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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章 笑傲生死
 到了晚间,风漫天摆上一桌极为丰盛的酒菜,开怀畅饮,高谈阔论,谈的俱是些风花雪月,以及他生平得意之事。他口才极佳,说得当真令人忘倦,俱都忘了问他何时启程,自何处启程,他也绝口不提有关“分手”之事。

 不知不觉间,更漏已残,风漫天突地端起酒壶,为南宮常恕等四人各斟満一杯,举杯说道:“长亭十里,终有一别,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风漫天再至江南,能见到各位如此风光霁月的朋友,实是高兴得很,只是聚曰不多,别时已到,饮完了这一杯送别之酒,凤某便该去了。”

 众人只当他货物尚未办齐,在这里总该还有数曰勾留,闻言不觉一震。

 南宮夫人颤声道:“如此匆忙作什么,风大侠如不嫌弃,请再多留儿曰,待我为风大侠再整治一些酒菜…”

 鲁逸仙道:“正是正是,人生聚散无常,你我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何不留在这里,再痛饮几杯孔雀开屏?”

 风漫天微笑不答,举杯道:“请、请。”众人对望一眼,仰首一饮而尽。

 南宮夫人目光深深凝注着南宮平,道:“风大侠好歹也要等过了今曰再走,今夜我好好做几样菜…”突觉头脑一阵晕眩,一句话竟然也说不下去!

 刹那间人人都觉眼花缭,夭旋地转,面前的杯、盘、碗、筷都像是风车一样的旋转起来,南宮夫人心念一动,为之大骇,呼道:“平…儿…”站起身子,往南宮平走去。

 风漫天仰天长笑道:“人生本如黄粱一梦,生生死死,聚聚散散,等闲事耳,各位俱是达人,怎地也有这许多儿女俗态。咄…”

 “咄”字方自出口,只听一阵杯盏跌倒声,众人竟都倒了下去。

 南宮平只觉眼重心眩,再也支持不住,模模糊糊,朦朦胧胧间,他只看见他慈母的忧郁悲哀的眼波,像十月的秋水一样…终于,他的灵魂与身,都深深地坠入无边的黑暗,有如死亡一般的黑暗!

 诸神殿,这虚无缥缈的神秘之地,莫非只是聪明人用来欺骗世上愚人的一个骗局?

 莫非世上根本就没有“诸神殿”一地?

 莫非“诸神殿”只是存在死亡中而已?

 南宮平迷糊糊间到了一个岛屿,只见遍地俱是瑶花琼草,奇珍异果,闪亮的黄金,眩目的珠宝,満満铺了一地,他践踏着,就正如人们践踏泥土一样,绵羊与猛虎,共卧在一株梧桐树下,树上栖卧着一对美丽的凤凰,梧桐的叶子,却是整块的翠玉。

 远处有一座高大的宮殿,白玉为阶,黄金作柱,金梁玉瓦建成的殿背,高耸入云,几与天齐,来往的人群,也都是仙风道骨,不带半分烟火气。他恍恍惚惚地信步而行,突地见到他父母双亲也杂在人群中行走,大喜之下,狂奔而去。

 哪知脚步竟忽然不能动弹,仿佛突然被人点住道,他又惊又急,苦苦挣扎,刹那间只见到所有的珍宝花果都变作了恶臭垃圾,往来的人群也都化为了毒蛇猛兽,梅昑雪、叶曼青、王素素、龙飞,以及他的父母双亲,都被数十条毒蛇紧紧住,毒蛇的眼睛,却忽然都变成郭玉霞含笑的秋波…

 他用尽全身之力,大喝一声,奋然跃起…张开眼来,眼前却只有一盏孤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四下水声潺潺,他举手一掠,満头冷汗,汗透重衣,才知道方才只不过是一场恶梦。

 转目望处,四壁萧然,只有一、一几、双椅,高处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外群星闪烁,原来他已睡了一天‮夜一‬。他定了定神,挣扎站起,只觉地面不住摇晃,再听到四下的水声,他才突然发觉,他已置身海上。

 就在方才昏睡之间,他已远离了红尘,远离了亲人,远离了他生长的地方,所有他熟悉与他深爱着的人们,此刻已与他远隔千里之外,而且时间每过一分,他和他们也就更远离一分。

 一念至此,他只觉心裂,不噤悲从中来,突地重复坐下,热泪夺眶而出。难道他的生命真的从此便不再属于他自己了么?那岂非等于生命便从此结束?但父母师门之恩,俱都未报,红尘中他还要去做的事,更不知尚有多少?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地伸手一抹泪痕,奋然长身而起,白语道:“我还要回去的,我还要回去的…”

 突听门外朗声一笑,风漫天推门而入,道:“你还要回去么?”

 南宮平道:“正是!”

 风漫天笑声一顿,长叹道:“好,好,你有此志气也好!”他手持巨壶,脚步踉跄,酒意更浓。

 南宮平虽然有许多话要想问他,但见了他如此神情,只得住口。过了半晌,海风突盛,強劲的风声,在船外呼啸而过,船行更急,也却更加摇晃。

 但只有独腿的风漫天,在摇晃的船板上,却走得平平稳稳,他搬来许多酒食,与南宮平对坐而饮。转瞬间天光已亮,南宮平只听四下渐渐有了嘈杂的脚步与人语声,不时还夹着狮虎的吼声。

 —线阳光,穿窗而入,风漫天突地长身而起,道:“随我来!”

 两人一起出了船舱,南宮平一眼望去,只见海夭极处,金光鳞鳞,四下天水相接,金光波影,景当真壮观已极,但船板上却是说不出的龌龊零。四下満堆着箱笼杂物,后桅边却放着一排铁笼,笼中的狮虎豺狼,俱已自箱中放了出来,一见生人,便不住怒吼跃跃,张牙舞爪。

 一个消瘦而沉默的汉子,敞着衣襟,立在后梢掌舵,另一个矮小臃肿的汉子,穿着一身油腻的衣衫,満头癫疮,立在他身边嘻嘻丑笑。

 南宮平一见此人,心中便有说不出的厌恶,渔人船夫,虽然穷困,但大多俱是明朗而洁净的,此人却是既龌龊,又猥琐,笑声更是刺耳难闻。他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风漫夭道:“伙夫。”

 南宮平呆了一呆,想到今后自己要吃的饭菜,竟是此人所做,口已不觉起了一阵恶心,皱眉道:“怎么寻来如此人物?”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能寻着这些船夫,却已大非易事,纵是生长海面之人,又有谁愿意跟着陌生的船飘洋过海。”

 南宮平道:“那么前辈你又是如何找来的。”

 风漫天突然张手一招,那八哥便远远飞了过来,风漫天道:“叫七哥来。”那“八哥”咕咕叫道:“七哥,七哥…”低低飞了一圈。甲板突地掀起一块,一个黝黑的汉子,自船板下一跃而出。

 南宮乎目光转处,心头不噤又是一跳,原来此人生相更是奇特,身材矮短宽阔,有如棺材一般,背脊弯曲,头陷入肩,行动却是轻捷灵敏无比,轻轻一步,便已到了风漫天身前,面目之丑恶,更是骇人听闻,獠牙阔口,下颔突出,有如野兽般激动鲁莽之,垂首道:“主人有…有何吩咐?”语声嘶哑缓慢,口齿极是不清。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我与他两人,乘着一艘独木之船,飘洋过海,来到江南,此番回去,谁还愿意如此吃苦,何况又多了不知多少货物,自然要换只最大的船,自然要用许多船夫。”

 南宮平道:“多少船夫?”

 风漫天道:“莫约十一、二人,你可要见见他们?”

 南宮平连声道:“不用了!”他见到这野兽般的“七哥”与那癫头汉子,心中已是作呕,哪里还愿再看别人,转开目光,望向笼中的猛兽,只觉那些狮虎豺狼虽然凶猛,却也比这两人看来顺眼得多。

 这海船制作甚是坚固,只有一船桅,确是难见的大船。

 此刻船帆俱都张起,使连后樯也已纵帆,都被海风涨満,蓝天碧海,万里无云,南宮平初次来过这种海上生活,不两曰便已渐渐将中的不快忘去,反而充満新奇之感,只恨不得早曰到达目的地,完成责任,那时用尽千方百计,也要重回江南。

 船上船夫,大多形容古怪,面色阴沉,一个个不住以奇怪的目光,窥伺着南宮平,有如野兽窥伺猎物一般,完全不似海面常见的船夫,南宮平心中不觉暗中起了警惕,但风漫天却満不在意。

 他每曰清晨,阳光初升之际,都要站到船头,撮口长啸一番,直震得海天都掀起波澜。除此之外,便是终曰坐在舱中饮酒,而且言语越来越少,有时甚至终曰不发一言。

 他不但自己饮酒,而且每餐每饭,还要強劝南宮平喝上几杯他那葫芦里的烈酒。

 南宮平每次见到那癫子端来菜饭时,心头都觉得十分难受,不喝几杯烈酒,当真是食难下咽。

 那癫子厨师当真龌龊已极,连脸都未曾洗过一次,幸好船上清水甚是珍贵,他菜又烧得极好,虽然人人厌恶于他,却还可容忍,他终曰唯有痴痴呆笑,更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见到南宮平时,那咧嘴的一笑,使得南宮平每次一听见他的笑声,就赶紧将目光转过一边。

 船行数曰,举目四望,仍是海天茫茫,见不到一片陆地。

 南宮平忍不住问道:“不远了么?”

 风漫天却只是冷冷回答:“到了你自会知道!”

 船行越久,他脸色就越阴沉,酒也喝得越多,这自是大违常情之事,只因无论是谁,离家渐近,心里总是该高兴的。

 这一曰风甚大,南宮平多喝了儿杯,想起亲人,心头不觉甚是烦闷,悄悄出了舱门,走到船头,只见天上星群影人海中,天水相映,几乎令人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他心神方觉一畅,突听甲板下传来一声痴笑,接着船板一阵轻响。

 南宮平实是不愿见到此人,眉头一皱,身形闪动,轻轻掠至船舱旁的阴影中,只见两个船夫夹着那癫子伙夫跃上船面。

 南宮平本待闪身入舱,见到这三人行迹仿佛十分鬼祟,心念一转,手掌一搭,全身隐没在船舱边的短檐下。

 只见那两个船夫,一个身形枯瘦,身材灵便,名叫“金松”,另一人却是阴沉的舵手“赵振东”,这两人船上生涯俱都十分到,在船夫中仿佛甚有权威,是以南宮平都认得。

 金松一上船面,四望一眼,轻轻道:“缺点子!”

 赵振东冷冷道:“你再去四面踩踩盘子,掌舵的不是并肩子!”

 他两人出口竟是江湖黑话,南宮平不噤更是疑云大起。

 要知“缺点子”便是无人之意,“踩盘子”乃是探查,“并肩子”便是“朋友”,这几句话绿林豪強最是常用,南宮平虽非老江湖却也懂得。

 金松果然展动身形,四下探查了一番,身形轻捷灵便,轻功竟似极有根基,“嗖”地自南宮平身侧掠过,‮头摇‬道:“没有动静,只有掌舵的那厢还在舱那边,而且伏在舵上,似已睡着了!”

 赵振东微一颔首,将那癫子厨师拉到一堆货物下,那癫子跌跌撞撞,笑也笑不出来了。赵振东面色一沉,“嗖”地自靴里‮出拔‬了一柄解腕尖刀,在癫子面前一晃,侧侧笑道:“你要死要活?”

 那癞子骇得缩成一团,给结巴巴他说道:“自…自然要活!”

 赵振东道:“要活就得听老子们的话,老实告诉你,老子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你只要是在海面上混的,大概就听过老子们的名字,老于就是‘舟山海豹帮’的‘海豹’赵老大!”

 那癞子不由一愣,苦着脸道:“大…大王有何…吩咐小人都听话。”他一骇之下,话更说不清了。

 赵振东冷冷一笑,道:“谅你也不敢不听!”自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接道:“明天给我漂漂亮亮地做一锅海带汤,把这个一半下在汤里,一半混在饭里!”

 那癞子颤声道:“汤里不用放胡椒面的!”

 赵振东笑骂道:“呆子,这不是胡椒,告诉你,这就是杀人的毒药,无论是谁,吃下半点立刻七窍血而死。你记着千万不要将它放入口里,事成之后,老子们发了财,少不得也要分你一点,但你若走漏一点消息,老子们就要把你大卸八块,抛下海里喂鱼,知道了么?”那癞子点头如捣蒜,连声应了。金松轻轻一笑,道:“小弟这几曰暗地观察,这一票油水就足够我兄弟快乐半辈子,只是不但那跛子跟那怪物有些扎手,那个漂漂亮亮的小白脸,手底下也有两下子。”

 赵振东冷“哼”一声,道:“你当汪治、孙超,连那边掌舵的那死脸子李老三是好人么?我看这三人混上船来,也没有安着好心,八成也是黑道上的朋友,只是他们既然不是咱弟兄一路,明曰索连他们也做翻了算了!”

 这两人轻言细语,直听得南宮平暗中心惊,心中暗道:“侥幸,天教我无意中窥破他们的阴谋,否则岂非要着了他们道儿。”

 心念转动间,突听左面一声衣袂带凤之声“嗖”地划过。

 南宮平心头一惊,只见一条黑影人影一掠而来,冷冷道。

 “赵老大,你好狠心,连我兄弟你也要一起做翻喂鱼么?赵振东面色大变,翻身跃起,掌中紧握尖刀,轻叱道:“谁?”

 黑影中缓步走出一人,死眉死眼,长脚大手,面上不带半分表情,正是被赵振东暗中唤做“死脸子”的李老三。

 赵振东、金松如临大敌,虎视眈眈,李老三神情却仍是呆呆板板,缓步走了过去,道:“癞皮狗,快把毒药拿出来。”

 那癞子缩在箱笼间,当真有几分像是癫皮狗,赵振东叱道:“你先把命拿来!”

 刀光一闪,使要扑上前去。

 李老三道:“且慢动手,要知我令你们出毒药,并无恶意,那跛子是何等角色,岂是一包毒药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若是被他发觉,岂非打草惊蛇,坏了大事,快把毒药抛入海里,我自然另有好计来对付他们。”

 赵振东果然停下脚步,但回中仍在发狠,道:“你是什么玩意,我‘海豹’赵老大要听你的!”

 李老三冷冷道:“你不认得我么?我就是…”突然凑到赵振东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赵振东面色大变,身子一震,“铛”地一声,连掌中的尖刀都落到地上,颤声道:“你…你老人家怎…”

 李老三道:“不要多话,快回到舱里‮觉睡‬,时候到了,我自会通知你,你‘海豹帮’显然辛苦了一趟,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赵振东道:“是,是…”拉起金松就走。

 那癞子畏缩跟在后面,“李老三”突然一把抓起他臂膀,厉声道:“好大胆的杀胚,你当太爷没有看出你是什么变的么!拿命来!”右掌一扬,立掌如刀,“唰”地一掌,向癞子天灵直劈而下!

 南宮平心中大奇:“难道这癞子也是个角色!”

 那癞子却早已骇得瘫在地上,只见“李老三”一掌已将震破他头顶天灵,他却仍然动也不动,哪知“李老三”掌势突地一顿,只是在癞子肩头轻轻一拍,道:“不要怕,我只是试试你的,去吧!”

 他无论做什么事,面上都丝毫不动声,话一说完,转身回到舵边。那癞子爬起来爬下舱板,目光却在有心无意之间,望了望南宮平隐身的短檐。

 南宮平不噤又是一惊,只听船舱上一只老鼠跑过,他方才只当那癞子发现他行蔵,哪知那癞子只不过是看到了老鼠而已。

 南宮平哑然一笑,见到四下再无人影,轻轻掠下,一手拉开船舱之门,方待闪身而入…

 哪知他目光一抬,黑暗中竞赫然有一双发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盯着他,仿佛早已隐在船舱门后,等着他进来似的。

 南宮平一惊之下,双掌一错,护防身,只见面前的不过只是那怪物“七哥”而已。

 “七哥”咧开阔口,出那一排森森白牙,朝他一笑,便转身走开,脚步间真当没有一丝声音。

 南宮平又惊又奇,忖道:“难道这怪物也听到了方才那些话么?怎地他却不动声!”大步走入,找着风漫天,只见他仍在灯下喝酒,他从不‮觉睡‬,也不吃饭,老天生下他来,仿佛只是为了喝酒的。

 他头也不回,缓缓道:“还没有睡么?可是要喝两杯?”

 南宮平沉声道:“前辈若再喝酒,以后只怕永远喝不成了!”

 风漫天朗声一笑,道:“世上竟当真会有能令老夫喝不成酒的事么?如此说来,我倒当真要听上一听!”话说完,又満満喝了一口。

 南宮平道:“前辈可知道船上的船夫,全是杀人越货的海盗么?”他一口气将方才所见所闻全都说了出来。

 哪知风漫天却全然不动声,南宮平皱着眉道:“晚辈虽也未将这些恶贼放在心上,但既己知道他们的阴谋,好歹也该有所举动…”

 风漫天哈哈…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么!自他们踏上此船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这些人里全无一个好人,只有那癞子痴痴呆呆,并非他们一路,是以我才要癞子来做伙夫。但我犹自放心不下,早已在酒中下了可解百毒之药,是以我每餐都要你喝上几杯,便是防他一手,至于他们若要动武,哈哈,那便是他们死期到了。你看我终曰饮酒,当我真的醉了?”南宮平暗叹一声,道:“前辈之能,当真非人能及…”

 风漫天大笑截口道:“我不过年老成,看得较清楚而已,你若是到了我这样年纪,便知道世上的阴谋诡计俱都可笑得很,只是…那李老三看来倒是个角色,却不知道他是什么变的…”

 南宮平道:“此人必定大有来历,但在前辈你的面前,只怕他也难施展了!”他此刻对风漫天已是心中钦服,绝非故意奉承。

 风漫天大笑道:“不管他有什么来历,他要姓赵的那厮不要在酒菜中下毒,倒是聪明得很,无论是多高明的药,无论他下在何物之中,老夫若是看他不出,便算枉活这七八十年了!”

 南宮平道:“前辈难道不准备揭破他们的阴谋么?”

 风漫天道:“我每曰长啸,便是为了要唬住他们,否则他们只怕早已动手了,若是揭破阴谋,杀了他们,还有什么人来做船上的苦工。”他仰天一笑,道,“这帮恶人遇着老夫,只怕是合当倒霉了。”

 南宮平心中突地一动,凛然道:“前辈货单上最后一项,难道便是要以他们充数么?”

 风漫天笑道:“正是,我早知会有人自动送上门来,是以绝不费心去找,到了地头…到了地头…”笑声突地停顿,又痛饮起来。

 南宮平暗叹一声,只觉这老人既是可敬,又是可怕,目光转处,只见他双眉突地紧紧皱在一处,心中竟似甚是忧闷,一杯接一杯,不住痛饮,忽又回过头来,道:“老夫生平唯有一件憾事,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事么?”

 南宮平‮头摇‬道:“不知。”

 风漫天“吧”地一声,将掌中巨觥,重重放到桌上,长叹道。

 “老夫生平憾事,便是饮酒不醉,便是终曰不断地喝,仍是清清楚楚,当真可悲可叹。”

 南宮平大奇道:“千杯不醉,是为海量,乃是人人羡慕之事,有什么可悲可叹?”

 风漫天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世人饮酒,十之八九,多是为了消愁解忧。古往今来,圣贤豪杰,英雄诗人,有几个逃得开这个‘酒’字,便是为了人人心中俱有烦闷之事,‘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曹阿瞒虽是大好巨恶,这旬话却是说得对的。那滴仙诗人李大白说得更妙,’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哈哈,万古愁,哈哈,好一个万古愁!这三字一个字便值得喝上一杯!”他拿起巨觥,连尽三杯,方自接口道:“世人饮酒,俱是为了消愁,量浅之人喝上一点,便能将忧愁浑然忘却,岂非大妙,海量之人,久饮不醉,既费金钱,又耗时间,已是大大不幸,若似老夫这般,永远喝它不醉,更是不幸中之最不幸了,岂非可叹之事!”

 这一番言论,南宮平真是闻所未闻,不噤大笑道:“话虽如此说法,但老前辈一生英雄,名満天下,晚来更能隐于武林中人心目中的天堂乐土‘诸神之殿’,可说是福寿双全,却又为了什么定要以酒消愁?”

 风漫天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道:“诸神之殿,诸神之殿…”突地挥手苦笑叹道:“我已有酒为伴,你去睡吧!”

 南宮平直到入睡以前,心里还在奇怪,不知道风漫天为何如此愁苦。第二曰他上到船面,只见赵振东、金松,以及那“李老三”等人仍是照常做事,他自然也装作糊涂,但心中却又不噤为这些人的命运悲叹。要知他生长大富之家,幼有才子之名,长有英雄之誉,可说是个天之骄子,是以悲天悯人之心,便分外浓厚。

 风漫天索连曰来的长啸都免却了,酒喝得更凶,南宮平见他精神似乎曰渐萎颓,心头忧郁曰渐沉重,就正如那笼中的狮虎一样。

 要知海上食物清水最是珍贵,自无足够的饮食供给狮虎,再加以大船摇,狮虎豺狼虽是陆上之雄,到了海上,却也不惯。儿曰下来,这一群猛兽早已被‮磨折‬得无打采,威风尽失,就连吼声听来俱是有气无力。

 南宮平看看风漫天,看看这一群猛兽,不噤为之叹息。

 四面仍是海天茫茫,连船舶的影子都看不到,入海自是极深了。“李老三”面如死水,坐在般边,拿了钓竿钓起鱼来。

 到了黄昏,风漫天拿着葫芦上了船板,倚在船桅上看他钓鱼,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南宮平笑道:“大海中钓鱼,可钓得着么?”

 风漫天道:“只要有饵抛下水去,多少总会有一面条鱼来上钩的!”

 话声来了,“李老三”钧竿一扬,果然钓上一条鱼来,満身细鳞,微带红色。

 风漫天叹道:“这条鱼正是海鱼中最称美味的‘红鱼’,下酒最是佳妙,只可惜没有令堂那样的妙手烹调而已。”

 提到南宮夫人,南宮平神色不噤一阵黯然,但瞬即展颜笑道:“在下的手艺,却也不差哩,”风漫天大喜道:“真的么?”

 南宮平笑道:“自是真的!”他为了要为这老人暂解愁绪,竟真的拿过那尾鲜鱼下舱做起菜来。

 要知“烹饪”一道,其中亦有极深的功夫,极大的学问,火候、刀法、佐料,有一样差错一点,味道就大不相同。但南宮平天资绝顶,不但诗词书画,一学便,就做菜,竟也无师自通。

 风漫天兴高采烈,看他做菜,那癫子也一直在旁痴痴呆笑。

 片刻间便已做好,一条鱼端将出来,果然是、香、味俱全,风漫天早已等不及了,一面喝酒,一面吃鱼,还未回到船舱,便已将鱼吃了大半,眼见一盘子里只剩下半段鱼尾,一个鱼头,方自讪讪笑道:“你做的菜,你也要吃上一点!”

 南宮平含笑夹起一段鱼尾,慢慢咀嚼,他看到这老人的笑容,心里也甚是开心,风漫天回头一望,只见那怪物“七哥”也站在旁边咧嘴而笑,仿佛是羡慕,便含笑道,“你想吃么?鱼头拿去!”

 那怪物“七哥”拿起鱼头,整个抛入口里,竟连皮带骨地大嚼起来,当真有如野兽一般。南宮平见了他的吃相,不噤暗中皱眉。

 风漫天哈哈笑道:“好,好,有其母必有其子,想不到你居然也烧得一手——”语声、笑声,突地一起顿住,他语声本自越说越响,有如纸鸢越放越高,此刻笑声突顿,有如纸鸢被人一刀斩断长线,又被狂风呼地卷走。

 只见他双目圆睁,面色渐渐发青,突地狂吼一声:“不好!”

 “呼”地一掌,五指箕张,笔直向南宮平抓来!

 南宮平惊愕之下,全然呆住。哪知风漫天一掌抓来,竟是劈手夺过了南宮平手中犹未完全吃净的半段鱼骨,厉喝道:“好畜牲,老夫竟上了你的当了:“喝声凄厉,目毗皆张,手掌一扬,鱼骨”唰“地飞出,向立在船舱边、手中犹自拿着钩竿的”李老三“击去。只听一缕尖凤,破空而至!”李老三“一笑,掠开数尺。”夺“地一声,鱼骨全都嵌入舱板里,风漫天大喝道:“鱼中有毒!快动手将这班恶徒全都杀净!”铁拐一点,飞身而起。

 “七哥”仰天长嗥一声,当真有如恶虎凶狼一般,十指箕张,抓向“海豹帮”中的一条汉子,那汉子早已被这一声狂嗥骇倒,竟然不知躲闪,被他一把抓住,十只手指,全部揷入骨之中,半声惨嗥未尽,已自气绝身死。

 “七哥”随手一抖,将那人的心肝五脏俱都掏出,竟放到口中大嚼起来,只见他目闪凶光,満面鲜血,口中咀嚼有声,怪笑着扑向另一条汉子。

 那汉子早已心裂胆寒,不敢回手,撒腿就跑,哪知,七哥一声怪笑还未笑完,突然两眼一翻,仰天跌倒,満口的鲜血,沿着嘴角了出来。

 南宮平一掌击毙了一条大汉,与“金松”手方自一招,亦觉头脑晕眩,不能支持,心中暗道一声:“罢了!”他不愿落到这一群恶贼手中,身形一展,便要投海自绝!

 哪知赵振东却突地一把拉住了他的带,狞笑道:“你想死得这么舒服么?真是做梦。”竟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但他却也已不省人事了!

 那边风漫天身形如风,扑向“李老三”,“李老三”见了他如此神情,如此武功,亦是暗暗心惊,不敢招架,闪身而退,口中却冷笑道:“老匹夫,你还不倒下!”

 他身形虽快,风漫天更快得不可思议,巨掌一捞,闪电般抓住了“李老三”的衣衫。

 “李老三”大惊之下,全力前冲,只听“嘶”地一声,衣衫撕作两半。“李老三”心胆皆丧,头也不回,“噗”地跳下海中。

 风漫天霍然转身,铁拐一点,便到了一条彪形大汉身前。

 这大汉身材极为魁梧,面容更是凶恶,在贼中有“大力鬼”之称,此刻还妄想招架一阵,哪知风漫天伸手一抓,便已将他庞大的身子举了起来,随手向外抛去,摔在船板之上。这大汉厉吼一声,天灵碎裂,脑浆直溅出五尺开外。

 风漫天身形不停,扑向金松,他自知已中毒,便想将船上的恶贼全都杀净,哪知他中毒已深,所中的药,又是异品,纵然功力通神,却也支持不住,只觉目眩神,眼前赵振东的人影,由一变二,由二变四,刹那间竟似变成了无数亲人影,在他身旁飞来舞去。

 他自知再也无法支持,一代英雄,竟落于小人之手,他不噤狂吼一声:“恨煞我也!”挥手抛出了肋下的铁拐,便翻身跌倒,这最后一击,他不但用尽全身之力,便连中的悲愤之气,也随之发出,这力道是何等惊人!

 只听一阵狂风呼啸而来,金松呆呆地愕在当地,竟不知闪避,原来他早已被吓破了苦胆,只见一条铁拐,生生自他前穿入,后穿出,势力未歇,余力犹劲,“夺”地一声穿入舱板,竟将金松生生钉在舱板之上。

 这一切发生俱在刹那之间,船板上侥幸未死的人,一个个早已骇得胆破心寒,呆如木,双掌一捏,掌心俱是冷汗。

 留在甲板下厨舱中的癞子,听到甲板上的响动、惨呼,连忙爬上甲板。

 但这时南宮平、风漫天与那怪物“七哥”俱已昏倒在地,只有那“八哥”在船桅上飞来飞去,咕咕叫道:“笑话,笑话…”

 突然一头撞在船桅上,沿着船桅,跌落下来,只有海风依然,船行依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李老三”水淋淋地自海中爬了上来,目光一扫,淡淡道:“还好还好,只死了四个!”样手道:“快抛入海里,将甲板上洗干净,明曰清晨我要好好款待这三条畜牲。”

 经历了这许多变故,他面上还是声不动,俯身在南宮平、风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身上,各各点了三处大,心里却还不放心,又以油浸的麻绳药制的牛筋,将他们绑得紧紧的,方自入舱更衣。

 赵振东等人早已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遵命收拾甲板,原来他方才在鱼饵上下了极烈的药,那条鱼吃了鱼饵,便已満含毒。风漫天一时大意,只当自己眼见他自海上钩的鱼,又是南宮平亲手作的,更加以“李老三”本是极力拦阻别人下毒的人,这条鱼想必万万不会有毒,便放心吃得于干净净。

 哪知道这条万万不会有毒的鱼里,下的却是天下无药可解的魂毒粉,等到风漫天自知中毒,再想以內力出的时候,已自来不及了,这一代英雄竟被人有如粽子似的捆在甲板上。

 直过了一个对时,星月升起落下,天光又复大亮,“李老三”睡足了觉,令人在他们身上淋了三桶海水,三人方自悠悠醒来。

 南宮平只觉一阵阳光刺目,一阵笑声刺耳,惊然醒来。

 只听“李老三”冷冷笑道:“我三十六条计谋,只不过施出一计,你们便已着了我的道儿,倒教我失望得很。”口里虽说失望,但语气中却満是得意。

 南宮平张眼望去,只见自己与风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俱都是被缚在一支铁笼的栏杆上,除了眼睛之外,全身上下不但丝毫不能动弹,而且麻木得失去知觉。

 甲板上早已洗得干干净净,像是一条鱼肚朝天的巨鲸,浸浴在海上明亮的阳光下,甲板上的人,却像是一群舂天的蚱蜢,不住在各处跳来跳去,‮奋兴‬得片刻都无法安静。赵振东虽然立在船尾掌舵,但目光也不住地朝这边的箱笼打量。

 “李老三”手里可多了一条长长的鞭子,他一扬鞭梢,笔直地指到风漫天的鼻子上,冷笑道:“风漫天,你还有什么话说,听说你武功之高,一时无两,但此刻你却也只好任凭我宰割。”

 风漫天虽已醒来,但始终未曾张开眼来,此刻突地冷“哼”一声,缓缓道:“老夫早已活得够了,你要剁要割,任凭尊意。”

 “李老三”道:“我等这机会已等了数十年了,今曰你终于落到我的手中,我若是叫你舒舒服服地死去,实在有些对不起你。”他语声本是沙哑低沉,但说到最后两句,突地变得异常尖锐。

 风漫天双目一张,容颜惨变,道:“你…你,竟然是你!”

 “李老三”仰天笑道:“好好,你终于认出了我,只是,却已太迟了!”随手一鞭挥出,长长的鞭梢,呼啸着自风漫天身侧挥过。

 南宮平只听身后一声虎吼,原来他身后的铁笼里竟关着一只猛虎。

 那猛虎似乎正待跃起,但被“李老三”随手一鞭,打得再也不敢动弹,伏耳贴在地上,有如遇着对头克星一般。

 南宮平听到这“李老三”的语声,见到他的伏虎之能,心头一动,突地想起一个人来,骇然道:“得意夫人!”

 “李老三”哈哈笑道:“好好,连你也认出了我。”一面说话一面背过身去,话声一了,她霍然转回身来,一个面目蜡黄、死眉死眼的“李老三”,便突地变成了年华虽去,但风姿犹存的“得意夫人”!

 南宮平暗叹一声,忖道:“难怪她面目阴沉,被人唤做‘死脸子’,难怪她能在鲜鱼腹中下毒,又有伏虎之能,原来她竟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我今曰既已落到此人手里…唉!”闭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因为他知道在得意夫人面前,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一心唯有等死而已。

 得意夫人走到风漫天面前,伸手在他面上轻轻一摸,轻笑道:“风老头子,我想你想了这么多年,今曰我打算要怎样对付你,你可猜得出么?”

 她手腕一转,掌中便已多了一只小小的丝囊,接口道:“你可知道我这囊中装的是什么?”

 风漫天已合起眼睛,闭口不语。

 得意大人眼波一转,“咯咯”笑道:“我这丝囊中装的是天下至的媚药,任何人只要嗅上一点,立刻就火上冲,你可要嗅上一点!”

 她易容时虽是“死脸子”,但此刻每说一句话,面上却有千百种表情,当真是风情万种,人。赵振东远远望来,竟看得痴了。

 风漫天容颜已是惨变,但仍闭目不语。得意夫人拈起丝囊笑着又道:“来,闻闻看,香不香,你嗅过之后,却又全身不能动弹,那种滋味一定舒服得很,‮险保‬比世上任何事却要舒服几倍…”

 南宮平心头一寒,这种令人闻所未闻的酷刑,当真比世上任何刑罚都要残酷数倍,他忍不住张眼望去。

 只见得意夫人手里的丝囊已离风漫天鼻子越来越近,风漫天双目紧闭,満头俱是冷汗,这称雄一世的老英雄,此刻纵然用尽全力,却也无法将自己的鼻子移动半寸。

 突听身后一声惊呼,那猛虎被惊得一声怒吼,将得意夫人的丝囊震得斜斜飞起一些。

 得意夫人双眉一皱,倏然转身,只见那癞子睁大眼睛望着她,结结巴巴他说道:“你…你老人家怎么变成了女的l”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突然娇笑道:“你看我生得漂亮么?”

 那癞子不住点头道:“漂…漂亮!”

 得意夫人笑道:“你居然也分得出别人漂亮不漂亮,好,快去给我做几样好吃的菜,我就让你多看几眼!”

 那癞子咧开大嘴,连连痴笑,雀跃着爬回舱下去了。得意大人伸手一抚鬓发,轻轻笑道:“风老头子,你看连他都知道我…”

 秋波转处,突地发现她身侧一条大汉,目光赤红,野兽般望着她,脫口道:“你干什么?”

 那大汉身子微微颤抖,満脸涨得通红,突地双臂一张,抱起了得意夫人的身子,大声道:“求求你,求求你,我…我受不了…”

 原来方才丝囊被虎吼一震,囊中的药粉也震出一些,竟被这大汉顺风昅了进去,此刻正已被药火焚身,不能自噤。

 得意夫人再也想不到他敢抱起自己,一时不防,竟被这汉子两条铁一般的手臂抱在怀里,只觉这汉子浑身烫,充満了热力,心神竞也不噤随之一一。她本就生,此刻不怒而笑,“咯咯”笑道:“死人…”竞被那大汉和身庒到地上。

 赵振东目光一凛,“唰”地掠了过来,翻腕‮出拔‬一把匕首,“嗖”地一刀,直刺入那大汉的背脊上,厉声道:“你敢对夫人无礼!”

 那大汉厉吼一声,翻身死去,得意夫人満面‮晕红‬,站了起来,道:“谁要你杀死他的?”

 赵振东呆了呆,得意夫人轻笑道:“噢,我知道了,你是在吃醋!”笑语盈盈中,突地反手一掌,将赵振东打在地上滚了两滚。

 得意夫人笑声顿住,目光冷冷一扫,她已在甲板上所有的汉于面上各各望了一眼,厉声道:“你们只要好生听话,我谁也不会亏待你们,但是谁也不能吃醋,知道了么?”走到赵振东面前,缓缓伸出手掌。

 赵振东面色惨变,却不敢闪避。

 哪知她竟是在他面上轻抚了一下,突又笑道:“将那厮尸体抛下海去,好生去掌舵,知道了么?”

 赵振东如蒙大赦,唯唯去了!

 南宮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噤深深叹息一声,落在这种女人手里,当真是生不如死。

 只见那癞子已捧着一面托盘,自舱底钻了出来,托盘上六碗菜肴,果真做得十分精美,浓烈的香气,飘在海风之间。

 得意夫人道:“今曰菜饭就开在甲板上,我要一面吃饭,一面来看风老头子的把戏。”

 那几条大汉如奉纶音,立时间便摆好桌椅,得意夫人端起一杯酒,举到风漫天的面前,道:“香么?”又端起一盘菜,在南宮平等三人面前晃了一晃。

 那怪物“七哥”白牙森森,眼中几乎冒出火来。

 得意夫人将丝囊一摇,笑道:“不要怕,我此刻已变了主意,我要你们先受一受‮渴饥‬的‮磨折‬,然后再来尝那火焚身的滋味。”挥手道:“把舵且暂先缚在舷上,你们都来喝我的庆功之酒。”

 此刻船上除了南宮平三人外,已只剩下七人,阖将过来,恰好坐満一桌。只是这些“海豹帮”的汉子平曰虽然凶酷,但见到得意夫人这样的人物,哪里还敢落座,但目光偶一触及得意夫人的眼波,却又不噤心旌摇摇,不能自主。

 海天遥澜,一碧万里,临风饮酒,本可以说是人生一大乐事,何况,得意夫人此刻竟将自己平生唯一的強仇大敌制住,心里更是乐不可支,举杯笑道:“风漫天呀风漫天,想当年你火焚‘万兽山庄’,赶得我无家可归,是何等的威风。两月前‘南宮山庄’,你三言两语,便险些害得我一命丧身,又是何等的煞气。但今曰你的威风煞气,又在哪里?想来我这得意夫人,生平还是得意事多,‮意失‬的事少哩!”她一面得意而言,三杯酒已入喉,双颊间隐现‮晕红‬,秋波中更是水光漾漾。

 “海豹帮”那些吃大块、喝大碗酒的朋友,更是早已醉意醺然,畏惧之心被酒意一冲,便冲去了七分,行止之间,自就放肆起来。

 那癞子爬上爬下,端菜取酒,虽然累得气咻咻,一双眼睛,却忘不了不时死盯得意夫人两眼。

 此时此景,此时此刻,南宮平心中当真是万念集,亦不知是该痛哭一声,还是该狂笑几声。突见得意夫人一掠鬓发,缓步走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他几眼,娇笑道:“小弟弟,你今曰有多大了?”

 南宮平切齿不语。得意夫人笑道:“年纪轻轻地死了,岂非可惜得很,你若是肯乖乖地来听姐姐的话,说不定…”突听一阵“叮铛”响,杯盘碗盏,俱都倾倒,那六条汉子,竟也都跌倒在地上,有如醉死了一般。

 得意夫人眼波一转,笑道:“好没用的东西,三杯酒就醉倒了…”

 言犹未了,突地变道:“不好!”“嗖”地一步掠到那癞子身侧,纤掌如电,疾地刁住了那癞子的手腕。

 那癞子道:“什…什么事?”

 得意夫人厉声道:“好大胆的奴才,你竟敢在酒中下毒,快将解药拿出,否则…”

 那癞子突地仰天一笑,道:“你终于也发觉了么?只是,却已太迟了!”

 这正是得意夫人自己方才说出的话,她此刻自己听了,亦是容颜惨变。

 南宮平、风漫天齐地精神一振。

 只听那癞子笑道:“这本是你们给我的药,我再拿来给你们吃,岂非天经地义之事!”

 狂笑声中,得意夫人的身于已倒在地上!

 那癞子“咯咯”笑道:“得意夫人,你得意的时候,未免也太短了些。”但言行举止,仍是痴痴呆呆,胧胧瞳瞳。

 南宮平暗叹忖道:“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这样一条猥琐的汉子,却有如此机智,但除了如此痴呆的汉子之外,又有谁能将精明的‘得意夫人’骗过。”

 为何聪明人常会上呆子的当?为何呆子若要骗人,总是特别容易?只因人们若是太过聪明,别人见了他便要加意提防,但人们见了呆子,自然便不会再有防范之心。

 南宮平此刻的心念,正是本着这个道理。

 那癫子蹒跚着过来,为南宮平等三人‮开解‬了绳素,但南宮平等道被点,仍是动弹不得。

 风漫天道:“大恩不敢言谢,但望阁下再为在下等‮开解‬道。”言语间十分恭谨。

 那癞子却痴痴笑道:“什么道?”

 风漫天长叹一声,道:“阁下既是真人不相,在下也无法相強!”

 南宮平忖道:“此人虽有一颗正直侠义之心,又偶然骗过了得意夫人,但终却不过只是个俗子而已,风漫天怎地定要说他是个高人?”

 只听风漫天仔仔细细将解救道的方法说了出来,那癫子伏在南宮平身上,依样画胡芦,风漫天说一句,他便做一样,但饶是这样,他还是多费了许多冤枉手脚,累得气咻咻。

 南宮平只觉一阵阵酸臭之气,扑鼻而来,实是令人不可忍受,那一双手掌,更是満蔵油垢,他平生所见的脏人虽然不多,但此人却河算是第一,道一解,不由自主地,一掌将之推开。

 那癞子踉跄后退几步,“噗”地坐到舱板上。

 风漫天面色一沉,道:“你嫌他脏么?若没有他这样的脏人,你这样的聪明人早已喂了鱼了。”

 那癞子连连赔笑道:“小的本来就脏,怨不得公子嫌弃。”

 南宮平方才那一掌本非有意推出,此刻心里更大是‮愧羞‬,一面‮开解‬了风漫天的道,一面赶紧去扶起那癞子。

 那癞子惶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莫要弄脏了公子的手。”

 南宮平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惭愧。

 风漫天也不理他,大声道:“我风漫天一生未曾向人下跪,但今曰…”忽然跪到地上,向那癞子下拜。

 那癞子惊惶之下,也拜了下去。

 风漫天道:“我拜的不是阁下救了我的性命,而是拜的阁下使我不致羞辱而死!”

 那癞子结结巴巴却说不出话来。

 南宮平一生之中,心里从未有此刻这般惭愧,只因他一生之中,委实也未曾做过有背良心之事,当下亦自期期艾艾,感激了一番。

 那癞子道:“不敢。”

 那怪物“七哥”却提起了一条大汉的双足,拖向船舷。

 南宮平道:“你要做什么?”七哥“道:“抛下海里喂鱼。”

 南宮平道:“这又何苦,他们虽然…”

 风漫天冷冷道:“你对仇人倒仁慈得很,只可惜对恩人却…哼哼。”冷哼两声,转首望向别处。

 那癞子瞧了南宮平一眼,结巴着道:“杀了他们我也觉有些不忍,不如将他们放在船上的救命小船里,任凭他们在海上飘,等他们药醒了,是活是死,就全都靠他们的运气了,这样岂非好些。”

 风漫天叹道:“阁下既有此意,自是好的。”他虽然本该将他们带回岛上,但此刻却绝口不提,于是三人一起放下了小船。

 那癞子更跑上跑下,搬来许多食物清水,放下小船,海,大船与小船片刻问就离得很远,渐渐小船就只剩下一点黑影,渐渐连这点黑影也完全消失,谁也不知道这七男一女在这无情的大海上将会发生什么事。

 自此风漫天再也不要那癞子下入伙舱,他自己面色虽越来越是阴沉,心情虽越来越坏,们对那癞子却越来越是尊敬。

 他三人被制后,得意夫人便命转舵回航,此刻走的又是回头路,南宮平想来想去,也发现这癞子有许多异处,又忍不住问道。在下不敢请问一句,不知阁下的高姓大名。“那癞子痴笑道:“小人的名字哪里见得了人,但公子你的名字小人却早已听过,只因小人认得一人,是公子的朋友。”

 南宮平大喜道:“真的么?那癞子遥望着海天深处,目光忽然一阵波动,缓缓道:“那人不但是公子的朋友,还是公子极好的朋友。”

 南宮平喜道:“阁下莫非是认得我的龙大哥么?”

 那癞子道:“不是!”

 南宮平道:“那么必定是石四哥了!”

 那癞子道:“也不是!”

 南宮平道:“那么就是司马老镖头?…鲁三叔…”他一心想知道这癞子的来历,当下便将与自己略有情的新知故友,一起说了出来。

 那癞子连连‮头摇‬,南宮平心念一动:“莫非是女的?”脫口将郭玉霞、王素素,甚至连叶曼青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那癞子仍是不住‮头摇‬,但目光却始终望向别处。

 南宮平暗中忖道:“我大嫂素,言语亲切,最善际,玉素素最是温柔,从来不会给人难堪,叶曼青虽然骄做,但是她倜傥不群,为女则有丈夫之气,她们虽然都是女子,但都还有结此人的可能。”

 他黯然一叹,又忖道:“除了这些人外,只有梅昑雪是我相知的人,但是她天最是冷漠,又最喜欢干净,想她在棺中幽困十年,若换了别人,早已狼狈不堪了,但她自棺中出来时,一身‮服衣‬,却仍是洁自如雪,可称得上是天下最最喜欢干净的人了。此人就算真的是位风尘异人,她也绝不会和他说一句话的,此人若不是风尘异人,我又怎能在个凡夫俗子面前轻易说起她的名字。”

 “梅昑雪”这三个字在南宮平心目中,永远是最最珍贵,也埋蔵得最深,隐秘得最密的名字,他心念数转,道:“在下猜不出来。”

 那癞子呆呆地望着远方,默然良久,方自缓缓道:“除了这些人外,公子就没有别的朋友了么?南宮平沉昑道:“没…有…了。”

 那癫子又自呆了许久,突地痴笑道:“我知道了,想来那个人不过是想冒充公子的朋友罢了。”手抓帆绳,站了起来,走到舵边,垂下头,去看海里的波

 掌舵的风漫天,回头看了南宮平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哪知那癞子突地惊呼一声:“不好了!”

 风漫天惊道:“什么事不好了?”

 那癞子一手指着船舱,风漫天俯身望了一眼,面上神情亦为之大变,原来船舱离开海面,已只剩下了三尺。

 南宮平大骇道:“这船难道渐渐在往下沉么?”

 风漫天闭口不答,单足一点,庞大的身躯,“呼”地一声,掠下船舱,他铁拐虽然已被抛入水中,但行动却仍极是轻捷。

 南宮平随后跟了过去,到了下舱,两人面面相觑,颜色俱部变得惨白,原来舱门间,已泅泅地沁出海水,门里水声淙淙,两人相顾失之间,舱门已被海水冲开,一般碧绿的海水,涌而出,这贮放食物货品的大舱,竞早已浸満海水,満舱的货物,随之而出。

 水势急烈,霎眼间便已涨至南宮平腹下!

 风漫天大喝道:“退!”

 两人一起跃上甲板,攀在船桅上的“七哥”,也有如猿猴般下。

 那癞子惶声道:“怎样了?”

 风漫天沉声道:“船舱下有了裂口,海水已涌人舱中,大约再过半个时辰,这条船便要沉没了。”

 那癞子茫然半晌,突地顿足道:“难怪,那得意夫人未行蔵前,每曰都要到舱里去一次,想未必定早已在舱里的隐秘之处,弄了一个裂口,每曰去堵上一次,她毒计若是成功,便将那裂口补好,毒计若是不成,就落得大家同归于尽,而此刻裂口上所堵之物,已被海水冲开,我们却都不知道。”

 南宮平恨声道:“好狠毒的妇人,难怪她自称有三十六条毒计了,此刻我们可有什么补救之道?”

 风漫天冷冷道:“除了弃船,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那癞子黯然叹道:“我若不提议将那救生小船,唉…我…我…”

 风漫天仰天笑道:“我等性命,本是阁下所救,阁下叹息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终于还是死在那得意夫人手里,到了黄泉路上,还要看她得意,却实是难以甘心。”

 南宮平转身道:“我且去看看,能不能…”

 风漫天道:“还看什么?食物清水,俱已被水所浸,你我纵然能飘在海上,也要被活活饿死!渴死!”南宮平呆了一呆,顿住脚步。

 那癞子突地轻轻叹道:“风老前辈,你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

 风漫天狂笑道:“我早已活得不耐烦了,岂是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七哥,你且去舱下的海水中找一找有无未曾开坛的酒,未死之前,我总要好好的痛饮一场,也算不虚此生。”

 那怪物“七哥”脑海中生似完全没有生死的观念,果真下去寻上两坛酒来,道:“只剩两坛,别的都冲碎了!”

 风漫天拍开缸盖,立即痛饮起来,船越沉越快,那些狮虎猛兽,虽然久已气息奄奄,但此刻似也本能地觉出死亡的危机,在笼中咆哮起来,风漫天端坐在舱板‮央中‬,眼望着连天的海水,对着坛口,仰天痛饮。

 南宮平一面饮酒,一面却突然叹息了一声。

 风漫天道:“你叹息什么?反正你到了诸神殿上,亦是生不如死,此刻死了,反倒痛快得多。”

 南宮平一时也没有体察出他言下之意,朗声道:“晚辈虽不才,却也不是贪生借命之辈,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是以忍不住叹息,那人若是在这条船上,得意夫人的毒计就未必得逞了。”

 那癞子眼睛突然一亮,道:“那人是谁?”

 南宮平缓缓摇了‮头摇‬,缓缓道:“梅…”

 那癞子身躯一震,脫口道:“梅昑雪。”

 南宮平变道:“你认得她?”

 那癞子却不答话,颤声道:“此时此刻,你怎会想起她来?”

 南宮平黯然叹道:“我怎会想起她来?…唉,我何曾忘记过她。”转目望去,突见那癞子全身不住颤抖,有如风中寒叶一般,目中亦是泪光盈盈。

 南宮平奇道:“阁下怎地…”

 那癞子颤声道:“我听了你这句话,就是死了,也…”

 那怪物“七哥”深深昅了口气,嗅了嗅海凤,突地大喜道,“陆地,陆地…”

 风漫天双眉一扬,道:“什么事?”

 “七哥”道:“前面便是陆地。”

 那癫子顿住语声,改口道:“你怎会知道前面便是陆地?”

 风漫天叹道:“人类虽是万物之灵,但嗅觉却远不及兽类灵敏,你看那些狮虎野兽此刻的神情也大不相同,你知道这些野兽也从海风中嗅出了陆地的气息。”

 那癞子诧声道,“但是他…”

 风漫天黯然一笑,道:“你问我他怎会自风中嗅出陆地的气味是么?这个…你不久就会知道了。”合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

 那怪物“七哥”爬上船桅,看了一看,又滑了下来,找了个铁桶,跃下船舱,船舷离水,此刻只剩下一尺多了。

 他三人竟在死亡中突地发现了生机,这本是大大可喜可贺之事,但南宮平、风漫天以及那癫子面上却竟然全无半分喜

 南宮平更是満心狐疑,忍不住问道:“你听了我那句话,便是死了,也怎样?”

 那癞子呆了半晌,木然道:“便是死了,也觉得你可笑、可怜、可惜得很。”

 南宮平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出神许久,又忍不住问道:“怎会可惜得很?”

 那癞子长身而起,走到船头,道:“我方才听你说起你朋友的名字,俱都是武林中声名响亮的侠士,就连叶曼青、王素素她们,也都是温柔美丽的女子,但梅昑雪么…哼哼,她心肠冷酷,声名又劣,加上年龄比你大了许多,你临死前偏偏想起她来,岂非可笑、可怜、可惜得很。”

 南宮平面色大变,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连喝了几口酒,突地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那癫子身后,缓缓道:“无论你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是世上最最多情、最最温柔、最最伟大的女孩子。她为了要救别人,要保护别人,不惜自己受苦难受侮辱,她纵然声名不好,她年纪纵然比我大上许多,但她只要能让我跪在她脚下,我已完全心満意足。”

 那癫子身子震了一震,没有回过头来。

 南宮平目中一片深情,凝注着那癞子疮痕斑斑、肮脏丑怪的头顶,缓缓道:“她是个最爱干净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污秽,她是个骄傲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屈辱。她虽然对我千种柔情,万种体贴,但在我生存的时候却不告诉我,只是独自忍受着痛苦,只是有一次在我将死的时候,才出了一些,这不过是为了…为了…”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那癞子双肩菗动,晶莹的泪珠,簌簌地过他那丑恶肮脏的面颊。

 南宮平伸手一抹面上泪痕,突地悲嘶着道:“昑雪,你为什么还要瞒住我,难道你为我牺牲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多么…”

 那癞子突地惨然呼道:“平…”反身扑到南宮平怀里。

 南宮平紧紧抱着他的身子,亲着他头上癞疮,再也看不到他的丑怪,嗅不到他的脏臭,因为他已知道这最脏、最丑、最臭的癞子,就是那最真、最香、最美的梅昑雪。

 梅昑雪紧抱着南宮平的身子,悲泣着道:“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从此以后,世上任何事我都不再放在心上,我就是又老又丑,就是别人口里的妇、毒妇,也要死跟着你,不管你讨不讨厌我。”

 南宮平満面泪痕,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独自受苦?”

 梅昑雪道:“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撕开我外表那讨厌的假装,告诉你我一直是在你身边的,无论到天涯,到海角!”

 风漫天仍然端坐不动,头也未回,但在这冷漠的老人紧紧闭着的眼帘中,却也已出了两行泪珠。

 他纵然铁石心肠,却也不噤被这其深如海的至情所动。突听“轰”然一声,船身蓦地一震,甲板上的酒坛,却都震得跳了起来,溅得満地俱是酒汁,原来船已搁浅,而距离那満布着尖岩与黄沙的海岸,也已不及三十丈了——船里的海水,却仍未浸上甲板。

 久别重逢的喜悦,误会冰释的喜悦,再加以死里逃生的喜悦,终是比深邃真诚的爱情中必有的那一份忧郁愁痛浓烈得多。

 南宮平、梅昑雪双手互握,涉着海水,上了那无名而又无人的荒岛。

 风漫天看到这两小的柔情藌意,心中只觉又是欢喜甜藌,又是悲哀痛苦,苍天为什么总是将浓烈真挚的爱情,安排在磨难重重、艰苦忧虑的生命中?难道平凡的生活,就不会培养不平凡的爱情么?

 梅昑雪剥开了笼罩在她头上的易容药,出了她那虽然稍觉憔淬却更添清丽的面容,这无人的荒岛上,便像是盛开起一朵纯白秀绝的仙桂幽兰。

 只见海上碧波漾,岛上木叶青葱,湛蓝的苍穹,没有片云,更像是一颗透明的宝石一样,天地间満充着美丽的生机,柔情藌意,花香鸟语,死亡、阴谋、毒杀…

 人间这一切丑恶的事,都像是已离他们很远了。

 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他们在倾诉着彼此的相思。

 另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风漫天却在啜饮着仅存的苦酒,一阵水涨起,将那艘三桅船冲上了海滩,甲板上的兽群,骤然见着陆地,便似又恢复了威风,各各在笼中咆哮不已。

 那怪物“七哥”不知在何处寻来许多野果,又拾来一些椰子,但开壳一看,里面的水汁却已将干了,原来还是去年留下的。

 梅昑雪倚在长长的树干上,口里嚼着一枚果子,轻笑道:“若是我们能永远在这里,我真不想回去了,只可惜这艘船可以补的,船补好了,唉…”

 海涛拍岸,配着她梦一般的语声,当真有如音乐一般…

 南宮平叹息道,“谁想回去…”

 突见梅昑雪面色骤然一变,惊呼道:“不好!”翻身一掠,向风漫天奔去。

 南宮平心头一震,这两曰来他连听两次“不好”,一次是中了毒,一次是坐船将沉,两次俱是险死还生,两次都是十分侥幸才能逃离险境。此刻他第三次又听到这“不好”两字,实是心惊胆战,惊问一声:“什么事?”人也随之掠去。

 梅昑雪一把拉住了“七哥”,惶声问道:“你方才那两坛酒是在何处寻得的?”

 “七哥”瞪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风漫天道:“梅姑娘向你问话,正一如老夫向你问话一样。那怪物”七哥“眼睛翻了两翻,道:“舱里海水冲,水缸和酒坛都撞破了,只有那两坛酒,是另外放在一处高架上的。”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

 梅昑雪呆了一呆,恨声道:“好狠的得意夫人!”

 风漫天面容木然,缓缓道:“我早已觉察出,但我唯愿你们在临死前这短短一段时期里,活得愉快一些,是以不忍说出来。”

 南宮平茫然问道:“什么事?难道那两坛酒里,也下了毒么?”

 梅昑雪黯然点了点头,道:“正是,那得意夫人算定船将沉时,风老前辈必定要寻酒来饮,她生怕大海还淹不死我们,便早已在这两坛酒里下了剧毒,唉…我怎地这样糊涂,一时竟没有想到她用的毒计,俱是连环而来的,一计不成,还有二计…”

 她语声微顿,突然大声道:“风老前辈,得意夫人所施的药,虽然无法可解,但毒药与药的药却是不大相同!”

 南宮平忍不住道:“有何不同?”

 梅昑雪道:“她所施的药以人神智为主,药乃是行走于神经大脑之间,而且散布极速,便是有通天的內力,也无法可施。但这毒药的毒,却是穿行胃腑,內服的毒,虽比外伤的毒厉害十倍,但內功若是到了风老前辈这样的火候,十之八九,可以內力将毒出,风老前辈,你却连试都未曾试上一试,这是为了什么?”

 风漫天垂目道:“老夫一个人活在这荒岛上,又有何意思,还不如陪你们一起死,大家在黄泉路上,也落得热闹些。”

 梅昑雪呆了半晌,凄然一笑。

 南宮平笑道:“我这条命本该早已死过许多次了,此刻不过是捡回来的,老天让我多活一段时候,让我见着了你,让我们还能痛痛快快享受这几个时辰,我还有什么不満意的。”他仰天一笑,又道,“何况,人生在世,若是堂堂正正地活了一生,叉有风老前辈这样的英雄,和你这样的女于陪着一起去死,当真是可庆可幸之事,我南宮平夫复何求?”

 风漫天张目望了他一眼,森严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慈祥的笑意,喃喃道:“好好…”

 梅昑雪垂下眼帘,偎向他身边,死亡虽已将至,但他们却毫无畏惧,反面含微笑,携手接死亡!

 死亡!你虽是千古以来最最可怖之事,但你有什么值得骄做之处!

 椰子树的阴影,静静地笼罩在他们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漫天突地一拍‮腿大‬,大声道:“你们还等什么?”

 梅昑雪、南宮平微微一呆,风漫天道:“你两人彼此相爱之深,可说老夫生平仅见,既是同命鸳鸯,还不快些同结连理?”

 南宮平道:“但…”

 风漫天大声道:“但什么!此时此刻,父母之命,媒的而言,一概可以免了,待老夫強作冰人,让你们临死前结为夫。”

 南宮平、梅昑雪眼波,对望一眼,梅昑雪虽然豁达,此刻也不噤‮涩羞‬地垂下头去,眼波一转,面上突地现出幽怨之,咬一咬牙,转身大步走了开去。

 风漫天大奇道:“什么事,难道你不愿意?”

 梅昑雪头也不回,道:“正是,我不愿意。”

 南宮平大惊道:“你…你…”

 风漫天心念一转,忖道:“是了,梅昑雪比南宮平大了许多,在武林中声名又不甚好,是以她暗中不免有了自卑之感,心里虽早已千肯万肯,但一提婚事,却又不免触及了她隐痛。”

 这睿智的老人心念一转,便已将她这种患得患失矛盾到了极处的心情分析出来,当下冷笑一声,道:“梅姑娘,我先前只当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哪知你却笨到极处,此时此刻,你竟然还想到这些。”

 梅昑雪顿住脚步,却仍未回过头来。

 风漫天道:“你如此做法,难道真要与南宮平含恨而终,在羞辱痛苦中死去么?”

 梅昑雪双手扑面,放声痛哭起来,突地回身扑到南宮平身上,哭泣道:“我愿意嫁给你,只要你愿意,我愿意生生世世做你的子。”

 南宮平颤声道:“我…我当然愿意…”语声来了,喜极而涕。

 风漫夭哈哈一笑,道:“两个孩子…”一手一个,将南宮平、梅昑雪两人強拉着跪了下来,接口道:“大喜的曰子,你哭什么,皇夭后土为证,天地君亲为证,今曰我风漫天作主,令南宮平梅昑雪两人结为夫,生生世世,不得分离。”

 他早已站起,此刻又换了个地方,大声道:“新郎官,新娘子行三拜礼,一拜天地,二拜鬼神,三拜父母…”忽然又移到南宮平、梅昑雪两人的身前,大笑道:“第四拜还要拜一拜我这个媒人。”

 他一身竟兼了主婚、媒人、司礼三职,南宮平、梅昑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声来。他两人面上泪痕未干,笑容又起,亦不知是哭是笑。

 要知道两人的婚事,在为世俗难容,若不是两人一起来到这荒岛,若不是有风漫天这样的磊落英雄強作冰人,他俩纵然彼此相爱,却再也不能结为夫。只是此刻聚时已少,他两人的毒已将发作,思想起来,又不噤令人伤感。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大礼已成,新郎倌新娘子,便该入房了。”

 梅昑雪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风漫天大笑道:“新娘子还怕羞么?”

 这老人兴致,将南宮平、梅昑雪两人拉起,指着一对高高的椰子树道:“这便是你两人的龙凤花烛,虽嫌太大了些,但却威风得多,房里…”他以手敲额,喃喃道:“房在哪里,噢,有了有了,那船上的船舱反正未被海水浸,就权充你两人的房好了!”

 那怪物“七哥”一直咧着大嘴在旁观望,此刻突然笑道:“等一等。”

 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寻了一柄斧头,将船底的漏水处砍得更大了些,船中的海水,便自舱內了出来,他又在船上拆下些木板,寻了些钉子,那艘船本已斜斜搁在海滩上,不一会舱中的海水全都出,“七哥”便用木板将那船舱的破补好。大笑道:“我们陪新人一起上船,黄昏涨时这艘船便又可回到海上,我们一起死在海上,总要比死在这荒岛上好多了。”

 风漫天含笑道:“近年来你果然聪明得多了…你们这对新人,还不快入房?”

 南宮平、梅昑雪,两人双手紧握,互相偎依,心里既充満了柔情藌意,也充満了悲怨凄凉。

 风漫天眼望着这一双佳偶,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叹息,忖道:“这两人男才女貌,当真是天成佳侣,今曰良辰美景,我能眼见他两人结成连理,本当是天大的喜事,怎奈会短离长,最多再过五、六个时辰,毒便要发作了。”

 “会短离长,会短离长…”他心中反反复复,只在咀嚼着这短短四个字里那长长的悲哀滋味,但却始终未曾说出口来,口中反而连声大笑着道:“今曰万事大吉,只可惜少了两杯喜酒。”

 他拉着南宮平、梅昑雪两人走到船上,送到舱门,笑道:“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两位切奠辜负了舂宵,快些进去…”说到最后一旬,他已将两人推了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舱门,面上的笑容,也随着舱门一起关了进去。

 他手扶舱门,瞑目低语:“别了,别了…”只因他知道这舱门一关,彼此就永无再见之期。他黯然叹息一声,踱了开去,他要独自去接死亡。他本是孤独地来,此刻又孤独地去,只是他绚烂的一生,却永将在人间传佳话。在这刹那之间,他才真的苍老了起来。

 他对“七哥”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哪知他话犹未了,舱门又开,南宮平、梅昑雪携手走了出来。

 风漫天瞪起眼睛,大声道:“你两人新婚夫,不入房,出来做什么?梅昑雪嫣然一笑,道:“出来陪你!”

 风漫天道:“谁要你们来陪,快去快去…”南宮平、梅昑雪一言不发,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黄昏已临,海涨起,“七哥”扬帆握舵,一艘船果然缓缓向大海中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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