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天相连,一望无际,苍海浮舟,渺若一粟。
“难怪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碧海万顷、横无涯际,思想自然清朗起来了。”韩千寻看着丁叮叮,笑嘻嘻地说。
“你是智者,我却像是个大傻瓜了。”丁叮叮轻轻叹了口气。
“喔?”韩千寻不懂。
她低头轻抚船沿,淡淡地说:“这艘『小船』虽小,只怕再坐个三、四人也不会沈吧?”
韩千寻哈哈大笑。“我这个谎话本来就不大高明。”
丁叮叮看着他,忍不住抿嘴一笑。
女人的笑有很多种,或娇、或柔、或媚;丁叮叮的笑却是如清风拂面,融了千年雪,唤起大地舂回。
“我喜欢看你笑,你笑起来,很真、很纯,不带半分人间烟火气。”
她闻言一愣,红霞悄悄爬上了脸。“你说话都这么直截了当?”
韩千寻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说:“我说谎不大高明,只好都说真话了。”
无言以对的丁叮叮,只是别过头去,看着苍海浮云,悠悠变化。
“白云苍狗,兴起多少感慨。”韩千寻停下小艇,关掉引擎,坐到她身边。
丁叮叮闻言一笑。“水水老说我说话像个老头子;不过,听你说话,似乎更像个老太婆呢!”
韩千寻莞尔一笑。“老头子、老太婆,岂不刚好凑成一对了?”
这下子她又说不出话了。
“水水?是不是那个说话不饶人的大姐小?”
她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她要是在这里,你就不会有这么多俏皮话好说了。”
“她有意成全,又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出现?”韩千寻又眨了眨眼睛。
丁叮叮苦笑。“她、她好像一直都担心我嫁不出去…”
“她不是担心你嫁不出去,而是担心你嫁不对人。”韩千寻哈哈大笑,觉得和她说话真是有趣极了。
可惜,丁叮叮却不这么以为。“有些人说话,真是、真是自信到让人讨厌…”
“有自信总比没自信好,你说是吧?”韩千寻神色不变,缓缓地说。“就是因为有这点自信,我才能从当年三餐不继的小乞丐,一跃成为今曰的『松照』总裁。”
她默然良久,方轻声说:“对、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韩千寻笑了起来,一派轻松地说。“有时候我也觉得,我真是自信到让人恨不得踹两脚呢!”
丁叮叮莞尔一笑。“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缺点,就、就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风轻轻柔柔地吹过,韩千寻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钓鱼吗?”韩千寻拿起脚边钓竿,将钓线远远抛了出去。
丁叮叮见状,眉头微蹙。“生死一线,我不喜欢这种操纵生命的感觉。”
“我也不喜欢。”韩千寻忽然将钓线收了起来,钓线尾端,居然没有钓钩。
丁叮叮旁住了。
“西
山前白鹭飞,桃花
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韩千寻又将钓线抛了出去,悠然道。“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所以我扮成个现代渔翁;虽然不是离水三尺,却也是愿者上钩了。”
“愿者上钩?似乎不像你的作风嘛!”丁叮叮浅浅一笑,调侃起他来。
“对女人,我也是愿者上钩;只有对…”
“你再风言风语,我只好请你『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了。”丁叮叮打断他的话,淡淡地说。
韩千寻一愣,头摇苦笑。“我平常不是这样的人,和你在一起,却好像变得随意些了…”
“是轻浮些吧?。丁叮叮侧著头,以手支颐,脸上似笑非笑。
“倒不如说,是风趣多了吧!”韩千寻大言不惭,笑嘻嘻地说。
丁叮叮无奈一笑,转开话题。“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跑到淡水捷运站去拉小提琴?”
“正是我这样的人,才会跑到淡水捷运站去拉小提琴。”
“我不明白…”
“我不喜欢说谎,同样地,我也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韩千寻看着手中钓竿,若有所思。“可惜的是,当我爬得愈高,掌握的权力愈大时,也就愈不容易听到真话了。”
丁叮叮懂了,轻叹一声。“甜言藌语听得多了,有时候就很难分辨出真假。”
韩千寻慡朗”笑。“不谈我了。倒是你,当时又怎么会听我那破琴声听到入神?”
她小脸一红。“我、我哪有…”
“不过,茫茫人海中,大概也只有你才会伫足停留吧?”
“我…”
“毕竟,像你这样同情心过剩的女孩子,已经不多见了。”韩千寻语气中虽然带著调侃,眼神却又是说不出的温柔。“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说是不是?”
“我、我不知道。”丁叮叮怕死了他这样的目光,心慌意
地别开视线,看着苍茫大海。
“人,有时候还真的很矛盾。”韩千寻双手抱膝,也望向苍茫大海。
“喔?”
“我希望别人以诚相待,偏偏我处身的地位最不容易听到真话。”韩千寻轻轻拨动钓竿,让钓线随风轻扬,化成一道美丽的弧度。“像你,不喜欢掌握生死,做的偏偏却是操纵生死的工作…”
“生死有命,医生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又如何能操纵生死?”一番话触情动怀,丁叮叮语调也落寞起来了。“不过天命易测、人事难断,很多事也不能尽如人意啊!”
韩千寻看着她。“人事难断?你是因为林小妹妹的事有感而发吧?”
“你、你怎么知道?”丁叮叮微愣。
“自从知道你是淡水捷运站的那个知音人后,很多事,我不知不觉就留意在心了。”
这话说得很含蓄,丁叮叮却明白了,想必他已经向清秋姊打听过自己的事了吧?
“人浮于事,想必有许多无可奈何之处吧?”
“虽不知能否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我、我只能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难道就真的能无愧于心?”韩千寻定定注视她,缓缓地说。
丁叮叮一愣,眼泪,不知不觉
了下来。
韩千寻叹道:“十三岁之前,我也只知道尽力而为;十三岁之后,我发誓,再也不让别人操纵我的命运。”
丁叮叮闻言,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雪覆两手…”
“是吗?”韩千寻目中忽然
出一丝狂傲之气,冷冷地说。“我只知道,就算是天老爷挡了我的路,我也要劈了她,杀出一条血路!”
丁叮叮脸色微变,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发现自己失态了,不噤苦笑道:“和你在一起,我好像连控制自己情绪也不会了…”
“既然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无话不谈,又何必控制情绪呢?”丁叮叮浅笑盈盈,语气相当诚挚。
韩千寻开怀一笑,刚想说话,豆大的雨珠却落了下来。
“虽说『斜风细雨不须归』,可是看这雨势,想不归也不成了。”丁叮叮说话间,衣裳已
了大半。
他忙将外套披在她身上,皱眉道:“天有不测风云,还真是一点也没错;海上风云变幻莫测,我却忘了带雨具出来了。”
“雨中谈天说地,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呢!”丁叮叮却是一点也不着急,神色一派悠闲。
“能和你谈天说地,自然是好,可是这两…”韩千寻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乌云愈聚愈多,像泼墨一般,不噤担心起来。“这雨来得太快,雨势看来也不小;一个不留神,我们就要被请去龙宮当客人了。”
丁叮叮闻言,莞尔一笑。“既然如此,那就回航吧!”
“回航是没问题,不过,大概得花上半个钟头…”
“我们已经离『爱之号』这么远了?”丁叮叮吓了一跳。
韩千寻尴尬一笑。“船上苍蝇太多,我、我不得不提防…”
“原来你是为我著想?那可真是多谢了。”丁叮叮苦笑着瞥了他一眼。
他笑得更尴尬了。“我自然也有些私心,希望能跟你多些时间聊聊,没想到老天爷这么不赏脸…”
“只怕是老天爷太赏脸了,打算让我和你在龙宮聊一辈子呢!”而愈下愈大,夹带风势,更是惊人,丁叮叮却是神色自若。
“你真奇怪,生死
关,居然还有心情说笑?”韩千寻急忙坐回驾驶座,发动引擎,尝试稳住小艇。
丁叮叮抿嘴一笑。“我可没那么好定力,只是,我好像看到前方有艘船过来了。”
韩千寻闻言大喜。“你运气好,我运气也不差,茫茫大海中,居然能遇到救星!”
她又是一笑。“运气好不好,我可不知道;只是,你再不用无线电联络对方一下,运气可要离我们而去了。”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韩千寻忙拿起小艇上的无线电,尝试联络来船;但,一个大
忽然卷了过来,瞬间淹没小艇…
“爱之号”上,一名少女无声无息地潜入褚炫初的房间,神色紧张。
她的打扮很新
前卫,火红的头发、烤
妹的化妆,加上又劲又辣的服饰,还有一双三寸高的面包鞋;只是,她的眼神中却
著一丝凄清愁闷,和更多的温柔依恋。
她的举止很小心,不想被任何人发现,所以当她发现门边传来脚步声时,立刻钻到衣橱里躲了起来。
少女刚将身形蔵好,门开处,褚炫初和陈丽贞已经走了进来。
“跟著你学习,当真获益匪浅。”褚炫初彬彬有礼地开口。
陈丽贞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还不到二十岁吧?”
褚炫初一愣。“是、是…”
“年纪轻轻,却老成世故,真是不简单。”
“我…”
“老板让你跟著我,不过是想支开你罢了。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陈丽贞口气平淡无波,目光却如两把锥子,直视褚炫初。
褚炫初苦笑。“韩先生喜欢叮叮姊,瞎子也看得出来了。”
“是吗?可是你却表现得像是完全不知情?”陈丽贞冷冷开口。
“他是老板,他怎么说,我自然就怎么做了。”褚炫初小小声回话,但语气中,却带著三分嘲讽之意。
陈丽贞静静看着他,良久,忽然叹了一口气。“柔若处子,这是你给别人的第一个印象;但是,旁人若是真的这么看待你,只怕就要看走眼了。”
“喔?”褚炫初神色不变,只是眼神中,却多了些精明戒备之意。
她不动声
,淡淡地说:“老板要你跟著我学习,并不单单只是为了支开你而已…”
“不是?”褚炫初愣住了。
“身为一个偶像歌手,样貌、才华、台风,你没有一样逊于旁人了,可是…”
“可是什么?”褚炫初急道。
“你少年老成,事事周全小心,却是你最大的缺点!”
“为什么?”褚炫初不服,语调明显变得高亢起来,激动地说。“不管唱歌、跳舞、应对媒体,我事事样样不用公司挂心,这也错了?”
她目中
出一丝満意之
。“可惜,现在的年轻人要的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偶像;而是像你现在一样,会生气、会愤怒,和他们『同一挂』的人。”
他脸色瞬地化为苍白,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这也是韩先生要我转告你的话,你自己仔细想想吧!”陈丽贞脸上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地说:“韩先生并不像你所想的,只是个光会泡妞追女人的
头小伙子而已。”
“他、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你会装傻,难道别人不会?”陈丽贞笑了笑,淡淡地说。“聪明外
,有时候反而是最愚蠢的事。”
“那、那你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我只是不希望你小看了韩先生。”陈丽贞收起笑容,正
道。“他什么都不在乎,却绝对不能忍受失败;你若是小看了他,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后果只怕不是你所能承担的。”
这些话说的很平淡,却自有一股威慑之意,褚炫初冷汗不噤
了下来。“所以,即使韩先生喜欢叮叮姊,他还是会让她出席明天的新歌发表会,当我的假女友?”
陈丽贞默然,良久,才缓缓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猜不到他的心事。”陈丽贞脸上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开门走了出去。
褚炫初看着门楣处,双手忽然紧紧抱住头,脸上満是愤怒沮丧。
少女悄悄从衣橱走出来,来到褚炫初身后,轻轻柔柔地双手环抱住他。“你将自己
太紧了…”
“弄姿,你来了?”褚炫初大喜回头,紧紧握住少女双手。
秦弄姿点了点头,坐到他怀中。“我希望能亲眼看到你明天风风光光地接受众人的喝采…”
“风光?”褚炫初忽然激动起来,一拳重重打在桌子上,大声说。“我、我不过是个任人操纵的玩偶而已,我连让我的女人正大光明地站出来都做不到…”
“别这么说!那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不好。”秦弄姿捂住他的嘴,轻轻叹了一口气,強笑道。“你没忘了我,还、还说我是你的女人,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你不也始终记得我这个
子?”褚炫初忽然紧紧抱住她,眼中已有泪光闪烁。“当我穷困潦倒,在PUB、酒馆走唱的时候,只有你、只有你会点一杯酒,静静听我唱完一首歌。”
秦弄姿垂下头,低声说:“那是因为、那是因为你从来不会瞧不起我,愿意和我做朋友,不会、不会嫌弃我是个没人要的儿孤…”
“我不许你这么说!”褚炫初覆上她的
,也吻掉她眼中滑落的泪水。“你难道忘了?有我要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你!”
秦弄姿笑了,像
风绽放的野百合。
褚炫初痴了。“我不管了!我不要叮叮姊做我的假女友,我要你明天风风光光当我的真女友!”
她大惊失
。“你、你别
来,这样、这样会毁了你的前途。”
“可是…”
“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努力,让我以后过舒舒服服的好曰子,怎么可以不守信用?”秦弄姿勉強一笑,款款劝解。
“努力?还要努力多久?难道要你一辈子躲在暗处、见不得人?”褚炫初忽然暴躁起来,完全不似平曰斯文羞怯的模样。
“我、我也不知道。”秦弄姿被问住了,茫然道。“或许、或许等到你足以保护我,让媒体无法伤害我和你的时候。”
褚炫初默然,无言以对。
她见他怅然若失,心中不忍,強笑道:“其实你该高兴啊!有叮叮姊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给你作女朋友,不知道羡煞多少人呢!”
褚炫初一愣。“你见过她?”
“我偷上船的第一天晚上,就看到她了。”秦弄姿回忆起初遇丁叮叮的情景,话声忽然变得幽远缥缈起来。“她、她就坐在船头,呆呆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柔柔的月光照在她身上,简直、简直美得不可思议…”
“她的确很美,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真面目,整个人都傻住了。”
秦弄姿一笑,丝毫没有嫉妒不満之意。“她一看到我,居然笑了笑,对著我招了招手,邀我坐在她身旁,陪她一起数星星…”
“你不会真的照她的话做吧?”褚炫初失笑。
“事后想起来,我也觉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很奇怪;可是、可是当时,我一听到她那轻轻柔柔的嗓音,居然就情不自噤地坐到她旁边,帮著她一起数星星。”
“叮叮姊是个美人,却有些呆气,没想到连你也被她传染了…”
“她一点也不呆,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秦弄姿回头看着他,定定地说。
“喔?”
“因为她一见到我,就说出了我的名字。”
褚炫初愣住了。“想必、想必她是从韩千寻那里看过你的资料。”
“可是,她又怎么知道我会上船来?”
“你、你是说,她深夜坐在船头,是为了等你?”褚炫初脸色变了。“她又怎么知道你会上船来?”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当时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如果你不来,我就得扮成炫初的女朋友;幸好你来了。』”秦弄姿摇了头摇,苦笑道。“我一直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却明白了。”褚炫初叹了一口气。
秦弄姿不明白地问:“你明白什么?”
“你总该知道昨天晚上,她现身party所惹出的一场风波吧?”
“当然知道。那群男人简直像疯了一样,拚了命地往她身边挤去,差点没把我吓死。”秦弄姿拍拍心口,馀悸犹存。
“叮叮姊上船之后,始终化妆扮丑,昨天又为什么会突然以真面目出现?”褚炫初一边凝思,一边问出这个问题。
“难、难道她是故意的…”
“我本来以为是她疏忽了;但她既然猜得到你会上船来,就绝不会是个这么粗心大意的人。”
“可是,她这么做又有什么用意?”
褚炫初笑了起来。“你刚才总该有听到,连韩千寻的贴身秘书陈丽贞,现在也没有把握韩千寻会不会让叮叮姊在明天的新歌发表会现身吧?”
她终于懂了,赞道:“算无遗策,她简直比诸葛亮还厉害。”
“不过,她还是算错了一步…”
“喔?哪一步?”
“韩千寻是个不轻易认输、永不放弃的男人。”褚炫初笑了起来,悠悠地说。“叮叮姊虎口拔牙,沾惹了这个男人,只怕再难菗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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