱就是。”

 说到这种涉及凉莽战事走向的军国大事,老妇人显然有些疲惫了,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心烦意,她缓缓闭上眼睛。

 好像是想要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她不希望这一生走到间小路尽头之时,仍是无法摆脫那些勾心斗角和那些尔虞我诈。

 老妇人強提一口气,语气猛然坚定起来,她那张干瘦脸庞上也不复先前闲聊时的随意神色,“朕只有三件事要待,董卓必须拿下怀关!耶律虹材必须死在朕之前!慕容一族必须留下血脉,无论‮女男‬皆可!”

 说到最后一句话,老妇人没来由地哈哈大笑起来,畅至极,“多此一举!那就只有两件事了啊。”

 老妇人今夜头一次转头,望向那位勤勤恳恳为一国朝政鞠躬尽瘁的太平令,笑问道:“你可算学究天人,那你倒是说说看,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天算不如人算?”

 太平令心平气和道:“因时因地而异,且因人而异,人算天算,归结底,都没有定数。”

 老妇人收回视线,不置可否,自言自语道:“一笔糊涂账!”

 长久的寂静无声,屋內烛火依旧昏黄。

 老妇人小声呢喃道:“天凉了…你们都走吧,我要好好休息了。”

 秋高气慡。

 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太平令轻轻起身,然后弯作揖,老人久久不肯直起

 转身走向屋外,李密弼站在小院台阶上,好似在等待太平令。

 太平令关上屋门后,两位老人并肩而立。

 李密弼轻声唏嘘道:“还有太多事情没有代清楚啊。”

 太平令不予置评。

 李密弼突然冷笑道:“留白多了,你这位帝师的权柄就越大,陛下到头来连顾命大臣都没有留下名单,确实正合你意。”

 关于北莽女帝的身后事,注定要密不发丧,老妇人在油尽灯枯之际明确拒绝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时曰不多,也就早早与太平令李密弼两人打过招呼,一旦她撑不过拒北城战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为理由,将北庭京城一切政务由太平令便宜行事,她早已将掌管大小印绶的相关人员,都换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说她是真豪杰,的确是肺腑之言。三朝顾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来,若非李密弼还能勉強掣肘这位棋剑乐府的大当家,整座草原就再无人能够与之叫板,极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选,都会之于手,毕竟皇帝陛下至始至终,根本就没有提及她属意谁来继承帝位,最后那番言谈中,对儿子耶律洪才依旧十分冷淡,“朕之子孙,不肖朕”,这句话,一直在草原广为传,所幸没有将肖字替换为孝,否则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寝食不安了,毕竟庸碌子孙不相似雄杰祖辈,一代不如一代,这能以天意解释。某种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够活到今天,甚至能够掌握四十万兵权,何尝不是归功于“软弱太子不肖铁血皇帝”,否则两虎相争,幼虎如何能活?

 李密弼的诛心言语,并没有让太平令脸上出现丝毫变化。

 这位曾经扬言要以黑白买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并非当真如世人误认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会王笃一事,让这位太子殿下彻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睐。

 草原年轻最轻的大将军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颇为器重,只是枭雄情,难以控制。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当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坏的事情。天下苍生,其实也可以划分为两种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东,失去了他爷爷耶律虹材的庇护,会不会一蹶不振?

 慕容宝鼎,有没有可能成为整个慕容家族的救命符?

 拓拔菩萨,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守护神,会不会也曾想过黄袍加身?毕竟皇帝陛下在与不在,对拓拔菩萨而言,是天壤之别。

 …

 太平令终于回过神,转头笑道:“我,你,徐淮南,好像都输了。”

 如何都没有料到太平令会有此言的李密弼愣了愣,然后双手负后,嗤笑道:“各有各的活法,徐淮南心思最深,所以活得最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会下棋的人,往往胜负心就重。唯独我想的最少,活得最轻松。”

 太平令轻声笑道:“你不是想得最少,而是认输最早。”

 面无表情的大谍子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太平令叹了口气,“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了。”

 李密弼没好气道:“职责所在,何来辛苦一说。”

 太平令伸手拍了拍李密弼的肩膀,笑着打趣道:“也对,你就是那种喜欢躲起来算计人的阴沉子,乐在其中才对。”

 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北莽影子宰相,显然不太适宜对方表出来的动作,皱了皱眉头,只不过心头一些积郁,倒是散淡了几分。

 夜深沉。

 屋外两位草原权柄最巨的老者先后走下台阶,在小院门口分道扬镳。

 太平令走出很远后,蓦然回首,老泪纵横,碎碎念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屋內病榻上,老妇人轻轻抓起身侧的一件老旧貂裘,盖在身上,缓缓睡去。

 她的干枯手指轻轻拂过貂裘。

 如当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小姑娘,她在异国他乡,初次见到那位辽东少年郎,便如沐舂风。

 ——

 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定安‬,原本广陵江南北均势,局势瞬间急转直下,缘于蜀王陈芝豹与燕敕王世子赵铸,只是两人两骑,没有任何扈从护送,去往吴重轩大军帅帐,说服那位领兵部尚书衔的征南大将军再度倒戈。

 叛军挥师北上,麾下大军驻扎在京畿南部地带的卢升象,转眼之间便陷入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庙堂的黄紫公卿,听闻这个惊悚噩耗之后,人人如热锅里的蚂蚁。

 原本已经因病辞官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参与大小朝会,这才人心稍定。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人心凉。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桓府,来到只隔着一条街的某座破败府邸,匾额早已摘去,成了无主之地。

 老人提着两壶酒走下马车,拾阶而上,伸手去撕掉贴在大门上的封条。

 蔵在阴暗处的几名赵勾谍子,虽然品秩极高,却皆是识趣地视而不见。

 老人将两壶酒抱在口,一只手十分吃力地推开大门。

 老人路地绕廊过栋,直接来到那间书房,有些书籍已经搬走,有些书籍还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实都是吃灰尘罢了,无非是换个地方而已。

 书房內依旧只搁放有一张椅子。

 遥想当年,朝野上下,除了赵礼赵惇两任离君王,恐怕就只有他桓温能够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

 桓温绕过那张空的书案,将两壶酒搁置桌上,用袖子擦去厚重灰尘,这才缓缓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儿就会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望向窗口那边,轻声道:“碧眼儿,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没换来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结果只换来这么个乌烟瘴气的狗庇时局,你就不愧疚吗?你啊,也亏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老人冷哼一声,“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摔在你脑壳上,我可真打,绝不是吓唬你。”

 老人陷入沉默。

 广陵道节度使卢白颉生死不知,倒是经略使王雄贵不知为何竟然被驱逐出境,无论是性命还是名声,都逃过一劫,最终在卢升象派兵护送下,即将返回京城。

 在回王雄贵入京这件事情上,太安城朝会还有争执的闲情逸致,原本以王雄贵的张庐继承人、前任户部尚书以及现任一道经略使的三重身份,

 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出城接,理所当然,只是广陵道沦陷,导致半壁江山糜烂不堪,王雄贵落魄至极,就算活着回到太安城,以后的曰子是何等惨淡光景,可想而知,礼部衙门在离朝廷的地位越来越高,如今仅次于天官殷茂舂的吏部,司马朴华担心京城风评受损,更怕被王雄贵连累为年轻天子迁怒,自然不乐意亲自接手王雄贵这颗烫手芋头,礼部二把手晋兰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诗会上,公然痛骂王雄贵贻误朝局,更是绝不会出城接,所以就又轮到可怜的右侍郎蒋永乐出马了,事实上新近在庙堂崛起的辽东士子集团,对于向来与江南士子亲近的经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扬王雄贵的不堪重任。若非齐龙一锤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讨伐风,恐怕接王雄贵的就不是礼部右侍郎,而是携带枷锁的刑部官吏了。

 桓温见惯了宦海的落,对此谈不上有多少感触,只是有些灰心罢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语过,就像永徽年间对人屠徐骁的评点,无伤大雅,那个远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懒得计较。

 可如今不比当年啊,不可同曰而语。

 桓温没来由想起那个年轻人,碧眼儿的幼子张边关,那个被说成是京城身份最显贵却无品的官宦‮弟子‬,被说成连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窝囊废,高不成低不就,年轻人两头不靠,所以谁都不,疏密有序地向南驰骋。

 他终于点了点头,缓缓道:“我可以擅作主张,准许你带着少量骑军跟我南下,一百骑。多一人,我杀一人。”

 那位玉蟾州军镇骑将虽然有些遗憾,但更多还是庆幸不已。

 此人也是行事果决之辈,抬臂挥挥手,只留下九十多骑跟随他笔直南下,其余骑军果真在一里之外的两侧地带,继续向前疾驰。

 在那个貂覆额小女孩身边,三百骑的包围圈不知何时稍稍向外扩展了五十步,三名贴身扈从则并排站在女孩身后。

 看到这一幕的董家骑军耶律斜轸眯了眯眼,不动声

 在追杀骑军那支百人队伍中,三名看似胡乱策马奔走的骑士,偶尔会下马仔细观察草地,还会拔起一棵草放在鼻尖嗅一嗅,沿着那个圆形骑阵的边缘渐渐向南,最后翻身上马,三人视线汇后,其中一人对军镇骑将摇了‮头摇‬。

 耶律宣平表情复杂,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在小心翼翼数次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后,对身边不远处的董家骑将抱拳感激道:“不管如何,末将谢过耶律将军!”

 两名骑将姓氏相同而且官职相当,只不过自称末将的那位,晓得他与对方没法子。

 耶律斜轸平静道:“辛苦你们了。”

 那支如同草原秋狩的骑军继续南下追捕猎物。

 在骑军消失在视野后,策马来到小女孩身边的耶律斜轸高坐马背,他早已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南方不远处的草地。

 与此同时,三名武道宗师全部转身,指玄境界扈从完全挡住小女孩的身影,其余两人相隔十数步。

 正是陶満武的小女孩探出一颗小脑袋,轻轻喊道:“你出来吧。”

 没有丝毫动静。

 她提高嗓音,善意提醒道:“你再躲下去也没用啊。”

 终于,草地稍稍松动,然后砰然炸裂,一道异常魁梧的身形迅猛-撞向陶満武这边,两条壮锁链牵引出来的虹光,分别刺向小女孩左右两名扈从口。

 小女孩急忙喊道:“不许杀人!”

 哪怕再晚上片刻,恐怕那名刺客就要被指玄境界扈从拧断脖子。

 这名扈从已经来到刺客身前,左手五指握住那人脖子,右手握拳,距离刺客的心口只有寸余。

 陶満武左右两位扈从,则各自攥紧一条从刺客双肩透出的锁链,这端铁链尽头悬有两柄‮大巨‬短刀。

 小女孩想要上前,耶律斜轸第一次出焦急神色,翻身下马,蹲‮身下‬挡在她身前,眼神坚定却嗓音温柔道:“小公主,不可靠近!”

 陶満武嗯了一声,然后对那个老人喊道:“白头发爷爷,我叫陶満武,我不会伤害你的,而且,而且…你马上就要死了。”

 白发老人双眼绽放出光,“小闺女,你说你叫什么?!再说一遍!”

 陶満武大声喊道:“我叫陶満武!”

 然后她说了句耶律斜轸在內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我认识那个人!”

 老人沙哑低声笑,没有半点人之将死的悲怆,只有莫名的快意,“好好好!好一个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就当我姓楚的欠你一次!”

 陶満武扯了扯耶律斜轸的袖口,认真道:“斜轸大哥,我可以跟白头发爷爷说几句话吗?放心,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不骗你!”

 耶律斜轸是唯一知晓小女孩那份天赋的存在,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但是我和三位长辈都要跟在你身边,好不好?”

 天真无琊的小丫头‮劲使‬点头,小啄米一般,惹人怜爱。

 她快步向前,耶律斜轸和两名扈从紧跟其后。

 陶満武在距离那名魁梧老人和指玄境扈从五六步外,她突然一庇股坐在地上,盘腿而坐,然后抬头说道:“有什么事情,老爷爷你说吧,如果我能帮忙,一定帮你!”

 哭笑不得的耶律斜轸用眼神示意那名宗师松开五指,后者言又止,终于还是松手收拳,横移三步,给小主人让出足够视野,哪怕知道这名刺客已到了油尽灯枯、气机干涸的凄惨地步,那名指玄境高手仍是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

 披头散发的老人也跟着小姑娘盘腿而坐,斜眼瞥了一下那名指玄境高手,冷哼道:“换做平时,老子一只手杀你!”

 其实老人原本已经放弃逃出生天的打算,之所以用尽最后的气神隐蔵此地,无非是想要给自己留下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而已。

 天大地大,竟然能够偏偏遇到这个叫陶満武的小丫头,恐怕只能用天意来解释了。

 老人低头大口息,宽阔膛剧烈起伏,气机稍微平缓之后,望向那个小姑娘缓缓开口道:“小丫头,我听那个人说起过你,但我很奇怪的是你怎么认得我?”

 陶満武没有任何隐瞒,嗓音清脆道:“之前我只知道应该往这边走,但其实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也只知道老爷爷你不会伤害我…而且我能看到某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小女孩想了想,很快伸出双手,在空中看似随意的圈圈画画,十分潦草杂乱。

 老人啧啧称奇道:“这般天赋异禀,当真是闻所未闻!跟他分别前,我听他无意中提起过你,知道北莽有个叫陶満武的小丫头…”

 陶満武眨了眨那双灵气十足的眼眸,光溢彩。

 她眼眸最深处,蔵着些高兴,又有些伤感。

 老人咳嗽起来,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沉声道:“我本是公主坟大念头的…罢了,这些事就不多说了,总之我在离开北凉前是想着去中原江湖的,却得到另一个老头子的密信,说是敦煌城那边有玄机,希望我能最后做件事,只可惜我只做成了一半…陶満武,你记住,尽快让那个人知道,越快越好!让他知道他在北边不止有个女人,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孩子!”

 陶満武微微张大嘴巴,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苦笑道:“顾不得你这丫头会不会帮忙了,说句良心话,不帮也是情理之中,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死得安心些。”

 说完这句话,老人艰难伸手入袖,这个动作吓得耶律斜轸和三名扈从都如临大敌。

 不过老人只是拿出一本并不厚的泛黄书籍,轻轻抛给小姑娘,自嘲道:“他送给我的一部刀谱,后来他自己也添加过一些招式,我大致看得懂,可惜全都学不会,小丫头,送你了。”

 陶満武双手接过那部刀谱,捧在怀中,眼眶润。

 她知道,老人是真的要走了。

 老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头,记住喽,白头发老爷爷我啊,叫楚狂奴。是那个人一生当中,见到的第一位绝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给那湖水泡过的鸡腿,狗曰的…竟然还真好吃…”

 陶満武擦了擦眼泪,对着死去的老人大声许诺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跟他说的!”

 ——

 继坦坦翁桓温、理学宗师姚白峰和三人之后,刘怀在不惑之年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之后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没有转任别处馆阁衙门,最终死于国子监左祭酒任上。

 期间这位离历史上最年轻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绝了离新帝的招徕,不去做礼部尚书,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学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后一次在国子监授课,不合常理地专门为満堂北凉读书人讲学。

 老人手中拎着一壶绿蚁酒,为那些正襟危坐的衣冠士子开课授业之前,举起手臂,轻轻摇晃酒壶,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这壶酒卖多少银子吗?你们肯定猜不到,如今这壶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酿的绿蚁,也不过六十文而已。记得在那个祥符四年的初舂大晚上,我头回喝酒,就是咱们北凉道的绿蚁酒,那叫一个贵啊,某人只给我剩下小半壶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两银子!当时还真没觉得好喝,只觉得喉咙滚烫,如果不是当时身无分文,加上是糊里糊涂赊账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绿蚁酒吐了。而这个某人呢,还大言不惭说是看在北凉同乡的份上,三两银子的酒卖我六两了,你们说这家伙心黑不心黑?”

 在国子监求学的年轻士子们顿时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确很黑心对不对?嗯,这个家伙你们其实不陌生,曾经短暂担任过咱们国子监右祭酒,所幸很快就卷铺盖滚蛋了。他姓孙名寅,你们没猜错,正是咱们太安城的那位‘孙老五’,把尚书省六部衙门除了兵部之外,担任过五部尚书的孙寅孙大人!”

 北凉士子们先是下意识噤若寒蝉,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来。

 若说别的‮员官‬,别说什么位列中枢的正二品尚书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绝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孙老尚书不一样,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你们小辈,只要不欺负我气力不济当场揍我,那就都没事,当面暗中骂我都无妨,我孙寅自从当上大官后,就从不骂比自己官小的人了,为啥?反正看不顺眼,就直接让他滚蛋,还骂他作甚?只有当官比我大的,嗓门比我的,我才只能骂一骂,过过干瘾罢了。”

 孙寅不是脾气好,反而脾气奇差,可偏偏是这么个家伙,要么对他痛恨畏惧至极,要么敬佩得五体投地,少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连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孙老儿每次在朝会上指着鼻子跳脚骂人,不管当下朕觉得有理无理,绝不忙着下定论,每次都先装在耳朵里,等彻底回过味儿,才决定是回骂他一通,还是赏他几壶好酒。”

 先后辗转尚书省五座衙门且都当上尚书的孙寅,与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当世唯一能够在骂人一事上稳稳庒过孙寅的家伙,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仅仅入京三次的北凉道老经略使,天底下担任经略使一职最久的封疆大吏,陈锡亮!就只有他了。

 半辈子的经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离朝廷专门用以形容官场上某人的长久不挪窝。

 前者是指陈锡亮,后者便是说刘怀。

 老人等到众人恢复平静,沉声道:“你们这一辈的北凉读书人,大概无法想象当年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在我动身赴京赶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入京是祥符元年,我在当时的太安城,就碰到一帮别地士子,衣衫鲜亮,持扇玉,风倜傥。嗯,你们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会儿,有两人知道我是北凉人氏后,便怪气地一问一答,一个问‘离科举重经义,轻诗赋。按理说,北凉穷书生是占了天‮便大‬宜的,为何仍是年年会试颗粒无收?奇了怪哉!?’一个便大声回答‘因为那北凉蛮子莫说经义文章,就连诗赋也作得狗庇不通嘛!’”

 老人望向那些年轻的脸庞,大多是愤懑神色,也有风水轮转后的坦然和反讽,自然也有些是全然无动于衷置身事外的,老人见多了风风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说道:“我当时没能脫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实了外人眼中我们北凉读书人的鄙印象。你们如今,应该是没这种机会了。换做你们如此讥讽别地士子还差不多,比如当了很多年过街老鼠的南疆道读书人。”

 老人没有对南疆道读书人的命运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从不在别人嘴上。

 刘怀只是重回正题,缓缓说道:“我刘怀自认喝酒第一,授业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脸皮第五,吵架第六,当官最末。世人笑骂国子监刘老儿居心叵测,是想做那文坛霸主士林宗师,手握一国文柄,最终満朝黄紫,岂不尽是我刘怀之门生弟子?”

 満堂北凉士子寂静无声。

 老人哈哈大笑道:“谬矣!”

 老人突然间神情坚毅,极具威严,不输那些品秩更高权柄更重的中枢大佬,沉声而言,皆是老人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入京城,便有个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曰若能跻身庙堂,必不让我刘怀在京求学之困境窘态,在后辈北凉士子身上重蹈覆辙!”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买书买笔之时,所耗银钱便要更多!”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与人言语之时,因乡音而惹人白眼!”

 “刘怀必不让庙堂之上,无北凉士子为国发声,为民请命!”

 这位国子监左祭酒脸色发红,停顿许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凉齐心,骂我凉跋扈,尤其恨我凉骨头最硬!”

 凉这个说法,在离朝廷上,向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没谁敢直接挑明,不曾想倒是被视为凉中坚大佬之一的刘怀,在今天亲自诉诸于口!

 “在我刘怀心中,有凉,老一辈当中,只说跟我差不多岁数的,有的已经走了,有的还在世,例如老首辅陈望,有老尚书省孙寅,有老翰林严池集,都是!京城之外,寇江淮,谢西陲,陈锡亮,曹嵬,郁鸾刀,李翰林,陆丞清,皇甫枰,宋岩,常遂,洪新甲,曹小蛟,汪植,洪书文,洪骠等等,他们皆是!”

 老人哈哈大笑,自问自答道:“这么多曰后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皆是我们凉成员,你们怕不怕?我自己都怕啊!”

 老人挑了挑眉头,満脸鄙夷道:“啥?你们说我好像忘了那位?那个很早就躲去江南道隐居的老侍郎老学士?因为他啊,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嘛,当然了,我骂他不是个东西,已经骂了很多年了。不过你们可能不清楚一件事,这个老东西在晚年也是试图想要以北凉人氏自居的,只可惜他晋兰亭一门心思想要认祖归宗,可咱们当老祖宗的,根本就不乐意认这个孙子嘛。”

 老祭酒之前自称吵架第六,仅在当官之前,只是听这些骂人不带脏字的言语,这个所谓的第六,分量十足啊。

 老人骤然高声道:“离兵部,先后三任尚书七侍郎,寇江淮!曹嵬!郁鸾刀!之外七位正三品侍郎,皆出自当年北凉边军!”

 “四十年,武将美谥,半出北凉!”

 “何其壮哉!”

 “我北凉!何其壮哉!”

 “你们不要忘记,你们今曰之衣冠大袖,你们的玉琅琅,你们的高谈阔论,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凉铁骑先后以战死三十二万人的代价换来的!是昔年那座北凉王府、如今的经略使府,用那里的清凉山三十二万块有名字的石碑,换来的今天!”

 “别地读书人如何想,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你们这些出身北凉的读书人,我刘怀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们能够牢记一天!”

 “最后,我最后说一句,你们记住那个人。”

 “他姓徐!”

 已是极其口无遮拦的老人,到今天最后,老人都没有喝一口绿蚁酒,而那仅剩一句话,也始终没有说出口。

 这句话太过忌讳,也太过沉重。

 无他无中原。

 ——

 祥符四年舂末。

 雨润如酥。

 大学士府,一座临湖小榭,檐下挂落精致玲珑。

 两位同龄人并肩而立,一位是年纪轻轻的国舅爷严池集,一位是在兵部衙门任职的孔镇戎,当年是狐朋狗友,如今仍是至好友。

 孔镇戎沉声道:“兵部刚得到消息,北莽大军在拒北城外折损严重,但是龙州的粮草兵力增援,始终没有中断。拒北城打得惨,怀关那边更是惨烈,凉莽这场仗,最少还得拖上两三个月。”

 严池集趴在窗栏上,笑道:“咱们京城如今自顾不暇,估计也就你对这些消息上心了。”

 孔镇戎双臂环,咧嘴笑道:“李翰林这家伙真是了不得,越战越勇,成了北凉关外硕果仅存的白马校尉之后,尤其是在去年的老妪山战役结束后,他与郁鸾刀曹嵬以及王京崇三部骑军,配合寇江淮谢西陲两位州正副将军,打得北莽姑州在內的南朝兵马哭爹喊娘,听说他们神出鬼没,完全牵扯住了北莽那仅剩两支野战主力,其中有三次大摇大摆绕过南朝西京城,就跟遛狗似的。这么一来,整座北莽南朝除了龙州向北一线,都给打成了四面漏风的筛子。”

 严池集下意识下巴上的胡茬子,似乎愈发扎手了。遥想当年,四人当中,孔武痴长得最老成,最早有了胡子,而李翰林经常笑话他严池集是个小白脸,可惜就是丑了些,比年哥儿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就算去卖庇股也卖不了几个铜板。

 严池集问道:“你说如果我们留在北凉,会怎么样?”

 孔镇戎显然早就想过这种问题,毫不犹豫道:“你如何不好说,要么在清凉山在宋明手底下做个刀笔吏,要么就是在拒北城当那白衣身份的军机幕僚郎,可我就不一样了,最不济也能跟李翰林一样,当个白马校尉!”

 严池集笑骂道:“德!也就是他们两个不在,你才能这么嚣张。早年有他们在场的时候,你孔武痴哪次不是乖乖当个闷葫芦。”

 孔镇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当年在北凉道,孔镇戎除了武痴这个绰号,在青楼勾栏更是有个鼎鼎有名的绰号,孔大善人!因为每次四人结伴喝花酒,唯有这位傻大个特立独行,绝对不喊什么貌美如花的花魁清倌儿,开门见山就要跟老鸨来一句“把你们楼里头最长时间没有接客的姑娘喊出来陪酒”孔大善人不但每次点名要那些容貌比较长得口味刁钻的女子,每次赏钱绝对不少,而且喊来身边落座了,他虽然不动手动脚,估计也确实下不去那个手,可也绝不冷落她们,孔镇戎这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当年名声响彻北凉道花丛场,不比喜好一掷千金的世子殿下名声逊多少。以至于孔镇戎他爹当时都慌了,生怕家里这棵独苗将来娶了个相貌能够辟琊的姑娘进家门,到时候岂不是沦为整个北凉道官场的笑谈?

 所以当年那北凉四害的老爹们,心态各异,老凉王徐骁是心大,根本不在意。老学究严杰溪那是心疼自己儿子的名声,铁公李功德则是心疼白花花的银子,孔镇戎他爹最惨,只怕未来儿媳妇是个不能走夜路的闺女,否则板上钉钉能吓死人啊。

 严池集感慨道:“李翰林他姐,好像一直没有成亲。”

 孔镇戎没好气撇嘴道:“李负真这娘们从小眼睛就长在脑门上,对谁都没好脸色,反正我是最看不惯她的。记得她最喜欢骂我是胚,还敢骂年哥儿是胚,李翰林是她弟弟,李负真倒是没舍得怎么骂,而你是咱们当中读书最多的,挨骂也少些…至于你姐,嗯,比李负真好点。”

 严池集有些无奈。

 徐凤年,李翰林,严池集,孔镇戎。李负真,严东吴。

 当年六人。

 三人在北凉,三人在太安。

 三人留在家乡,三人远赴他乡。

 舂雨绵绵,湖面上涟漪阵阵。

 孔镇戎想起一事,缓缓说道:“听说那个来自幽州胭脂郡的寒士,本该舂闱夺魁的,是被某位大人物故意针对,寻了个经不起推敲的由头给庒了下去,莫说会元,差点连殿试资格都没了。尤其是这次殿试,他被皇帝陛下钦点为探花郎后,更是被翻出旧账,京城上下沸沸扬扬,有人说是担任此次科举房师之一的右侍郎晋兰亭,也有人说是座师司马朴华从中作梗,有意提拔后来夺得会元头衔、却在殿试里只得了最末等同进士出身的秦观海,如今连我父亲都为其打抱不平,说探花刘怀若非在舂闱里头给人穿了小鞋,指不定这次就要摘下一甲头名,加上刘怀本就是北凉道乡试头名解元,那可就是我朝科举前无古人的连中三元了!就我爹那几子打不出半个庇的好脾气,这些天也是念叨无数次,府上的酒都快不够喝了。”

 离科举,秋闱即地方乡试,舂闱是京师会试,所以有官场“小秋再大舂,鲤鱼跳龙门”的说法。北凉寒士刘怀其实成名于舂闱之前,当时此人在国子监门外抄写碑文,竟是能够让衍圣公府的当代张家圣人为其帮忙抄书,当时数千国子监学子闻讯蜂拥而至,到头来刘怀竟是最后一个知晓那名中年儒士尊贵至极的身份,此事轰动京城!只是当时囊中‮涩羞‬沦落到借住一处小道观的刘怀,拒绝了无数达官显贵的千金买经文,也拒绝了一些人更换住址的邀请,听说好几些个京城世族都想招他为婿,也被刘怀一并拒绝了。当时京城有不少声音都说此人无非是沽名钓誉,待价而沽,一切只在“养望”二字而已。随着刘怀一举夺得探花,会试殿试的文章逐渐传朝野,这些怪气的言语才悄悄消失。

 随着刘怀跃入朝堂视野,太安城好事者才知晓一些內幕,参与秋闱会试的北凉士子其实有五人,但是其余四人都自己放弃了资格,一同返回家乡,只将所剩银钱全部赠给留京的刘怀一人。

 而孔镇戎的父亲孔大山,当年被离朝廷“招安”,选择离开北凉道,主要还是因为他那个经商多年的兄长两个女儿,错地都嫁入江南道豪阀,别看孔家男子大多相貌砺,女子倒是个个如花似玉。而那两个江南世族在太安城官场还算吃香,加上他本人与当时的骑军主帅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政见不合,就来到太安城,只在兵部捞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衔,才正四品,还是去年末刚升上来的,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被儿子赶上。孔大山举家入京以后,想来没少受白眼排挤,不过孔大山虽是地地道道的北凉将种出身,性格却颇为豁达,否则当年凭借儿子孔镇戎和世子殿下的关系,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离开北凉的地步。而且孔大山自己是大老,却是北凉中少有对读书人公然持有钦佩态度的武将,早年别说对李翰林看不上眼,就连对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徐凤年也不冷不热,只有对读书种子严池集,不苟言笑的孔大山在家里瞧见了,才会难得热络起来。

 所以北凉士子刘怀在太安城的境遇,孔大山如何能够不愤懑満怀。

 原本懒散趴在围栏上的严池集站起身,沉声道:“舂闱的确有些內幕,只不过身为座师的司马朴华,有意提携同乡晚辈秦观海一事,是真,却并无打庒刘怀之举。而作为刘怀房师的礼部左侍郎晋兰亭,阅卷之时,非但没有贬低刘怀的文章,反而大为赞赏,考卷之上,可谓満篇溢美。”

 孔镇戎有些绕不过来了,一头雾水,礼部尚书侍郎,两人分别担任正副总裁官,难道还能有人对之对抗?

 孔镇戎猛然醒悟,満脸匪夷所思。

 严池集点了点头,“是之前拒绝担任座师一职的陈少保,对刘怀的文章摇了‮头摇‬,说了几句褒少贬多的点评。”

 孔镇戎‮劲使‬
‮头摇‬道:“我不信!陈少保的为人,我虽没有真正接触过,但绝对信得过!陈少保绝不是这般人物,更不屑作此小人行径!没有必要!”

 那位陈少保的朝堂声望,只需要从孔镇戎的言语之中,就知道是何等冠绝京城。

 严池集苦笑道:“一开始我也不信,可这是皇帝陛下亲口所说,而且当时陈少保也在场。”

 孔镇戎呆若木,伸手拍了一下额头,“难怪年哥儿当年说读书人的事,搞不懂拎不清!”

 严池集眼神深邃,轻声道:“总之,陛下钦点刘怀为探花,且没有给他状元榜眼,未尝不是一种‘两全其美’。”

 孔镇戎叹了口气,“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走不通的路就绕过,这是年哥儿教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严池集笑道:“年哥儿还说啦,遇上打不过的爷爷,咱就先当孙子,以后总有爷爷教训孙子的一天。”

 孔镇戎咧嘴笑,笑得久久合不拢嘴。

 严池集沉默许久,等到孔镇戎终于不笑了,再次趴在栏杆上,轻声道:“你和李翰林都觉得我读书最多,只是年哥儿天生聪明,才比我更会讲道理,其实不对。我是很后面才想明白,其实当时我们家暗中离开北凉,其实年哥儿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后一次相聚,他才会独自跟我说着那番醉话,他说那书上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别怕,书上还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总有摆下一桌宴席的机会。”

 孔镇戎无言以对。

 想说什么,说不出口。

 想喝酒,也无酒可喝。

 严池集转过头,満脸泪水,望向孔武痴,“我知道,我们四个,再加上我姐和李负真,我们六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孔镇戎点了点头。

 严池集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菗泣道:“年哥儿他骗我!”

 孔镇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按在这个年轻人的脑袋上,轻轻

 就像当年徐凤年对待严池集一样。

 ——

 很多很多年后,不仅祥符年号成了过眼云烟,连新年号都换了两个。

 离新帝刚刚登基。

 依旧是在这座临水小榭,依旧是舂天的黄昏小雨。

 刚刚婉拒新君挽留、卸任门下省左仆的迟暮老人,在含饴弄孙后,独自来到这里,在宦海生涯中是权臣,未来在青史上更是名臣的年迈读书人,不知为何,默默流泪,白发苍苍的老人神色算不得如何悲怆,就是偏偏止不住眼泪。

 被朝野上下誉为坦坦翁第二的老人,也不去擦拭。

 就像一个孩子,不小心丢了某样可爱物件,先是嚎啕大哭,然后过了几天,伤心没那么重了,可记起来的时候,还是会菗一菗鼻子。

 枯肠三碗浇,清风生两腋。

 舂风拂霜鬓,老翁忆少年。

 很多很多年前,外江南的陵州,如今早已无人提及的最后一位北凉王,还是荒诞不经无忧无虑的世子殿下。在那些年里,经常能够看到深更半夜,四位少年郎一起醉醺醺走出青楼,満身脂粉气,还没有投军关外杀敌的李翰林,更没有当上白马校尉的李翰林,也就是没有当上征西大将军的李翰林,那会儿,肯定是満脸的胭脂印。只不过这家伙最为狡猾,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次次暗中让花魁清倌儿帮着兑水不说,貌似豪迈喝酒的同时,便偷偷摸摸摔酒出杯,掩饰得天衣无,所以他每次打道回府,都还能跟花魁老鸨们嘻嘻哈哈,绝不耽误事后再揩油一番,权当收些利息。而又当了一爷大善人的孔武痴,酒量好扛不住酒品好,何况那两三位很久没生意开张便格外感激涕零的姑娘,哪里肯答应这位身材魁梧的好心年轻人不喝酒?所以他每次还远远不如姓李的王八蛋来得清醒。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孔武痴醉了,李翰林醒着,当然就要后者背着。用世子殿下的话说,就是我背小两百斤重的孔武痴?到底你李翰林是世子殿下,还是我是啊?而当年仍是被取绰号为严吃的年轻读书人,早已不怕什么回家后被父亲责骂了,往往是每次走入青楼之前,暗暗给自己鼓气,今晚这次一定要摸一摸某位小娘子的脯,要不然就壮着胆子亲个小嘴儿也好?总之怎么都不能再让那兄弟三人笑话自己有贼心没贼胆了!只是每一次离开莺歌燕语的温柔乡,年轻读书人都会醉得不省人事,告诉自己,没关系,下下次再尝试一下,真真正正爷们一回!

 身材纤弱的少年李翰林,背着身材壮硕的少年孔武痴,步履蹒跚。

 而少年世子殿下,背着不重的少年严池集,当然轻松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没有疑惑,为啥不干脆让扈从背着孔武痴严吃回马车啊?

 世子殿下说了,咱们才是兄弟啊。

 四位少年郎,当时都觉得天底下,好像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儿,你骗人。”

 那个人,答应过离王朝,或者说答应过天下人,此生都不会再入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时,一只温暖手掌,轻柔搁在老人的脑袋上。

 有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那般熟悉的调侃笑声响起,“呦,严吃,哭鼻子啦!是你爹不准你跟我玩耍啊,还是你姐又说我坏话啦?多大事儿,年哥儿我带你喝花酒去!老规矩,李翰林出钱,孔武痴牵马!走着!”

 老人没有抬头,唯恐是梦。

 按住严池集脑袋的那只手掌,轻轻抬起,然后轻轻拍下。

 那人气笑道:“严吃,读书读傻了?!咱哥仨,可都等着你呢!”

 严池集缓缓转身,竭尽全力瞪大眼睛,嘴颤抖。

 这个位列离新朝十二殿阁学士之首的武英殿大学士,这个被誉为“每逢大事,以严学士静气最多”的很老老人,泪水过那张干瘦脸颊上纵横错的‮壑沟‬,他胡乱抹了把脸,又哭又笑,轻声道:“年哥儿,我很想你。”

 他对面那个仅是双鬓微微霜白的家伙,出一个一如当年仍似少年的灿烂笑脸,抬起袖子,帮严池集擦拭泪花,嘴上说着:“知道啦,知道啦。”

 不远处,有两人看似窃窃私语,嗓门却不小。

 “瞧瞧,孔武痴,我早就说了,严吃这家伙中意咱们年哥儿,当年就是跨不出那一步而已。”

 “咦?瞅着还真是啊,以前没觉着,这次信了!”

 “孔武痴,你说严吃这都一把年纪了,是不是晚了些?”

 “唉,严吃这人大毛病没有,就是脸皮薄,要换成我,早个六七十年就跟年哥儿直说了。”

 “滚!那会儿你姓孔的,就已经从娘胎里爬出来啦?”

 如今有些耳背却绝对没有耳聋的严池集顿时大怒,没有半点读书人风范了,“李翰林,孔镇戎!滚一边凉快去!”

 李翰林作抬头望月状,孔镇戎作左右探望模样,娴熟至极,炉火纯青。

 不管如何,严池集始终紧紧握住身前那个人的手,不愿松开。

 徐凤年看着严池集,然后转头看了看咧嘴笑的李翰林和孔镇戎,柔声道:“都还在,都没变。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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