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第五章三十二
鸿渐手护着脸笑道:“老实对你说我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都没看清楚呢。真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
“我们新吃过女人的亏都是惊弓之鸟看见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这一念温柔已经心里下了情种。让我去报告孙姐小说:‘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习我决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孙姐小喜酒的时候再灌。”
“别胡说!人家听见了好意思么?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andmaster。我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你这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
“宁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
得我非做官、非做贪官不可。譬如娶了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強着我到她爱去的地方去。”
“你真爱到三闾大学去么?”鸿渐不由惊奇地问“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姐小讲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海上。我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姐小滋味也不过尔尔。狗为着追求水里
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
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
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我问你曹元朗结婚以后他太太勉強他做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战时物资委员会’当处长是新丈人替他谋的差使这算得女儿嫁妆的一部分。”
“好哇!家国
家国国即是家!你娶了苏姐小这体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没有骨气了。”
“也许人家讲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我一点儿不嫉妒。我告诉你罢苏姐小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的——”鸿渐只会说:“啊?”——“苏家有请帖来我送了礼——”
“送的什么礼?”
“送的大花篮。”
“什么花?”
“反正分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么花。”
“应当是杏花表示你爱她她不爱你;还有水仙表示她心肠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为了她终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来加重这涵意的力量。”
“胡说!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纸上谈兵。好你既然內行你自己——将来这样送人结婚罢。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试验我有没有勇气去看十几年心爱的女人跟旁人结婚。咦!去了之后我并不触目伤心。我没见过曹元朗最初以为苏且赏识他一定他比我強;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姐小竟会看中他!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鸿渐拍辛楣的腿大道:“痛快!痛快!”
“他们俩订婚了不多几天苏老太太来看家母说了许多好话说文纨这孩子脾气执拗她自己劝过女儿没用还说不要因为这事坏了苏家跟赵家两代
情。更妙的是——我说出来你要笑的——她以后每天早晨在菩萨前面点香的时候替我默祷幸福——”鸿渐忍不住笑了——“我对我母亲说她为什么不念几卷经度我呢?我母亲以为我很关心还打听了好些无聊的事告诉我。这次苏鸿业在重庆有事不能赶回来写信说一切由女儿作主只要她称习。这一对新人都洋气得很反对旧式结婚的挑黄道吉曰主张挑洋曰子。说
历五月最不利结婚
历六月最宜结婚可是他们订婚已经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结婚。据说曰子也大有讲究
星期一二三是结婚的好曰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坏似一天结果他们挑的是星期三——”
鸿渐笑道:“这准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来的花样。”
辛楣笑道:“总而言之你们这些欧洲留生学最讨厌花样名目最多。偏偏结婚的那个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热得利害。我在路上就想侥天之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礼堂里虽然有冷气曹元朗穿了黑呢礼服忙得満头是汗我看他带的白硬领圈给汗浸得又黄又软。我只怕他整个胖身体全化在汗里像洋蜡烛化成一摊油。苏姐小也紧张难看。行婚礼的时候新郎新娘脸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断头台是了是了像共公场所‘谨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积犯的相惩里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结婚行礼在万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个被破获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种眉花眼笑的美満结婚照相全不是当时照的。”
“大现!大现!我有趣兴的是苏姐小当天看你怎么样。”
“我躲着没给她看见只跟唐姐小讲几句话——”鸿渐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就好像货车卸货时把包裹向地下一掼只奇怪辛楣会没听见——“她那天是女傧相看见了我问我是不是来打架的还说行完仪式大家缶新人身上撒五
纸条的时候只有我不准动手怕我借机会掷手榴弹、洒硝镪水。她问我将来的计划我告诉她到三闾大学去。我想她也许不愿意听见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话没提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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