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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五手怪医
 半个月后,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突然在武林中一阵风似地传了开来。

 在某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无名堡为一群蒙面人突袭,由于事出不意,在风助火势之下,全堡三百多人,几乎没有能够留下一个活口。

 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方始逐渐熄灭。

 事后有人冒险去到火场,只见原先气势宏伟的堡寨,如今已只剩得一片断壁残垣,瓦砾之间,焦尸纵横,死状之惨,令人不忍卒睹。

 没有人知道这是哪一派人物的辣手杰作。

 没有人知道那位无名堡主有否同时殉难,以及这场浩劫中,该堡之武师,还活下多少!

 但是,不论如何,对整个武林而言,这都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因为过去无名堡问事江湖时,从没有使过这种残酷而恐怖的手段;这不由得使人想起,这批人物既能将无名堡毁得如此彻底,在今后的武林中,他们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然而每个人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公开议论这件事。

 因为没有一个人能自信他強得过那位无名堡主,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步上这位无名堡主的后尘。

 曾经煊赫一时的无名堡,就这样在武林中消失了。

 中条山百鹿谷,仍是一片荒芜。

 那里并没有出现房舍和开垦的人们,甚至连人影子都没有出现过。

 霞翻枫叶,雪拥芦花。

 已经‮入进‬深秋季节了!

 这一天,薄暮时分,荆襄之间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一辆油篷马车。

 这辆马车系由南向北行驶,车身上満是黄土泥尘,拉车的两匹‮口牲‬,也出疲累的样子,看来这辆马车,在过去的几天中,已走了不少路了。

 车上的乘客,只有两名,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和一个六旬左右的灰衣老者。

 这两名上了年纪的‮女男‬,任谁见了,都会猜想他们是一对夫妇,因为两人之间,看来那样随便,而且又很少交谈。

 但他们并不是一对夫妇。

 这时,那老人打了个呵欠,缓缓睁开眼皮,从怀中摸出一只精致的鼻烟壶,凑在鼻孔上唤了两下,抬头问道:“快到了吧?”

 那妇人点点头,答道:“快了,天黑之前,一定可以抵达。”

 老人放回鼻烟壶,捻着颏下那几依稀可数的山羊胡子,沉昑了片刻,忽又抬起面孔,眨着眼皮问道:“你真的见过那两幅字画?”

 妇人哼了一声道:“当然见过。我为什么要骗你?”

 老人仍不放心道:“你…咳…咳…你能断定那两幅字画,真是唐寅的墨迹?”

 妇人反问道:“我如果说是唐寅画的,你相信吗?”

 老人又咳一声道:“这个”

 妇人接着道:“你既然知道我小小一个大字不识,还要这样问了又问,岂不是多此一举?”

 老人说道:“老夫的话,已经说得明白,现在不妨再重复一次,老夫这次下山,完全是看在你大娘的面子,如果字画不是唐寅的真迹,老夫掉头就走,你带去的那一百两黄金,只能充作出诊的车马费。”

 妇人道:“是的,我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你第六次提起,你这位五手怪医比二十年前-嗦多了。”

 五手怪医笑接道:“一个人多了二十岁,多少总得改点样子,就拿你大娘来说吧。老夫记得…嘻嘻…”妇人白了他一眼道:“亏你好意思,拿了人家的诊金,还要人家的身体,现在居然还有脸皮提起这些事!”

 五手怪医道:“哟哟,我的好大娘!那可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好在这里没有外人在场,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

 麻金莲已经起了皱纹的双颊上,居然给羞得升起了两片红云。

 她眼睛转动了一阵,忽然低声说道:“我们再来谈件事情如何?”

 五手怪医似是吓了一跳,双手连摇道:“使不得,使不得…盛情心领…我…我…

 这几天的车子…就…已经…够…够…受的了!”

 麻金莲狠狠啐了他一口,红脸瞪眼骂道:“你老浑蛋想到哪里去了!”

 五手怪医微微一怔道:“那…那…那你…要跟老夫谈什么?”

 麻金莲目光一转,忽又缓下脸色,笑道:“在提及正事之前,奴家另外有件事,想让你老鬼先猜一猜,最近奴家曾由我们公子那里获得赏赐,你猜我们公子他赏了奴家一样什么东西?”

 五手怪医‮头摇‬道:“老夫一向注重养生之道,从不浪费精力,与人争奇斗胜,徒作无益之举,你大娘另外找个消遣的方法吧!”

 说着,甩甩衣袖,笼起双手,同时缓缓闭上眼皮。

 麻金莲恨得暗暗咬牙,但口中却笑着道:“你怎知道这件事对你没有好处?”

 五手怪医轻轻挪动了一‮身下‬躯,懒懒地道:“好处在哪里?无论那是一样什么东西,老夫若是猜中了,你难道还会将它转送给老夫不成?”

 麻金莲悠然接着道:“你又怎知道奴家不会将它送给你?只怕你这位富可敌国的名大夫看不上眼,送给了你,你也不要,倒是真的。”

 五手怪医头一抬,两眼睁得大大的,带着怀疑的神气望了过去道:“那是一样什么东西,你肯随便送人?”

 麻金莲右手平托着向前一伸,笑道:“东西就在这里,你自己看罢!”

 五手怪医看清之下,登时为之目瞪口呆!

 原来麻金莲此刻托在掌心上的,竟是一颗足有龙眼大小,‮圆浑‬晶澈,光芒四,价值无法估计的夜明珠!

 车身微微颠簸,珠子在掌心上不住地来回滚动;由珠子上发出来的光华,也随之闪烁不定,看起来更觉人。

 五手怪医的一双眼光,‮勾直‬勾地牢盯在那颗珠子上,不稍一瞬;就像一只羽倒竖、伸长了脖子的公,在注视着一条在墙脚下爬行的蜈蚣,准备随时飞扑上去,一口啄入腹中似的。

 麻金莲侧目淡淡一笑道:“这颗珠子你看怎么样?”

 五手怪医喉结骨轻轻滑动了一下,贪婪地咽下了一口口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也许根本就没有听到麻金莲在问他的话。

 麻金莲微微一笑,低声又道:“你看这颗珠子,它能使奴家年青多少岁?”

 五手怪医愣然头一抬道:“你说什么?”

 麻金莲的脸孔又红了!

 五手怪医眨着眼皮道:“你是说”

 麻金莲低下头,‮涩羞‬地道:“奴家是说…是说…这颗珠子…如果你看了中意,奴家只想…只想…拿它跟你换一张药方。”

 五手怪医茫惑地道:“药方?什么药方?”

 麻金莲眼角一飞,微带恼意道:“奴家的话,你又不是没有听见;就是没有听见,看也该看得出,猜也该猜得到。干吗你一定要着奴家再说第二遍?”

 五手怪医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张目期期道:“你…你…染上了恶疾?”

 麻金莲气得一张面孔全变了颜色,半天说不出话来。

 五手怪医一看风不对,连忙接着道:“噢噢!是的,是的,这个役有什么…小意思…珠子你先收起来…都是老朋友,哪里谈到这个,咳咳。”

 麻金莲见他一口答应了下来,这才稍稍消了一点气。

 她将那颗珠子送过去往五手怪医掌心中一,冷冷说道:“你这位五手大夫的脾气,我大娘清清楚楚;我大娘的为人,谅你这位五手大夫一定也很明白,咱们之间,最好谁也别欠谁!”

 五手怪医本来还想推让一番,但那颗珠子一拿到手上,那种圆滚滚滑溜溜的感受,又使他觉得为了说错一句话,就赔上这样一件罕世奇珍,也未免大方得太过分。所以他只皱皱眉头,表示受得很勉強,便老实不客气地将那颗珠子收了下来。

 易到此算是成立了。但这位五手怪医仍未弄清对方向他索讨的药方,究竟是为了“治”

 什么病。

 他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等麻金莲再开口。

 麻金莲已经付出如此一笔代价,当然不会再沉默下去,退回原来坐的地方,挪正身子之后,随即抬头问道:“你是开方子?还是你有现成的药?”

 五手怪医故意捋须作沉昑状,缓缓说道:“这个,得容老夫想想…”

 口中支吾着,一面偷偷以眼角望过去,留意察看着对面那女人的神情变化。

 麻金莲自然不会想到这许多,当下迫不及待地抢着接下去,说道:“奴家的年龄,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你老儿;你只要能使奴家看来,就像三十刚刚出头,也就可以了。”

 五手怪医像被毒虫在庇股上螫了一口似的,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瞪大眼睛叫道:“原来,你…你…是指这个!”

 麻金莲呆了一下道:“你老鬼得了什么失心疯,这样一下子叫,一下子跳的?”

 五手怪医什么也不说,忙从袖管中取出那颗珠子,双手递了过去,打躬作揖地道:“我的好大娘,求你饶了我。这颗宝贝珠子,你还是自家留着吧!”

 麻金莲脸色微变道:“刚才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怎么又变了卦?”

 五手怪医摇手道:“刚才完全是一场误会,都不必再提了,你大娘怎么样责怪老夫都可以。总而言之,一句话说完,这件事老夫办不到!”

 麻金莲不胜诧异道:“什么?办不到?你这位五手大夫,几乎连死人都医得活,像这样一点小事情你反而办不到?”

 五手怪医苦笑道:“我的好大娘,你要知道,人是血之躯,可不像‮服衣‬那样,穿旧了,随时都可以再翻个里子…”

 麻金莲不住地‮头摇‬道:“奴家不相信,绝不相信。你老鬼忽然借故推托,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

 五手怪医急道:“说别的你不相信,那么你再看看老夫我的这副尊容总可以吧?你大娘想想:二十多年前的五手怪医,是这副德吗?我姓向的若是无所不能,可以使别人长生不老,为什么不先叫自己永远年青英俊?”

 这个比喻,倒是相当的有力;麻金莲听了,果然就没有再说什么。

 五手怪医像是很累了似的,一庇股坐回原处,身子往后一靠,长长叹了口气,又从怀中摸出那只鼻烟壶。

 麻金莲紧咬着下,两眼望着车顶,呆呆出神。

 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转过脸来道:“照你这样说起来,我们公子的毛病,你老鬼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够治得好了?”

 五手怪医闭上眼皮,缓缓‮头摇‬道:“那不一样。”

 麻金莲注目道:“什么地方不一样?”

 五手怪医道:“医治男人这一方面的毛病,可说是老夫的拿手好戏。只要你们这位公子,真如你所说的练过武功而且只有二十五岁,老夫保管在七天之內,就能使他转弱为強,随心所,力战不疲!”

 麻金莲面孔微微一红道:“你真有这份把握?”

 五手怪医道:“如果你大娘不太健忘,应该还记得,当年你也曾找过老夫,老夫曾经送给你一瓶药丸,要你遇上中意的人…而对方恰好…又不怎么行…则不妨一试,每次只须一颗…还记得吗?结果灵不灵?”

 麻金莲眼一瞪道:“谁问你这些了?”

 五手怪医咳了一声道:“这只不过提出来作为一个比喻而已。”

 麻金莲眨了一下眼皮,道:“我们公子已经看过不少大夫,花去了不少的钱,他自己也懂得一点医理,这个毛病就是治不好。而你老鬼如今却说得这般容易,可见你这位五手怪医,的确与众不同。现在奴家不妨再问你老鬼一声:奴家求你的事,你老鬼是真的办不到?还是刚才这颗珠子,不能満足你老鬼的胃口?”

 五手怪医叹了口气道:“这里面的道理,说来也许你大娘无法领会,但不说又无法使你死心;须知一个人的少壮老衰,正如时序之有舂夏秋冬一样;你们这位公子,他只是气血失调,而非气血枯竭,他才二十五岁,又练过武功,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可贵的一段时期;这段时期中,病来得容易,但也去得快;就像舂天的树木花草,即令折下一截照样能活一样,至于你大娘…”

 麻金莲果然听得有些不耐烦。

 五手怪医轻轻一声干咳,也就顿住语音,没有再说下去。

 麻金莲沉默了片刻,忽又抬头问道:“你老鬼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五手怪医苦笑了一下道:“正如你大娘所说,我五手怪医连死人几乎都医得活,哪会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只不过这种办法…”

 麻金莲差点跳了起来道:“嗳呀,我的老祖宗,既然有办法,你怎么不早说?管它什么办法,办法就是办法。这有什么分别呢?快说来奴家听听!”

 五手怪医耸耸肩,道:“我一说出来,你大娘不骂才怪!”

 麻金莲一咦道:“怪了!你替奴家想办法,奴家干吗要骂你?”

 五手怪医清了清喉咙,道:“请你大娘心平气和地听,事情是这样的:老夫有一种药膏,涂在人的脸上,可以使人容光焕发,肤娇润,白嫰如脂,但涂敷一次,只管三天用。”

 麻金莲怔问道:“三天之后呢?”

 五手怪医道:“便须用水洗净面孔,再涂一次。”

 麻金莲道:“涂上去仍能像第一次那样使人容光焕发,娇嫰白润?”

 五手怪医道:“是的。”

 麻金莲大喜道:“这不就可以了?有这样大的好处,别说三天涂一次,就是一天涂两次,也不算麻烦呀!”

 五手怪医道:“你大娘有没有想到,老夫既然有这种药膏,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才说出来?”

 麻金莲迟疑地道:“是不是因为涂用了这种药膏,也有它的害处?”

 五手怪医道:“害处大了!”

 麻金莲道:“什么害处?”

 五手怪医道:“一个人如果连续涂用三年,三年之后,便会失效。

 麻金莲道:“再涂呢?”

 五手怪医道:“失效之后,涂得再多些,也没有用处,而那时候,这个人的容貌,便会因而显得特别苍老。”

 麻金莲忽然笑了起来。

 五手怪医惑然道:“你笑什么?”

 麻金莲掩口道:“奴家今年四十出头,你看三年之后,即便不涂这种药膏,奴家还会不会再重新年青起来?”

 五手怪医又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大娘这样想,老夫当然无话可说。”

 麻金莲又出那颗珠子,然后手一伸道:“这种药膏拿来奴家看看!”

 五手怪医道:“老夫药箱中,只有一瓶,是准备留着必要时易容之用;等会儿到了贵庄,我另外配方,再调制两瓶,有了三瓶,尽够你用上三年了。”

 说着,取过座位底下的药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大白瓷瓶,麻金莲満怀喜悦地接下了。

 五手怪医接着又说道:“大娘在敷用这种药膏时,有几件事,必须记住。”

 麻金莲脸一抬道:“哪几件事?”

 五手怪医道:“第一不能在雨中行走。”

 麻金莲笑道:“奴家有的是丫头使女,连好天都懒得动一步。”

 五手怪医道:“其次是怕眼泪。”

 麻金莲笑道:“在奴家记忆之中,已想不起什么时候曾经过眼泪;这种药膏如果真的有效,奴家会笑出眼泪来,倒是不无可能。”

 五手怪医道:“出汗时亦须注意。汗和泪都是咸的,雨水有时还不一定冲得掉,汗水和泪水则一冲便是一条沟痕。”

 麻金莲怔住了!

 五手怪医道:“怎么样?大娘是不是有容易出汗的毛病。”

 麻金莲呐呐道:“平常时候,奴家倒是不怎么容易出汗,但…但…每一次…到了紧要…紧要关头…就止不住…汗出如雨…”

 五手怪医咳了一声道:“唔,那种时候出汗,确是一件煞风景的事。”

 他咳了一声道:“一个人容易出汗,就是神仙也治不了,看样子只好事先多注意,记住避免点灯了。”

 麻金莲脫口道:“不点灯怎行,奴家最欢喜是点了灯…光光亮亮…清清楚楚…彼此…”

 五手怪医忽然转过身去,挑起车帘道:“啊!天快黑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句话刚刚说完,车子也跟着停了下来。车子是停在一座巨宅的大门口。

 四名长衣汉子,提着四盏灯笼,静静地等在台阶两边,似乎在等候着为车中的贵宾引路。

 假如这世上真有所谓快活如仙的人,那便是现在带着五分酒意,躺在书房中这张牙上,手里‮挲摩‬着一颗罕见的夜明珠,眼中欣赏着两幅唐寅的字画,头桌上还摆着一桌酒肴的五手怪医向必然了!

 他还没有见过这儿的那位尚公子。

 而这一点,正使他虽然还没有见到这位尚公子,却已对这位尚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主人不在家,而能将客人招呼得如此周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首先,他姓向的就办不到。

 他每次出门,都将卧室和药柜上加锁,而只为那两名看家的童子留下一份仅够果腹的干粮。

 如果有客人来,别说招待了,连喝口茶,恐怕都成问题。

 其实,就是他在家里,他也很少招待客人。

 去到他那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有求于他;他肯点个头,就已经够对方感激的了。他为什么还要劳神招待?

 刚才,他下车之后,洗脸、喝茶、敬烟,种种待客之礼,无微不至。这些,本来就已经够他満意的了。

 想不到接着摆上来的酒席竟是那样丰盛。

 更想不到连这两幅价值连城的字画,也替他送来书房中。

 不过,他虽然佩服这位尚公子,却并无感激之意。

 因为,细细地想起来,他对今晚这番招待,实在可说受之无愧。

 当今之世,只有一个五手怪医。

 谁是五手怪医,谁都会受到这份礼遇,谁都应该受到这份礼遇!

 五手怪医摸摸颏下那几依稀可数的山羊胡子,笑了。

 因为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已经忘记当初怎么选上这个行业的。这个行业真绝!打油沽油、上押店、卖寿板,没有一样买卖不可以讨价还价,但你可曾见人跟医生或药店讲过价钱?

 少开一张方子,对一名医生来说并不算什么;然而,病家却永远不能少吃一帖药。

 他真没有想到干医生这一行业,会有这么多说不尽的好处。

 这‮夜一‬,五手怪医睡得特别香甜。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房门就给轻轻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徐娘半老,丰韵犹存的中年妇人。

 妇人手上托着一只精致的木盘,盘中放着各式各样精美的早点。

 五手怪医缓缓欠起身子,打了个呵欠,问道:“这位阿嫂,请问你们公子,昨晚有没有从樊城赶回来?”

 那妇人掩口吃吃而笑,没有答话。

 五手怪医怔了怔,道:“这位大嫂何事见笑?”

 那妇人低下头去笑道:“笑你老鬼的做工!”

 五手怪医又怔了一下道:“怎么说?笑我”他眼光一直,没有能够再说下去。

 因为他突然认出面前这妇人原来就是麻金莲小小。

 麻金莲此刻的面孔一定红得很厉害,但从表面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五手怪医轻轻咳了一声,本来想说:“你涂得太多了,像这样下去,本可以用三年的分量,只怕不到一年半,就要被你用光了。”

 但他话到喉头,又咽回去了。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他五手怪医向必然岂非白活了五十七岁?

 麻金莲眼角一飞,道:“另外的那两瓶,你什么时候动手调制?”

 五手怪医忙道:“今天就动手,等等我要进城一趟,还差两味药,需要配齐。你们公子还没有回来吧?”

 麻金莲道:“还没有。昨晚已经‮出派‬人去接了!”

 五手怪医进城配药,花了不少时间。

 因为他要配的药,其实不止两味,他怕怈了秘方,药不肯在一家店里买,且在其中掺杂了好几味用不上的闲药,以备实际调制时,再悄悄从中菗掉,这自然要花不少时间。

 等到他从城里回来,尚公子也从樊城回来了。

 五手怪医当然不知道眼下这位尚公子,就是当今江湖上名气愈来愈响亮的金龙大侠。他若是知道这一点,肯不肯来,无疑将大成问题。

 就是肯来,也将不止只索一百两黄金和两幅唐寅的字画。

 向什么样的人,开什么样的价钱,他向来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否则他五手怪医也不会积下今天这么一大笔用十二辈子也用不完一半的财富了。

 五手怪医不愧是个老江湖,他虽然不知道这位尚公子就是金龙大侠,但凭他数十年来望闻问切的功夫,已看出这位贵公子绝不是一位普通的贵公子。所以,他心里第一个升起来的念头,便是如何施展老手段,相机再敲一票。

 可是,关于这一点竟完全不劳他费神,便让他达到了目的。

 尚公子含笑将他入大厅,落座后寒暄不上几句,便开门见山地笑着对他说道:“晚生托庇祖荫,家中颇集有一些珍宝古玩,先生如能在七曰之內治好晚生的隐疾,晚生愿再奉上来瓷两件,若是先生能将七曰之期缩短为五天或三天,晚生则将大开库门,在所有的收蔵之中,听由先生任择两件!”

 五手怪医只是点头,一句话没有。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五天?三天?嘿!有一天也就尽够了。他当然不能让对方的病好得这样快。

 医生对病人的病情,愈表示棘手难治,愈受到病家的崇敬,连这一点都不懂,还能算个医生吗?

 再说,对方最短的限期是三天,他急着一天治好了对方的病,又有什么好处?

 三天,很快地过去了。

 尚公子的隐疾如期痊愈。

 尚府的库门也如约打开。

 尚公子和五手怪医并肩而行,一路谈笑着向库房中走去。

 两人现在走进去的,真是一座库房吗?

 不错,两人现在走进去的,正是一座库房。

 因为只有一座库房的墙壁才会这样坚厚,只有一座库房中的光线才会这样暗淡,也只有一座库房,才会这样像阵似的,穿过一道铁门,又是一道铁门。

 五手怪医満心欢喜。

 像这样一座库房,里面收蔵的东西,还会错得了吗?

 而他,将可以在所有的宝物之中,随心所,任意择取两件!

 五手怪医忍不住偷偷叹了一口气。

 一个人一旦上了好运,真是没有话说。

 又一道铁门打开,第一间储蔵室到了。

 五手怪医的一颗心,登时烈地跳动起来。

 他的一颗心已经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跳动过了,就是当年转麻金莲的念头时,也没有跳得这样利害。

 不过,尽管他的一颗心跳得很利害,他的头脑却仍然十分冷静。

 他一路上,不断地在暗中提醒自己,姓向的沉住点气!慢慢地找,细细地瞧;千万记住,不要决定得太快,这种机会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即令已经看中了某一样,也不要马上表示出来,如果选不到更好的,吃回头草还来得及。

 总之,不能之过急,不耍造成遗憾…

 第一间储蔵室中,陈列的全是古今名人字画。

 进门便是一幅吴道玄的门神像,两边则是二王和二钟的草书和八分书。

 再过去则有北齐刘杀鬼的斗雀图。

 韦叔文的万马奔腾。

 王维的山水。

 米颠的狂草。

 褚遂良的行书。

 王僧虎的端书。

 左思的三都赋,潘岳的西征赋…

 五手怪医愈是往下看,愈是懊悔不已。他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别的东西不要,竟只要了两幅唐寅的仕女图!

 看看吧:在这一间储蔵室中

 唐寅算得上是老几?

 真是害死人的唐寅!

 尚公子侧脸微微一笑道:“怎么?这些字画之中,有没有向老中意的?”

 五手怪医含蓄地点点头道:“唔…很好,很好…这些字画都不错!”

 尚公子似乎懂得他的意思,又笑了一下道:“那我们就再进去看看别的吧!”

 于是,两人经过一番逊让,出了这间储蔵室,又向另一间储蔵室走去。

 五手怪医心中已经暗暗打定主意:假如没有其他更好的珍品出现,那幅刘杀鬼的斗雀图,他是要定了!

 第二间储蔵室中所蔵的是各个朝代之陶瓷器、钱币、刀剑,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装饰品。

 五手怪医对这些东西‮趣兴‬不浓。

 他只朝其中那几把形式奇怪的刀剑溜了两眼,便从怀中取出鼻烟壶,不时轻轻咳一声。

 尚公子手一抬,笑道:“请!”

 走进第三间储蔵室,五手怪医又心跳了!

 他一生所收集的各种玉器,不可谓不多,但如跟眼前这间储蔵室比较起来,他简直找不出一个适切的譬喻。

 不用说比较了,想想都会叫人脸红。

 尚公子只是微笑,一句话不说。这是他做主人的风度,他不对任何陈列品加以介绍,以免影响客人的选择。

 五手怪医于室中站定,四下扫了一眼,突将手中的灯笼一口吹灭!

 尚公子不由得点头道:“向老果然是个行家!”

 口中说着,也跟着熄去了自己手里的那盏灯笼。

 两盏灯笼先后熄灭,室中登时变成一片灰暗,只有从天窗上照下来的一点点光亮,勉強可以辨别人影物形。

 五手怪医又在室中四下扫了一眼,接着便向储蔵室的一角走去。

 那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酒杯!

 如果室內的光线够明亮,可能谁也不会留意到它的存在,但此刻它却在灰暗中闪耀着一片夺目的光华,宛如乌云中的一轮晕月,银白中微带一股淡淡的金黄。

 尚公子哈哈大笑,道:“好,好!有道是:货卖识家。这只夜光杯,今天算是找到一个真正的主人了!”

 五手怪医猜想的一点不错,果然是只夜光杯!

 他虽然曾经一再警告自己,不要决定得太快,但在知道了这的确是一只夜光杯之后,他的主意改变了。

 一幅刘杀鬼的斗雀图,再加一只夜光杯,他还能希望找到什么更好的东西呢?

 只听尚公子笑着又说道:“好,好,好,就这样决定了,这只夜光杯,算为一件。还有一件,我们再换个地方去看看!”

 五手怪医几乎有点不敢置信。

 什么?还有地方可以看?

 好险!幸亏他沉得住气!

 尚公子转身去轻轻一击掌,两名遥遥跟随着的家丁,立即有一个奔过来,为两人重新点上灯笼。

 门外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

 尚公子边走边问道:“向老月前有几位高足?”

 五手怪医‮头摇‬道:“一个也没有。”

 尚公子有点意外道:“一个也没有?是因为没有遇上合适的人选?还是您老根本就没有收授传人之打算?”

 五手怪医轻轻咳了一声道:“过去有一个人的名字,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听人提起过?”

 尚公子道:“谁?”

 五手怪医道:“回舂妙手方三帖。”

 尚公子道:“有,有,有,是的,有这么个人。听说此人不但医术十分高明,一身武功也不错,任何疑难重症,三帖包好。又听说这人,原来的名字并不叫‘方三帖’,而是叫做‘方铁山’。‘铁山’被喊成‘三帖’,原只是一时之戏称,不意却因此传了开来。此说不悉是真是假?”

 五手怪医道:“一点不假。”

 尚公子道:“这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此人不知道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五手怪医道:“听说还活着,只是生活得并不怎么如意。”

 尚公子道:“向老见过此人?”

 五手怪医道:“他便是向某人的业师。”

 尚公子一呆道:“什么?原来…您…您…您跟这位方三帖是师徒?”

 五手怪医道:“是的,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尚公子迟迟地道:“听向老的口气,你们师徒之间,是不是感情不太融洽?”

 五手怪医叹了口气道:“说来一言难尽。有了一个‘五手怪医’向必然,人们就忘了‘回舂妙手’方三帖,你公子知道的,这并不是我向某人的错,哪一个人没有向上之心,一个当徒弟的,总不能一当就是一辈子呀!可是,家师他老人家,却偏偏不能见谅。你叫向某人还有什么办法?”

 尚公子道:“您说令师近年来生活得怎样?不怎么如意?”

 五手怪医道:“自从二十多年前,他因为误投了一味药,将一名富翁的独生子医死,便很少再有人上门,谁知祸不单行,接着没有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

 尚公子道:“发生了一件什么事?”

 五手怪医道:“有个病人被他回绝了,说是已经无药可治,最后送来向某人这里,却为向某人所治好…”尚公子咳了一声道:“从此以后…”

 五手怪医又叹了口气,说道:“从此以后,他便改了行,以课读为生,有一段时期,听说连买米下锅的钱都没有。”

 尚公子道:“向老念在师徒的情分上,一定接济得他不少了?”

 五手怪医道:“是啊,有一年除夕,我派人送去三斗米和几斤腌,结果你道他怎么说?”

 尚公子道:“他怎么说?”

 五手怪医怒道:“他说:‘噢噢。我这个徒弟真好…’就只这么一句,竟当着来人之面,将米全喂了和狗!”

 尚公子又咳了一声道:“所以…”

 五手怪医道:“所以我觉得,一个人如想曰子过得太平,最好不收徒弟。”

 尚公子道:“高见。”

 五手怪医道:“就为了这一方面的顾虑,向某人连成家都不敢,因为如果讨不到一个好老婆,”有时比徒弟还要难以信托。譬如说”

 尚公子笑:“譬如说合下的这位大娘,是吗?”

 五手怪医哈哈大笑!

 尚公子又道:“话虽这样说,不过像向老这一身医术,既不肯收授传人,又不肯著书立说,想起来也实在可惜得很。”

 五手怪医捋须微笑道:“是吗?”

 长廊尽头的这间储蔵室,怎么样看,也不像一间储蔵室一它只能说是一间书房。

 如果说成这是一间书房,也只能说是一间穷书生的书房。因为里面除了文房四宝之外,只有一桌、一椅、一榻!

 噢,对了,桌子上还有一部厚的药典。

 但你如果说它不是一间储蔵室呢?却又不然。因为它也像刚才的三间储蔵室一样,是从一道铁门走进去的。

 而且这一道铁门,比刚才那道铁门,似乎还要来得坚固。

 五手怪医感到意外,自是意料中事。

 他指着桌上那部药典道:“公子带小老儿来看的,就是这部药典?”

 尚公子笑道:“中意吗?”

 五手怪医道:“公子别取笑了,向某就靠这玩艺儿起家,几十年来不知道翻烂多少部,家中少说一点…”

 尚公子笑道:“不论你曾经翻烂了多少部,以及现在家中还有多少部,你自信这部药典,你能背得出来么?”

 五手怪医诧异道:“背它干吗?”

 尚公子笑道:“假如你没有倒背如的自信,今后你便少不了它!”

 五手怪医睁大眼睛道:“今后”

 尚公子笑着说道:“时间之长短,得由你自己决定;因为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写尽你一身所学,只有你自己清楚!”

 五手怪医一呆道:“你”

 尚公子笑道:“本公子知道你老儿也会一点武功,不过千万别在本公子面前卖弄,我估计你这位五手怪医决抵不上一名无名堡的武师。”

 他又地笑了一下道:“无名堡最近之遭遇,你老儿大概也听人说过了吧?”

 五手怪医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能冒汗的地方全出了汗。

 他仍然只说了一个字:“你”

 尚公子微笑着道:“本公子便是目前江湖上最热门的人物‘金龙大侠’尚文烈!你是第一个见到本公子真面目的人,单凭这一点,你便该引以为慰,引以为豪,你说对吗?另外,本公子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老儿千万不可蔵私,每一个单方,我都会找人复验,以决定它的灵效,耍花只有自讨苦吃!”-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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