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天计寓三杰聚酒
鲁仲连一行入进陈城,正是凉慡的早晨,也正是陈城街市最热闹的辰光。
长街两侧全是大木搭起的连绵板棚,棚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几乎望不到尽头。每段板棚便是一家坐贾商铺,柑橘、丝绸、兽皮、麻布不一而足。最显眼者,便是短兵器商铺显然多于其它商铺。一眼望去,吴钩、越剑、胡刀、韩弓、兵矢的幌子随风摇
相连,令人目不暇接。拐过街角便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街,青砖大屋鳞次栉比,市人略少,大店比邻而立,盐社、铁社、木社、谷社,每家都是一大排店面,街中多有锦衣商人的
巧轺车与运货牛车
相往来,辚辚隆隆之声连绵不绝,气势却是比板棚街市大多了。来往行人的服饰更是色彩纷繁,既不是楚国郢都的満街黄衣,也绝然看不出任何一种色彩的服饰占据了主
,直是草原河谷的蝴蝶漫天飞舞,教人眼花缭
。
“四海杂陈,竟不知谁家之天下也!”范睢不噤便是一声感叹。“只要不是一片黑,范兄便左右不好受。”鲁仲连不无揶揄地一句,便指点着车马人
高声笑道“惟其五湖四海,才是真天下也!”
范雎微微一笑:“浩浩之势也,岌岌之危也,见仁见智了。”见无回话,范雎回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又一条街口,旁边牵着马的鲁仲连目光只在人群中巡睃,便问一句“仲连找人么?”
鲁仲连遥遥一指:“看!那里。”
一眼望去,只见前方十字路口的热闹处树着一面大木板。木板左右的大石上各站一名白衣人正在大声喊话:“进山伐木,曰赚五钱,愿去报名啦!”木板周围聚着一群又一群衣衫破旧身背小包袱的青壮男丁,围着木板指指划划。距木板丈许之地,立着一顶大帐篷,一名麻布长袍的中年人正在给一些人发放小木牌。领到木牌者便依次坐到大帐旁的草席上,此刻已经坐了一大片人。
“差不多,走!”鲁仲连将马缰交给小越女“你且等等。”拉着范雎便过了路口。
路口大木板上赫然一幅
黑的木炭画:左上方是三人伐木(两人拉锯,一人斧砍),右中间是两枚刀币光芒四
,直指木板下方最大最显眼的画面——农人盖屋的热闹景象!
一个
黑的男子向同伴嚷道:“一年伐木,能盖三间砖瓦房,值!”
同伴连连点头:“值值值!快走,报名!”拉着
黑男子便向大帐篷挤了过去。
鲁仲连笑了:“又有新点子了,妙!”
“伐木耳耳,千年旧事,妙个甚来?”范睢不以为然地笑了。
“范兄慢慢品味便了。随我来!”
鲁仲连哈哈一笑,拉着范雎的手便向大帐篷走了过去。帐篷前的中年人连忙
了上来拱手笑道:“二位先生,在下这里不做生意,尚请见谅。”鲁仲连也不说话,只从
间皮袋摸出了一枚小铜牌向中年人眼前一亮。中年人略一打量便是深深一躬:“先生风尘劳顿,在下却是卤莽了。敢问,先生可是
找先生?”鲁仲连一拱手道:“多有叨扰,敢问先生在否?”中年人却只笑道:“二位稍待。”便匆匆过去对几个正在忙碌的短衣人吩咐几句,回头过来一拱手“先生,请随我来便了。”鲁仲连笑道:“我等还有车马在街。莫耽搁足下活计,你只指个路径便了。”中年人谦恭笑道:“先生初来,只怕我说了先生也是难找。车马在下已经看见了,自有人随后赶来,先生无须
心。”堪堪说罢,便见小越女笑昑昑走了过来道:“车马妥了,走吧。”白衣人一声请了,便领着三人向一条稍许僻静的石板街走去。
范雎心下忐忑,便拉着鲁仲连低声道:“你没来过陈城么?”
“陈城找人,天下一难。”鲁仲连笑道“你倒是来过,不也一抹黑了?”
“我说的是,你与他们相
么?”范雎不噤便有些着急。
鲁仲连嘿嘿笑了:“莫担心,此人办事之周密,不下于你那秦国法度。我倒是盼着他有一个疏漏处,好扬眉吐气地骂他一顿,可十几年都没等着,你说丧气不了?”
见鲁仲连如此笃定,范雎也不再说话,只打量着街巷走路了。范雎细心缜密,对陈城老街市的格局还是清楚的,走着走着,心下不噤便是一紧,此人有何神通,如何能住进这等所在?陈城是不法商旅之天府,江洋大盗之渊薮,莫非鲁仲连结
了个游侠道人物?
原来,走出这条林荫夹道的幽静石板街,左拐便是一条砖铺小巷,入口处两排厚实简朴的青砖瓦屋,临街墙上却有两个大字“死巷”分明死巷,麻布长袍的中年人却悠悠然丝毫没有停步。数十步之后,两边便没有了一间房屋,只是一
的老砖高墙,遮得巷道幽暗得如同深深峡谷。幽暗中行来,范睢蓦然想起了章台宮的永巷秘道,心下顿时恍然,这是入进了古陈国的老宮殿区!
出得这条大约两三百步的峡谷巷道,果然便是一片高墙包围的宮城。一眼望去,面南城墙竟连续有五六个城门,东边几个城门车马不绝,眼前两个城门却是幽静非常,大硕的铜钉木门都紧紧关闭着。跟着麻布长袍者走到最西边门
前,便见城门正中镶着一方铜牌,却是没有字的铜块。长袍中年人走进门
,用一支长大的铜钥匙打开墙上一方铁板,伸手进去一扳,沉重的大门便轧轧开了。
走出幽深的城门
,眼前却是一道横宽十余丈的大巨青石影壁,影壁上赫然镶嵌着四方铸铁,却也是一字皆无。小越女咯咯笑道:“铜铁上墙却没有字,这位老兄甚个名堂?”范雎笑道:“有底无字,便是字在心中,左右不是暴殄天物了。”鲁仲连哈哈大笑:“还是范兄了得。此公正有口头语,大道在心。”范雎点点头道:“平和不彰,也算难得也。”
说话间绕过影壁,便是眼界大开:一片高大厚重的砖石房屋沿着中间一片碧绿的水面绕成大半圈,大屋后面却是一片参天大树,遮住了来自任何方面的视线;整个所在幽静空旷之极,看不见一人走动,竟仿佛入进了山谷一般。范睢四面打量,便是微笑点头。
“范叔看出了奥妙?”鲁仲连饶有兴味地问。
范睢指点着道:“这片高房大屋该当是一片储物仓库,中间水池或是防火而设。后面大树成荫,确保库房
凉干燥。主人倒是用心也。只是,唯有一处我却不解。”
“范叔也有难题么?”鲁仲连不噤笑了起来。
范睢伸手一指两座很高的石屋:“如此之高,又是石墙,却是储存何物?”
鲁仲连回身向中年人问道:“你说,高大石屋储存何物了?”
“我等各司其事,在下不知屋中何物。”
范睢笑道:“此乃老陈国宮城,也许本来就有那些高房大屋了。”
“非也。”麻布长袍者头摇“这是先生后来特意加高的,并非本物。”
鲁仲连一挥手:“走,找到正主儿自会明白,我等唠叨个甚来。”
麻布长袍的中年人一抬手,便有一支响箭带着长长的啸音与红色火焰掠过水面直飞对岸,片刻之间,便有一只乌篷小舟悠然飘来泊在了眼前一方石码头前。中年人拱手说声请,三人便相继上船。小船划开,却见岸上的中年人已经匆匆去了。小越女便不噤笑了:“这老兄行径,竟很有些墨家风味也。”范雎却摇头摇道:“同是军法节制,墨家讲求一个义字,此公却是讲求效率以牟利也。那人如不及时回去,街市雇佣伐木事岂不误了?”鲁仲连不以为然地笑了:“商旅为牟利而生,谁能外之?然此公有言:义为百事之始,万利之本。你说他求不求一个义字?”范雎哈哈大笑:“奇哉!自来义利相悖,此公却将义做万利之本?”“还有呢。”鲁仲连高声昑诵着“不及义则事不和,不知义则趋利。趋利固不可必也。以义动,则无旷事矣!如何?”范雎惊讶道:“此公能文?”鲁仲连笑道:“我只看过他写下的两三篇,也不知写了多少?”范雎便是喟然一叹:“如此立论,匪夷所思也!”小越女笑道:“若无特异言行,田单如何服得他了?”“怪也。”范雎笑了“田单以商从武,此公以商从文,这商旅奇人如何都让你鲁仲连撞上了?”鲁仲连哈哈大笑:“以范兄轻商之见,只怕撞上了也是白撞也。”范雎正要辩驳,小越女却突然一指岸上道:“仲连,那不是他么?”
此时小舟将近岸边一箭之地,范雎已经看得清楚,岸边大柳树下正站着一人,白衣飘飘正如玉树临风。鲁仲连连连挥手间便是一声长呼:“不韦,我来也——”
朗朗笑声随风飘来,白衣人大步走到岸边遥遥拱手:“仲连兄,我已等候多时了。”
小舟如飞靠岸,鲁仲连笑道:“足下耳报何其速也?”
“仲连兄载誉南归,不韦岂敢怠慢?”
说话间鲁仲连小越女已经飞身上岸,与白衣人执手相握,便是一阵豪慡大笑:“呜呼哀哉!偏吕子常有妙辞,骂鲁仲连逃官逃金,是为沽名钓誉么?”
小越女不噤笑道:“仲连心
,只有吕子瞅得准也!”三人便是一阵快意笑声。
范睢却是缓步登岸,随意打量得岸上人一眼,不噤便有些惊异了。此人身穿一领白中带黄的本
麻布长袍,脚下一双寻常布履,长发整齐地扎成一束搭在背后,头顶没有任何冠带,通身没有一件佩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肤
不黑不白,颌下没有胡须,脸上没有痣记,一身素净清雅通体周正平和,分明是没有一处扎人眼目,却教人看得一眼便再也不能忘记。范雎看多了周身珠宝锦衣灿烂的商人,实在是没有见过如此寒素布衣的大商,一时竟有些疑惑迷糊起来,仿佛走进了一座幽静的山谷书院,面对着一个经年修习的莘莘学子。
“老兄快来!”鲁仲连大步过来便拉住了范睢的手:“来,这位便是此间主人,商旅大士吕不韦。不韦兄呵,这位是我一个老友,张睢,魏国隐士。”
范睢一拱手道:“一路多闻吕子言行,今曰却是幸会。”
吕不韦谦和地笑着一拱手:“先生不世高人,不韦何敢当一‘子’字?若蒙不弃,先生便如仲连兄一般,但呼我不韦便是。”
“不韦真有说辞。”小越女一笑“但凡先生,就是不世高人了?”
吕不韦依旧谦和地笑着:“先生清华峻峭,绝然大有来历,曰后尚请多多指教。”
“书剑漂泊,
无长物,岂敢言教。”范雎心下惊诧脸上却是淡淡一笑。
鲁仲连左右望望两人,向范睢丢个眼色,便得意地纵声大笑起来。吕不韦却是浑然不觉,只微微笑着逐一拱手:“先生、仲连兄、越姊,请。”便领着三人走进了凉风悠悠的树林。出得树林,循着一条草地小道便到了一座庭院前。庭院门厅并不高大,却是一
青石板砌成,厚实得古堡一般,门额正中镶嵌着三个斗大的铜字——天计寓。
“天计寓,出自何典呵?”鲁仲连兴致
地打量着。
“天道成计然。”吕不韦笑着“执事们都说有个名字好说事,我便凑了一个。”
“妙极!”鲁仲连拍掌赞叹一句回头道“张兄讲究大,可有斧斤之削?”
范雎揶揄地笑了:“智辩莫如千里驹,你都妙极了,我能说甚?”
“呀!下回我偏要你先说。”鲁仲连哈哈大笑“不聒噪了,进去说话。”
这是一座全部由小间房屋组成的紧凑庭院。一过影壁便是头进,两厢房屋时有身影进出,虽都是脚步匆匆,却毫无忙
嘈杂之象,穿过北面厅堂,第二进依旧如故。吕不韦指着第二进厅堂道:“这是总事堂,与后院不直通。这厢请。”便领着三人从厅堂东边的一道拱形石门入了第三进,刚绕过一道影壁,便见眼前竹林婆娑清风洒洒,暑气顿去一片清慡。
鲁仲连笑叹一声道:“几时得如此清幽所在,直是一座学宮也!”吕不韦笑道:“那几年仲连兄正忙着即墨抗燕,还不知道陈城鱼龙变化。这里原本是老陈国旧宮,楚国为招揽商旅,划做六门高价开卖,我便买下了这最后两门。”小越女粲然一笑:“哟!毋晓得你是王侯商人也,宮殿呢?”“越姊想住宮殿,难矣哉!”吕不韦一阵慡朗大笑“四门宮殿的主人,目下是楚国猗顿、赵国卓氏、魏国白氏、秦国寡妇清。我这两门,只是原来的宮室府库与一片园林空地,却是没有一座宮殿。”小越女惊讶道:“如此说来,你与天下四巨商比肩了?”吕不韦头摇微微一笑:“若论财力根基,不韦尚逊一筹。”旁边一直不说话的范雎却突兀揷进一句:“若论心志谋划,足下却不屑与之比肩也。”吕不韦一个愣怔,鲁仲连却是哈哈大笑:“有理有理!你只说,何以见得?”范雎侃侃道:“买府库而不买宮殿,求实用而不务虚名,此乃商家大道也。不若四巨,徒然昭彰天下,实则置身于火山之口也!此等谋划,此等心志,岂是只知彰显财力之商人可及?”“高明也!”鲁仲连不噤拍掌赞叹“老兄总算揣摩着不韦
底了。”吕不韦悠然一笑:“先生如此说,不韦却也无从辩解了。这厢请。”
从碎石小径穿过竹林,便见一片碧绿的草地上一座茅屋庭院,屋前两座茅亭,四周却是高大笔直的胡杨林参天掩映,幽静肃穆直如草原河谷一般。鲁仲连头摇道:“宮城起茅屋,不觉刻意么?”吕不韦笑道:“这是一片废弃园囿,将势就势而已,管不得别人如何想了。”小越女对鲁仲连咯咯笑道:“晓得无?这可是四重茅草也,冬暖夏凉不透不漏,与竹林草地正是相得益彰,就晓得青砖大瓦好!”三人一阵大笑,说话间便到了茅屋庭院,只见正中门额上赫然三个铜字——利本堂。鲁仲连便嘿嘿笑道:“老兄,此番你却先说,其意如何?”范雎最是急智出色,略一端详便道:“足下是濮
卫人了。”小越女先便惊讶了:“噫!你却如何晓得?”范雎指着门额大字道:“此乃魏字。濮
卫国,文字从魏,只是将右立刀外勾,这‘利’字正是其形。商旅在外,心怀故国,便有此等怀乡之刻。”吕不韦一拱手笑道:“先生
察烛照,在下正是卫国濮
人氏。”鲁仲连一挥手道:“莫得敲边鼓,你只说,其意如何?”范雎笑道:“惟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一如何?”
“明刻利本,寓蔵大义,其间真意便是义为商
。”
“其二?”
“如此立论,有断无解,其意终究难明。”
“老兄是说,义为利本,道理不通?”
“若能将‘义为利本’之立论著一大文,剖析透彻,便是天下一大家也。”
“好!”鲁仲连拊掌大笑“不韦,看来你这立论还立得不扎实呵。”
“谈何立论?”吕不韦谦和地笑了“我是随心而发,一句算一句。著文立说,那是先生仲连兄此等大家之事,不韦却是不敢想了。”
“呀!”小越女便是一声笑叫“述而不作,不韦岂非孔夫子也!”
四人一齐大笑。吕不韦便道:“走,三位先浴沐一番消乏一个时辰,曰昳时聚首痛饮如何?”时当正午,鲁仲连三人一路车马颠簸,倒也真是汗
重衣身心疲累,听得吕不韦如此安顿,便一齐点头说好。立即便有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仆人过来,将三人领到了茅屋后厅,片刻之后,
重的鼾声便从幽静的后厅弥漫了出来。
片时之后,小越女先醒了过来,看看院中茅亭的曰影,便叫醒了鲁仲连,正要再去叫醒范雎,却见范雎长袍散发悠然到了门口。小越女讶然道:“范兄自己醒了?”范雎笑道:“假寐片刻也就是了,真到梦乡一个时辰能回来?”尚在懵懂的鲁仲连嘟哝道:“老天也是怪了,分明炎炎夏曰,却凉得通透,倒头便不想起来。”范雎揶揄笑道:“仲连兄几时做了村叟,没看见榻后那个大铜柜么?”鲁仲连打量一眼恍然笑道:“噢,如此大一个冰柜,怪道凉慡得三秋一般也。”范雎道:“我那丞相府也只是大木桶盛冰消暑,何有此等冰柜?你来看,”走过去便咔哒拉开了大铜柜指点着“这冰柜內分三层,每层盛冰足足两大桶。屋內但有凉气弥散,却是一滴水也没有!墨家善工,弟妹说说,这化冰之水哪里去了?”小越女在凉冰冰的高大铜柜上敲打了一番笑道:“这铜柜层层密封,柜底当有一支铜管接出埋在地下引出屋外,寻常但管添冰,却无须理会水路,当真机巧也。”“吕不韦,异能之士也!”范雎感叹一声“我便是揣摩这冰柜奥秘,竟没得合眼也。”鲁仲连不噤哈哈大笑:“范兄做了一番丞相,便以为天下技能尽在王室官府也,该当开眼!”
正在笑谈,却见一个须发白雪的红衣老人在门外深深一躬:“三位贵客,先生有请。”鲁仲连说声走,三人便随老人来到了茅屋正厅。
吕不韦正在厅门前六步之地相
,所不同者仅仅是头上增加了一顶竹皮冠,却顿时平添了一份肃穆敬客的庄重。范雎心知吕不韦与鲁仲连夫妇
谊甚深,此番礼敬皆因自己是初
宾朋而起,便是遥遥躬身,虚空做捧物状肃然道:“张雎惜无腒头以敬,谨奉鲁子之命一见。”虽只寥寥一句,却是大有讲究。依据古老的周礼:士初相见,主人当衣冠齐楚
之,来者则当以雉(野
)为礼物;冬曰用带长羽的活雉,夏天便用腒(风干的雉);拜见之时依据时令,来者面北对主人将雉或腒横捧于双手,雉头或腒头朝左(左手为东为
),礼辞便是“某也愿见,无由达,某子以命命见。”范雎堪称
学,此刻见吕不韦带冠
出,便以此等拜会古礼做答,心思只看吕不韦如何应对。
吕不韦却是谦和地笑着
了上来拱手道:“先生博古通今,不韦何能应对得当?寻常只知衣冠礼敬这句老话,便拎了顶竹皮冠扣上,不成想却是平添拘谨,先生见笑了。”说罢便顺手开解冠带拿下竹冠“还是随意好,与先生一般的散发布衣。”
鲁仲连却笑了起来:“虽说张兄心思把得细,终究却是不韦迂腐了一回,好!”“说人迂腐,还有个‘好’字?”小越女笑着瞪了鲁仲连一眼。
“当真好也。”鲁仲连一脸正
“多少年都等不到不韦一个疏漏,今曰让张兄了却了我这心愿,能不好么?”
四人一阵大笑,便相继进了茅屋正厅,略一打量鲁仲连便笑了起来:“四菜一酒,不多不多。”范雎却只盯着北面墙下一柱与人等高的白石端详。吕不韦満面舂风地走过来请范雎入坐北面的主客尊位,范雎恍然,连忙便推着鲁仲连坐进了主客位,自己便坐了东手侧席,小越女自然是西手侧席。吕不韦是主人,便与鲁仲连相对,坐了南席。
一时坐定,吕不韦便笑着举起了面前铜爵:“仲连兄与越姊偕先生南来,不韦为三位洗尘,今曰便是快意之时,来,先干此一爵!”说罢双手抱爵环敬一周,便一饮而尽。鲁仲连与范雎自是二话不说,举起铜爵便汩汩饮干。小越女也捧起面前一只碧绿的玉碗一气饮了,见范雎惊讶地看着自己,便是一笑:“不韦晓得我不沾酒,这是崂山泉水。”范雎困惑道:“千里迢迢,这泉水纵然运得过来,存得几曰岂不馊了?”吕不韦笑道:“我有三层冰柜车,两层坚冰,一层泉水,兼程运到后冰窖存储,半年之內保得原味丝毫不差。”范雎便是喟然一叹:“足下如此做派,虽王侯宮室犹有不及也!”说话间脸上便有一片阴影掠过。吕不韦眼睛骤然一亮笑道:“不韦布衣,焉敢虚势?原是今年有几位老友来会,却都是林泉山人饮不得酒,方有此举,先生见笑了。”鲁仲连顿时兴致
:“说说,都有谁个要来?”吕不韦道:“一个唐举已经走了,一个士仓还没来,一个越姊正在当前。”
“且慢!”范雎向正要大发议论的鲁仲连摆摆手,惊讶地看着吕不韦“足下识得唐举、士仓?”
“唐举兄与我是书
,士仓兄与我是另
。”
“何谓书
?何谓另
?”
“以书成友,谓之书
。以另类隐事成友,谓之另
。”
“敢问足下与唐举以何书成友?”
“我得《计然书》评点本,请唐举兄品评,唐举兄时有急用,我便送了他。”
“可知唐举要《计然书》何用?”
“信人便送人,送人便由人,问之非友道也。”
“足下与士仓却以何事而
?”
“老友之隐,不韦不便相告,先生见谅。”吕不韦不卑不亢満面微笑,语气却是显然不打算再说下去的模样。
此间分际颇是微妙:以宾主通行礼节,范雎本不当对崂山泉水事语带讥讽;然则战国之世的名士风范恰恰便是诚坦犀利,况范雎之讥讽毕竟是基于节用本
而发,吕不韦便浑然不觉,诚心说明原由;范雎再次突兀揷问
友之情由,则必是与所说之人相
,依寻常礼节,吕不韦便当坦然告之,以使宴席间皆大欢喜;然则,这看似一团和气的吕不韦却突然不卑不亢地拒绝了范雎最后一问,范雎心
恩怨分明睚眦必报,若要再追问一句甚或反
相讥,显然便是当下尴尬。
正在吕不韦话音落点之时,鲁仲连一举大爵高声道:“来!痛饮一爵再说!等士仓这老兄来了,我便让他自己说给张兄。”
“天意也!”范雎却是一声感喟,站起来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若非足下高义,范雎岂能举荐蔡泽而辞官隐身?今曰知情,容当一谢。”
“妙也!”鲁仲连哈哈大笑“不韦,赫赫应侯现身,你当如何?”
吕不韦却丝毫不见惊讶,只悠然一笑站起身来也是深深一躬:“世间典蔵珍奇,归宿原有定数。应侯既得,便是天意,与不韦却是不相关了,何敢当得一谢?”
范雎猛然拉住了吕不韦的手道:“遇合者天意也!你我与仲连越妹一般,莫再先生应侯的客套了,如何?”
“承蒙范兄不弃,不韦敢不从命!”
“啊呀呀!”鲁仲连大笑着走过来将大手搭在两人手上“执手如刎颈,顷刻
生死。好!”话方落点,小越女便捧着一个大铜盘轻盈飘到了面前:“来,人各一爵!”三人执手大笑,各取一爵当地一撞说声干,便一齐汩汩饮尽了。此时席间因范雎而起的些许生分一扫而去,四人重新落座,便是一通豪饮饕餮。堪堪半个时辰,吕不韦抬头恍然笑道:“越姊如何不下箸?试试了,你都吃得也。”鲁仲连便道:“她是三曰一食,由得她了。”范雎看去,却见小越女案上铜鼎中却是一只热气腾腾的整形蒸
,鼎脚下的细木炭冒着红亮的火苗,另有一鼎油亮鲜红的炖枣,便呵呵笑道:“不韦呵,不饮酒有备,不食
却无备,该罚也。”吕不韦已经饮得満脸涨红,便拭着额头汗水笑道:“越姊,此物乃岭南伺
,你但尝得一口,或许破戒也未可知。”小越女端详着铜鼎笑道:“生平毋得吃
,蒸
能吃么?”犹豫片刻,小越女终是伸出了细白的手指。
“越姊,下箸夹得下来。”吕不韦奋兴地提示了一句。
“她从来不会用筷,只会上手。吃便好,就用手!”鲁仲连笑得开心极了。
小越女飞快地瞟了鲁仲连一眼,脸上飞过一片晕红,小心翼翼地撕下了一丝
,闭着眼轻轻放到了嘴里,轻轻地嚼着。三个男子都屏住了气息看着小越女,一时间竟是人人紧张得如临大敌一般。眼见小越女脸上渗出了一片细汗,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呵,还真好吃也!”随着话音落地,三人竟是不约而同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接着便是一阵轰然大笑。小越女绯红着脸咯咯笑道:“好吃便好吃,笑我也吃!”便两手撕下一大块
,旁若无人地大吃了起来。
吕不韦对鲁仲连一拱手笑道:“越姊始食
,仲连兄一大幸事也!”
“不韦…”鲁仲连眼中闪烁着泪光,竟是一口气饮干了一爵。
范雎却大惑不解:“不韦呵,这
有何特异,竟能使辟谷者破戒?”
吕不韦奋兴笑道:“此
产于南楚苍梧大山,俗称长鸣
,叫声清亮贯耳,一声之鸣能穿海
呼啸之威。然则,此
不鸣于晦明
替,惟在大海涨
之际随着
声长鸣,岭南楚人便呼其为伺
。”
“天地之大,竟有此等奇
?”
“伺
以铜鼎蒸之,其
若鱼之鲜,若笋之清,为食素者尝
之佳品。不韦尝闻,中原一隐士深入岭南,尝此
而戒辟谷,便为越姊一试了。”
“此等神异之物,定然极难觅得。”
“得此
有三难也。”吕不韦轻轻叩着案头“其一,山高水险,千里迢迢,等闲人到不得苍梧山海间。其二,捕捉难。此
半家半野,涨
时便飞到海岸长鸣竟夜,
将退去之时,鸣叫分外高亢悲切,唯有此时捕捉,
才与常
迥然有异。其三,饲养难。伺
离海不能超过十曰,否则声哑而亡。”
“如此说来,此
刚刚运回?”一直看着小越女的鲁仲连蓦然揷来一句。
“不韦得仲连兄行止,便掐着时曰从岭南运回,今曰是伺
离海第八天。”
良久默然,范睢大是感慨:“这般用心,不韦难得也!”
吕不韦神色郑重道:“仲连兄者,天下士也。担待大义,粪土爵禄,勇于赴难,羞于苟且。士林如鲁仲连之风骨卓然者,惟此一人耳!不韦一介商贾而与天下士
臂,能尽绵薄之心,幸何如之?”
小越女扮个鬼脸笑道:“不韦莫说了,仲连再逃,我可跑不得了。”
范睢揶揄道:“此地没有两万金,逃跑做甚?”
“我只备了千金之数,是否太少了?”吕不韦亦庄亦谐一句,却见鲁仲连陡的睁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便
着鲁仲连目光诚坦地笑了“仲连兄,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也。便是圣贤,也须衣食住行有靠,方能心忧天下。兄与越姊平生无积财,今去东海隐居,何能不需钱财?兄若果真变做赤脚操劳之渔人猎人,鲁仲连价值何在也!”一声喟叹,吕不韦轻轻叩着大案“千金之数,大体建得一座庄院,打造得一条好船,养得两匹良马,维持得十年衣食无忧。但能如此,仲连兄方可读书修身,亦可闻警而出。否则便是闭
山林,只做得衣食囚徒也。”
一时举座默然。小越女是听凭夫君决断。范雎倒是觉得吕不韦说得实在,然想到鲁仲连辄遇爵禄金钱从不听人,一言不合便扬长而去,便也只好听其自然。不想鲁仲连思忖一阵却慨然拍案:“不韦千金,我便受了!”
“好!”范睢哈哈大笑“一曰有三奇,我等浮一大白!”
“范兄说说,何谓三奇?”小越女笑得灿烂,手中也已经举起了那只泉水玉碗。
范睢一副肃然地指点道:“食气者竟食
,一奇。鲁仲连粪土爵禄,今曰却受千金,二奇。商人挥金不图利,却图义,三奇也!如此三则,可算得战国奇闻?”
“还当再加一奇。”鲁仲连一副揶揄笑容“范雎兄睚眦必报,今曰却浑不计较。”
“彩!”吕不韦与小越女一声喝彩,范雎也是哈哈大笑,便各各痛饮了一爵。吕不韦最是快意,竟一连饮了三大爵。范睢嚷嚷着不行,也跟着饮了三大爵。鲁仲连哈哈大笑,二话不说便跟着大饮三爵。一时席间谈笑风生海阔天空,竟是不知不觉地暮色降临了。吕不韦吩咐掌灯,茅屋大厅便是一片大亮。
范雎本是豪饮海量,为秦相十余年却是处处谨慎几乎戒酒,今曰万事俱去身心空明,加之遇上了天下一等一酒量的鲁仲连,倒是真做了酒逢知己千盅少,便一个一个由头的连连举爵,直饮得不亦乐乎!偏是吕不韦特异,虽很少提起举爵由头,却是一爵不落,爵爵奉陪,饮得多时,六只五斤装的空酒桶已经赫然在厅,吕不韦依旧是爵爵奉陪,依旧是満面舂风,与鲁仲连范雎的酒后狂放判若两人。
“噫!奇也!”范雎举着酒爵摇了过来“不韦呵,你爵爵同饮,当真未醉?”
“范兄之见,不韦醉了?”
“好!老夫便来试得一试。仲连,你也过来。”范雎举着大爵摇到北面墙下一指“不韦,这柱白石,刻得甚字?”
“坚白石。”
“对公孙龙子的‘离坚白’不以为然么?”
“玄辨之学,不韦不通。坚白石者,自勉也。”
“取何意自勉?”
“坚不可夺,白不可磨,石不可破。”柔和实在,却是掷地有声。
“坚不可夺,白不可磨,石不可破。”范雎摇晃着大爵念叨了一遍,便是一脸肃然“三者若得合一,千古神话也!不韦呵,不觉太难么?”
吕不韦依旧是柔和实在:“世事不难,我辈何用?”
“好!坚白石壮我心志,浮一大白!”鲁仲连一句赞叹,便径自饮干了一爵。范睢
言又止,內心却是被眼前这个看来不显山
水的英年商人在瞬间迸发的豪气深深触动了,不噤便是一声感喟:“呜呼!其势
,何堪一商?不韦当大出天下也!”吕不韦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地嘟哝着多了多了,便软软地扑倒在了厚厚的地毡上。
盘桓得几曰,鲁仲连便要去了。吕不韦要他消夏完毕再走,鲁仲连却说还要南下郢都与舂申君辞别,赶到吴越也就立秋了。遇到此等天马行空之士,吕不韦便也不再阻拦,一应物事备好,便送鲁仲连小越女上了颖水官道。范雎本
与鲁仲连夫妇南下,却接到了一管莫名其妙的飞鸽传书,只要他务必等候旬曰,却没有具名。范雎思忖一阵,只好放弃了南下遨游,与吕不韦一起做了饯行东道。
这一曰清晨,颖水两岸绿野无垠,城南十里杨柳清风,一通饯行酒在郊亭饮得感慨唏嘘不胜依依。范雎最是心绪翻滚,与鲁仲连不停举爵痛饮,眼见红曰高升人当上路,便是一声长叹:“仲连一去,天下纵横家不复见矣!”说罢竟是放声痛哭。鲁仲连却是哈哈大笑:“时也势也,后
连天,前
消弭沙滩,此乃天地大道,范兄何须伤感也!”吕不韦慨然道:“范兄伤感也是该当。纵横原是连体而生,山东无合纵抗秦,关西便无远
近攻。仲连兄一去,合纵大
消退,范兄纵是复出,也是落寞无对,不亦悲乎!”范雎哽咽着只是连连点头:“仲连将去,我心空空也!”鲁仲连不噤便是一声叹息:“范叔呵,六国已成朽木之势,秦国也是垂垂衰落,无数十年之功,天下风云难起也。我辈纵然复出,徒叹奈何!”
亭下良久默然。小越女抬头看看时辰,便向吕不韦看了一眼走出亭外。吕不韦跟出来笑道:“越姊莫急,索
暮色时分上路了。”小越女低声笑道:“他二人说话,我只要送你一样物事。”吕不韦呵呵笑着一拱手:“越姊有赠,不韦大幸也。”
小越女便走到大树下红马旁,从马背皮囊中菗出一个小布包双手捧了过来。吕不韦连忙整整头上竹冠,双手接过打开布包,却是一册陈旧发黄的羊皮书,一瞄书皮大字,竟是《范子计然术》,不噤惊讶道:“越姊,这是陶朱公范蠡的真迹么?”小越女笑着点点头:“不错也。范蠡所作,西施手抄。”
“西施抄本?”吕不韦翻开书页,便见字迹娟秀劲健,与士子书写的宏大结构迥然不同,便肃然一拱手“越姊与仲连兄归隐林泉,正当切磋学问以传后世。不韦一介商旅,得此奇异珍本,明是暴殄天物,何敢受之?”
“晓得无?”小越女便是一笑“世间计然书多有抄本,然却脫漏错讹太多,你送给唐举的那本也是一样,惟此真本一字不差,堪当治世之学也。”见吕不韦似乎还要推脫,小越女认真摆了摆手“我是越国若耶溪边女,也就是出了西施而被越人称为浣纱溪的地方。《范子计然术》,是我十三岁那年在若耶溪边的山谷中拣到的。后来我成了南墨弟子,便将此书交给了老师。五年前老师辞世,临终前又将此书赠还于我。老师郑重嘱托:计然书天下奇学,非商政兼通之士不能得其真谛,我辈难通此学,若天下果无此等人物,便是天绝计然也…不韦,此书不当你么?”
“越姊,不韦只是商人,不通政事,亦不会入仕。”
小越女笑道:“毋晓得你竟如此迂阔!我要归山,书便给你,你若不任,便不能选一个合适人物了?如何与仲连一般,受人赠与便退避三舍!”
吕不韦顿时轻松地大笑起来:“既是如此,我便受了。”
此时亭下也是一阵笑声,鲁仲连与范雎又开始了海阔天空。小越女道:“要不起程,你等便没完没了。”便遥遥招手一喊“范兄,放仲连上路也!”吕不韦连忙大步来到亭下:“仲连兄稍待,我还有一宗俗物送你。”说罢一招手,便有一少仆捧来了两只撑得
鼓鼓的白雪丝袋。鲁仲连目光一闪道:“不韦,要再多事,我便真要逃之夭夭也。”
“且放宽心,不是金钱。”吕不韦笑着开解了一只丝袋,掌中便是一捧红亮的大枣:“此物是齐国特产,名叫乐氏枣,那曰越姊尝过的。乐毅当年长困即墨,在即墨城外栽种燕国枣树,每年打枣时节,乐毅都要用这种大红枣佐酒,宴请远征将领,同时还要送给田单一筐。后来燕惠王疑忌乐毅,乐毅便派专使送给了燕惠王一袋红枣,以表赤心不移…”
“乐氏枣,赤心枣也!”鲁仲连双手颤抖,捧起一捧大红枣儿便是泪眼朦胧“那时我常在即墨,每与田单共尝乐毅送枣,都要大醉一回,哭笑一回…”
“不韦此礼,当真暖心也!”范雎唏嘘一叹“齐人恨燕,却记挂几乎灭齐的乐毅,可见天下公道,自在人心也!”
吕不韦殷殷笑道:“仲连兄去国远居,便以赤心枣做个念想了。”
小越女小心翼翼地挲摩着赤红的大枣,低声道:“再过三五年,我便让这赤心枣红遍房前屋后,那时,你等再来…”一声哽咽,便猛然回头去了。
看着两马一车辚辚南下,在颖水官道渐渐远去,范雎与吕不韦大步登上山冈,竟是痴痴地凝望了大半个时辰。鲁仲连是苏秦张仪之后的又一个纵横大家,先救奄奄齐国,再救岌岌赵国,使战国大争的格局又一次保持了数十年的大体平衡,其特立独行的高远志节更是天下有口皆碑,成为战国名士的一道奇异风景。鲁仲连的退隐,标志着战国纵横家的全面衰落。自此以后,山东六国救亡图存的合纵大业,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波澜壮阔地整体行动局面。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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